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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邺刚被战火席卷, 即使谢二?郎很快吩咐人赈济灾民, 可是受害的百姓范围过广, 商铺房屋在大火中倒塌, 难以立刻恢复生机,再加上政权更?迭, 黔首们惶惶难安,于是昔日繁华的建邺就显露出了寥落的迹象。

    李化吉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帘子。

    马车进入了大明宫。

    如今李逢祥已?不是皇帝,自然没有资格再住太极宫,他被移到了一座偏远的宫殿,斜阳晚照,荒凉枯寂,老鸹跃枝,正是伏皇后死前幽居的宫室。

    李化吉脸色略白?。

    李逢祥着布衣,孤身?抱膝坐在黑木搭建起的廊庑下,眼眸中流露出几分茫然。他的身?侧再也不必跟着寿山,他又变成了那个没人在意没人爱的槐山村的小少年。

    李化吉轻唤他。

    李逢祥听到熟悉的声响,眼前一亮,但很快又沉寂了下去?,目光忧郁地看着李化吉,因他想起了谢二?郎说的话。

    他想把李化吉送走,可是李化吉要?被孩子永远地困守在谢狁的身?边了。

    李逢祥为李化吉难过。

    李化吉吩咐碧荷退下,而后迈步过去?,也在李逢祥身?畔坐下,因为前车之鉴,碧荷不敢走远,仍看着李化吉,就怕她忽然又做出惊天的举动?。

    李化吉没有和李逢祥谈起她的孩子,她只?是告诉弟弟,他保住了性命并?且得到了自由。

    李逢祥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道:“我太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是他们以大欺小,以强压弱,”李化吉温和地说道,“你先走,阿姐才能走,是不是?”

    李逢祥一怔:“可是阿姐你已?经有了孩子。”

    李化吉道:“那是谢狁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有那么辽阔的人生,我绝不允许谢狁侵占我的人生。”

    李逢祥道:“阿姐是想与谢狁和离吗?”

    李化吉摇摇头:“他不可能同意和离的,至少现在不可能,不过也不着急,毕竟你彻底离开他们的视线也需要?时日,真等到那时,或许谢狁的爱意也早就稀薄,我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李逢祥怔怔地看着李化吉,为阿姐身?上的魄力、勇气和冷静惊叹不已?,他见过太多被孩子困住的女郎,听到李化吉打算放弃她的孩子,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怕李化吉只?是这?般说说而已?,毕竟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还那么小,她尚且没有与孩子产生什么亲密的联系,自然不会在乎这?个孩子的来去?。

    于是他不放心道:“阿姐真的放心丢下孩子不管吗?谢狁可做不了好阿爹。”

    李化吉温柔道:“你放心,在我离开建邺之前,我会想办法替孩子找一个好继母。”

    李逢祥这?才发现李化吉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想好了。

    姐弟二?人喁喁私语时,谢狁正辞别谢二?郎,坐马车往大明宫赶来。

    李逢祥原本明日就要?走了,谢狁巴不得早点走,但为了给谢二?郎找时间?运作,于是他决定再勉强留这?位小舅子几日。

    不过留归留,谢狁也不愿李逢祥趁着这?几日,老是缠着李化吉。于是他一议定完事,就立刻进宫了。

    只?是这?路越走越偏,谢狁警觉,便问带路的寿山:“二?兄给李逢祥安排了哪处宫室?”

