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
江辞月大惊失色,没想到他们通过仪式选出麻雀面具,竟然是不由分说地要杀她。
当下顾不得太多,从屋外闯入之后,先用术法将斩骨刀击飞,然后把其中猫头鹰和猪头两个面具人绑在椅子上。
他查看了麻雀面具,见她醉成了一滩烂泥,可是人还活着、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段折锋坐在猫头鹰面具的身前,好像知道江辞月的想法一般,索性提前开口:“你们为何要杀她?”
猫头鹰又惊又怒:“你们是谁?你们不是我桃源村的人!”
旁边猪头面具还在大喊,希望有人能察觉这里的动静。
不过,屋子已经被术法完全封闭了,无论这里发出什么声音,外界都是听不见的。
他喊了几声之后,也意识到情况不对,额头渗出了汗水,含着恐惧说:“不对,长老,他们是妖怪……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桃花林里来的!桃花林里真的都是妖怪!”
两人都生出了恐惧之心,段折锋索性摘下了他们的面具。
猫头鹰果然是桃源村的长老,这位老人平素就很有威望,在村中说一不二,想不到在所谓的祀鬼节里也是主持者。
这时,江辞月带着怒意,问他们:“究竟为何杀人?如实道来!”
猫头鹰叫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啊!你、你自称是仙人,那怎么会不知道,祀鬼节一定要有人牺牲,才可以让鬼神满足地离开……”
“所谓的‘牺牲’,就是通过抽签选择一个无辜之人?”
猫头鹰道:“这是公平的,是天神的决定!”
“荒谬!”江辞月反驳,“只是抽签得出的人,冠以天神的名号,就不是杀人了吗?”
“那、那又是谁杀人呢?”猫头鹰说,“阿芳是自愿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自愿抽签的,抽出来的人也是大家决定要献祭给鬼神的,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杀人犯吗?”
江辞月一怔,许久后道:“是,你们所有人都有罪。”
接着,他没想到,猫头鹰竟然哭了。
老人一边流泪,一边说:“就算是杀人犯也好,为了桃源村的孩子能活下去,为了下一代可以活着,为了鬼神不会诅咒我们所有人,我也必须这么做……”
“所谓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江辞月道,“桃源绘卷内,根本就没有神鬼!这都是你们臆想出来的神话而已!”
“你不懂……”长老哭着说,“你不懂,这是我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祀鬼仪式,绝不会有错。而且我曾经亲眼见过鬼神的诅咒,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才能活下来……”
他说到这里,旁边的猪头面具突然提醒道:“别说了,长老。这两个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他想骗你停下祀鬼仪式,然后鬼神的诅咒就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老人恍然大悟。
接下来,无论江辞月说什么,他们都不再开口,好像有着天大的隐衷一般,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无比正确的。
江辞月没有办法,将两人绑在屋子里,先将麻雀面具救醒。
但,又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通过清心诀醒来的麻雀,第一件事是睁开双眼:“我死了吗?为什么灵魂还会觉得疼?”
“你没有死。”段折锋说,“他把你救了。”
麻雀却没有从榻上起来,而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流泪,悲哀而麻木地说:“你为什么救我?为了一会儿他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疼吗?”
江辞月安慰她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谁让你救我?你有什么资格救我?”麻雀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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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我从没有说过我想活。”
江辞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回答,他感到无话可说,下意识地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淡淡道:“听说过不想活的人,却没听说过通过这种方式寻死的。你为什么想这么死?”
麻雀仍然在无声地流泪,过了许久后说:“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在前不久死了,李家只剩我一个。我身子也不好,注定要绝后,每每想到先夫都以泪洗面,活的没什么意思。”
“但只有活着,才能找到新的意义。”江辞月说。
麻雀冷笑了一声,说:“那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凄苦地活下去?你不知道轮回之后,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吗?到那时我会转世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小孩,不用下半生都在泪水里度过,有什么不好?”
