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中,最后一盏灯霍然熄灭, 难以言表的宿命轮转,神奇的造化之力在霎时间倒转生死, 重置阴阳。
轰隆一声, 是断龙石收起的声音,。
皇陵断龙石一落,在外面再难打开,而内里却有巧妙机关,能收起断龙石, 重新打开皇陵。
凤明听见动静, 抬眸看了眼前方的皇陵,又漠然垂下头, 吻了吻景恒的额角。
他将景恒背在身上,转身离开, 心中一片寂然与荒芜。
无限的悔意充斥在他心间。
为什么他总是在错过?
是他杀孽太多的报应吗。
还是他用情不专的惩罚?
去岁在天寿山时, 在皇陵前,景恒曾给他讲过白蛇盗仙草救许仙的故事。可景恒没告诉他, 没人告诉他,如果许仙在奈何桥上走的了快了一些, 已然转世了,白蛇该怎么办。
景恒那样好, 爱上景恒难道是他的错吗?
对, 他爱齐圣宗。可齐圣宗死的时候, 又没告诉他不要爱上别的人,没有告诉他还有转世续命之说。
齐圣宗复活了,这是凤明五年来连在梦中都不敢肖想的好事。
可这一刻,凤明不知该如何面对齐圣宗。
活人永远无法战胜死人。
可当生死倒转,那这段新添的刻骨伤痛就成为了新的里程碑。
是他不该贪恋活人的温暖,不该贪恋景恒的好。当爱情出现时,就人就有了软肋。
凤明顺着白玉石阶而下。
长风拂过凤明脸旁朱红垂绦,仿佛一道微弱呼吸打在他颈间。
凤明陡然一僵。
天光亮起,昨夜的漫天风雨犹如一场噩梦,终于随着日出驱散所有恐惧与哀伤。
“眼睛好酸。”景恒嘀嘀咕咕抱怨:“快叫相公。”
算无遗策的帝王臣服于凤明的眼泪,已故六载的亡灵化作长风万里拂过垂绦,心甘情愿成为一缕残魂的附庸,再次附着在景恒的灵魂深处。
景恒方才起死回生,懒洋洋地道谢。
【多谢啦,兄弟。】
【齐圣宗也懒洋洋,学着景恒说话的语气:这下麻烦大喽。】
齐圣宗原先谋划的是用自己的身体复生,简单轻松地拿回江山。
现在好了,他陪凤明做了乱臣贼子。
这回可真是拱手山河讨卿欢了。他不该是这般的,他总是擅长用最小的代价筹谋最大的局。
【齐圣宗三省吾身:你对朕的影响委实太大。】
【景恒切了一声:谁让凤明更喜欢我,他说选我的时候,你心痛的我都感觉到了。】
【齐圣宗冷声道:一派胡言。你不过是朕的小小残魂,也敢】
【景恒:怎不说话了?】
景恒放弃对身体的掌控,将身体交给齐圣宗去用。
这位死了多年的圣宗皇帝,伏在凤明背上,闻到了熟悉的发香与药香,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惊破这一场空梦。
【景恒在灵魂深处笑得打滚:哈哈哈哈哈哈】
凤明微微侧首,鼻尖曾在齐圣宗脸上,齐圣宗仿若触电,双手一松,从凤明身上摔在地上。
凤明蹲下来,二指按在齐圣宗颈间动脉,蓬勃的生命力律动,越跳越快。
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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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探齐圣宗呼吸,微凉的鼻息喷在他手指上。
凤明如释重负,满意地笑笑,单膝跪地,又去听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凤明侧耳听了听,紧紧抱住齐圣宗。
齐圣宗:“”
齐圣宗呆在原地,凤明抱了会儿,望着齐圣宗眼睛,疑惑似的,微微侧头,去吻他。
【景恒热闹也不看了:不可以!】
齐圣宗闭上眼。
【不可以!】
景恒疯狂鸡叫,却无论如何也夺不回身体的控制权。
玄一神出鬼没,打断了这个吻。
凤明挡在齐圣宗身前。
身后,齐圣宗平静地看着玄一。
玄一读懂了圣宗的眼神,没有道破主子的身份。他在心中叹气,心说行,坏人我做,好人您做,您是主子你清高、您了不起。
他将装着长生丹的锦盒扔在凤明怀中,转身走了。
“这是石虫蜜的解药。”齐圣宗说:“你快吃。”
凤明握着锦盒,回过头,不动神色:“怎么回事?”