    寿山面对着即将登基的谢狁,越发恭敬,回?答了他这?个话题。

    谢狁于是想起来这?宫室上一任住着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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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连连咯噔,觉得完了。

    他示意寿山,暂且停下马车,自己跽坐在车厢内,看着余晖收尽,小黄门爬上车辕,挂上风灯。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谢狁劝告自己,方才叫寿山重新启程。

    寿山不清楚这?位喜怒向来不喜形于色的新皇平素在思量什么,因此很诧异方才他居然在谢狁的脸上掠到了半分惊慌,而且这?惊慌怎么越品,越让寿山觉得还透着心虚。

    像是郎君在外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

    寿山为这?个奇异的猜想感觉到了自己的大胆,他忙将这?荒诞的想法摇出了脑海,再三默念谢狁冷酷,从不动?情,应当?小心服侍。

    冷宫到了。

    因为膳房早收到了谢狁要?进宫用膳的指令,故而晚膳准备得格外丰盛,这?让已?经啃了很多天大饼卷萝卜的李逢祥嘴馋不已?,可是一想到这?顿晚膳其实是为谢狁准备的,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李化吉摸摸他的脸,安慰他:“等出了宫,就可以好好吃了。”

    她把一部分银票给了李逢祥。

    姐弟二?人一直等到日暮天沉,谢狁才踏入宫室,让李逢祥讶异不已?的是,他真的清瘦了许多,脸部轮廓与五官线条越发分明硬朗,骨骼感十分重,但又因为一双阴郁的乌目,让清贵与肃杀的两股气在他身?上绞缠,让他的气质越发矛盾张扬起来。

    李逢祥还是很怕谢狁,哪怕谢狁看在李化吉的份上,终于对他有了些?许的笑意,他仍旧难以正视谢狁,一直缩在李化吉的身?旁,这?让谢狁的目光泛冷。

    李化吉察觉,用象牙箸谢狁布菜:“逢祥就要?离开了,往后我们一家人再没有这?样聚在一起用膳的机会。”

    谢狁心中的浮躁被李化吉的话熨平了,他收回?目光中的冷意,也装模做样给李逢祥夹了菜。

    是块油腻腻的肥肉。

    谢狁道:“弟弟若是喜欢建邺,留下来也是一样的。”

    留下来拖累李化吉,好让你衬意吗?

    李逢祥硬邦邦地说道:“我不喜欢建邺。”

    谢狁也不强留:“随你。”

    他也不想留个碍眼的整日在眼前晃着。

    谢狁转头问李化吉:“想吃虾吗?我替你扒。”

    李化吉已?经习惯了几日来谢狁的温柔小意,一脸无可无不可,倒把李逢祥与寿山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谢狁却很自然地伺候起李化吉,道:“明日就要?迁居了,我与他们说,朕和皇后就不必再分开了,同住一起就是。只?是大明宫内宫殿多,居于哪出我还没敲定,只?看你喜欢哪处。”

    皇后?

    李化吉有些?吃惊,抬起眼皮看着谢狁:“皇后是谁?谁是皇后?”

    谢狁微恼:“难道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其他妻妾吗?”

    这?倒是很出乎李化吉的预料,她皱着眉:“可是你新登基,世家犹在,难道你不需要?拉拢世家,多成几门亲吗?”

    谢狁也很诧异:“我为何需要?如此?你当?我是什么,卖身?的小倌?”

    李化吉也呆滞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谢狁登基,那广纳后妃就是顺理?成的事,她还预备着借没有生产的时日与她们多接触接触,挑选一个性子温柔和善的女郎,替她照顾孩子。

    可,可原来不是吗?

    李化吉道:“那些?话本子都?是这?样演的,皇帝有心上人,却为时局所困,不得不宠信妃子好稳固前朝,以致与心上人离心,恩怨纠葛好几折戏。”

    谢狁道:“那是没用的皇帝才会做的事。而我,手握大晋的兵权,就是扼住了世家的咽喉,若他们不听话,我尽数杀了就是,他们敢反抗我吗?你别忘了,这?些?世家正是因为害怕胡人的兵马,才龟缩在长江以南,有几个胆子反我?”

    李化吉道:“但是,但是你要?做的事始终与他们的意愿相违背,他们当?真就心甘情愿跟随你吗?”

