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被接到青淮山后,周妩连续昏迷了三日。
容贞师父诊断说,她心气严重郁结,又经历火难,受恐受惊,导致伤了身体根本。
于是,从她睁开眼后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时,就被容与不容置喙地递过来一碗腾冒热气的汤药,她怔了下,看清眼前人,心绪瞬间蔓延开别样滋味,她迟疑没有抬手,却听他催促说道。
“要我喂?”
“不,不是。”
周妩赶紧准备接过,可不想,对方忽的将手臂抬高,像是故意为难的样子,她收手没有再追上去,此刻她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清醒后,整个人的精神都是疲倦恹恹。
容与默言坐在床沿边,舀起汤匙,搅了两圈,终于再次递给她,他开口:“自己趁热喝了,我现在喂不了你。”
他的眼睛不方便。
听出弦外之音的周妩,顿时心虚又怀愧,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
经历过先前的那些不愉快,如今物是人非,再面对他时,周妩无法做到坦然接受他搭救的好意,脱口感恩之词,更不能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和他如寻常老友重聚一般,相面无隔阂。
她辜负过他,伤害过他,而这些,绝不可能因时间期久而一笔勾销地带过去。
见他又将药碗往前递送了送,周妩不敢劳烦,赶紧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容与顺势松开手。
这药苦得很,喝下去的瞬间,周妩眉头立刻蹙起,可因不想叫对方觉得自己矫情,她只好硬着头皮一鼓作气喝完,但叫人意外的是,容与不知从何处掏出块蜜饯来精准塞进她嘴里,周妩惊诧不已,眼睛都不由睁得更大些,她脸红着慢慢吃下,甜滋滋的蜜果很快压过喉口的苦味。
“谢谢了。”
“嗯。”
抑不住的除去脸颊的红晕,还有难控的杂乱心跳声。
幸好,此刻他看不到她的失态,免去了她的无地自容。
她喝完药,容与很快离开,之后一连两日都不再见他身影。
周妩继续在山上养歇身体,每日按时喝着汤药,却还是时常感觉身子乏力,除去偶尔下榻去院中散散步,她大多时间里,都是倦于出屋的。
与她同住一院的还有两个侍婢,两人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但却从来不愿与她搭话,就算是周妩主动开口询问些事情,她们也都尽量简洁回复,像是对她避而远之,不愿与她有过多的接触。
周妩想,青淮山的人都是恨着她,怨着她的。
但这都是应该的。
又过去五六日,外面的风声到底是传进了周妩的耳朵里。
为何一连几日她都未曾见到容与的面,一开始她只以为,是自己这张面孔惹得他生厌,可后来越想越觉不对,若真是如此,那他开始就不会故作大方地将陷入困厄的自己援救上山,依他的品性与胸怀,根本不屑于落井下石,蓄意报复,他帮她是真
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定另有原因,周妩笃定着。
很快,她的猜测便得到证实,她无意间从婢女们私下议论中得知,容与哥哥最近未能露面,竟是因在练功途中无意伤了腿,并且伤势严重,必须半月卧床,此事近日已在宗门内引得不小的风波,但周妩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事发的七日之后了。
周妩坐立不安,她着急想过去探望容与哥哥伤情,可又记得他的事先提醒,叫她不要在宗门内随处闲逛,她自知是客,不敢违背他的提醒,自己初来乍到,更不愿给他添去麻烦。
心头焦虑了一整晚,直至翌日清晨,院门外传来响动,周妩惊疑起身,见来人竟是容与的小师弟,向塬。
她十分意外。
对方见了她直接开门见山,免了多余客气,“我师兄是为你受的伤,你不知道?”
周妩听闻后只觉惊疑,“为我?”