齐圣宗泰然自若地撒谎:“我也不知道,续明灯失败了吧。”
“你最好从头讲,”凤明捏出长生丹,黑褐色的丹药在雪白指尖微微转动:“要是再撒谎呢,我就把这粒解药扔到水坑里,圣宗陛下。”
齐圣宗的脸上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少倾,景恒重新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他跑了。”
凤明面露怀疑,景恒凑过去亲了亲他:“别和解药过不去,快吃。”
景恒从凤明指尖扣出解药,喂到凤明嘴里,凤明的唇轻轻擦过景恒温热的指尖,眼看着凤明喉结微动,才放下心:“和他置什么气,他坏的很,谁都算计。”
凤明再次抱住景恒,去听景恒心跳。
景恒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凤明松了一口气,他面若寒霜,兴师问罪:“我叫你你没有醒。”
景恒:“”
“还有白蛇传的结局,你是编的。”凤明眯起眼,毫不留情地拆穿:“最后明明是白蛇被镇在雷锋塔下,许仙出家为僧,守在塔外。”
景恒:“”
【景恒扛不住了:兄弟、圣上。你来抗会儿?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
启天弘道也不敢对上凤明的凝视,齐圣宗沉默不语,第一次觉得他的尊贵谥号有些大了。
景恒紧张得扣手,灵机一动:“胸口好疼。”
作为一个成功的帝王齐圣宗虚心好学,他认真记下:装胸口痛,博取同情。
下一秒,凤明撕开景恒前襟衣裳,露出平滑的胸膛,哪里还有剑伤,连条印子都没有。
景恒:“”
齐圣宗划掉刚才记下的话,改写成:装病被拆穿,会更惨。
凤明抬起手,景恒躲了一下,凤明恨恨收回手。
圣宗又记:装作害怕可免于挨打。
作为帝王,记下这句实在有失身份,圣宗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后缀,淮安王世子景恒记。
景恒:“”
“走吧,先回淮安。”凤明骑上马:“从长计议。”
*
永元六年八月二十一,淮安。
景恒与朝廷的圣旨几乎同时到达。
淮安王称病,还没有接旨,他千般万盼终于等到了儿子回来,拉着景恒问:“京城里怎么了?”
“宫变,怀王景沉离间了圣上和凤明。”景恒说:“现在怀王摄政,不服怀王的就都从京城逃出来了。”
景文宸看了眼凤明,拽着景恒进了书房:“都谁不服怀王?”
景恒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主要是我。”
景文宸眼前一黑:“你你想谋反?”
“是怀王谋反,他欺骗群臣,给圣上下毒嫁祸凤明。”景恒说:“咱们要做到就是把江山社稷从怀王手里夺回来。”
景文宸说:“那不就是谋反吗。”
景恒说:“我的爹,怀王他蒙蔽了圣上,这回轮到你救国,你救吧。”
景文宸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宣旨的大臣就在王府候着,接了圣旨就等同于认下怀王,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景文宸将幕僚与官员全部传来,共商此事。
众人谈来谈去,也没个结果。
有说接了圣旨把凤明交出去的;有说接了圣旨装傻的;有说先不接圣旨看看别的藩王怎做的;有说不接圣旨直接自立的。
“万万不可。”景文宸拒绝道:“大齐一统中原二百年,本王若自立,其余诸侯藩王定纷纷效仿,届时大齐四分五裂,这千古罪名本王背不得。”
景恒坐着,曲着只腿踩在椅面上:“咱们与京城隔着淮河,怀王也没辙,先把南边收拾利索了。”
景文宸气得胡子都炸了起来:“你这不就是划地自封?”