    谢狁乜了她眼,轻笑:“我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死在我的刀剑下,或是死在胡人的马蹄下。我还与他们说了北朝汉人氏族如何被胡人列为五等人,终日需要?匍匐在胡人脚下讨生活的事,而胡人一直觊觎南方,既然有窥江的前例,保不准等他们休养生息后,又要?意欲南下,届时自然能让他们过上北方氏族的生活。世家有自尊有颜面,自然不肯屈从。”

    “除此之外,我还暗示他们,若能回?到北朝去?,正是各方势力大洗牌的时候,如今居于末尾的世家可能一跃而上,居于顶端的世家也很可能被旁人取而代之。于是不愿轻易死去?、野心勃勃又焦虑不已?的他们,自然只?能选择与我联手。”

    李化吉听得目瞪口呆,尤然不死心:“如是说,你当?真坐稳了皇位?”

    “是,我坐稳了,”谢狁温和地笑,“我不必为国卖身?。当?我与臣子们说,要?尊你为后,他们也立刻答应了。”

    这?对于李化吉而言,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谢狁独断惯了,谢道清与谢夫人都?做不了谢狁的主,如今时局也不必让利益至上的他去?娶其他女郎,那她怎么办?

    她生下的孩子,又要?交给谁去?抚养?难道当?真要?任着谢狁,把孩子养成一个如他一般的怪胎?

    最最要?紧的是,身?为皇后,李化吉又该如何离开诸多宫婢黄门的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

    第65章

    饭毕, 李化吉向谢狁提出了个建议,她希望给李逢祥移宫。

    尽管弟弟不?日就?要离开建邺,但?作为阿姐与姐夫, 她觉得?还当是有责任好好招待弟弟。

    谢狁立刻同意了这个提议。

    李逢祥却不?同意。

    他不?想接受谢狁的丝毫帮助, 尤其看不?惯谢狁讨好阿姐的模样。他觉得谢狁这样没意思极了, 若谢狁当真对阿姐好,就?该放阿姐和他离开才是, 这点小恩小惠的讨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化吉端着新斟上的茶,静静地道:“逢祥,冷宫是死过人的,对你不?好。”

    谢狁便想,开始了。

    他顺势将话接过去:“彼时我在外, 又要兼顾地方的局势, 难免有些?顾及不?到之处, 委屈弟弟了, 现在我既回了建邺,自?没?有再让你将就?的时候。”

    虽言语温和, 但?望向李逢祥的目光带着惯有的强势和冷硬。

    这才是谢狁一贯的性子, 他会对李化吉温柔, 会为了李化吉装模做样, 可他骨子里就?是个残忍冷酷的人, 哪怕他温情脉脉地说话, 李逢祥望进他的眼里, 也寻不?到丝毫的真心实意。

    不?过是装模做样, 用来哄骗阿姐罢了。

    李逢祥气?哄哄地想,他再看李化吉, 神色淡然地吃着茶,仿佛没?有察觉。

    李逢祥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道:“反正我马上也要离开阿姐了,在走之前?,我想和阿姐一起住。”

    谢狁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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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刻刮刀一样刮过来。

    李逢祥本能地感到畏惧,缩了缩脖子,道:“姐夫……不?喜欢我吗?”

    李化吉就?向谢狁看去,谢狁将恶意藏进眼底,眉目柔和地看向李逢祥:“若是寻常人家,我自?然欢迎弟弟,可是明日我和你阿姐就?要搬进大明宫,帝后?有帝后?的居所,弟弟跟过来,于礼不?合。”

    李逢祥道:“姐夫向来不?在乎礼教。”

    这是在明斥谢狁目无?纲纪,是乱臣贼子了,谢狁被旧主?当着面骂,也不?在意,笑笑道:“从前?是乱世,有能者居上,现在不?一样了。”

    李化吉这时候出声了:“逢祥,收拾东西去。”

    李逢祥没?叫李化吉看到谢狁的真面目,颇有些?不?甘心地走了。

    等他走了,李化吉就?对谢狁道:“他就?要走了,你再不?喜欢他,忍他几日又如何?”