“真是祸水。”
向塬瞥眼冷哼一声,丝毫不忌惮当面挖苦人,他盯着周妩不善开口:“也不知道你身子究竟有多金贵,贞师父一整个药庐里的宝贝药材都不够你用,还累得我师兄费尽心力去帮你寻那只长在峭壁上的珍禾!若不是为了你,他眼睛不便何苦去逞这个能,更不会踩空崖石坠下来,为护住怀里的珍禾,他双手无法施功,于是顾不得自己身子重重落地,咬牙生生折断了腿……现在倒好,我师兄断腿每日躺榻郁郁不乐,周大小姐倒是有心思浇花养草,整日过得好不悠闲自在,你的良心……”
更加恶毒的话,向塬强忍着才没有脱口。
他脖子都快憋忍红,但想起师兄接人上山前对他的叮嘱,他又能多为难她什么,但这口气他没那么容易咽下,他忿忿盯着周妩,眼神敌意半分不遮掩。
周妩原地怔愣住,她努力消化着这些突然而至的信息,起初难以置信,而后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她心里有
些猜想,却不敢贪妄,她根本不配。
向塬不给她多想的机会,很快再次开口:“师兄身边缺人照顾,而他自己却坚持不肯唤下人近身,他一向不习惯被人接近,但是,除了你……所以你现在跟我走。”
向塬用力咬重最后三个字,这才是他刻意跑这一趟的目的。
若非为此,他才不会来见她。
周妩没有立刻答应,她心存顾虑,心想纵她诚心过去,对方却并一定愿意见她。
她自上山的第一日便察觉到,他是有意在避着她的。
如今周家没落,父兄遭难,她又遇人不淑,身陷困厄,惨惨凄凄……这般境地,容与哥哥不过是念及上一辈的交情,这才以德报怨,暂时放下芥蒂对她搭手救助。
这样做,不过是为江湖道义,周妩有自知之明,又岂会自作多情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或许采药的事,是向塬误会了什么,为了一个背叛过自己的,名义上已经不算数的‘未婚妻’,容与明明该厌恶至深才是,又怎么会以身犯险,伤身伤体,根本不值得。
周妩逃避道:“对不起,我恐怕不能答应跟你走,门主先前有过交代,叫我少在宗门内走动,我不想坏了规矩,惹他不悦。”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向塬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师兄为何不允你在宗门内随意走动,你心里当真想不通其中弯绕?若不是当初你心太狠,毒害了师兄的一双眼睛,导致宗门子弟人人将你痛恨至极,师兄又何必如此煞费心机地护着你,为你单僻一方隔绝指摘的净土?他对你可谓用心良苦,而你却连亲自过去看看他都不愿意,他的腿伤、眼伤可都是为你而受,拜你所赐!”
向塬开口的一字一句格外清晰锐利,如针尖,如锋刃,精准地生生往她心坎里戳扎。
她一遍一遍感受着切肤的钝痛。
同时,她觉得自己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坍塌,紧接着,又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复苏重建。
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当日,在京郊的陋屋残院中,她诧然见他现身,又听他蹲下身对她宽慰启齿一句——阿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那时,她内心怎么可能没有触动,可只有假装不懂,抑制深想,她满怀愧的一颗心才能稍微好受些。
可是……若那份她想视而不见的爱意生长太盛,她恐怕,会再装不下去。
“我跟你去。”周妩忍下自己身体的不适与虚弱,奔前一步抓上向塬的手臂,着急催促说,“我们现在就出发。”
向塬落眼逡巡,只觉女子善变,他拂开她的手,没多废话什么,周妩答应便顺他意,于是他干脆转身,快步离院带路。
到了地方,周妩敲门而进,向塬识相独身离开。
进了门,见容与哥哥正卧榻睡着,她不敢冒然出声打扰,于是轻轻将房门阖闭,又放轻脚步,在他房间里渡步打量着寝屋的装潢与摆设的家具。
装潢简朴,布置也素素单单,里面只放置着生活必需之物,书桌座椅,床榻古架,除此,再无一点趣味养性的东西,比如字画,瓶器之类。
周妩这样想着,抬眼间忽的注意到挨着窗牖的一排花架上,摆放着两株旺盛的蘼芜花,与整个房间的暗沉基调显得格格不入,她靠近过去时,正好有阵习风从窗隙钻入,撩拂过草叶,叶片便顺势舞动着上下晃摆起来,很显茁茁生机。
只是据她所知,蘼芜并不常见于卧房装饰,而且更巧合的是,她一直不随大众喜好,爱用栀香、玫瑰香一类的香料染衣,反而别出一格,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用蘼芜香草浸衣洗涤的习惯,于是她身上自然时常带着股淡淡的温香气息,不过除了她自身,周妩并不见京中再有其他贵女同用此香。
偏偏是蘼芜。
容与哥哥房中突兀地生着这样一株花草,还生得极好,而他本人,又哪里见得是喜好养花护花的,他分明意不在此。
容与醒了。
他反应警敏,几乎睁眼瞬间便立刻察觉到自己房内还有位外来客,他看不清,遂蹙起眉头作势开口要质问来人是谁,结
果刚要启齿,他就被一股熟悉的花香气味钻鼻,那味道不是他房中自带的,更明显比平日所闻浓郁很多。
容与自然猜到是谁,于是眉头拧得更深,他单手拉过被子,率先的动作是遮掩住双腿。
他问:“谁在你面前多得嘴?”
周妩不想给别人带去麻烦,鼓足勇气开口:“是我无意间听来的,不怪别人,我,我来是想照顾你。”
“这里不需要人。”
“你需要。”听他果然拒绝,周妩声音略显急道,“你眼睛本就不方便,若腿脚再不稳的话很容易磕碰受伤,你需要我。”
后半句话,她完全脱口而出,刚说完,周妩立刻意识到这话带着引人遐想的暧昧。
她面容闪过片刻的不自在,手指攥握衣角,紧张的再不敢
冒然启齿。
容与也偏过脸去,口吻似不耐一般,“先管顾好你自己,病病殃殃的有什么资格照顾别人。”
周妩惭愧地将头垂得更低,无法反驳这话。
但她态度坚决,决意不会离开,她软下声来,继续同容与商量说:“我身子已经慢慢恢复,不再如先前那般难受了,完全可以照顾你……如果你会因房中多了个人而觉得不自在,那我保证不随意进你的寝屋,只按时帮你端药喂药,这样好不好?”
