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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草甸上出现两只四蹄兽的身影, 一大一小,它们有两个尖尖的耳朵,颈部长有鬃毛, 躯干棕白渐色, 大的小腿呈黑色,小的腿部与身躯同色。

    四蹄兽时而伸长脖子啃食地上的青草, 时而抬头警惕四周,见到来回走动的人是熟悉的牧者, 或偏了偏脑袋,或甩动尾巴。

    “马。”青露念出四蹄兽的名称, 他模仿隼跖的语调, 用西离语称呼这种陌生的动物。

    放轻脚步,静悄悄地靠近两匹马, 青露不想惊动它们。

    青露不是第一次见到马,前往西旌的路上,便在原野上见到一匹奔驰的骏马,与及在马后面追赶的人群,那群人最终累瘫在地, 马主人执着一条曾经用来栓马的断绳唉声叹气。

    马, 没有翅膀, 疾驰起来却像风一般, 难以想象人类当初要如何捕获它并驯服它,竟能使它成为家畜。

    “别跟过来。”

    隼跖边说边对青露做了个停留的手势, 他在重复牧者的话, 此刻牧者正用严厉的眼神警告青露。

    青露点了下头, 等牧者转过身去,他决定远远的跟随。

    牧者来到两匹马前, 他先安抚母马,以手梳理马鬃,念念有词,像似在商讨,随后,他才向隼跖展示母马身旁的马驹。

    他用西离话与隼跖交谈,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牧者原本板起的神色逐渐缓和,尤其当隼跖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文邑制作的彩绘漆杯,又掏出几枚海贝放在杯中时,牧者的眉眼终于有笑意。

    将财物交付,意味着交易达成。

    隼跖弯下身,轻轻抚摸马驹的脑袋与背部,牧者则在一旁安抚母马,避免母马出现应激举动,进而伤人。

    马驹很温顺,怯生生,动物的幼崽都显得柔弱。

    隼跖抬起头,看见青露靠过来,他示意对方也摸摸马驹。

    满眼放光,把手掌轻柔地贴在马驹背部,青露显得十分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触摸到这种神奇的动物。

    没过多久,就见青露蹲在地上拔草,他攥住一把草,用青草诱导母马,待母马专心吃草时,他如愿摸了摸母马颈部直立的鬃毛,神情欣喜。

    青露与隼跖靠近马时,青南一直站在外围观察,他观察母马与马驹,留意马食用的杂草类别,观察牧者搭建在屋舍外的马棚,与及马棚外堆放的干草。

    交付财物后,隼跖又与牧者交谈几句,随后就见牧者牵走母马,吆喝马驹,往水草丰茂的地方走去。

    “隼跖,你不是已经交付牧马人财物,怎么又让他将马牵走?”青露在羽人族语中夹杂了几句地中语,尽量表达明白自己的意思。

    青露一直在不间断地学习其他族群的语言,他已经掌握得很快。

    隼跖回道:“大马会伤生人,很难制服,我要马驹,马驹还没断奶,得等待些时日。”

    不知道青露有没有听明白,只见他从身上掏出一串海贝,在手中掂量,说道:“我也有海贝,西离人都喜欢这种东西吗?”

    隼跖说:“也喜欢漆器、绿松石与象牙,不过海贝最容易携带。”

    “难怪玄旸大哥给我海贝,他肯定知道海贝能在西离易物。”青露喃喃自语,他将那串海贝贴身收好。

    玄旸离开大鹰城前,不仅塞给青露一把海贝,还把自己用的长矛送给他,对青露又是馈赠物品,又是叮嘱。

    青露走神,不由地放慢了脚步,等他回过神,见隼跖与青南已经走远,两人在交谈,朝马棚的方向走去。

    青南说:“我来西离前,听闻马能驮物,若是将绳索套在马身上,想来也能拉拽物品。”