景恒道:“什么封不封的,这叫清君侧。”
景文宸问景恒:“你有几分把握?赢了才是清君侧、是救国,若是输,那就是谋大逆、是造反。他日史书工笔,你就是大齐的罪人。”
景恒朝景文宸行了一礼:“父王,爹,这事儿我必须得做。”
景文宸头大如斗:“就为了凤明?”
“为了大齐。”
一位老臣道:“怀王摄政确是德难配位。他本是质子,当年老怀王谋反,朝廷没追究他,他不思感恩,反想篡国,如此小人行径,如何能担任大统?”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九千岁还在京中,他就敢给圣上下毒,如今京中他一家独大圣上安危实在难保!”
“圣上若有万一,他岂非名正言顺?”
“他凭什么名正言顺,咱们王爷是高祖嫡子,若今上并非先帝亲生,那论起身份,就是咱们世子爷也比肃王的儿子离天更近,况且王爷?”
“这话就不要再说了。”景文宸往椅子上一靠,吩咐左右:“本王病得太重了,以后藩地的事儿都听世子的。”
众人:“”
“如今怀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想学曹孟德可没那么容易,”另一人道:“怀王手里没兵,他拿什么令诸侯。谁能打,谁手里的才是天子。”
景恒笑了一声:“这话我爱听,你叫什么?”
那人起身行礼:“微臣轩辕靖。”
“好,听名字就是一员猛将。”景恒慢条斯理:“于兵法上,凤明乃不世之材,在兵马上,他能调遣二十万西北军。怀王策反了十万禁军,就妄图号令中原,可笑至极。”
这段话给淮安诸臣吃下粒定心丸。
二十万西北军,那可是真正的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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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铁军。仁宗在位时,凤明能挂帅荡平西燕,一剑转战三千里,时至今日,难道凤明的剑就钝了么?
众人心中略微安定,纷纷称是,将凤明曾经的功绩拿出来称赞了一番。
景恒站起身:“我不认怀王,凤明才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无论今上是否为先帝亲生,凤明认他,我就认他。从今日起,你们见凤明便如见我。诸位都是景恒的长辈,我的命令你们不听,我或许不会计较,但凤明的话,谁不听,谁就是同我作对,淮安就容不下他。”
景恒如此郑重其事,众人凛然,齐声道:“臣等谨记。”
景恒接着说:“今日是我掌事第一天,有些事说在前面。凤明手底下的人,谁都不可怠慢;阉人、阉党之词,我不想听见。你们要记着,凤明是我千请万请才来的淮安,谁叫他不高兴,我就不高兴,知道了吗?”
众人纷纷起身:“是,谨遵世子之命。”
景文宸也站起身吩咐:“就这般吧。”
景恒扶着景文宸走出议事堂:“爹,谢谢您。”
“对事上,你不像我,对情上,倒是很像。”
景恒笑了笑:“知道您疼我娘。您呢,就好好歇歇,争取和我娘再给我生个弟弟,儿子是不能传宗接代了,绵延子嗣的重任还在您身上啊。”
景文宸烦的不行,叫景恒快滚。
作者有话说:
甜了甜了。?