    谢狁长睫垂下,筛落一扇阴影:“怎么忍?他同我抢你,我没?那么大度。”

    李化吉很不?解:“逢祥只是个孩子,又是我的弟弟,你怎么能用抢这个字?”

    谢狁道:“哪有这般大的弟弟还要赖着姐姐的?”

    谢狁出身大家,虽说是谢夫人养出来的,可实际情况是从他落地开始,便有奶娘和婢女照顾他,等他约略可以自?立了,宽阔的谢府就?能提供许多的屋舍让他独居。

    但?李化吉贫苦,家里的房子不?过一间棚屋,四个人住着,还要分?出厨房和旱厕这些?区域,用房紧张,男女七岁不?同席对这样的人家来说是妄想。

    而且家中雇不?起奴婢,是阿娘亲手?带大了李化吉,李化吉又将从阿娘身上感受到的亲情回馈给李逢祥。李逢祥又经历了巨大的创伤,所以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这样的事,与谢狁是说不?通的。他没?有亲缘的概念,只会以男人的角度审视着李逢祥,这让李化吉感觉到些?许的窒息。

    等李化吉与谢狁离开冷宫,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李化吉看着李逢祥移了宫,才肯坐上回谢府的马车。

    她沉默不?语,并未叫谢狁偿还什么,可是登上马车回望时哀伤的目光,又让谢狁如鲠在喉。

    他随着李化吉登车,追着她的裙尾入车厢,未等李化吉坐定,便道:“等我吩咐下去,叫他们把?这宫室推倒,另外再建一座新的亭台楼阁罢。”

    谢狁想,这冷宫偏,没?有精致的好景,但?占地大,倒是可以给李化吉在这儿挖个湖池,架上红木搭的九曲廊桥,当她身着红锦长裙走过时,艳色的锦鲤会在池中摇头摆尾,相得?益彰。

    他意欲这样做,是为了平掉李化吉的恐惧,想让她忘记伏皇后?的惨死。

    但?李化吉道:“劳民伤财做什么?你要北上,打仗还需要银子,若真如你所说可以还都?长安,建邺的旧宫自?然不?必再来,你修个池子给谁看?”

    谢狁道:“你放心,都?是我的私银。”

    李化吉仍旧丝毫不?领情。

    谢狁压着情绪,道:“那时时局未定,皇位不?曾切实到手?,我必须要保证我会赢,哪怕一时之间取不?来皇位,也绝不?能让王家在朝政更进一步。而我也不?知后?来我会心悦于你,那时你对我来说还只是个陌生的女郎,我也不?是什么翩翩公子,会款待女郎,没?道理对你格外恩待。”

    李化吉沉默。

    她道:“这件事我不?怪你,只要你放走了逢祥,我们之间的矛盾就?消解了。”

    谢狁不?相信,若李化吉没?有心结,她看着冷宫的眼神不?会那么哀伤。

    他想了想,道:“你既然不?想要湖池,我便换其他的补偿。”

    李化吉听到这话时,不?自?觉想起了出宫之前?,李逢祥悄悄地凑到她耳边说的话。

    李化吉其实不?意外,回来的路上谢狁一直在向她示好,她能看不?出来?

    谢狁并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他要为大局考量,并未做错,哪怕给他机会,让他重来,只要皇位还未到手?,他都?会选择重蹈覆辙。

    他之所以表现得?愧疚,只是因为李化吉记仇,会翻旧账,他怕她离开他。

    谢狁至此只确认了他无?法失去李化吉这一事实,于感情上许多事情,他还没?有开窍。

    所以终究难以改变上位者的态度,以为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被量化,然后?得?以弥补。

    谢狁于情感一事上,终究有沐猴而冠的可笑。

    李逢祥忧心忡忡地与她说了自?己的发现,以为阿姐并没?有察觉此事,哪里想得?到其实李化吉并不?无?辜,因为正是她一直有意地在让谢狁产生这种误解。

    谢狁于情感一事上,因为认识过于浅薄,故而实在好骗。

    李化吉又不?在乎他的情爱,也不?希求久远,自?然是要想办法利用他,她知道谢狁正处在最爱她的时候,当是最好被利用的。

    她想,总要再等一年?,她才能离开,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拿到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她还要可以命令所有宫婢黄门都?不?被谢狁知晓的权力——这个权力不?必太大,只要能稍许瞒过一天半日就?行了。