    “能。要让马成为畜力可不是件易事,马与其他家畜不同,身上有股野性,若是没有驯马人来训导,不会乖乖由人使唤。”隼跖已经登上坡,来到马棚前,他停下脚步。

    马棚外杂乱堆放着干草,马棚内能见到喂食马的马槽与栓马的木柱,墙上还挂着条鞭子,想来是驯马的工具。

    青露已经跟上来,他将马棚仔细打量,见到角落里有件破旧的织物,说道:“牧者家就在隔壁,肯定不睡这儿,这东西是给马盖的,看来马也怕冷。”

    “西离的冬日十分寒冷,外面的人称这里是苦寒之地。”

    隼跖看向牧者的住所,那是一栋半地穴式房屋,墙却是由石头砌成,墙壁很厚,用的是双重墙,为了保暖。

    苦寒之地。

    类似的形容,青南曾从玄旸口中听到。

    春日里山野不乏青草、树木,却不知道西离的秋冬又是怎样的景象。

    三人离开牧者位于野外的宅舍,往聚落的方向走去,远远便望见一支旅队在河边休整,旅队使用黄牛作为畜力,携带大量的物品,沿途进行交易。

    旅队总是走走停停,四处游荡。

    “今早便见这支旅队赶着牛群穿过东边的谷道,前来西旌,不知他们是哪里人?”

    听到青南的问询,隼跖回道:“我正好也在打听他们来历,各贞说他们来自曲水东岸,住在曲水上游。”

    “他们从曲水来,应该知道去东甸的路。”青南声音很平静。

    隼跖诧异,看视青南一眼,又看向青露,表情严肃:“你们想去东甸?”

    “嗯。”青露应了一声。

    “东甸自从大疫过后便遭到废弃,只有旅人会途径那里,不管当年疫病从哪来,如今已消失无踪,不再危害人畜。觋鹳的最后去处在东甸,若不去看看,就这么折返回南方,难免留下遗憾。”

    青南伫立在土丘上,他望着莹莹发光的河水,轻轻拂去衣袍上粘附的草梗,仪态从容淡定。

    艰难的西行之路使他的身形消瘦,白袍稍显宽大,羽冠上白色的长翎羽在风中晃动,这幅模样与河岸边那些熬过寒冬,在春风中摇曳的白芦苇竟有几分神似。

    隼跖见过觋鹳,他一直觉得觋鹭与觋鹳有几分相似,此刻,两人身影仿佛重叠在一起,他们确实是同类人,不惧、坚毅。

    西旌的夜晚时常能听见野兽的叫声,那声音离得很远很远,在山野回荡,刚在西旌住下时,青露很不习惯这样的夜晚,明明头上有屋顶,却仿佛置身野外,群兽环视。

    西离人的聚落与聚落之间总是离得远,站在高处眺望四周,总有空旷寂寥之感。

    挑亮油灯,抄写木板,青露边抄边释读,声音断断续续,不连贯,听见他念叨:“发热”、“棚舍”、“牛羊”之类的词语。

    觋鹳留下的木板需要抄写,如今大部分已经抄写完毕,只剩最后几枚。

    忽然青露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觋鹳果然有关于热病的记述!”

    青南正在火塘边研制草药,听见青露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石杵,轻轻拍去手指上沾染的药渣,走至木案前。

    一枚木板递上前来,青南执住它,仔细释读,发现这枚木板上出现几个陌生的符号,那是觋鹳新创的符号,那是“牛”与“羊”,因为是象形符号,不难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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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觋鹳是不是在说热病与牧者有关?是牧者养的牛羊使人染病?”

    青露用手抚平写满竹文的布帛一角,手指微微抖颤,他回想白日在山野见到的马棚与牧者家相联,又想起不管是西离人还是高地人都养牛羊。

    “觋鹳应该是观察到二者之间存在联系,至于病因是什么,又如何治疗,上面不见记述。西旌人说觋鹳曾治好热病患者,想来觋鹳多半记录过治疗方法,可惜,这些木板被狸巫收集前就已经遗失一部分。”

    青南放下木板,思索一番,说道:“不蓄养牛羊的地方确实没有类似‘热病’的疾病,病由口入,人们畜养牛羊是为了食肉、饮奶,或许病因就在肉奶之中。”