? 75、占有欲
景恒听话地滚了, 他此时又沉重又轻松。裂土分茅,逐鹿中原,试问那个男人没有一刻问鼎天下的心。
亲手为爱人打江山, 这多浪漫啊。
【齐圣宗有些落寞:他更喜欢你。】
【景恒得意又低调.:都是一个人就不要分你我了吧?】
【齐圣宗:但你是魂灵中讨他喜欢的部分,朕特意挑拣出来的。】
【景恒:他喜欢什么样的?】
【齐圣宗:直白、热烈、温柔、听话、可爱。】
【景恒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我有这么好吗?】
虽然看不见, 但齐圣宗明显非常不屑。
【齐圣宗:这些性格朕均无,所以你才会去未来, 那个时代的人似乎更善于表达自己。】
【景恒:】
【景恒:虽然你老谋深算, 满肚子心眼,但他还是喜欢上你了。】
【齐圣宗言简意赅:多谢宽慰。】
【景恒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有一世我转生成兰花,你对我说了好多,你觉得你配不上他, 幽兰不可佩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纵然齐圣宗再算无遗策, 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有一盆兰花会是自己的转生,那他真的是说了好多, 他尴尬极了。
这次复活以后,前六世的记忆也逐渐复苏, 景恒在回忆中努力翻了翻, 感叹了一声天啊。
圣宗皇帝的占有欲令人瑟瑟发抖。
因景朔缠着凤明而嫉妒
关起来、藏起来、锁起来
想看凤明蒙着眼的样子
喜欢看凤明向他行礼又心疼凤明的膝盖
因不久于人世而想掐死凤明
怕凤明为他殉葬、也怕景朔在他死后与凤明日久生情,于是纵容景朔, 用江山社稷留下凤明的命。
计划捏造一个凤明会喜欢的转世,替他追求凤明、陪伴凤明, 再利用文臣与怀王的反叛逼死转世,这般他既能顺利转生、又能得到凤明的爱。
齐圣宗在只有一粒解药的情况下, 利用七星续命灯, 将所有人都作为棋子, 布了一局棋。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布下的局,在他死后能奏效六年之久,每一步都在齐圣宗的算计之上,着实恐怖。
【景恒:你有点东西。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和您比起来我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和我的另一半魂魄格格不入,你能理解我意思吧。】
【齐圣宗:朕舍不得他死,诸多算计,都是让他活着。】
【景恒推心置腹:怎么叫你好呢,我说兄弟,你对凤明的爱很深,但你知道吗?爱一个人是不计得失的。你算的很准,一切也都按着你的计划进行。可你想过没有你、也没我的那五年,凤明过的是什么日子?
石虫蜜的毒让他睡不着,我第一次见他,他那般瘦,面无血色,指甲青白,时常咳嗽。他为了替你守江山,独自站在高处,受尽天下唾骂,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亲手杀了景朔,用他最喜欢的定山河,景朔死后他就把剑封了起来。
他是多没耐心的一个人,整日坐在闻政堂批折子,听百官聒噪、被文臣算计
你不舍得他死,就舍得他受这些么?】
齐圣宗久久无言。
景恒离了议事堂,往自己院落走去,对着淮安众臣他胸有成竹,夸下海口有西北兵马二十万,可那二十万镇在西北不说,大军开拨一路从北到南几千里,哪里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到了淮安呢。
眼下能用的上的,只有淮安王府五百府兵,和中秋夜宫变中随凤明杀出宫的东厂厂卫。
东厂卫满打满算七百余人,那日宫血战过后损失如何现下也不得知,到今日为止,安全抵达淮安的有二百三十余人,其余的许是在路上、许是逃走了、也许死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景恒宁愿他们是投了怀王。天下大势汹涌如潮,凤明得势时,满朝文武俱是阉党,一朝失势,天下太监皆成清流,这潮起潮落,又哪里是一个小小厂卫能抵挡的呢?
难道非要满官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全都报节而死,凤明久开心了吗?
能一起逆流而上的更加可贵,顺流而下也无可厚非。
凤明不怨他们,景恒也不怨。
只是无论多少人倒戈相向,景恒都会始终站在凤明身边,逆着人潮、共面风雨。
淮安王府建得阔绰,景恒院落严格遵照亲王世子规制,正门五间,启门三,缭以崇垣,基高二尺五寸,正殿五间、翼楼、后殿、后寝皆五间,景恒自己住着时,好些院子转都没转过,可安置起凤明的手下来仍显捉襟见肘。
厂卫倒也罢了,都是宦官,进了王府内宅,王府总管睁只眼闭一只眼,可锦衣卫不行,几十个锦衣卫乌乌泱泱一大群,个个出身世家,猿臂蜂腰,朗俊非凡,这放进来还得了?