江辞月:“……”
他没有想过竟是这个原因,但桃源绘卷中确实是这样。
玄微真君定下的轮回法则决定了,人只能转世投胎为人,而且始终是在桃源村里做人。
没想到桃源村民就这样将死亡视作了一种新的方法——逃离不如意的人生,重新开始新人生的一种方法。
段折锋低低笑道:“从这方面讲,你们却是比外界之人要豁达得多。”
江辞月还在劝她:“我看村中还有一个男子钟情于你,你这样寻死,岂不是有负于他?”
麻雀面具缓缓道:“我为祀鬼而死,也就是为了所有人的未来而死,为了大张哥而死……他只会为我高兴才对。如果他能找到我的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前缘。”
她一心求死,甚至渐渐平静了下来,用这番话说服了自己,安心等待着被献祭的命运。
江辞月终于无法可想,只能叹了口气,将麻雀也捆绑在椅子上,避免她继续寻死觅活。
“你是对的。”江辞月很难过地对段折锋说,“桃源绘卷里的传统和信仰,是不正确的,我理应引导他们才是,不能这样放任下去。”
段折锋淡淡道:“所有传统都有成因,所有信仰都有诉求。是桃源村人选择了这个信仰——江辞月,我们应该出门看一看那些戴着面具的妖魔,然后你才能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江辞月皱起眉,他相信段折锋,于是重新戴好白鹤面具,推开门走向屋外。
他们发现,村民们都已经离开了祠堂,来到了村中的大食堂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所有戴着面具的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黑碗,在黑碗里只有清汤寡水,好似还缺了一份重要的材料。
但他们正在抬头仰望着、期待着、欢欣雀跃着……
人群之中,那个抽到长签的小女孩问:“娘,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吃肉呀?”
身后的妇人安抚道:“快了,快了,长老应该正在煮肉了。”
“真希望每天都过祀鬼节。”小女孩捧着自己的碗,天真无邪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长高、长白了。我以后可不可以长得像大张哥哥一样高?”
“傻孩子……你不会像他一样高的。”妇人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大张哥哥今天很伤心,所以我们会多给他一块肉。”
女孩问:“那鬼神不会不高兴吗?我听说,祀鬼节戴面具,就是为了方便妖怪们可以混进来,和我们一起吃肉肉,这样鬼神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妇人低低地叹息。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第24章 绘桃源(3)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七百多年前,桃源村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偶遇了玄微真君,得以在桃源绘卷中定居,从此以后安居乐业。
四百多年前,经过了数代人的繁衍,过去的仙人绘卷故事,已经演变成了创世神划分天地的神话。桃园村没有任何人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认为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三百多年前,桃源村年年丰收、仓廪殷实,新出生的孩子们受尽了溺爱,一代代地开始醉心于文学、音乐、绘画,甚至只是在屋子里静静地欣赏和打扮自己。
他们不再亲自下地,甚至也无心交友。男人不再费心追求女人,也逃避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女人更对结婚生子退避三舍,宁可独自一人过完孤独但快乐的一生。
因为古代没有行之有效的避孕手段,桃源村中多了许多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百多年前,桃源村最后一片田地也被荒废,仓库中空无一物,逼迫着村民外出采摘果实、狩猎为生。这时,他们已经有至少六代人从未狩猎过,因此几乎涸泽而渔,不懂得留下幼苗,就将桃源绘卷中所有活物一网打尽。
那是桃源村人口最多的一年。
这也是桃源最后的盛世。
六十年前,所有的猎物都被吃光,所有的田地荒草从生,几乎没有新的食物能补充。桃源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大饥荒,甚至惊动了他们的“天神”。
那时,桃源绘卷还封存在玉阙宫中,玄微真君偶有一日发现了其中惨状。
——桃源乡里从没有天灾人祸,为什么还会发生饥荒?