    青露整理木案上四散的木板,慢悠悠说着:“不知道觋鹳是否也对‘死疫’做过记述,他去东甸时,死疫正好爆发……”

    夜风渗透缝隙,灯光晃动,照着青露的脸忽明忽暗,使他清秀的脸庞显得阴郁。

    “过些时日隼跖要去丘墟,我亦会前往东甸,我与他方向一致,青露,你独自一人,留在西旌候我。”

    听见青南的话,青露猛地抬起头:“玄旸大哥离开前特别叮嘱我,让我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要跟紧觋鹭。”

    如果不是戴着面具,能看见青南挑了下眉头,他淡淡说道:“你不必听他的话。”

    青露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他想起玄旸大哥离开的那个凌晨,院门大开,两扇门被风吹得咯吱响,觋鹭无声无息站在庭院中,宛如一棵树,直到晨曦洒在他肩上,他才仿佛清醒过来。

    时隔两个多月,玄旸大哥肯定已经抵达文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正率领文邑士兵,奔赴北裕与敌军作战?

    玄旸大哥会一直留在文邑吗?

    日后,还能有相见的机会吗?

    三人的行囊背负在身上,青露牵着马驹走在后头,青南与隼跖走在前方,他们身处荒凉的山野,死气沉沉,周边不见其他人类,唯有偶尔在山坡,或者崖壁上出现一两座废弃许多年的屋舍。

    这里干凉贫瘠的土地显然不适合种植庄稼,在气候暖和的时期,人们或许能在这样的地方过上半采集半耕种的生活,而今北方的气温逐年下降,人们迁徙往更适合居住的地方。

    “难怪西离经常有旅队,各聚落之间离得真远啊,没有旅队的话,便没法跟外面交易物品。”

    青露轻拍马驹的头,马儿对他爱答不理,他正说着话,忽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像似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事物。

    在崖壁上忽然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头发蓬乱,手里提着一只草篓,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忽然用惊恐的声音大叫着什么。

    “死灵,她在说‘死灵’。”

    隼跖没有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到,他解下身后的弓箭,警惕四周,声音异常淡定。

    “什么死灵?”青露很困惑。

    那名妇人仍在大叫,仿佛见鬼一般,可明明是大白日,哪来的死灵?

    青露握紧长矛,他发现崖壁上又出现几个人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同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这些人也都显得很恐慌,一眨眼功夫,便又都不见了,那老妇人已经不再大叫,她瘫软在地上,身边出现一名女孩,女孩正在安抚她。

    “隼跖,他们说的死灵恐怕就是我。”青南看向自己的倒影,长长的袍子,高耸的羽冠。

    “曲水旅队说的东甸,大抵就在这儿。”隼跖指向山崖上一棵干枯的大树,那是一棵高大的胡杨木,枝干直擎天空。

    曲水旅队说过,东甸外头有一棵高大的,已经枯死的胡杨木。

    “这些人可能就是东甸大疫的幸存者,不敢回到原先的聚落里生活,只能在附近的山崖居住。”

    听完隼跖的话,青露将山崖仔细观察,果然看到几处洞口,其中一个洞口内还探出一颗小孩子好奇的脑瓜。

    青南朝妇人与女孩所在的方向走去,隼跖陪伴在身侧,青露牵着马,紧紧跟随,他边走边说:“隼跖大哥,你问她们见没见过觋鹳?他们可能见过,才会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就说是死灵,还吓得半死。”

    女孩搀扶妇人,用不安的眼神看向不断靠近的三名陌生人,她想带走妇人,却又搬不动,妇人此时已经不省人事。

    隼跖将手中的弓箭递给青南,他上前跟女孩交谈,随后弯下腰将妇人抱起,女孩眼眶噙泪,用发颤的声音朝青南说着什么。

    青南看向隼跖,隼跖转述:“她问你是人是鬼。”

    深吸口气,青南平复心情,喃语:“你告诉她,我不是鬼魂,她若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

    隼跖进行转述。

    女孩迟疑许久,才伸出手去碰触青南的手背,手背是暖的,而死灵没有温度。

    女孩不再恐慌,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

    “隼跖,你问她,觋鹳当年死后,被埋在哪里?”

