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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毒牙 【ZX整理】
马车停在门前时已是月上柳梢, 街市上往来的人潮逐渐退去,露出点时近初秋的薄霜。等候的近侍在温明裳下车后上前去,代为将肩上的落了尘土的披风取下挂在臂间。今夜无风, 侯府前的风铎也显得格外寂静。
离府出来的人见到她回来,纷纷站定拱手而拜。温明裳认出这是鹰房的人, 捏着衣襟朝他们点头, 而后迈步先去了书房。
里头的灯还亮着,温明裳掀帘进去, 看见洛清河正坐在案前写后日朝会的折子。这一仗铁骑看似风光无限,但仔细了推敲可说樊城是守备军守的, 后备的补给军资是天枢慧眼在前, 多得是理由能削薄其中的分量。
军功固然不可少,但如何拿捏其中的度叫朝中各派放心觉着铁骑一如往常无意政务, 却是要下点功夫的。尤其眼下恰逢和谈, 若是因着措辞叫人计较起雁翎还欲于此再起兵戈, 那就是横生枝节了。
“鸿胪寺卿已亲自带人迎使节入驿馆,宫中的意思是, 先设小宴, 待内阁和他们敲定具体的和谈名目才设大宴庆贺。”温明裳在她身侧坐下, 先给自己斟了杯茶, “本想今日先议好大致的进程, 但萨吉尔回报称长途奔波, 质子身体抱恙,不敢面君王。陛下的病也还未痊愈,寺卿问过先生后, 便应允往后推了几日。”
洛清河写完最后几笔后将折放到了一旁, 她掀开桌上盖起的小碟, 里头放着几块小半刻前才让小厨房送来的酥油鲍螺。天枢回京后不仅要面圣,还要同各部商谈用度、知会来年取用,她温明裳这一日在外必定没吃什么,便算着时辰让人做了些易入口的点心备着。
“北漠的邦交鸿胪寺有本可依,应当不会太久,萨吉尔放低了姿态,只要将大汗的诚意奉上,阁老不会为难他们。”洛清河抬指轻捏她的后颈,“难办的是北燕,两国虽有停战先例,但打到如今这个场面不得不低头是第一次。边境民意激愤,要得少了难平民心,要得多了就会狗急跳墙。”
都兰既给了许诺,那拓跋焘这个冬天就不会再缺粮食,未到山穷水尽,人心中总归还能安稳地抱着一丝侥幸。咸诚帝也一样,和谈一日不成,他就能一日以“共商”的名义将洛清河留在长安。
这也是雁翎众将听闻洛清河要回来纷纷反对的原因,一旦入了这座皇城,谁又知道会有几多变故。他们不是不相信温明裳,而是害怕功亏一篑。
“但再如何拖延,至多也就到冬天。”温明裳想了想,靠在她身边边吃边说,“入冬西北易起白毛风,北漠的王庭大帐也要随之迁移,若是误了日子,就连熟悉的人都会在其中迷失方向。作为会盟的见证者,萨吉尔若是要拖至那时,就要露破绽了。”
那便是还有近三月的时间。
“就算他无意拖延,这段日子也会耗下去。”洛清河等待着折子的笔墨晾干,探身去取了压在下头的纸页,上面罗列着从朝中要员譬如崔德良到皇嗣天子的名列。她把东西摊开,嘴上仍道,“陛下得留着质子扣住我,质子在,给雁翎的封赏也就一日要迟缓下来。毕竟当初是我自行放走了萨吉尔,若是当时就扣下,行人司当即就会出关去谈。”
这是过,得记上一笔。
温明裳听着她说话,眼风却扫过了上头的名字。她指尖抵着唇思忖着,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兰芝掀帘入内,在不远处的案几上放下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温明裳登时瞪大了眼,连剩下的那块点心都不吃了,转眸满面诧异地看向洛清河,像只骤然炸起毛的猫。
“在雁翎就不得闲,回来了还不看紧着点,我怕要秋白举着药杵砸我的脑袋。”洛清河抬指给她揩掉了嘴角的一点渣子,四目相对还是忍俊不禁,“然后冷声冷气地说,自家夫人都不上心,还能上心些什么?喏,若是觉得苦,把剩下的也吃了,还不够,我叫人去给你拿饴糖,不过夜了,还是莫要吃太多为好。”
温明裳心说合着在这儿等着呢,她转头负气般不搭理人,咬着牙取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程秋白开的方子一如既往,苦得人脸都皱了起来,连桌上的原本可口的点心都变得索然无味。
她拧着眉头要去倒茶,却见洛清河将桌上冷茶含在了口中,下一霎倾身过来轻轻贴着她渡了过来。身后靠着桌柜,又是个放松的坐姿,即便是想要躲闪也没有余地,茶水的味道很淡,余韵却裹着丝丝缕缕的甘,将原本苦味四溢的唇齿都搅得绵软。
洛清河呼吸轻轻打在她鼻尖,同她说:“如此,可以当做赔罪吗?”