玄微真君化作一名白衣人走进桃源村,大概知晓了原因。
桃源村一百多人,每个人都彼此认识。当时见到新的人出现,长老立刻跪倒,哭着央求玄微真君给他们赐下食物,就像当年那样,要有五谷、有蔬菜、有肉食,还要各种牲畜各二十头,方便它们再次繁衍生息。
可是,当玄微真君准备画下新的牲畜时,家畜的魂魄却在哭泣,它们问真君:“难道人类是生灵,我们就不是吗?难道他们有魂魄,我们就没有吗?他们世世代代在绘卷里安居乐业,却要我们世世代代当牛做马,老了还要被吃掉,最后尸骨无存,灵魂在荒野上游荡……真君对我们何其残忍也!”
玄微真君停笔叹息,道:“哀民生之多艰矣。”
他于是没有给桃源村赐下牲畜和肉食,反而告诫他们道:“今后更要勤勉耕种采收,好好对待剩下的三头耕牛,不要再杀生,也不要再吃肉,因为我不会再放进新的灵魂来受苦了。你们若有现在想要离开绘卷的,也可以现在上前一步。”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了。在他们看来,桃花林外就是虚空,就是世界的边界,就是天涯海角,所以……
也许眼前的白衣仙人并不是真正的仙人。
因为创世天神明明能够画那么多的动物,他却不能。
所以,他不是天神,也不是大家认识的村民,他只是桃花林里生出的人——他是先前那些被杀的鸟兽转世后变成的妖怪!
妖怪要骗人离开桃源村,是不是想报复他们、吃掉他们?
戴猫头鹰面具的长老,在那时还是一个小孩。
如今的桃源村里,他就是最后一个见证过那场大饥荒的人,也是现存唯一参与过第一次祀鬼节的人。
人们太害怕了。
他们害怕新的饥荒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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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
他们害怕无法劳动的那么多老人会吃光粮食;
他们害怕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现一次,吃掉更多东西;
他们还害怕,人在长期没有吃肉之后,村中的小孩越来越矮小、骨头越来越脆弱,好几次摔一跤就没了一个孩子——他们认为这是“鬼神”的诅咒,鬼神在将他们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他们需要祀鬼节。
祀鬼节最初不叫“祀鬼”,叫“饲鬼”。
每当新的饥荒可能要出现时,他们就投票选出一个“该死”的老人,然后将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难安,令人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彻夜的噩梦。
为了不那么痛苦,不知是谁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谁先传唱起了远古的神话。
投票渐渐变成了神选的仪式,变成了无差别的抽签,变成了所有人一起毫无负罪感地杀人。
猫头鹰的面具、麻雀的面具、鼹鼠的面具、狐狸的面具……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将要吃掉的人,他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围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许,坐在自己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块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里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辞月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白鹤面具。
莫大的悲悯之情使他深深叹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些人。
他扫视着所有的面具、所有面具下的人,对他们说:“你们皆有罪,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江辞月道:“就算再艰难的时候,吃人亦是极大的罪业。祀鬼节必须停止——”
突然,有个小女孩问:“为什么吃人不对?我们的牛也会吃肉呀。”
江辞月顿了一下,道:“因为人有慈悲之心,这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饿啊……饿了,插不动秧了。”女孩说。
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显得胆子很大,甚至敢于对江辞月叫嚷道:“你自称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让我们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村里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发生饥荒,让我们朝不保夕,才能把我们都吃干净……”
“那说明他怕我们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们,不要放他妖言惑众!快去拿公鸡血和桃木剑!”
他们并肩上前,从身旁志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气与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脚边的农具:“我们今天就应该试试,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后就再也不用供奉它们了!”
嗒。
江辞月将手中的白鹤面具弃置在地,轻声叹息:“一错再错。”
对于这场争执,段折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淡淡讥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一群端起碗等着吃人肉的妖魔,倒在这里指责别人是妖怪,不觉得可笑么?”
