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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1章 吃相(第2页/共2页)



    陈丞相道:“提携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谢你的母亲。”

    陈萌和陈夫人都吓得不敢多言,两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个拜,一个虚扶,说:“起来吧。”然后两个木偶一齐望向陈丞相,听他下一个指令。

    陈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陈夫人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走,陈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个都不是继母日常使唤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着书房的门关上,转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爹?”直到此时,陈萌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琢磨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老家府城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交际,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以及这些关系。

    陈丞相没说话,看着他,目光十分平和,陈萌却要被他这份安静给逼疯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爹!您有什么训示要给儿子就直接给吧!”

    陈丞相依旧沉默,直到陈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说:“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胆子不是很大么?城府不是很深么?嗯?翻云覆雨,引国法来干预家事?!!!”

    陈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错,跟你母亲有点像亲母子了,她也这么说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儿子。”

    陈萌大口地喘气,抬眼看着父亲:“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赃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陈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听了都要笑死!”

    陈萌难过得要命,又有些欢喜,他听出来了,他爹虽然怀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继母,却也知道这件事是继母有错在先,并且是陈丞相亲自查明了实情。陈丞相虽然生气,但是还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亲的脚下,抱着陈丞相的双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难啊!”

    陈丞相摸着他的头,说:“你哪里难了?难到给我出难题?”

    “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又不管我,他们又要害我。爹,蝼蚁尚且偷生,我却有一个后娘,后娘,后娘啊!不如没娘!”陈萌终于把七岁时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仆人,没有亲人。我苦啊!”

    陈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

    陈萌擦着眼泪爬了起来,眼睛湿润地看着父亲:“爹。”

    陈丞相却没有慈祥地回望,而是严厉地说:“国法,不可入家门!”

    “我不明白,”陈萌有点撒娇的意思了,“我快没命了都,还以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闹大了……”

    “活命?我为什么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给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齐心,不说千秋万代,三、五代富贵,十代绵延,出一争气的子孙,又是几代富贵,几十代下来,不成问题。要是内斗……”陈丞相冷笑一声,“你引官府杀你弟弟,你母亲就能引国法来处罚你!你外祖家嫌贫爱富又无眼光,抛却美玉与亲家结仇,你呢?偏偏贴着你那个废物舅舅,为他当杂役奔波!祝缨出事,不抓你抓谁?”

    陈萌嘀咕一声:“没、没那么严重吧?”

    陈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为了栽赃,那个奴才带着刀在外面转了数日,祝缨就是闭门不出,他们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则,祝缨在街上被人一刀毙命,刀还是孝敬你的!你说怎么办?”

    “幸亏他在读书,没有出门。”

    陈丞相道:“是啊,读书好啊,好好读书吧。”

    陈萌有点高兴,说:“爹是因为他读书不出门,才给了他金子的么?爹这回给金良和祝缨,给得太多啦。”

    “只要不败家,物有所值,为什么不拿钱出来?钱能办得到的事儿,就不要太吝啬!得显出来大度,等闲不要结仇!你以后待这两个人,不必过于亲密,也不可疏远仇恨。有什么好记仇的?他们出事儿,再拖出你来当嫌犯吗?”

    陈萌笑道:“并没有,我也觉得祝缨这小子还不错。舅舅也有些后悔了呢,他托我去说和的。我……”

    “沈瑛那个废物,你偏与他过从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爹、爹?他怎么了?当年外祖蒙冤自杀,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来,支撑全家到现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陈丞相冷冷地道:“你这是怨我了?”

    陈萌又跪下了,说:“我并不敢。只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帮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争!指望谁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杀了。他是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图拥戴逆王,让不如内情的人为他说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争,陈萌哆嗦了一下:“是。儿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亲也上书,外公的案子没那么快能重查,舅舅也没那么早能回来。又派舅舅去接我……”

    陈丞相听他三句话不离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儿姓陈啊!”