温明裳眼睫颤动,指尖顺着她的鬓发向后移,点了两下耳尖道:“我还要这个,你答应过的。”
洛清河挑眉,点头应了句好后退回原处坐下。
那张铺开的纸被动作波及,微微发皱。
“说起来,我出宫时撞见了程姑娘。”温明裳拨弄着纸页,“是陛下召她前去看诊。具体她不便详说,但瞧着意思是,让她去验毒的。这差事前些日子大理寺查四脚蛇也请她办过,为的就是这个。”她抬起了纸页的一角,撕去了代表天子的那处揉成碎末。
不会是天子,至少这个时候不会。天子骤崩,晋王的手段还未用全,慕长临继位名正言顺,洛清河此刻又在京中,根本不可能有风浪。而一旦慕长临上位,雁翎就不会有后顾之忧,拓跋焘会就此退兵,都兰想要的局面也难以铺展开。
“使节入京,巧的是,潘彦卓月前被陛下亲笔调去了礼部。若是不出所料,他亦在迎客商谈的名册之上。”温明裳意味深长地补充。
咸诚帝把这只养不熟的中山狼放到了眼皮子底下。
“主司有阁老和储君,晋王领翠微羽林协同在侧。”洛清河道,“雁过留痕,若他敢有所动作,很难逃过这么多双眼睛。”
“但他又不能不动,因为三方博弈之下,暗流若是不跟上,就会被抛下,成为弃子。如果他这两日与鸿胪寺一同待客,那么他会先去找萨吉尔还是北燕的那位使臣?”
温明裳折起纸页,把它放到火烛上燃了。
“那我猜都不会。”她笃定地扬起眉,望向爱人的眼神里透着点难掩的狡黠,“最不起眼的石子才最好撬动。”
驿馆的院前金桂新裁,隔着重重竹帘都能嗅见淡香。北地没有这等精致的草木,哪怕只是简单一株都叫久居大漠的少年忍不住出神。门外十步便有一人值守,那些“商队”实际就是大漠最精锐的武士,他们在此既是庇护,也是看守。
萨吉尔不在这里,他这两日代“王子”应付鸿胪寺的诸多官员,一向是要等到夜深才能回到驿馆。
龙驹的首领清楚己方不过是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但戏既要演,就到死都不要为人拆穿。故而此处没有侍女,为的就是保证在质子面圣前不在无关人眼中露出蹊跷。
少年拘谨地站在窗前,犹豫了半晌还是收回了想要折下那枝花的手。
这不是见惯了金银玉石的王族该做出的举止,王帐的贵人们不会为枝头那一星半点的明媚动容。这样的举止会被在外的守卫冷声训斥。
可心念既起,便如同覆水难收。
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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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空中有有描绘着院中草木的图景轻声喃喃。
如此轻的声音不会被守卫知晓,而即便大梁人贸然闯入,也未必听得懂北漠语。他像是偷得了片刻的欢欣,以这种方式将心中所思道尽才长舒口气。
变故便是在此刻陡然而生。
屋中烛影昏暗,将人的影子都好似志怪中的妖魔一样藏匿入其中。男子执杯倚于案几一侧,以指抚平了桌上乱糟糟翘起的羊皮卷。
“托依汗,是只小孔雀呢。”潘彦卓看着惊恐回头的少年微笑,“大漠的小鹰,想摘下花儿带回去送给你的小鸟儿吗?”