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因为江辞月很难过。
江辞月低声道:“师尊说过,不能不教而诛。如今桃源村人会变成这样,绘卷本身亦有问题。就算要处置他们,也该先把他们带出绘卷……”
段折锋说:“你看他们的样子,会跟你走么?”
“总要试试。”江辞月认真地说。
他回过头看向桃源村民,朗声道:“明天,我要在这里开坛讲道,告诉你们错在何处。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他离开绘卷,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届时,你们就会明白,桃源绘卷中只不过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怜!”
——师兄总是这样,他充满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可怜、可叹、可爱、可恨的光圈。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前世,江辞月发现桃源村的秘密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的最后结果,是泯灭于“创世天神”的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锋忽然很想纵容一下小师兄,听听江辞月会讲什么道。
桃源村人虽然愚昧,但是并不愚蠢。
他们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不可能敌得过拥有法力的江辞月,于是假意答应听他讲道。
实则在这天晚上,家家户户磨砺刀刃、捆木制甲,只等第二天向妖怪发难。
而第二天,江辞月开坛讲道。
他先讲德经、道经,又传诗、书、礼三篇,将圣人之言尽数传授。
然而,时至正午,台下哑然无声。七百年过去,桃源村的文化早已断续失传,与外界囧然相异。
村民们冷若冰霜,不受触动。
到了午时,阳气达到极限,是民间所谓的“吉时”。
村民们心生歹意,许多人偷偷将手伸到身后,就等着长老一声令下,便取出一张面具戴上。
但也正是这时,一片桃花落在江辞月的掌心。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他忽然道心触动,目光看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空茫道:“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你们可知道,当你们在桃源绘卷中涸泽而渔时,外界有百川万里东到海,日月星辰出其里,大鹏刷翮谢溟渤,青云万层高突出。”
嗡然一声轻响,江辞月眉心微动,灵窍中慧光顿生。
——金丹初现!
在江辞月双手所结的太极阴阳印中,忽生一头金翅大鹏鸟,携带万里海涛的潮声,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飞举而起,没入云霞里,张开金光辉煌的双翼。
霞光四射之中,人们看到江辞月心中的大天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一切——
那是在龙门天池,有黑鲤脱鳞化龙,应龙昂首而鸣,天地间忽然风起云涌;是在九幽黄泉中,万千魂魄结队而入,生死功过在此定论;是在天涯海角,扶桑若木攀天而起,金乌东出西归,肆意驰骋神陆十四州;是在无垠归墟,万万年岁月应无量量劫,悄然寂灭;也是在灵犀山顶,天道金轮轮转,黄钟大吕之音飞度灵州九万里,彻然于天地万物之间。
江辞月心中的这道圣音,如今也彻然于桃源绘卷之间。
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桃源绘卷的人,乍然得见这无比辽阔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只觉得天灵洞开、心潮澎湃。
讲坛下,有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人痛哭坐倒在地,有人满怀敬畏地叩拜行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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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骇然失色,指向江辞月道:“快动手,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第25章 绘桃源(4)
在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之前,桃源村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有人在喊:“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但此时没有人能动弹,每个人都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撼表情。
壮汉——大张摘下了脸上的鼹鼠面具,不觉间泪流满面:“世间真有这么大的场景吗?如果我们生在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饥荒,不用再进行祀鬼节,阿芳也不用死……”
“那都是假的!”一个豺狼面具的人厉声喝道,“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怎么可能有动物长得比牛还高大?那它的蹄子岂不是要被压扁了吗?这都是凭空臆想、虚构出来的东西,妖怪就是想骗你相信他而已!”
大张茫然地问:“都说‘眼见为实’,如今我都已经看见了这么真的动物,这么真的‘海’,还有江辞月这样的神仙手段,难道这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反驳道:“这些幻象难道可以触摸到吗?难道可以和我们互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善吗?有它和没它都是一样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就像你脑子里的幻想,只会徒增烦恼和欲望罢了!既然根本没办法证实真假,那它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要当做不存在就好!”