    隼跖询问女孩,女孩摇了摇头,说了很长一段话,她说到一半时,忽然挽起袖子,露出瘦瘦的手臂,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青露忍不住问:“隼跖,她在说什么?”

    “她说当年闹饥荒,她跟家人到野地采集食物,她被一只毒蛇咬伤手腕,病得快死去,被人抬到山野等死,正是路过的觋鹳救下她。”隼跖抱着妇人,脚步十分稳健。

    女孩领着隼跖来到自己与母亲居住的洞穴前,此时那些藏匿起来的人又都陆陆续续出现,他们站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进行观察。

    隼跖将妇人放在草席上,青南拿出一盒油膏,涂抹在妇人的人中上,妇人缓缓转醒。

    妇人见到青南险些又要大叫,被女孩紧紧抱住,低声安抚。

    之前远远旁观的人们此时已经都聚集在外头,他们见到觋鹳的“鬼魂”说话,见到少女触摸“鬼魂”的手,还见到“鬼魂”用药使昏死的妇人苏醒。

    如果觋鹳的灵魂真得从死亡之地归来,生前他不顾自身安危,用心救治那么多人,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魂,又何必惧怕。

    一轮红日西沉,晚霞照在一座荒废破败的聚落上,风沙掩埋门窗,野草长在屋顶上,晚风从腐朽的木构、倾倒的土墙间穿过,发出凄厉的声音。

    站在崖顶上,脚下是开凿有洞穴的居所,住着十多个贫穷的幸存者,抬头远眺东边的废墟,这片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聚落,就是东甸。

    后来从幸存者的讲述中,了解到当年东甸爆发死疫时的情况,与及与觋鹳相关的事情。

    当年热病在西离流行,觋鹳游历西离,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疾病,他向当地的巫师学习治疗热病的方法,并将方法进行改良,改良后的巫药效果更好,觋鹳帮不少人减轻病痛。

    名声就此传播。

    西离人没听说过羽人族,都以南方巫师称呼觋鹳。

    东甸族长的儿子患热病,终日因为肢体疼痛而大叫,痛苦不堪,这才遣人去西旌向觋鹳求助,将觋鹳请至东甸。

    那年东甸人日子过得不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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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种的庄稼因为冻霜大多被冻死,快入冬了却没有储粮,饥饿的人们涌入林地与草甸,大人小孩四处寻觅食物,甚至去挖掘旱獭与野鼠的洞穴,搜寻它们储藏的谷物。

    没人能说清楚是谁最先患病,等意识到左邻右舍都有人病倒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疾病的传播是如此迅速,在整个聚落里蔓延。

    死疫在东甸肆虐期间,外面的人们躲避东甸人如同躲避死神,觋鹳本来有机会活着离开,他是第一位意识到东甸爆发的怪病无药可救的人。

    觋鹳曾试图劝说没有患病的东甸人离开屋舍,到聚落西边的山崖上生活,与病人隔开。

    可是人们无法舍下家中患病的亲人,不肯离开。

    当时若是听从觋鹳的指导,或许能有更多的人存活。

    东甸的幸存者们记得觋鹳在一个飘雪的清早死去,他的枕头上有一滩血污,连一向整洁的羽冠上都是点点血斑,口鼻耳朵皆出血,肤色发黑,像所有被死疫夺走性命的人那样,他没能幸免。

    出于对觋鹳医治病患的感激,还能动弹的东甸人自发组织起来,为觋鹳准备棺木,挖坟,依据当地习俗敛葬。

    觋鹳曾经居住过的屋舍已经垮塌,为风沙掩埋,按东甸幸存者的说法,人们将觋鹳的遗物都收敛进棺中,说记得遗物中并没有带符号的木板。

    以觋鹳的习惯,有机会的话,他必然要记下死疫的相关信息,很可能他根本来不及记录就被疾病击垮。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东甸的幸存者领着三位异乡人来到一处被风沙掩埋的墓地,见不到坟包,唯见那里密密麻麻树立着一根根胡杨木,宛如一片干枯的森林。