少年一把抄起边上的那把短刀指向他,握刀的手却在抖。他抬高声音想要引来守卫,但很快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这座驿馆好似陷入了令人胆寒的死寂。可这里是大梁的天子脚下,擅闯只会顷刻间毁掉白日里的周全礼数,露出你争我夺之下的白骨森森,他虽年少无知,却也本能地觉得大梁人不会这么做。
那唯一的解释……是门外的守卫默许了这个人的接近。
他的记性不错,在烛光映亮来人眉目时认出了这张脸。他紧握着刀,维持着短暂学会的礼仪与勇气用生涩的大梁官话问:“大梁人的礼官,你想做什么?”
潘彦卓却不答,他抬手拨开了指着自己的锋刃,追问:“你想活着将花带回到她身边吗?”
少年做出个吞咽的动作,颤抖的手无法将刀尖回归原处,他忍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过了片刻道:“你是什么人?”
“或许能让你活下去的人。”潘彦卓笑起来,“代替王族赴死,就算承了天大的许诺,死到临头也总归还是想活的对不对?”他越过少年走到窗前,俯首折下了桂枝递到面前,“多漂亮的花儿呀,若是保存得当,它的香气能持续很久,足够大漠的鸟儿嗅见芳香,王子殿下,想要吗?”
少年眼中有动容,但他很快否决,“不……你做不到,我不能……”
如果他还活着,大汗就不可能得到原本想从燕梁交战中取得的利益,萨吉尔也不再有借口插手互市。一切以他性命为家人换取的财富就会化为泡影。
他必须得死。
“未到山穷水尽。”潘彦卓强行拉开他的手心,循循善诱,“为何不能呢?如果可以,岂不是赚了?我不需要你做违背你的族人,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他将一个小瓷瓶放入了少年手心。
“人为刀俎,让他们来,质子的确没有活着的可能。”潘彦卓道,“但你自己来,就用这个。黑死白生,各有一半,还能有十年的命,你要是不要?”
“你要我……”少年手心像是被滚烫,囫囵道,“做什么?”
“简单,你的护卫首领要做的事,你来做。”潘彦卓吹灭了烛火,周身融入黑暗,“你的死,归咎于那位将军,而你的生,就该亲口告诉我们的皇帝——”
“要杀你的,是北燕的蛇。”
更深露重,守夜的宫人哈欠连天,被东菱赶去了耳房。陪伴长公主多年的侍女在进门时带上了房门,转头却见到长公主披衣坐起,望着窗外的阶前月霜出神。
“殿下?”她忍不住上前,“可是有什么吩咐。”
慕奚缓缓摇头,向她安抚地笑:“无事,不过是梦中乍醒,有些怔神罢了。现下几时了?”
“丑时刚过。”东菱道,“殿下若是睡不着,奴婢去换些安神的香可好?”
慕奚拍拍她的手,只道:“不必了,再坐会儿便好。东菱,还有几日便是中秋了吧?”