大张似乎愣住了。
台下又有一位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劝道:“你仔细想一想两边的话啊,大张。我们觉得,他就是个桃花林里生出的妖怪,变出各种巨大之物来蛊惑人心,骗你进桃林里吃掉你;可是他却说,咱们的世界外面还有一个大世界,大世界里有各种动物,还有管理生死轮回的东西,就连太阳和月亮都是妖怪变的,而我们只是画里的小人——这岂不就是妖言惑众吗?如果我们是画里的人,那应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片,怎么会在这里这么生动地延续了七百多年呢?大张啊,你到底是要相信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乡亲们,还是相信这个一开口就全是无稽之谈的外来人?”
大张颓然坐倒在地,沉默不语。
此时,江辞月眉心跳动,金丹初成,已经距离金丹期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修为再精深也好,还是那个不懂骗人的江辞月。
他设身处地,站在桃源村人的角度上想,也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极有道理和逻辑的。
他轻声叹息,忽然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段折锋,他想:小师弟那么会骗人……不,他那么聪明,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段折锋感受到了江辞月的视线,心中暗笑:小师兄还是稚嫩了些,不过,遇到难题的时候知道求助,光这一点就比长大后可爱多了。
他沉吟片刻,看向大张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你可知道这个道理?”
大张默默点头。
段折锋又道:“想让井底之蛙承认的话,就非得带它去到大海不可。但井蛙从未离开井底,只当这口井就是整个世界,看见太阳也以为它只会在正午的井口出现片刻,以为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要带它离开井底,它以为就是要它死亡,又该怎么办呢?”
大张嘴唇开合,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环望四周。
段折锋淡淡道:“总要有第一个尝试的人。不然井底之蛙世世代代困于黑暗的井底,明明生于这个灿烂的世界,却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不觉得遗憾吗?族群胆怯,不敢出去看上一眼,这是为了更好地繁衍;但你个人却可以勇敢,你可以替他们去走、去看、去见证这一切,然后回来告诉他们,我们口中的‘天外天’究竟是不是真相——难道你不愿意为了这些人而冒险一试吗?”
大张愕然许久,突然好像懂了什么,说道:“是、是啊,总得有人试一试!哪怕不成,那也证明了桃花林的妖怪真的不足以信任——”
“不错。”段折锋道,“冒着你一条命的风险,可以为后来万代之子嗣找到真相,你如何选择?”
豺狼面具的村民突然叫道:“他、他在蛊惑大张哥!他明知道大张哥那么好,他肯定愿意的!”
然而,大张激动得不能自已,回过头道:“我愿意!我想看一看那个世界的真假,我想的……我要为乡亲们出去看看!如果我回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你们就小心这些妖怪,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说:“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准备怎么带你走?”
江辞月道:“你们的身躯乃是绘卷中的灵气所化,自然不会带走。我会点化你的三魂七魄,离开绘卷后,暂时居于一个纸人力士身体中,届时你就可以亲眼看到天外之天。”
大张犹豫了片刻:“就像传说中的灵魂出窍那样吗?”
“此乃‘生魂离体’。”江辞月纠正道,“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届时还可以安然回来。”
“那身体怎么办?”
江辞月道:“就躺在原地,不必过多的照顾。七日之内,生魂归来,就可以复生。”
大张听后,连最后一丝疑虑也没有了,当即跪下叩首道:“多谢仙人送我这场造化!请允许我先回去向亲朋好友道别,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完成约定的!”