    东甸人指明地点后,便都匆匆离去,他们对当年的死疫仍心有余悸,对埋葬死疫死者的墓地同样感到不安。

    每一座墓上方立一根胡杨木,做为标记,显然是当地人的习俗。

    觋鹳的坟前也竖着一根胡杨木,胡杨木的上端涂染红色矿物颜料,鲜艳如新,在这片鲜红之中镶嵌着一只小小的青玉鸟,青玉鸟上有熟悉的纹饰。

    这是一件巫玉,一件来自羽邑的神玉,曾经缝缀在觋鹳的巫袍上。

    青南屈下双膝,神情静穆,他从胡杨木上取下青玉鸟,用布帛仔细包裹,递给青露,而后他从自己羽冠的彩带上摘下一枚玉璜,与一份写有竹文的竹片一起放进一口木盒中,再将木盒掩埋在觋鹳坟前。

    竹文用朱砂书写,青南亲自执笔,告知地下的觋鹳知晓,有羽邑的故人到访。

    青露双手捧着那只青玉鸟,忽然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他没能回去,心里多少有遗憾,不过能在遥远他乡与故人重逢,也是件幸事。”

    见那么大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隼跖拍了拍青露的肩膀,出声安慰。

    第52章

    春夏相交时, 气候忽冷忽热,一日天空下起冰雹,冰雹砸在田地里耕种的农人身上, 将山梁上吃草的羊群惊得四处奔逃, 几乎同时,聚落里响起大人慌乱的叫声, 还有小孩恐慌的哭声,不多久, 便听见雷声震耳,雨水哗哗直下。

    在冰雹砸落时, 青露正猫在屋外清理淤塞住小水沟的烂泥与树叶, 来到丘墟后,关于西离干凉的印象早被他置之脑后, 西离十分辽阔,不同区域差异颇大,丘墟这地方气候相对暖和,雨水充沛,青山蓝天, 草木青翠。

    有几颗冰雹砸在青露的背部和肩部, 他懵了一下, 看向不断在地上滚动的小冰团, 这才意识到是冰雹。

    大的像禽蛋,小的似陶珠, 从空中不断坠落, 敲在屋瓦上当当响。

    青露站在屋檐下躲避, 看大雨倾盆,雨水很快在地面聚积成水洼, 路面泥泞。

    他发了会呆,那副模样很是忧郁,屋檐滴落的雨水飞溅在他脸上,他也没察觉。

    西离有很多新奇事物,但西离没有精通水利,能在大山上筑造拦洪水坝的奇人。

    丘墟三面环山,这些山都不高,这里沟壑纵横,人们住在台地上,根本不需要拦洪,这儿也没有城。

    可以想象,当年觋鹳来到西离,就知道他出行时的期许已经落空。

    他本该返回,踏上南归之路,但他滞留在西离,并最终因为医治死疫病人而被传染,病重身亡,埋葬异乡。

    羽人族曾经遭遇过大疫,觋鹳最清楚瘟疫的可怖,他在东甸救治那些浑身血污,哀嚎不止的病人时,必然已经知晓自己有可能无法幸免。

    当死亡降临在身上时,从不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是好人是恶人。

    西离距离羽邑极其遥远,青露想若是出发前,知道会前往这么远的地方,自己还有勇气出行吗?

    道阻且长,但这趟旅程收益丰厚,值得。

    青露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望向滴水的屋瓦,他掂起脚尖,伸手去触碰瓦片。

    在高地的宫城与祠庙的屋顶上都有瓦当,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的建筑材料,西离的瓦当也是组合瓦,瓦板能互相扣合,瓦上设置有陶榫与陶槽。