“是,不过听闻近年接待来使,定的日子与中秋宴相冲,宫中怕是不会再设家宴。”东菱想起前两日宫中来的宫人,忙道,“殿下若是念着皇后殿下,何不请旨入宫?如今宫外也是诸事纷扰,殿下若无事,去躲个清净也是好的。小殿下不也被接回了东宫?殿下若是去了,也方便教导呢。”
“也好,那等明日无事,你替本宫研墨吧。”慕奚抖落外衫,露出要安寝的意思,“好了,你也下去吧。”
东菱忙不迭地接了衣裳,告了礼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前开了条小缝,泠泠的月光悄悄踱进来,环抱住长公主的手腕。
慕奚枕着软枕,睁眼望着那束月光,想起猫儿带回来的两条消息。
宫中新令,天子病后尚简,各宫用度皆如一,秋后欲请太常寺特指祭祀以告上天。
那夜的宫宴并未全然打消咸诚帝的忌惮,哪怕问过宫外的程秋白,他也还是对此深表怀疑。如此行事,便是要拉着各宫众人一同入这浑水,他明明不信所谓仁善情分,却用此拿捏准了女儿。
长公主翻了个身,那缕光悄然从手腕间溜走。
晋王手中的名册已查办全,但他并未全数清扫,而是留下了一些人。雷霆手段或可立威立信立德,但他终归还是犹豫了,比起如储君的贤名,他要的是朝中各处臣子实际可给的利益。收手施恩,便是在留来日的可用之人。他也的确不愧是最像咸诚帝的皇子。
抉择已下,那么后果自担。
枕下还有寒梅。
慕奚与四脚蛇各取所需,而如今毒牙已现,那么为了不为背后冷箭所累。她抬手覆住眼眉,中秋宴三字重新盘桓在脑内,伴着吐息,长公主在心底悄然道。
温大人,该轮到你拔牙了。
作者有话说:
贴一个没啥意义的解释,叫鲍螺是因为样子像,酥油鲍螺其实是种奶制品点心(目移)你们感兴趣可以找找描述,虽然我当时第一眼这不奶油花吗(什
给清河的耳坠这种东西不要指望小温自己做,还记得她连扳指的绳子都装不回去吗x手巧不巧属于薛定谔的答案(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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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初本 【ZX整理】
中秋宴一过, 满城的金桂也随之渐凋零,各衙门的办差大院前撤掉了一盆盆枯槁的桂木,换上了新栽的花木, 依旧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模样。成日里清扫的仆役私下在抱怨日渐铺满地的落叶,说是晚一日清扫, 零落入泥的枯枝败叶就会腐入根系。
天子久病初愈, 停了许久的朝会也终于重开,钦天监的监正道帝星沉晦已散, 该是天佑大梁之相。太子不必再担监国之职,一心扑在了和谈的初本洽谈上。春秋两季本就是朝中最忙的时候, 今年更是如此, 赵婧疏临近午间来到天枢,还见着偏厅刚商议过案务的官员三两成群地跨过门槛。
赵君若本靠在廊下观鱼, 抬眼见着她来, 赶忙跃下栏杆快步过去, 拱手端正拜过后清脆道:“师父,怎得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何事要寻明……咳, 温大人吗?”
她这一年多在跟随温明裳在雁翎待的时间远比在京城来得长, 这私下的称呼难免一时难改过来, 总显得顾头不顾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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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婧疏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算作提醒, 道:“嗯, 还她个东西, 也有事要知会她一声。”
少女抿出个笑,眼尾瞥见有人朝这边望,刻意板起脸抬臂道:“是, 赵寺卿这边请。”说着还背着人冲她眨了眨眼。
鬼灵精。赵婧疏不由失笑, 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 先一步迈上了石阶。
案头放着厚厚两摞纸页,都是各部抄送的折子。战事暂休,天枢本不用这么忙,但咸诚帝没表态,朝中官吏也拿不准天心如何,便在有所联系的政务上仍将天枢当作可比肩内阁的存在将抄本送了来。
天枢自己的人也颇为头疼,他们多数人本就分属各部,自然免不了会有翻阅到早早看过的草拟政令的时候。
窗前的风铎叮铃铃地响,温明裳听见脚步声,回头恰好望见赵婧疏反手放下门帘,她将手里的纸页放到了桌上,开口道。
“老远就瞧见小若着急过去,我还想着是谁来了。这是有事?”
“若不是先看见桌上这些公文,瞧你这凭栏而望的样子,还叫人以为天枢如今有多清闲。”赵婧疏见她探手点茶,接过后道,“两事,一是你既然回来了,禁军的调令虎符得还给你,如何处置也该物归原主。”
她说着,从招文袋中取出了铁牌置于案前。
温明裳没拒绝,捧着茶问:“第二件事呢?”
“驿马的那桩案子。”赵婧疏面上露出半分犹豫,“小若带回来的信,我看过了。三法司不能汇入激流,这你知道,但若是事涉国本……明裳,你可有证据?”