王府丫鬟们还如何做工,个个含羞带怯动了春心,相互攀比着梳妆打扮、争风吃醋,岂不是家宅不宁,鸡飞狗跳!
景恒遣散了院里的丫鬟,只留下些上了年纪的婆子做饭,又反复保证锦衣卫们不会在王府里乱窜,管事这オ作罢。
大齐锦衣卫编制足有五千,但能在御前行走的都是北镇府司的精英干将,只有九十人,负责御前轮值。中秋夜事发突然,他们奉命行事,头脑一热跟着凤明杀出了京城,到了淮安细想想,又不免后怕。
他们父母亲族俱在,就这般明目张胆地与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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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对,连累了族亲可如何是好。
心中烦闷,又被王府管家挤兑连院子都不让出,锦衣卫们哪里吃过这委屈,众人一合计,越过严笙迟,闹到凤明面前。
兰小丰是锦衣卫中选出的代表,因为他生得漂亮,眼睛大大的,小马驹似得,看人时很真诚,督主对好看些的人会格外宽容些。
他们的原话是:“可怜兮兮的挨打时能轻一些。”
兰小丰:我真是谢谢你们。
锦衣卫们围着兰小丰,捧出件簇新飞鱼服,伺候他换上,又给他梳头又给他擦脸。
兰小丰推开那一双双大手:“滚滚滚,干嘛呢,洗涮干净了好装殓吗?兵荒马乱的从京城里逃出来,谁还带了件新衣裳?”
新衣裳是董学海的,他给兰小丰正了正衣冠:“兰妹,你的好哥哥们永远记着。”
兰小丰一脚踹在董学海小腿上:“臭美的董老二,给爷滚。”
“兰爷!兰爷!”众锦衣卫七手八脚拦着他:“别打架,别打架,快去见督主罢。”
兰小丰到主院时,两个厂卫守在门前,说这就去通传,汪钺在院子里听见动静,喊了一声:“就这么两步远的路,通传什么,进来吧。”
自从锦衣卫们跟着凤明离开京城,汪钺对众锦衣卫亲近了许多,真心觉得他们是‘自己人’了。
汪钺敲敲门:“督主,锦衣卫的兰小丰来了。”
里面回了声:“进来吧。”
不是凤明的声音,那必定是哪位淮安王世子了。
兰小丰走进书房,这书房里布置的简单,看起来不像是很爱读书的样子,书架上摆的书大多比他身上的衣裳还新。
角落里挂着盏碎了一角的琉璃灯,多宝阁当中放着个展匣,像是放扇的,扇子却没在里面。
他目光一转,见世子景恒手边拿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纸扇,梨木扇骨,糊着最廉价的酒金纸,难不成是这把?
景恒见兰小丰看他扇子,双手把扇面打开,作势一扇,兰小丰看清扇面上的字:无题。
兰小丰:“”
这有啥特别的吗,恕他眼拙。
凤明侧目斜睨了景恒一眼,景恒得着信号似的,勾起唇,探身给凤明扇风纳凉。
这时兰小丰才注意到,即便实在淮安王府、在淮安世子的书房里,景恒依旧把主位让给督主,只坐在左侧首,既不碍事,又方便给督主端茶送水。
人都说淮安王世子攀附督主是贪图权势,才鞍前马后、深情款款,可现在督主落魄了,世子一如往常不说,甚至更加周到。
哎,可不是落魄了,丧家之犬一般被人从京城里赶出来,小皇帝也与他反目了。
无论旁人如何说,督主如何待小皇帝的,他们常在御前的锦衣卫都看在眼里。
久远的暂且不提,中秋那夜,小皇帝中毒吐血,怀王一味步步紧逼,督主浑然不在乎,只担心小皇帝身体,直到确认并无大碍,才舍出心思搭理怀王。
谁奸谁忠一目了然,满朝大臣都看在眼里,可因为小皇帝当局者迷,不再信任督主,于是大臣们集体装聋作哑,实在可恶。更有甚者,为讨好怀王,甚至写了檄文讨伐督主。
兰小丰方进门前,还听着督主和世子商量如何把小皇帝救出来!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说的就是他们督主吧。兰小丰眼泪汪汪,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督主!”