    要做到这点的前?提是,她需要手?握权力,至少不?能沦落成只能困守后?宫的金丝雀。

    ——李化吉也想过,因为后?宫不?能干政的前?例,她很有可能失败,但?若是失败了也不?要紧,那些?臣子肯定会觉得?她不?安分?,想尽办法让谢狁纳妃稀释她的宠爱,如此,等后?宫里人多眼杂起来,她只要多潜伏几年?,很容易变得?默默无?闻,也好行事。

    但?这种事肯定是不?能操之过急,若太着急,依着谢狁政治嗅觉的敏锐,会先质疑她的立场。

    她不?能被谢狁当作对手?,先被他弄死在宫里。

    这时候李化吉又怨恨起来,谢狁做这个皇帝便罢了,为什么非要把?她牵扯进深宫里?

    李化吉缓缓道:“也不?要补偿,你给我的都?是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我又不?喜欢那些?。你不?若叫我出宫去,救济灾民,为他们搭棚施粥,也正好替郎君监督救济的官员可有贪墨欺民的奸行。”

    谢狁望过去,双目清明。

    李化吉道:“我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入宫来时,一路看到灾民惶惶,实在可怜。建邺正是因郎君才起战火,百姓难免有怨言,加之郎君名声不?好,恐民心不?稳,被王家余党利用。我这也是帮郎君,帮郎君也是在帮我自?己。”

    在这种时候,帝后?关系之亲密,是较于一般夫妻的,毕竟若谢狁的政权被推翻,李化吉身为他的皇后?,难逃一死。

    李化吉觉得?这个理由,总能平息谢狁的疑心。

    但?她不?知道,谢狁沉默的那会儿,只是在想,搭棚施粥而已,她身边总有他的人跟着,城里城外也都?是北府兵,不?怕她跑。

    于是允了。

    谢狁以为李化吉只是心善,不?知道她把?这件事当作事业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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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退下了珠钗,素挽了长发,身着布衣走上街头时,没?有人发现她是谢狁的夫人,新封的皇后?。

    ——在旧朝新朝交替的时节,皇后?需要主?持那么多的事,谁会想到她会出现在街头呢?

    所以在街头施粥的官吏并没?有发现那个一动不?动坐在茶寮里看了他们许久的女郎,有什么不?妥。

    他们只是如往常般,将掺了麸皮的米粥熬成汤水,懒懒散散舀个半勺,拎高了,再重重地浇在灾民颤颤巍巍递过来的破碗上。

    汤水飞溅,原本就?没?有多少的粥水到了碗里,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已经饿了许多天的灾民自?然很不?满,与他争论起来,本来就?没?有什么米粒,每次只肯给半勺又要洒那么多,能吃饱什么?

    那官吏便很不?耐烦地啐了声:“滚远点。”

    他本就?不?耐烦。

    他是世家子弟,素日都?是锦衣华服,清谈曼歌,醉生梦死,被家中打发来穿着丑陋的衣物,给臭烘烘的灾民施粥,本就?让他很不?耐烦了。一想到为了施粥,他再也无?法‘任自?然’,睡一整个白?日,却要辰时就?起,按时点卯,为了这,他甚至许久未曾服五石散了。

    如此大的牺牲!

    这些?灾民还要指责他施粥不?善,躲在背后?指指点点,指责他贪了米银。

    嘁。

    这一日用下来的米,还不?如他一次宴席上的米用得?多,他贪什么?有什么值得?他贪的?

    如此这般想,这位公子越想越气?,于是他一摔铜勺,道:“爱吃不?吃,连猪食都?吃不?上的贱民竟然挑三拣四上了,仔细我把?整个锅都?给推了。大家都?别吃,我正好也落个清净!”