“有,却也没有。”温明裳呷了口茶,须臾后方道,“人证物证皆可给你,但婧疏,你心里也明白,即便如此,你也无法治罪于他。”
四脚蛇皆有纹身,但无论是拓跋焘还是咸诚帝,他们在用潘彦卓这步棋的时候就注定不会在他身上烙上任何印记。他直属于两方首领,手里操纵着整个勒入大梁血肉的暗线,这样的人得物尽其用,不能被轻易摘出去。
他乃至他身边侍奉的仆从,身上必定都没有那样的印记。
所以如若咸诚帝要保,那三法司毫无办法。有些事不能被掀出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能相安无事。
赵婧疏沉沉叹气,“千里之堤尚溃于蚁穴,留着始终是祸患,你心中既有数,当作权争办了就是。何故要让小若说与我听?齐王已上表,言驿马为北燕细作所害,其人盗出官印,擅改天子意以乱时局,死不足惜。其中旨意已传至天枢,此案该如何结,就要看你拿得出一份什么样的旨意了。”
这奏疏写得其实牵强,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抛了块烫手山芋。北燕细作即便为实,真正的旨意也定然不顺民心,否则天子不必时至今日还缄口不言,天枢也不会等到回京数日还未开口辩驳。
可推不出幕后之人,即便是牵强也只能硬着头皮呈上去,毕竟尸身为真,北燕使臣如今也在京,强兵在前,就算是心有怨愤也得吞下这口气。
赵婧疏心下思绪杂乱,正想着如何厘清,却听见温明裳笑了声。
“若无旨意,天枢又是如何自沧州调派军资赴三城的呢?”温明裳垂目将余下的半盏茶搁到案上,“多谢告知,我心里有数的。至于托小若带的那封信……”她阖眼轻叹,“婧疏,还记得四年前我为司丞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法理昭彰不可违,这是大理寺立足之本。”
“今日虽不可令杀人者偿命,但天理昭昭,总有那一日可以,到那时……”
话犹未尽,可说话人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因为听者早已明其意。
赵婧疏叹息着颔首,饮尽了那杯茶。窗前凉风拂过,遽然将那份随意安放的公文扫落于地。她弯腰拾起,眼风扫过时隐隐窥见了末尾鸿胪寺卿的名字。
“这是……”
“噢,和北漠商定的盟约初本,总归是要再议,看一眼也无伤大雅。”温明裳接过放到手边,她知道赵婧疏在诧异什么,于是干脆摊开解释道,“刺事人的事在前,天枢连着雁翎,互盟的诚意自然要让北境的将士满意。这东西与其说是鸿胪寺送给我的,不如说是想要我私下转交给清河的。”
至于这试探究竟是何人授意,不得而知。
北漠虽心怀鬼胎,但这些人识时务,知道此时该放低姿态求一个相安无事。萨吉尔带来的国书中写明了北漠愿为错误偿还的金银与古丝路的货物,同时奉上西北马场的五百种马。若是大梁仍对此心有疑虑,大汗愿意于王族中再择一王女嫁入大梁,结秦晋之好,绝不犯境。
如果温明裳事先不知他们打了何种算盘,只看初本拟定的条目也会觉得相当有诚意。
萨吉尔的确是有备而来。
赵婧疏于此事上并无太大兴趣,简单看过后便不再问。大理寺中尚有案务,话已说尽,她也不便在此久留,又饮了杯茶后拱手告辞。
风铎还在摇晃,廊下的脚步声却逐渐散了。午时已过,正是个用饭的时候,衙门里的人自然各自散去。温明裳将手边的公文收入怀中,转头看见门前高忱月探出个脑袋。
见她看过来,高忱月言笑晏晏地摆正了身形走进来,提着食盒道:“洛将军让我送来的,叮嘱定盯着你好好用饭才可回去。”说着还晃了晃手臂。
内阁还在与来使商谈,洛清河留在京中算是难得的清闲,故而若是鹰房并未递军报,侯府的车马会来接温明裳回去一同用饭,今日这叫人送来却是少有。
温明裳拂袖取了碗筷,问:“鹰房又有消息?”