    这样的设计巧思,被觋鹳记述在木板上,并附上图绘。

    青露想,等天气晴好时,总能碰上一支前往高地的旅队,觋鹭与他会携带上觋鹳的遗物,踏上觋鹳未能踏上的南归之路。

    那只青色的玉鸟,终将展开翅膀,跨越千山万水,飞回故土。

    屋中点起灯火,无论是冰雹,抑或是暴雨,都没让青南分神,他在调制药物,用西离巫师使用的巫药配方,试图制作出治疗西离疫(热病)的良方。

    雨仍在下,青露见隼跖披着雨蓑进入院中,他与对方互相点了下头,旅途相伴,结下情谊。

    隼跖的住所不在这儿,但他经常过来拜访。

    邻居是位牧者,赶着几只羊从外头回来,一只小羊羔远远落在后头,在雨中咩咩叫唤,青露跑进雨中,将小羊羔抱起,送进邻居家的羊舍。

    隼跖在丘墟的日子过得格外充实,丘墟是他外祖父家,他在这里很受欢迎,人们爱戴他,时常见他与冶练青铜的工匠一起劳作,同牧马人驯马,和族中勇士切磋武艺。

    有一日黄昏时分,青露见隼跖坐在山坡上教孩童吹奏口簧,一群孩子围聚在他身旁,他的演奏技巧十分精湛,引得田地里耕种的农人伸长脖子探看。

    西离人也喜欢吹奏口簧,只是没人像隼跖这么擅长。

    离开大鹰城距今已有四个月,青露对玄旸大哥的印象渐渐有些淡化,如今陪伴在觋鹭与他身旁的人,是另外一人,是隼跖大哥。

    青南用特制的工具将药粉收集,倒入一只小陶罐中,他抬头看眼坐在一旁,把玩纺坠,熟练将羊毛捋成线的隼跖,又把目光收回,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上。

    纺坠与羊毛都是青露的东西,他学会当地人纺织羊毛的技法。

    “西离的巫师有治疗热病的一套方法,巫师们总是声称他们能去除疾病,他们使用的巫药种类繁多,有些药材又十分怪异,到底有多少效果,没人说得清。”隼跖放下纺坠,朝青南靠近,他打量青南手中的小陶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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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你用丘墟狢巫的巫药配方制作出的药粉吗?”

    青南回道:“我依据热病的症状将当地的巫药配方做了增减,还不知疗效如何。”

    青南将小陶罐递向隼跖,隼跖接过去,低头嗅了下药粉,又将陶罐还给青南,他说:“杏坡那边有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娃娃因为热病号哭数夜,我见狢巫去过,没能治好那娃娃,再这么拖下去就要没命了。小娃娃实在难养,长至七八岁才有守护神看护,才不容易夭折。”

    “我还有一味药需要研磨,稍后,我过去看看。”青南回道。

    “我和你去。”

    隼跖解下蓑衣,坐在火塘边烤火。

    与西离人交谈,青南需要一位转述人。

    边烤火边环视周边,隼跖看见木案下的篮子与及篮子中半成品的衣物,那样式显然是条羊毛斗篷,青露懂纺织,手很巧。

    “你们东西不少,回程得有一匹马来驮运。”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抬起头:“唯有懂得驯马技巧的人才能驱役马儿,西离人严禁将这方面的知识传授外人,再说回程还得翻山过河,人能通行的地方,马不一定行。大部分东西都不会带回去,路途遥远,只会携带必要的物品。”

    “就像玄旸,一件斗篷,一副弓箭,腰间几样随身小工具,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隼跖说道。

    隼跖随口提起的这个人,青南自从离开大鹰城后就极少提起。

    玄旸。

    玄旸离开大鹰城那个凌晨,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空中的月明亮而皑洁,无论是气味,或月亮,在寝室的门窗紧闭时是闻不到也看不见,直到有人打开了一扇窗。

    将屋中两人的气息冲淡,让风拂去沾染在衣衫上,属于青宫之觋身上独有的香气,那是熟悉的鬯酒气息,打开窗户的人不想带走这份会令他眷恋不舍的味道,气息的主人能轻易改变他属于旅人的浪荡性情,能令他寸步难行。

    油灯在风中险些熄灭,直到它被青南拿到避风的角落。

    灯火于漆黑的屋中宛如萤火,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眼睑合上,又缓缓睁开,能模模糊糊看见夜幕中庭院的轮廓,看到远离树梢挂在东方的月亮。