容与:“没有要喝的药。”
周妩不解,“可是我听向塬说,你分明伤得很严重,贞师父怎会没开药方呢?”
容与抓住她的疏漏,“向塬?”
“……”
周妩一窘,她下意识抬起双手捂住嘴巴,神情满是懊恼,她竟然情急之下无意出卖了向塬,这该如何是好。
她摇头欲解释:“不,不是,容与哥哥,是我非要跟向塬打听的,与他没关系,也不是他撺恿得我。”
越说越显欲盖弥彰,周妩识相赶紧闭上了嘴。
她偷偷去瞄容与的表情,果然见他脸色沉着,周妩不知他信没信自己的说辞,但见他眉头微拧,于是猜测他大概是嫌自己聒噪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开口的后面那些话,容与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下去,他陷入短瞬的恍惚,只因为她开口的那一声称呼。
容与哥哥……
她从没有那样唤过他,不管是记忆里,还是梦魇中。
容与强行唤回自己的思绪,而后沉默着将腿上的被子掀开,露出下面缠绕着纱布的,满满敷裹着黑浓色药膏的双腿。
他对她没再遮瞒,面无表情地开口解释刚才那话:“不用喝药,但需要外敷。”
周妩目光落在上面,忽觉眼眶汹涌热意,她吸了下鼻强忍住眼泪,为了看得更清,她蹲下去朝前倾身,于是立刻离得容与更近很多。
她目光仔细略过每一处,终于知晓向塬口中的‘严重’究竟是到什么程度,为了什么珍禾至于他如此……她受不起。
察觉小腿腿面有外来的灼热呼吸掠过,容与觉痒紧绷,气血倒涌,整个身子都快半僵住
。
他动作不便(),只好咬着牙朝里挪了挪身?(),以此避开接触,却不想对方并无察觉他的闪躲,还自然而然再次贴近,毫无男女之防地超越了安全距离。
“阿妩。”他忍无可忍出声。
周妩抬头,“嗯?”
这个距离很要命,容与没办法这样与她共处,于是声沉道:“帮我递一杯茶。”
“……哦,好。”
周妩迟疑了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才应声,她不能确认,他要自己帮忙做事,这话是否是同意她留下的意思。
周妩起身瞬间,容与呼吸终于得以顺通。
身前那抹蘼芜香气散远了,避过她的近距注视,他慢慢叹出口气来。
喝茶只是借口,呷了口,容与便放下,但令人头痛的是,她再次凑近,比方才更甚。
两人谁也没出声,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容与是再次身僵且嗓口发涩,而周妩则是定睛俯下身来,继续认真观察他的腿伤程度。
刚刚并没有看完。
从草药敷得薄厚程度她可以确认,容与哥哥主要伤到的是左边小腿偏里侧的位置,且伤口应当很深,若不是有致残的风险,依他的性子是断不会那么容易听从贞师父的嘱托,暂放下宗门担子,不理事务,老老实实上榻休养。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腿脚多么重要,他从小勤勉苦练得来的一身本事,自是万分爱惜,他不能亦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思及此,周妩心头愧意更深。
心有所动,她完全没意识到任何不妥,就这样俯下身去,冲着他的伤处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她想缓些他的痛,甚至若可以选择替代,她一定毫不犹豫。
她怀着单纯诚挚的关怀之心,完全不知自己此举对容与而言究竟有多折磨,更没发现此刻他手心浸出汗液的异样,以及他心跳鼓动杂乱的紧张。
她吹拂不止,从外侧一直吹到内侧,分外轻柔。
容与屏住呼吸,身体绷如石塑,最后再也忍耐不住地咬牙推开了她,可情绪起伏中,他出手力道失控,竟无意将人推倒在地上。
清晰听到一道失措的吃痛声,接连又入耳身体磕碰地板的闷钝响动,容与心下一急,毫不犹豫地撑起身想去查看周妩的情况,于是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伤腿,纱布崩开,鲜血更是大片蔓延。
“阿妩,伤到哪了?”
“容与哥哥,你的腿……”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语调带着同样的急切。
明明先前可以忍,但是此时此刻,听他不再遮掩的关心,周妩心里顿觉空落落,泪意更止不住得瞬间汹涌。
啪嗒,啪嗒。
滚落的豆大泪珠打在容与手背上,他心头懊恼不已,忙紧张问:“哪里疼?”
他以为她是疼哭的。
周妩摇头,吸了下鼻,再次将注意力落在他的伤腿上,“我没事,容与哥哥,你的腿流了好多血,要赶紧用纱布重新包扎,我先扶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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