“不是。”高忱月摇头,“是阁老让人来请她过去谈谈,”
“说是北燕的和谈有了进展。”
堂前石阶被拾掇得光亮,槭木落叶红如血,恰映着朱墙绿瓦。
吏胥在阶下迎客,她是个生面孔,跟着阁老办事是头一遭,此前并未见过传闻中的镇北将军。声威在前,她听得多了,便总觉得这人应是生了张十分凛冽逼人的脸,否则哪能在沙场上打得北燕人丢盔卸甲。
谁成想待到门前马蹄声近,她抬眼一望,却蓦地愣在原处。同僚见她呆愣,迅速顶了一下她肩膀,二人这才上前相迎。
“将军,阁老在正厅相候。”
请她来虽说是为了公事,但和谈如何商议与洛清河无关,她不能也不愿插足其中。故而今日赴约她穿的是身正青常服,外头罩着连云浮纹大袖,瞧着半点不像个领兵的武人,秀逸得不像话。
吏胥不敢再看,慌忙垂首跟着闷声引路,却迈步向前时眼尾忽而被什么晃了一下。她悄悄往那头瞟,在头顶日影斑驳落下时窥见将军耳边映着光的翠玉坠子。
莹润的小圆珠,浮色晕染间,像是在颈侧摇曳出水色天光。
崔德良在内便听见了廊下的响动,阁老拨弄着药碗里的汤匙,待到洛清河掀帘入内,抬臂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落座。他余光自然也瞥见了对方耳下明晃晃的小玩意,但他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开口多问。
“朝政虽忙,阁老也请注意着身体。”洛清河落座时看了眼被仆役扯下的药碗,信手斟茶,“明裳若知,也会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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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德良叩指当作谢过她这熟稔的一杯茶,淡淡笑道:“上了年岁,时有小病乃常事,不必告诉她,徒惹烦忧。今日请将军来,是为两国之盟,虽还未有结果,但此处有内阁拟定的条目,还请过目。”
说话间,初拟的公文已被推至眼前。
洛清河没有动,她兀自饮茶,等了片刻语调平静地开口:“两国之盟,政令出内阁,裁定由天子,我靖安府无权插足其中。阁老这条目,若是内阁和朝中各位大人商议觉得可行,那就应逐一去和使臣来谈,寻我并无大用。而且……北燕是为求和,来使忍辱而来,怕是不愿见到我这个引得主君俯首的罪魁祸首。”
这套说辞早在崔德良意料之内,他并不急于驳斥,而是慢悠悠地说:“盟约所定乃国境久安,朝中论及对北境之熟悉者,无人出将军之左右。裳儿或许有可为,然她所历时日尚浅,难免会有所疏漏。故而老朽斗胆,干脆请将军来一谈,细说这北境情形,如此,应不算逾矩吧?”
二人相视一眼,洛清河放下茶盏,这才伸手拿起了那一纸公文。如崔德良所言,北燕因挑起这场兵燹之祸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几何并未在上面列出详细的数目,这份公文上议定的只有两事,一为新的国界商定,二为日后互市的建城凭依。
此前两国虽想来以白石河为界,但因常年袭扰,大梁在太宰后几乎就撤回了居于关外的百姓,南部的驽马草原几乎整片荒废沦为铁蹄倾轧的焦土,白石河以北却仍有燕人放牧。先帝在时,朝中便有想借休战时自西向东划定城界的声音,可惜在草野上凭空建城困难重重,不必说银两消耗,怕的便是刚有些起色,狼骑就会挥师南下把基石毁得残破不堪。
别说自西向东连成一线,就是东面瓦泽附近修复缘由的要塞建成三点协防都耗费了北境几十年的时间。
“这两事其实可以算作一事。”洛清河把公文放下,“若是阁老想问以何处为界上佳,那在下现在就可以回答。西至西山口,东至燕回马场,依凭原有的万里烽火台建成连片要塞围城。以此线引民北上可扩地屯粮,可减兵省银固守,也可以此为基修路向北,建立起所谓的互市。”
崔德良抬手抚髯,正要说话,却听闻她陡然间话锋一转。
“但不论内阁为此开出什么价码,北燕的使臣都绝无可能答应。”
阁老沉吟着道:“为何?”