    “我还道你姓沈呢?这么想着他,明天把你过继给他吧。”

    陈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儿不敢!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明白了!家里有什么事儿,自家解决。”

    陈丞相幽幽地说:“这京城里,哪一家的屋顶掀开了,拿着本律令一条条比着,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罚的也就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国法干预家事,就没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离开,想祸害谁家,就给谁家当儿子去。我,不要这样的败家子。都说你弟弟乱七八糟,是个败家子。你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败家子。”

    陈萌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连顿首:“爹,我明白了,是儿子想错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没有家就没有我。娘当时,只想着沈家,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媳妇,是我的母亲。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创下的家业不知道如何维护,终有散的一天。”

    陈丞相道:“去吧。明天开始,叫你媳妇,学着管家。”

    “是。”陈萌颤抖着爬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陈丞相:“与祝缨那里还有点首尾,我是不是要再与他见几次面,好显得尽释前嫌?再与舅舅那里把事儿了断一下。”

    陈丞相看他吓得有点失措,也慈祥了一点,说:“为什么要‘显得’呢?你想想,你们有什么仇怨吗?怎么结的仇?”

    “没、没有啊。”陈萌说。

    陈丞相无奈地看着儿子,陈萌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是呢,没有啊。”

    “你舅舅那里,毕竟是长辈,走动就走动。”

    “是。我明白了。不会围着他转了。”陈萌突然就通透了,对,他跟祝缨没仇啊,甚至不提沈、冯的话,两人处得还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缨身份虽然差了点,可也不讨厌,看着还挺上进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什么不好。

    舅舅那里也是,他姓陈,不姓沈啊!

    “就是亲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随从啊!”

    陈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缨不知道陈府还有这么一出,但是从王云鹤和陈丞相等人的表现来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她早早爬起来继续背书。王云鹤给的书她先放到了一边,凡是不考的,现在对她都没用。考完了再说。

    为了纵火的案子她耽误了宝贵的时间,现在得补回来!那边,祝大和张仙姑帮着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着金良两口子去看新房,那确实是个新房,比他们住的这里用料还要好些,院里还有水井、有一株大树。

    金大娘子十分满意:“夏天能乘凉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张仙姑去看厢房,说大家一块儿搬进来,等祝缨考了个官儿,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时我就不管了。你们也不用怕有人随便把他下狱了。”

    张仙姑也很高兴:“老三真能做个官儿,我也弄个房子!不比你们家,只要像我们赁的那个就好啦!大娘子没见过我那个房子吧?没你这个好,可是我亲自收拾的呀,什么都弄得整整齐齐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里也有数要怎么收拾了,就与陈府的管家办交割,换了房契,这边往新房搬,那边却不急着收房子――陈府也不在意这小院子。

    他们先搬后院,进进出出都从后门。祝缨就在前院读书,中午胡乱吃了点饭又接着背书、练字。

    下午的时候,祝缨正在练字,看家的厨子说:“三郎,有人求见你哩。有帖子呢!”

    祝缨道:“拿来我看看。”

    是陈萌的帖子!

    祝缨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请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门迎接陈萌。一见之下有些吃惊:“大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啦。”

    陈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这回可是为我自己来的,不能再给我生气啦。”

    祝缨道:“哪里。请。”

    她把人让到了自己的厢房里,陈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点陈丞相的样子了:“我打搅你温书了么?”

    “还行。”

    陈萌道:“你读律令?不如读经史呀!”

