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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 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的声音隔帘询问, “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 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 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 两人闲谈起日常, 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 “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历阳城内局势不稳, 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的信, 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 三人不声不响跑去?历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 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 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 遣人往仆的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历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 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历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的书信给我。”

    送进来的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的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呼“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历阳城即返程, 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 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的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的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的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的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的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的人,她的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的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的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的朝阳吐了口气?, “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的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的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的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的,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的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的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的竹席,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的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弥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的小壶,给每人面前的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的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的机会,我想去?历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历阳城的,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的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的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的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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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的,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的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幺女,一个家中?幺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的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的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的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历阳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的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媗是?荀莺初的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的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 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车队就要顺利到历阳城外了。”

    荀玄微说话的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的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历阳城中?的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荡,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的脸色猛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历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的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的,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历阳城的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的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山里的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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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心猛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的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去?阮朝汐的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的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 “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 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马,你的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猛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的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的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的。”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呼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声线听来不似平日的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的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的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的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的那场不加血的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历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的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苏醒的小兽般的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的称呼,“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呼,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的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的坞主称呼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呼,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的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的那个瞬间,注视的目光甚至带着陌生的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呼。”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第42章 第 42 章

    护卫部?曲都?被全数清场, 只留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不远不近地守着车驾,阮朝汐撩起车帘,弯腰进了大车。

    一进去就感觉眼前格外的?亮。几案上点?起两盏铜灯, 一左一右放置在靠近她坐处,她在明?亮灯火里跪坐。荀玄微坐在靠里暗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漆矮案, 对峙般的?静默气氛让人不安,她开?口催促, “郎君找我来说何事。”

    “换了个称呼, 越发的?疏远了。”荀玄微进了车, 声线恢复了舒缓, 刚才片刻的?冷冽尖锐仿佛是个错觉。他噙着清淡笑意,神态自若地换了称呼。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 朝汐。沈夫人说你小时候懂事听话, 越长大反而越不服管教。前几月不声不响地去了阮氏壁, 临行登车了沈夫人才知晓。回来直接搬出了西苑。说说看, 谁给你委屈了?还是说你在云间坞过得?不好?”

    “没人给我委屈。我在云间坞过得?好。”阮朝汐冷静分辩, “我只是及笄成年了, 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及笄成年了,雏鸟翅膀长成,想要?展翅高飞了。”

    带着几分感慨, 荀玄微再度唤了她的?名。 “朝汐。我特意寻了傅母前来教养你。她在我母亲身边跟随二十?余年,便是去宫里教养公主也足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精心?教养,也压不住你骨子的?野性?”

    这是阮朝汐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野性”这样形容她的?字眼。她愕然抬眸,又很快低了下去。

    “沈夫人的?教养, 桩桩件件我都?记着。”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扬起, 仰头望着对面的?郎君。

    无论是端正?的?仪态,轻缓平和的?声调,丝毫不乱的?衣摆,自然叠放的?双手,无处不体现?着这几年来的?精细教养。

    但荀玄徵的?视线望过来时,并未如她所想,审阅她的?教养仪态,而是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娇俏的?少女流苏髻上,插着一只兔儿发簪,一只牡丹金簪。

    他身往前倾,越过矮案,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了兔儿簪,借着明?亮流泻的?灯光,垂眸打量发簪上雕刻的?兔儿拜月图案。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发髻,乌发间的?玉簪真的?被抽走了,连一声告知都?没有,她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倒是信任阮郎。”荀玄微掂着阮荻的?及笄礼物,在灯下打量着。

    “他也确实?对你不错。但阮氏族人众多,你已?经及笄,至今未入阮氏壁。当然有你自己不愿去的?原因,但阮郎并未坚持接你去,因为阮氏各房意见分歧,人心?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入阮氏壁,你要?多留意了。”

    阮朝汐确认簪子不在了,慢慢放下手,重新?交叠在身前。但阮荻赠送的?兔儿发簪是她极在意的?礼物,她忍不住飞快地瞥过对面一眼。

    暖玉色的?指尖正?在慢悠悠地把玩着发簪,并没有交还的?意思。

    “多谢郎君告知,我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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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之后,我立刻回云间坞,再不出坞门一步。但之后,郎君对我……不知有什么安排?”

    “我对你能有什么安排。”荀玄微继续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兔儿发簪,“你是阮氏的?人,我不过是个阮家的?外姓好友罢了。你该去问阮郎,他对你有何安排。”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他说的?话。

    “这么多年,我都?住在云间坞里,受荀氏庇佑。我的?前路……长兄会来和郎君商量的?。”她轻声说。

    “你倒是敢说。” 荀玄微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承认下来。

    “猜想得?不错。你从小借住在云间坞,受我傅母的?教养长大。虽然冠着阮姓,阮家不敢独自做主。五月你及笄,六月你阮家长兄的?书信就到了京城,和我商议的?,正?是你将来的?议亲诸事。”

    “……”阮朝汐凝神细听着。

    荀玄微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把拜月兔儿发簪搁在案上,却换了个话题。

    “早上给你送去的?簪子,你没有扔了,砸了,反倒顺从收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收了我的?簪子,是在替你自己的?前程打算了。这几年长进了不少。”

    阮朝汐不太明?白荀玄微这番言语。意有所指,似褒似贬,乍听像是夸奖,仔细咂摸又不对。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理应扔了、砸了玉簪,才符合他的?期待,不砸簪子倒是做错了什么。

    她思索着,实?在难以理解,不免显出几分困惑神色。

    “好好的?赠礼,为什么要?扔了,砸了?”

    她今年及笄不久,虽说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眉宇间稚气尚存,茫然抬眸的?时候,眼睛乌亮柔和,带着疑惑不解,眼神几乎是柔软的?。

    昨晚城外,她虽然外表保持着镇定,其?实?被平卢王的?狠厉善变惊吓得?不轻。

    荀玄微在城下短短几句交锋瞬间受到的?真切威胁,让她意识到,世事无常,风险多变。

    人既然好好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见面更好的?事呢。

    她不再想计较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难过了。

    荀玄微相赠的?十?二兔儿玉簪并不是被她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她昨晚其?实?想了不少。

    阮朝汐低头从荷包里把簪子翻出来。

    “郎君的?簪子,我收下了。七娘和十?二郎今日过得?不好,他们都?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罚他们了?”

    她摸了摸簪头精致的?捣药小兔儿,身体向前倾,双手奉上玉簪,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个妥协的?姿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接过玉簪,替她簪在发上。

    荀玄微今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盏刻意挪了位置,放置在靠近车门处,阮朝汐跪坐在灯火通明?的?亮光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细致观察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揣摩着她每句话里的?真心?假意。

    直到此?刻,阮朝汐上前倾身,双手递上了玉簪,他终于流露出少许惊讶,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在剔透十?二兔儿玉簪上转了一圈。

    起先带着惊讶意外,又带了些思索,随即莞尔失笑。

    “今天又打的?什么主意。”

    阮朝汐捧着簪子,等候了片刻,没有人接过去,她讶然抬头上望。

    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致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一声瓷器轻响,茶杯放下了。

    山风盘旋着掀开?车帘,吹过麒麟银纹的?衣摆,人影在灯下晃动,暗处看不清郎君的?轮廓。

    耳边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以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质问她。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当着沈夫人的?面大声说出你的?不喜?为何不联合其?他人,把沈夫人赶出去?不想给我写信,为何还要?敷衍,不索性直接断了通信?写给你的?手书,你不想拆看,为何不当着霍清川的?面直接撕了我的?信?”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致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致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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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凶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发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第43章 第 43 章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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