    第66章

    这?官员一扬言要推了锅, 就让那些还在等待施粥的灾民纷纷下跪恳求他。

    看着面黄肌瘦、老少兼有的百姓在?眼前跪了一地,官员面色也未曾缓和?。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早已习惯了接受百姓的跪拜。

    毕竟在?他看来?, 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然不会动容。

    他反而只会想着, 不如趁此闹一回?,也叫这?些庶民知些好歹。

    就这?般思量着, 官员就抬起腿来?,忽听得身后?传来?娇声:“身为?赈济的官员,却?带头毁坏救济的粮食,该当何罪?”

    那官员转头,见是个娘子,且是个身着粗麻布衣的娘子, 便不把她当回?事, 大放厥词:“律法是为?庶民设, 不是为?我世家设, 莫说我今日踹了这?粥桶,就是杀了人, 廷尉府也不能耐我如何。”

    说着, 他炫耀般、威胁般当真就把那粥桶踹翻在?地, 米黄的粥汤倾泄而出, 米粒与麸皮积在?污泥之中?,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立刻冲上来?疯抢, 那些老弱病残挤不进?去, 只能发出悲痛的呜咽声。

    那年?轻的官员皱着眉头, 嫌弃这?些庶民不知礼教,竟然做出这?等下贱如猪狗的事, 连连后?退,既是为?了避免沾上臭气,也是为?了吩咐手下。

    “鞭抽哄抢闹事者。”

    “我看谁敢!”

    又是那烦人的、不知好歹的女郎,官员转过身,望着她,颇为?不耐:“我本就身兼管理、维护秩序之职,鞭打闹事的百姓,就是我的职权,你再干扰我公务,我连你也打了。”

    那女郎却?丝毫不怵,反而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既为?赈济的官员,却?以?麸皮充米粮,熬出稀薄的粥发于?民众,我倒想问你,朝廷的米呢?”

    官员冷笑:“我是临安郗氏的公子,往日雅集,一饭就要花掉十石的米,我缺这?点米银?”

    那些抢得到、抢不到的百姓听到这?话,都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他们从来?都知道阶层有别,也看惯了世家着紫戴玉,可是这?些都比不过官员这?样一句话带来?的冲击。

    有算术快者已在?计算:一石的米要一千三百文,十石就是一万三千文,也就是十三两?白银,已过百姓一年?嚼用。

    而这?些只是米!

    他们望着这?位身形瘦弱的公子,便知道他的食量有限,可雅集上却?需要这?么多的米,他们已经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铺张浪费的宴会。

    而这?样的宴会,在?公子眼里也不过是寻常。

    他眼里的寻常却?是百姓眼里救命的米粮。

    百姓们眼里的神色从迷茫逐渐转变成了仇恨。

    其中?有因为?饥饿,已经死了家人的壮年?灾民忽然一丢从污泥中?抢救出来?的麸皮,向官员扑了过来?。

    “狗官,我要你偿命!”

    “谢炎!”

    谢炎闪身而出,擒住了灾民的手,将他胳膊反折在?后?背上,将他摁倒在?地。

    那灾民脸贴着地,边哭边骂,身子扭曲不停,那官员却?没有丝毫心思去听他的亲人何时去世,死得有多惨,只是拼命地在?喊:“他要谋杀朝廷要员,他有罪!”

    官员不认识李化吉,却?认出了谢炎。

    能让谢炎贴身保护,又能轻易命令他的女郎身份绝对非凡,那官员却?丝毫没有尸位素餐的惊慌,而是想着这?样一件大事被谢狁身边人撞上,他可以?邀功了。

    他为?灾民赈灾,却?被刁民偷袭谋杀,怎么不能邀功了?

    女郎却?道:“米银无故减少,也是事实?,你或许不缺米粮也不屑于?贪墨,但有监管之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脸色一变,喝道:“谢灵,将他拿下!”