“因为此举是为饮鸩止渴。”洛清河道,“雁翎关久攻不下是因天险可守,但三城有失,东线溃败,便令得铁骑难以北击,成宣景初年之困。然此线若成,大梁北境防线便再无此祸患,城防相连,调兵也事倍功半,换而言之——北燕若南下之心不灭,此举会让来日休养生息后的铁蹄彻底丢掉动兵之机。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互市的利害。”
由奢入俭难,大梁物产丰饶远胜北燕,互市能填饱燕人的肚子,却也会让百姓由此产生依赖。一旦兵戈起,这条防线能迅速掐断物资交换,时日一久,先要乱的反而是北燕国中。都兰提这一句互市的确是解燃眉之急的良策,但假以时日谁又知会不会使国中成也萧何败萧何。
崔德良略感棘手,若想真正止战,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但洛清河把话说得明白,他自然也能明白个中的道理。他思忖再三,确认道:“将军笃定会如此吗?”
洛清河低笑一声,道:“阁老若心有疑虑,可以让鸿胪寺去试着提上一提,该是如何自然明了。雁翎不畏战,我亦有以战定疆之心,但我们不是嗜杀的恶鬼。”
若真能兵不血刃修盟止战,谁又真的想打仗呢?征人浴血,不过求得是一个四海安定,天下太平。
“受教了。”崔德良了然颔首,并不强求,“老朽也有一话要说与将军。”
洛清河本想起身告辞,听闻此言道:“请讲。”
“若事态有变,以战止战亦为定势。”崔德良轻咳两声,温言道,“老朽会为将军打开长安的大门,使雁归长空,护天下安定。”
洛清河唇角微抿,起身向着他作了一揖。
鞋履踏过落红,轻响散入风中,藏进说话声里。
市集喧扰一如往常,骏马奔袭而过带起劲风,也没驱散满耳的叫卖与勾栏瓦肆幽幽的唱腔。
踏雪在临仙楼附近的街口调转方向,本是向着回府的路,但洛清河拉住了马缰,面对着正前方的富丽堂皇的酒楼。此时还未到用饭的时候,京中玩客并未聚集于此,反倒是这附近的戏园子更显人潮涌动。
但有伙人却在此停留。
萨吉尔也未曾想能在此撞见她,即便是到了京城,龙驹的首领仍在面对她时惴惴不安。他低下头,掌心抚胸而拜,“有礼了,将军。”
洛清河并未下马,眼风扫他一眼便落到了他身后的少年身上,“恰巧路过,虚礼不必。听闻两国盟约未定,北漠为来使见证,此时不在皇家驿馆或是鸿胪寺,怎会在此?”
临仙楼的跑堂都是机灵的,听了前面的寥寥数字便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听的话,借口去瞧瞧后厨的点心做得如何了眨眼消失在楼前。
萨吉尔喉头滚动,正要答,却听见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往前走了两步,学着他的样子向着马上将军行了个礼后不卑不亢道。
“盟约已交贵国,大梁国的官员说需归去商讨再与我们商谈。”他的官话依旧蹩脚,但举手投足间已比初见时自然许多,“我虽然是质子,但是也没有要禁足在你们的驿馆的道理吧?”
对方还未做反应,萨吉尔自己心口已在突突猛跳,他没敢去看洛清河,只觉得一年前被扼住的喉咙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话已出口,他也不能在此时拂了自家“王子”的颜面。
“自然没有。”好在洛清河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她轻扯缰绳,踏雪应声换踏,“长安繁华,王子殿下若是有意,自可尽兴赏玩。在下便不在此扰了兴致,告辞。”
言罢还真就打马离去,半点没有多问的意思。萨吉尔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好在转身入内前瞪了一眼身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低声警告道。
“你最好向长生天祈祷她没有盯上你!”