    祝缨笑笑:“我跟你不一样。”

    陈萌道:“哪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场官司下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贼人,他是我继母陪嫁的仆人。那个……”

    祝缨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缨笑笑:“后娘哎。二公子还……”

    陈萌现出难过的样子来,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装样儿。拿上来吧。这个不是舅舅他们托的,是我的。你受这灾殃,金良也受连累,你心里也过不去不是?还伤了你的人情。都是因为我家的怨仇。”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要说这个,我就收了。也不用这么多,我已经有好些啦。”

    陈萌也不强要她都收下,由着她收下了一些笔纸之类以及几匹新绸,又收下了几个食盒,说:“正好,给金大哥暖宅。”

    陈萌又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你授了官,我带你游京城。”

    祝缨笑道:“这么好?大公子什么身份?我……”

    陈萌道:“我觉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陈萌最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冠群,你真的不见了?这并不是她的错。”

    祝缨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造化弄人罢了。我现在见她,对她也不好。冯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个好人家了。”

    陈萌道:“你们见一面,我倒能帮忙。到底见面把话说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读书,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好走后面的路,如何?不叫他们知道。”

    祝缨道:“也好。”

    “这里人都在搬家,也顾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诉她,请她来。”

    “也不必瞒着这里的人,我爹娘也想见见一大姐,告诉她,不怪她的。”

    “好,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这个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来。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为什么要聪明?为什么要算无遗策?成与不成,都有我父亲给她遮掩,她为什么要聪明?没有我父亲,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兄弟。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亲雷霆手段,单我过堂这一件事,就够引起非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细算?”

    祝缨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给你带过来。”

    ――――――――――――

    陈萌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门礼佛,冯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门,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冯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装休假,在禅房里将门一关,人却在陈大娘子的接应下离开了寺庙,到了金宅。

    此时,祝家一家三口已经吃完了午饭了。

    花姐一见他们,眼泪先落:“干娘,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

    张仙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不怪你!”

    陈大娘子也陪了几滴泪,说:“你们有事儿慢慢儿说,先别哭了。”

    祝缨给金大娘子一个眼色,金大娘子就请陈大娘子去喝茶。陈大娘子有些犹豫,祝缨去把门给打开了,拿张椅子抵着,以示不会关门。陈大娘子笑笑,跟着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扑到了张仙姑的怀里:“干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们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张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户好人家嫁了,你亲娘不会给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摇头:“他们那个家,不好呆啊!亲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了。”

    祝大不太会跟这样的女人说话,一看眼前仨女人,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个女人,花姐与张仙姑抱头痛哭,都知道这亲事算是真的完了,这也是告别了。

    花姐道:“我见你们一眼,看你们好好的,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银,要给张仙姑。

    张仙姑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留着花,我们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呢。”

    花姐摇摇头:“金银在那府里,有用,也没用。我以前觉得,人家知书达理、高人一等,说出来的道理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必是我们错了。他们说要守规矩,我们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着做,这样才叫“规矩”才叫“上等人”。可是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这要真是能成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啊!又不敢留恋,说:“你们有话,赶紧说。不然对花姐名声不好。”

    祝缨道:“订婚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拿我当个挡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该有一个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现在又是这样。我要对你说,‘别想别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缨道:“朱家抽尽了干娘的精神、熬灭了她的心气,我不想你也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该如此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儿可跟大郎看我时不太一样。我还想,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现在看来,你是把我当姐姐没把我当妻子。你是热心肠,烧的却不是那个灶。”

    “大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你要别的我给不了,有别的事儿尽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说:“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当时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没有怨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现在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缨哽咽着说:“大姐,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记住。”

    “你说。”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还会有许多人,哪怕对我苛刻些,对你也还都不错。纵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们讲理些,对不对?”

    “那倒是了。可……”

    祝缨道:“他们的吃相好看。我说‘吃相好看’的时候,是说他们比那‘吃相难看’的好些,不是说他们就不‘吃’了。你要记着,只要还是吃,好看难看都一样。”

    花姐含泪道:“我知道的。我该走了,这包金银你们留下,算作咱们相识一场一点心意。互相帮衬着呗,以后我再有事找你们呢?”

    “好。”祝缨示意张仙姑把金银收下,自己去撩开门帘。

    “哐啷啷”张仙姑手里的金银散了一地,她赶紧上前,花姐指着祝缨长袍后摆一块血污问道:“三郎,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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