    当月亮隐匿,太阳升起,日夜便完成新一轮交换。

    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玄旸弯下身,捡起昨夜脱去的衣物穿上,他穿戴的动作麻利,很快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也束起。

    “城中有支江皋族旅队,他们携带大皋城制作的白陶、鹰笄与及玉虎头项饰前来大鹰城做交易,我从鹰膺那儿打听到,他们秋天会离开,在盘城乘船,渡江返回大皋城。青南,你从大鹰城前往西离,路途上不耽误的话,四个月内能往返,你回程可以跟随这群江皋人南下。

    怀水的源头便在大皋城,你沿怀水而下,抵达鱼埠,再从鱼埠返回羽邑。这条路最是便捷,也最安全。具体路线我画在一张皮子里,放在木案上。”

    木案上有一卷皮革,青南移动油灯的时候就发现,此时才将它拿起,打开察看。

    走这条路线,意味着青南不会再途径文邑,也不可能路过玄夷城,回程他与玄旸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这条路线最短,也最安全,不用横穿战火纷纷的高地与动荡的地中。

    这是最佳选择。

    “我见过这支旅队,就住在冶炼作坊旁,他们都是大皋城人,听闻他们是大皋君亲派的旅队,时常前往高地做交易,熟悉路途。”青南的手指摩挲那卷绘有路线图的皮革,他的声音平和。

    凌晨的风吹拂进室内,青南身上的丝织物轻盈飘动,他穿着贴身衣物,长发披散,五官轮廓隐匿阑珊的灯火中。

    “西离近年变得又干又冷,有苦寒之地的称呼,那里不同南方,你们夜晚宿营要留心,夜间常有气温骤降的情况,人与家畜在野地里冻死的事时有发生。西离广阔,聚落与聚落之间往往离得很远,是旅队在连接这些地方,旅队途径的路往往也是劫匪出没的地方,务必小心通行。”

    玄旸披上斗篷,拿起一串哗哗直响的东西,那是旅人随身的各式小工具,他将它挂在腰间。

    青南回道:“这些事,我有耳闻。”

    穿戴整齐,玄旸在青南身旁坐下,他从布包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青南。

    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上面刻有岱夷符号,系着条短绳,崭新。

    “何物?”

    “护身符,我做的。”

    显然是岱夷的护身符,而且还是赶工制作的,崭新。

    “我是巫祝。”青南似乎笑了。

    “知道。”

    玄旸摸了下他的脸,青南抬起脸庞,果然嘴角有淡淡笑意。

    身为巫祝经常送别人护身符,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的护身符。

    “西离常有疫病发生,热病最为常见,感染后便体乏无力,四肢酸疼,有些人能自愈,有些人会落下病根。此病似乎没有治愈的方法,只听说多发生在圈养家畜的人家。西离人相信灾厄降临前必有征兆,路途要是借宿的人家中有家畜流产,就立即离开,不要靠近。”

    玄旸的话让青南感到诧异,他说:“我以为你从不相信征兆。”

    玄旸说:“西离历来危险,高地人与它邻近,但很少有高地人去西离。传闻西离有比西离疫更危险的疫病,不得不谨慎。所谓的征兆,也许毫无关系,也许有那么点联系。”

    “玄旸,我向各贞仔细询问过西离的近况。”

    “你如何听懂各贞的话?”

    “隼跖为我转述。”

    “几时的事?”

