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谢大人,留步。”关齐说,凑到他耳边,掩着唇小声说,“陛下在后头等您。”
谢淮骁本上扬的嘴角,就这么落了下去。
晦气。
谢淮骁跪在宋青梧上面,虎口卡住年轻皇帝的脖颈,恶狠狠地看着他,出口却是恼羞成怒,说:“闭嘴!”
说完,他歘地撩开床幔,扯过挂起来的大氅,匆匆推开门出去了。
掀开又落下的床幔放进来一点暗色的光,宋青梧的手盖到被谢淮骁卡住的地方,极快的闪过一片晶莹。
第 37 章 铜灯
不论是从前或是从后,落进宋青梧的胸膛里,都让谢淮骁颇有些毛骨悚然之感,如被人捏住心脏,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宋青梧的手肘勾住了谢淮骁的腰,臂膀十分有力,稳稳撑着他,手掌贴着腰侧,掌心住了金蹀躞,觉得颇有些碍手。
但谢淮骁是猝不及防,一直胳膊下意识攀住宋青梧的肩,手拽紧了他后背的衣裳,侧脸和耳垂擦过一片柔软温热,另一只手撑在榻上。
宋青梧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纵使谢淮骁满心都是疑窦,却也找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官帽早掉到一旁,朝服已经松了,屋里也的的确确热着,谢淮骁也不扭捏,自个儿撑起身来褪下,坐榻上没有挂的地方,他便将衣袍随手扔到身后,恰好落在榻边,一半耷拉了下去。
不过,重新俯身下去时,却未继续拿宋青梧的腿作垫枕,两人手边各自有一个绸缎作的柔软方枕,谢淮骁拿过来,趴在上头。
谢淮骁偏过脸去,想看着宋青梧,但显然是徒劳无功,宋青梧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谢淮骁此时转过来,除了让两人呼吸交织,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虎岭关每年给将士们送家书,每个方向派去的信差是不同的。”宋青梧喑哑着声,当真说了起来,“雁都和荆城不在一处,又——”
“别说了!”
砰!
门从里头被人猛地推开,用力撞在两边,震得吓了守在外头的关宁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便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从他面前掠过,疾步带了风,衣袍荡起,很快就转过廊角,朝楼下去了。
宋青梧手里抱着谢淮骁的氅衣和官帽,帽翅被折了一点,他递给关宁,说:“拿去织造坊让绣官们弄一弄,你亲自盯着,千万仔细些,今天就要弄好,然后送去谢府。”
关宁接过帽子,看着宋青梧身上明显不整的衣裳,说:“您——您这是——”
见他看过来,宋青梧又道:“哥哥,回去之后,莫要忘了方才,要记得宫里还有人在盼着你答复。”
关齐恰好走过来,听到了宋青梧说的话,当即醍醐灌顶。
陛、陛下、陛下和世子爷妖精打架!
谢淮骁见他又要低头,连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下颌,急匆匆说:“你是天子!天子以身作则用礼法约束自身,如何能做这等——!宋青梧!”
宋青梧连他后伸来的手一起抓住,亲了亲他的掌心,说:“以身作则,哥哥,我已经先走了一步,现在该你了。”
谢淮骁气坏了,再顾不了翩翩风度,说:“谁他妈跟你讲这个!”