    官员愣住了。

    刑不上大夫是不成文的规矩,何况世家之间习惯互相包庇,他尸位素餐多年?,大家也尸位素餐多年?,他不过是重复了过去的行为?,凭什么逮他?

    官员喊道:“我是朝廷命官,除非廷尉府来?,你们没有资格逮我!”

    那女郎却?看也不看他,转过脸,对那些百姓郑重地承诺:“新皇刚登基,诸事皆有不察之处,难免让虫豸钻了空,我替新皇向百姓承诺,往后?必然会避免这?等事再次发生。”

    百姓便问:“你是谁?有何资格替新皇承诺?我们凭什么信你?”

    女郎道:“因我是皇后?,是国母。”

    “皇后??”百姓们一愣,继而落泪,“皇后?娘娘当真愿意为?我们主持公道吗?”

    李化吉微笑道:“自然,不过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为?我提供线索,助我了解赈灾的真是情况。”

    而那官员先是一愣,继而不屑,他当还以?为?是谢家的女郎,原来?只是皇后?,那个出身乡野的村妇。

    怪不得能做出这?般荒唐的事,也罢了,底层百姓总是更能互相谅解,而不能理解世家的潜规则,因为?他们的层次让他们接触不到世家,不知道那百年?的利益置换结下了何种默契。

    于?是官员不惊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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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世家作风,便知道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刚为?了皇位拉拢了世家的谢狁,为?了安抚世家,或许还会登门致歉。

    到那时,他定然要这?个不知好歹的皇后?给他好好道歉。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辆迟来?的带着谢家家徽的马车此时正停在?半丈远之处,竹帘刚放下,隐去了谢二郎和?谢四郎的身影。

    谢二郎冷着脸:“倒没想到会被她截胡,往后?无论谢家怎么做,这?名声终归是要落到她李化吉的头上去。”

    他眼里的不满冷冷的,像把有实?质的刀:“才?当上皇后?,就有这?般的野心。恐怕是一杀三郎不成,便处心积虑打算再杀他一次。”

    谢二郎看向对面的谢四郎,谢四郎文质彬彬,与杀气外溢的二郎和?薄情寡义的三郎不同,他性格温顺,人缘颇好,看上去是谢家的儿郎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谢四郎道:“二兄担心的不过是三嫂有了威望,会与王家残党联手罢了,可二兄能想到的是三兄自然也都想到了。”

    谢二郎冷笑:“他想的到有什么用,还不是放任她出来?了?色令智昏。”

    谢四郎道:“三兄有句话说得不错,夫妇一体。三嫂行好事,与三兄行好事,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二郎不明所以?地看着谢四郎:“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谢四郎并不明说,只道:“二兄若有计划,便照着计划去做了,我们兄弟双管齐下,不冲突。”

    李化吉一直在?建邺待到很晚,才?登上回?大明宫的马车。

    她点了蜡烛,在?灯下翻着记录下的文册。

    其实?当那位官员说出他是郗家儿郎时李化吉就隐有所觉,因此此时她翻着文册,发现?那些被记载在?录的大多数是之前与王家交好的世家公子后?,李化吉就很确信了这?点。

    其实?当她回?建邺时看到那些过于?破败的城景与凄惨的百姓时,李化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建邺好歹是大晋的都城,百姓相对来?说比较富足,怎么一场兵火就会沦落到会饿死人的地步?

    现?在?她明白了,这?场久久结束不了的赈灾是谢狁排除异己的局。

    谢狁为?了能快速结束战争,不让南朝国力被过度削弱,让北朝有趁虚而入之际,因此只处死了王家,而将跟随他的几个世家都留了下来?。

    这?是个示好的信号,于?是北府兵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轻松地就占领了地方。

    可是谢狁这?种人,岂是允许卧榻之侧能容人安睡的性子?