少年垂下眸,把攥紧的手背到了身后。
洛清河回来时,温明裳正坐在榻上点香,此时离官府挂印还有段时辰,按理来讲她应当不会这么早回府,更别说还有闲暇在此点香。
一向看顾着院子的侍女站在一旁看她摆弄香炉,颇有些不忍直视地偏头。小温大人哪儿都好,就是这上手的精细活儿不大行,大抵真是人有所短。
洛清河步子迈得轻,见状抬手示意她们噤声,站在后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错了,这个最后放。”
温明裳给她吓了一跳,原本是要瞪回去的,可抬眼瞧见对方耳垂上晃动的玉珠,又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她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故意探身过去端详了一阵。
“早晨出门便瞧了快半个时辰,还嫌不够呢?”洛清河曲指在她鼻尖点了一下,“日后有的是时间瞧,就怕你哪天觉得不新鲜了。坐下,有事和你讲。”
侍女赶忙过去收拾了那些被摆弄得不成样子的香料,退出去时还不忘放下了两侧的垂帷。
日影还余了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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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前,檐下的小池池水清澈,折出粼粼的碎影。
洛清河握着她的手,拿了一旁的帕子仔细地给她擦净掌骨上还残留的微尘,将崔德良的那纸文书说了,接着道:“那个使臣未必是都兰的人,但定然承了她的意,内阁这一纸名目送去,得等着看看他的反应,才好揣摩背后之人的心思。还有时间,不急于此时。不过我回来时,碰见了萨吉尔和那位质子。”
她微微偏头,眸底含笑注视这只小狐狸,“我妻好聪明,当真猜得分毫不差。”
若非天地骤崩,事态急转直下,否则要改变一人,难如登天。
质子此前怯懦,是因为他心知自己必死无疑,哪怕北漠有人费心调教,多露半点都可能藏不住骨子里的畏惧。这不怪他,不过是人生来便有不同,耳濡目染之下难免如此。但洛清河今日见他,却从那佯装出的底气里看出了一丝不同。
他在求生,他能求生,所以要演得像。
温明裳换了一只手给她握着,“那就有意思了,还要瞧瞧这位质子该如何从其中为自己挣来一线生机,否则,就算回去了,北漠也未必留他。说起这个,我倒是也有一事要和你说。”
那份记下后被誊抄的初本此刻就在桌上。
“五百种马。”她若有所思地挑眉,“给谁呢?”
“沧州。”洛清河直言道,“守备军多为步卒,但既有想向北建城的打算,制衡二字便要被摆上台面。现在琦微手下的骑兵还不够。关内马场良莠不齐,燕回又直供铁骑,如今既有这样的好事,焉有不笑纳之理?”
“有理。”温明裳煞有其事地点头,又道,“但驿马案给出的理由已算是勉强,如若这五百种马半点不分给雁翎,怕是要惹人非议。所以……这话恐怕得轮到太子来说了。只是他……会说这话吗?”
“会。”洛清河放了帕子,回头便被捏住了下巴,她笑了声,也不挣开,就着这个姿势继续道,“就算他会犹豫,有人能劝得动他。”
太子妃。
温明裳取下了那条翠玉耳坠,洛清河不常戴这些东西,耳垂被夹了大半日泛着红,与颈侧肌肤一比,瞧着有点可怜兮兮的。她揉了揉那一小块柔软,不忘提醒:“那,和亲的王女呢?”
前一个和亲的女儿如今将北燕若有若无地系在了身侧,现在又要送一个来大梁,不愧在古丝路浸淫多年,北漠的汗王,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京中贵家适龄者,应当都会被纳入考量中。”洛清河想了想,“这是多年以来头一次。若是贵家子弟难相配,就得从皇族旁枝中选了。不过,恐怕有人今夜听得风闻,就要着手准备如何请旨了。”
温明裳“哈”地笑了声,指尖蹭着她耳廓,道:“那要不要猜猜,我今日还看见了谁?”
“嗯?”
“鸿胪寺的李琛。”她意味深长地说,“他本该在长公主交给晋王那一册名单后,就该被革职查办的。晋王把他留了下来,在你见到萨吉尔之前,我看见他在和质子商讨那份初本。”
内阁比天枢看这东西要早,有什么出入定当早早告知,可质子还在说“再谈”,这可以是无心之言,也可以是他过于稚嫩的差错。可偏偏去的是李琛,甚至都不是潘彦卓。
“保了一条命,投桃报李,说得过去。质子如今身在大梁,人微言轻,主导不了此事。”洛清河被她摸得颈后发痒,偏头躲了一下,“即便有人发觉,也可以轻易开脱。晋王妃已殁,又是因罪刺死薄葬京郊,他若执意要求,倒也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那就得看天心如何了。”温明裳附耳过去,“看究竟是潘彦卓的笔墨文章更胜一筹,还是太子妃的文墨更能使君心大悦。这回猜谁?”
洛清河以肘撑案,细细地看了她一阵,说:“我猜你。”
作者有话说:
关于潘身上刺青纹身的描述在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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