除了大张之外,也有数人意动,他们提出:如果大张能够回来,他们也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江辞月一一应下之后,就说:“我就在讲坛上等你们归来。”
众人纷纷拜谢后,各自回家交代事情。
广场上,顿时只剩下江辞月和段折锋二人还在原地。
而豺狼面具等人,则警惕地把守着各个入口,像是在防备他们突然动手或者逃走。
此时,江辞月低声叹息,道:“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吧。”
段折锋道:“我本来以为都已经没救了,没想到还有人能感悟。师兄,你虽然不懂话术,但或许……有时荒谬的真相反而更能打动人。”
江辞月重复道:“‘荒谬的真相’么……”
段折锋望了一眼桃源绘卷中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道:“师兄,如果有一天一个陌生的仙人降临在我们的世界,告诉你其实一切都是假的,灵犀宗、大梁朝、神陆十四州……在我们看来的大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井中界。你会相信吗?”
江辞月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我也会像今日桃源村人一样愚昧吧。”
“我知道结果,师兄。生活美满、没有缺憾之人,都不会相信。”段折锋低低地笑了,“无关是非对错,人性而已。”
他们在那里谈笑等候。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为止,火光四起、人影幢幢。
大张等人,始终没有回来,践行承诺。
江辞月站起身,掐指算来,眉宇间突然流露出惊愕之色。
“不用等了!”
豺狼面具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提着开了刃的长刀,慢慢带人将这里包围了起来:“大张他们已经不会来了……”
他身后,有人扶着猫头鹰面具的长老——他们将长老解救了出来,而后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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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虚弱,勉强被撑着行走。
“妖怪,休想从我桃源村里带走哪怕一个男丁……”
江辞月冷声道:“你们杀了他们?”
“我们不想杀人,其他人都只是关了禁闭而已——他们的家人都说要这么做!”豺狼面具痛苦地说,“大张哥实在是太顽固了,他一定要出来,我实在不得已才会动手……”
段折锋嘲讽道:“‘不得已’动手,然后‘不得已’杀了他?”
豺狼面具无话可说。
段折锋又道:“只要在桃源绘卷内杀人,他的灵魂迟早还会转生回桃源村中,不是吗?若想控制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比从小调教更好的办法了。”
猫头鹰面具咳嗽了一声,说:“不要再听妖怪的话了。他们只用了一天,竟然让那么多人背叛了桃源村,差点就站到鬼神的阵营里……”
江辞月眉头紧皱,盯着他说:“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吗?万一我们所说的才是真相,万一他们选择的其实是桃源村唯一的生路——”
“师兄。”段折锋淡淡地打断了他,“有些人不是不信,而是不愿信。你可知道,一旦有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对于这方小世界的‘皇帝’来说,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失去了祀鬼节,失去了天神的名义,再失去那么多年轻人的话,他就什么也不是。”
“哼……”猫头鹰面具低声冷笑,“你错了,我不在乎什么地位。但是我们桃源村的人,生在桃源村做人,死了也只能葬在桃源村做鬼,生生世世永不背叛!如果,我们是住在井底的可悲部族,那就大家一起沉沦,谁也不能比谁高贵,谁也休想抛弃我们,谁也不能自私地爬出去!”