    “前些时日。”

    玄旸从布包中取出一只鼓鼓的布囊,布囊被放在木案上,他道:“西离远离大海,那地方不产海贝,西离人又十分喜爱这种东西。地中的漆器能从西离人那儿换到牛羊与吉金,海贝能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

    那是一大包海贝。

    不只是西离人,高地人也喜欢海贝,当然不是普通的海贝,而是那些美丽又罕见的海贝。

    “我有海贝。”青南知道布囊中都是海贝,而且玄旸的海贝品类稀有,很贵重。

    “带上,路上用得到。”

    玄旸起身,他走至窗前,他在看月亮的位置,在确定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该离开了。

    将窗户关上,玄旸回过头,看向青南,而对方沉默看着他,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沉寂许久。

    “我走了。”

    玄旸朝房门走去,正准备启门离开,听见身后声响,他立即停下动作,没有脚步声,青南光着脚,是气息,那萦绕不去,属于青南身上独有的气息,告知玄旸两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够到。

    门咿呀启开,空气对流,油灯瞬间熄灭,青南失去重心,他被玄旸狠狠抱住,推倒在墙上,手腕死死扣住,那是不曾见过的,近似暴戾的举止,带着犹如狂风暴雨般剧烈的情绪,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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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玄旸咬牙的声音: “青南,别让我找不到你。”

    拿宗的岱夷武士,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仿佛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旅途顺利,我秋时能南归。”

    手臂被勒得生疼,胸腔吃力地呼出空气,两人相触的肌肤在发烫,青南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两人不再言语,互相撕扯,死死纠缠,青南的丝袍被揪得发皱,玄旸的发带被青南扯落。

    奋力拥吻。

    松手。

    放开。

    玄旸转过身去,他似乎已经平复情绪,他大步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只能义无反顾。

    后背还贴着墙,还未习惯怀中的温度倏然消逝,青南愣愣地看着那身影离去。

    他听见玄旸的声音,说道:“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的渡口等你。”

    那声音远去,消失在晨风中。

    青南缓缓低下头,见到自己紧攥在手中属于玄旸的发带,他追了出去,庭院空寂,再不见玄旸的身影。

    风声呜咽,伫立在院中树下,青南站了许久,他赤着脚,长发披散,失魂落魄般,直到晨曦洒在肩上,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青铜冶炼作坊的温度使人不适,根本不用进去,只需在外面站一会,就将被高温烫得大汗淋漓,青露不是第一次见隼跖光着膀子在里头劳作,他曾和青南数次路过冶炼作坊,站在一旁观看西离人冶炼青铜,浇注器物。

    丘墟人以礼对待他们,允许他们进入冶炼作坊,允许他们旁观,但不能告诉他们冶炼与铸造的技法,譬如如何挑选矿石,炉温如何掌控,坩埚与石范如何制作,鼓风的皮囊怎么缝制。

    凡此种种并不是光看就能看明白,但也收益良多,亲眼见到石头化为液体,又被浇注在样式各异的石范上,成为坚不可摧的固体,整个过程仿佛神迹。

    西离的青铜器物种类丰富,装饰在衣服上的青铜泡、做为首饰的耳环与指环,制作最多的是匕首,成年男子的腰间几乎都会佩带一把。

    还有一种青铜制作的器物最是神奇,它能映出人的脸,被称作“鉴”(镜子)。

    青铜镜最是神奇与罕见,青露只在丘墟的狢巫身上见过一面,狢巫将它挂在胸前,它显然具有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巫力。

    离开丘墟前一天,那是个黄昏,青露见到隼跖进入青南房间,当时隼跖手里便就拿着一面青铜镜,那东西圆圆的和小孩的巴掌一般大,背部有一个钮,钮上系着彩绳,可以悬挂在身上。

    青露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隼跖有些话要与觋鹭私下说,他便待在隔壁房间里,继续收拾自己的物品。

    过了一会儿,青露见隼跖站在窗外喊他,并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隼跖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棚。”

    两人一前一后朝聚落东沿走去,天快黑了,隼跖脚步很快,青露小跑跟着。

    隼跖让青露在外面等待,他对看护马棚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便从里边牵出一匹马儿,正是隼跖当初在西旌交易来的马驹,它比原先高壮,已经长大。

    马儿认得青露,被隼跖牵到青露身旁,它仍很安静,目光温柔的看着伙伴。

    “你天天过来照顾它,它认你。”隼跖拍了拍马背,随后就将系住马颈的绳索递给青露。

    前来马棚之前,青露已经猜测到来此的目的,但他没有接过缰绳,眼眶泛红,用感激的目光看向隼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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