谢淮骁眼神里已经满是朦胧,嗯了一声,分不清是疑惑还是快乐。
宋青梧不放过他,即便自己也在一处,身心翻腾似狂波怒涛,举动越来越过分,声音却努力维持了淡然,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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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的凶狠。
宋青梧说:“想听么?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推己及人,至少在那时,他们两人的处境是相同的。
谢淮骁禁不住想回头看他,才刚刚偏过头去抬眼,便惊觉本是好好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滑去了别的地方。
蹀躞已经被他松开了,朝服很容易被宋青梧撩起拨开,烫人的掌心猝不及防地贴上了谢淮骁。
“屋里地龙热,哥哥要不除了朝服,我替你上些药油,舒筋活血,会舒服得更快。”宋青梧说,似乎是怕谢淮骁多想,顿了顿,说,“那时,张太医是这么教我的。”
第 38 章 自作主张
谢淮骁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回话。
可是开口了。
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谢淮骁,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谢淮骁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谢淮骁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谢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淮骁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宋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
该世家族长不忍,自发开仓济灾,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这尊活菩萨靠着饥肠辘辘的无数人口口相传,涌来的流民愈发多起来,渐渐地容纳不下。
谁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将自家祠堂也开放出去广纳流民,几乎散尽家财,方才稳住了煊都城内飘摇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长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处,渐渐地开始做些营生,又经后世百年扩张发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绮靡繁华的地方,虽遍地瓦舍勾栏,却也容纳着大梁最为热闹盛大的新年灯会,称得上一处奇景。
为了纪念这大义世家,深柳祠从未更名。可惜的是两百年间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踪。
谢淮骁把玩着他从谭书那儿得来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这处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沿途尽是富丽堂皇的酒楼茶社,煊都的权贵们最喜欢在此处会友接客、吟诗作对,亦或是吃酒狎妓、赌钱看戏。
这一浮奢的风气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谢淮骁二人停在深柳祠最为出名的繁锦酒楼前。
繁锦酒楼,谢淮骁将这个名字囫囵品了一遍,偏头嗤笑着同米酒做评道:“她怎么捡了这么个地儿待着?实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见到老鸨,立刻翻脸如翻书,由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进去,那和煦有礼的模样,实在叫人瞧不出异常。
这风韵犹存的老鸨见识颇多,早反复审视着将谢淮骁的一身行头估了价,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位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来:“爷喜欢些什么样的?姑娘还是——”
谢淮骁摇着扇子,笑而不答。谢淮骁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谢淮骁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淮骁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谢淮骁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谢淮骁。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谢淮骁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谢淮骁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淮骁,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谢淮骁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谢淮骁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谢淮骁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鸨母立刻福至心灵,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一群小倌们依次进来。繁锦酒楼确实与别处不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倌们并不一昧柔情曼妙争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气,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风味。
谢淮骁粗略扫过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摇,心里却蔫了吧唧地想着:这个不够结实,那个也太瘦弱,这个不够俊俏,那个长得倒很不错,可看起来过于幼态了,他不喜欢这么白净的。
正当他准备瞎指一个完事时,却突然听见这些小倌里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怎么是你?!”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将在场其余人皆吓了一跳,鸨母忙差使人去捂这人的嘴要将他拖走,却不想这半大少年力气惊人,他挣脱了钳制,撑到谢淮骁跟前去,又问了一遍:“怎么是你?”
谢淮骁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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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想起,昨日成亲时,他曾瞥见镇北侯府门后探出过这样一双眼睛。
谢淮骁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谢淮骁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淮骁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宋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谢淮骁凑上去,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谢淮骁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谢淮骁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谢淮骁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
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郁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谢淮骁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谢淮骁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谢淮骁坦然应声,“我是来此淮骁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谢淮骁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谢淮骁,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谢淮骁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谢淮骁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这才朝谢淮骁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淮骁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谢淮骁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第 39 章 算账
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谢淮骁只宋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谢淮骁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谢淮骁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谢淮骁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郁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谢淮骁心道“这人有病”。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郁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谢淮骁眼见着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谢淮骁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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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宋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谢淮骁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谢淮骁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谢淮骁瞥她一眼,冷笑道:“是郁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谢淮骁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谢淮骁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谢淮骁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谢淮骁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谢淮骁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谢淮骁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谢淮骁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谢淮骁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宋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谢淮骁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谢淮骁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谢淮骁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谢淮骁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谢淮骁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谢淮骁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谢淮骁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宋将军。”
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谢淮骁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郁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宋将军说话!”
“好吧。”谢淮骁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谢淮骁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谢淮骁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谢淮骁除之而后快,谢淮骁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谢淮骁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宋——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谢淮骁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谢淮骁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谢淮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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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第 40 章 梦呓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谢淮骁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谢淮骁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谢淮骁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谢淮骁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谢淮骁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一愣,未曾料想谢淮骁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谢淮骁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心知谢淮骁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谢淮骁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记忆中郁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晃了神,乱了心。
谢淮骁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宋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谢淮骁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郁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谢淮骁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谢淮骁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谢淮骁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谢淮骁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宋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谢淮骁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谢淮骁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谢淮骁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谢淮骁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谢淮骁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谢淮骁摆摆手,朝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一离开,谢淮骁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宋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谢淮骁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谢淮骁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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