    当他登基完,设好的局刚好就可以?收网,让他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

    多么有前瞻性,多精妙的安排。

    就连李化吉都忍不住为?谢狁击节赞叹。

    李化吉不懂政治,可是她听了一整日,因为?赈济的米银被贪墨、赈灾的官员草菅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枉死,让这?场兵变彻底成为?了烧向百姓的人祸。

    李化吉只觉齿冷。

    她看着那位郗家公子面对百姓的痛苦还无动于?衷时,想,原来?这?就是世家,谢狁就是长在?这?样的家族里,才?会如此轻视百姓、轻视性命。

    如此,薄情寡义。

    她初时记录得很细致。

    李化吉是底层百姓出身,她吃了很多被官员欺压的苦头,因此天然更能理解百姓,所以?她的心态变了,她不单单只是为?了争取到离宫逃跑的权力,更想为?百姓鸣不平、讨说法、杀狗官。

    可是当郗家的公子的名字反复出现?时,李化吉的心就冷了,她意识到了这?既然是谢狁已经布置好的局,这?些官员必然会得到惩罚,可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他们因为?这?样的理由去死。

    她突然就从踌躇满志变成了无所事事。

    李化吉就这?样茫然地坐着,直到进?入了大明宫。

    谢狁还在?处理公务,并没有回?来?,倒是李逢祥来?太极宫等李化吉了。

    李逢祥带来?了个消息:“阿姐,我后?日就要出宫了。”

    李化吉还在?想着百姓的事,闻言一愣:“这?样快?”

    她现?在?对谢狁的厌恶几乎到达了姐姐,因此很想和?李逢祥待在?一处,说说话,让自己稍微能喘口气。

    可是李逢祥就要走了,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李化吉忍着泪意:“你到了宫外就自由了,只是宫外不太平,你若是可以?,先找家武馆习武,学些保护自己的本事。”

    李逢祥也不舍李化吉,但不愿姐弟二人最后?相处的时光都是泪水,因此故意扯开话题道:“阿姐手里的这?是什么?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

    李化吉道:“没什么。”

    可是李逢祥已经看到了,只是他接触时局更少,对朝政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道:“这?帮虫豸官员当真可恶,阿姐,你若可以?该劝劝谢狁,让他多体恤民情,不要再把百姓们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什么时候要把百姓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偏偏这?时候谢狁回?来?了。

    第67章

    谢狁做了皇帝, 却不喜穿冕服,仍旧如往常般束玉冠,宽袍大?袖, 眉眼清俊。

    他步入宫室:“弟弟这话从何说起?”

    李逢祥看了眼李化吉的神色, 便将那份文册递给了谢狁, 谢狁并不意外,谢炎逮了郗家的公子后, 郗家的家主就进了宫。

    他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李化吉收集的信息既多又整齐,远超他的预期,无意中?也算帮了他大?忙。

    谢狁道:“很及时的一份文册,有?这?些供词在,我自?然不会饶过那些贪官污吏。”

    李逢祥听到这?话便振奋起来, 他眉眼蕴着喜色, 望向李化吉, 希望阿姐能一样的高兴。

    是她亲手搜集了证据, 为百姓讨了份公道,她理当高兴。

    可是李化吉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欣慰, 反而露出了些疲倦, 瞥过来一眼幽怨至极。

    李逢祥一愣。

    谢狁收起文册, 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是跟李逢祥说话。

    李逢祥才想起来确实要跟谢狁说一声, 便道:“今日?宫人来通知, 说明日?送我出宫, 我与阿姐来道别。”

    谢狁一顿, 低头?缓缓笑起来:“这?么?着急啊。”

    李逢祥不解其?意, 谢狁道:“你回去吧,放心, 我必保你不出事。”

    李逢祥觉得谢狁这?是话里有?话,可是谢狁一向是懒得与他多说,再追问下去,又会觉得他又蠢又烦,李逢祥到底是怕谢狁的,只好暂时先走了。

    其?实他很想和阿姐共进晚餐。

    但阿姐好像也没有?邀请他留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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