他说罢,扬起手。
身后蠢蠢欲动的面具们,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火光将这丑恶而狰狞的一幕映照得无比清晰,每一个人充满杀意的猩红眼眸里,都倒映出江辞月洁白无瑕的身影。
突然,一双手轻轻遮住了江辞月的双眼。
段折锋在他耳畔低声笑道:“别看,师兄,你的方法试过了。现在可以试试我的方法了。”
玄微真君用了七百年,仍未能创造出真正的桃源理想乡。
江辞月用了十数年,却不能度化桃源所有人。
前世,段折锋只用了一夜。
第26章 绘桃源(5)
段折锋并没有让江辞月看见。
但江辞月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桃源村中,火光冲天,半边天空笼罩在不祥的霞光中。
一切都是猩红色。
阡陌小道两旁摇曳的野花是猩红色,被推倒一边的藤椅是猩红色,桃花树下的秋千是猩红色。
田边的溪水流淌着猩红色。
猩红色的纸人力士冷酷无情,遵照命令巡视着整个村庄,一一破开所有的门户,确认所有尸体的鼻息,画下断生离恨阵图。
直到完成所有的任务,才静静回到原地伫立着。
段折锋屠空了桃源村。
断生离恨阵能囚魂锁魄。
在桃源绘卷这方小天地里,所有的魂魄最终还是被全部“救”出。
它们离开了绘卷,离开了七百多年来说不清是诅咒还是恩赐的宿命,第一次来到绘卷之外,看着真正的天空和大地。
——这才明白,他们是错的,错将真理当作谎言。
遂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选择了就此死去,走向真正的阴曹地府,从此在大千世界中轮回转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有人请求留在灵犀宗门里,借用纸人力士的身体,尝试踏上修行之途。
也有人选择辗转偷生,保留此世属于自己的记忆,于这世上多行走三十年。
“纸人力士之躯虽然坚固,但是此后不能轻易沾水,只能用细砂清洁身体。”江辞月一一嘱咐他们,“此外,其中灵力最多再运转半个甲子。时间一到,力士身体崩毁,你们的灵魂就要自行前去阴曹地府,否则就耽搁了转世投胎。”
众人纷纷叩谢江辞月。
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才知道江辞月所言的一切才是真相:自己自出生以来,竟然真的只是画卷中的纸人而已。
江辞月问他们:“可有去处?”
他们都没有去处,但是却有相同的目的地。
“我们想去看海。”大张说,“从未听说过,竟然不是陆地上生出水源,而是在大海上出现了陆地……我们想要去看一看传说中的‘百川东到海’是什么样的景象。”
“也好。”江辞月并未阻止他们,“此去东行,万望小心。”
这些寄宿于纸人体内的灵魂们,从外表上来看与常人几乎无异,就在灵犀宗门前一一向江辞月拜别,然后向着山下走去。
或许从此在尘世中,会出一些关于奇异纸人的民间传说。
送走了所有桃源村人之后,江辞月展卷再看。
桃源绘卷里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狼藉之景。
他一时突然感觉到自己还不够了解段折锋:他是怎样下的手?如何能下得去手?
段折锋仿佛知道江辞月心中所想,他道:“做自己认为対的事。江辞月,只要一个人所持的信念足够坚定,就再也不会轻易动摇。”
江辞月很久都没有答话。
段折锋以为他生气了——像江辞月这样的人,应该无论如何都看不惯这种事,师兄想必心中又惊又恶,不知如何面対自己。
然而到了晚上,江辞月手捧着桃源绘卷,来到玉阙宫中复命。
他自然不知道玄微真君只是一具傀儡而已,在那九重鲛纱的背后,其实还悄然站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师弟。
“师尊。”江辞月站在玉阶下,低落地向玄微真君禀报,“桃源绘卷中的争端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桃源人都被救出,只是……用的却是一个特别的法子。”
他停顿了很久,没听见玄微真君的回答,就斟酌良久,又说:“弟子愚钝,不能度化所有人,还差点被群起围攻。于是师弟……段折锋釜底抽薪,将他们的肉身尽数杀死,将灵魂全部带了出来。”
玄微真君道:“虽行杀道,却为救人。対错功过,实难分辨。”
江辞月说:“桃源村人数十年来举行所谓‘祀鬼节’,假借天神之名,却行杀人、吃人的恶事,就算情有可原,其罪亦难赦免。此外,他们还袭击了弟子。段折锋杀了这些罪人,也是想保护我。”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玄微真君问他。
江辞月说:“于情于理,都不该惩罚他。但是宗门有律,杀十人者,无论如何都必须禁闭一年,罚抄《清净经》,直至心魔全消。究事情原委,一切都因我而起……我愿意代他受罚。”
鲛纱后,段折锋的目光落在江辞月身上。
前世,他杀空了整个桃源绘卷,将所有的灵魂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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