凤明;“”
景恒:“”?
? 76、重新连接
凤明与景恒对视一眼, 心说这孩子怎么了。
“你先起来。”凤明说:“不必行此大礼。”
同样出身微寒,身居高位后,有人趾高气扬, 喜欢看别人拜自己;有人推己及人,礼数反而少些。凤明是后者, 这兰小丰浓眉大眼,看着喜气怪可爱的, 凤明问:“什么事。”
兰小丰说:“回禀督主, 两事禀告督主。头一件是,山猪吃不惯细糠,弟兄们在王府住着不自在,请督主准予咱们搬出去单住”
景恒叹了口气:“可是有谁嚼舌根,惹了咱们兄弟不痛快?”
兰小丰犹豫片刻, 嚼舌根的不少, 可说得不是他们锦衣卫,他低下头:“没有, 是卑职自在惯了。”
“汪钺”凤明唤了一声,又觉汪钺办事不稳妥:“你去把朝峰叫来。”
汪钺:“”
“都挤在王府确实不像话, ”凤明写了条子, 递给汪钺:“叫朝峰去买个院子吧。”
景恒从凤明手中接过条子,对折两下, 塞进自己怀里:“在淮安呢,你看上那处宅子只管说, 我都能给你弄来,花这冤枉钱作甚。”
凤明说:“好, 那你就找个宅子, 我们尽快搬过去。”
我们?
“你也不在府里住了?”景恒不大乐意,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勉勉强强说:“好吧。”
兰小丰:???
都不争取一下的吗?
兰小丰第二件事还来不及说,景恒就风风火火要走,说是给凤明鼓弄宅子去,金豆跟在景恒身后,景恒反手一推:“陪你主子呆着。”
金豆委委屈屈一瘪嘴:“您也是我主子啊。”
景恒把手中的扇子亲手放回扇匣里,展示在多宝架上,左挪右挪,总不满意,他语气随意,显然注意力都在摆正扇匣上:“以后呢,咱们院里只有一位主子,就是你凤明凤大人,我呢,就不牢你操心了。”
金豆哦了一声,上前帮景恒摆弄。
见方的匣子不大,钿贝镂花,嵌着砗磲,搁置在多宝架上,那是怎么摆怎么好看,华光淡淡,温润夺目。
偏景恒怎么摆都不满意,他拍开金豆的手:“别碰,少裹乱,我这儿办正事呢。”
金豆捂着手,不可思议地看着景恒,这是景恒第一次打他,虽不疼,玩笑似得,他还是非常受伤:“你打我?你不让我碰着扇子,我就从没碰过,现在扇匣也不让碰了,你又没说,我怎生知道!”
兰小丰真是开了眼了,这王府的下人都这么豪横吗?就是在他家,也断没有哪个下人敢这般和主子说话的。
景恒满不在乎,踮起脚把扇匣放到最上面:“就不让你碰。”
“景恒,”凤明叫他:“宅子的事交给下面人去办,你过来,说些正事。”
景恒一想也是,这几日招兵买马,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时间陪凤明。凤明自服用下长生丹后,有些虛弱,内力尽失,朱汝熙说这是蛊母在吸取力量对抗毒素,待除尽余毒,功力不但能恢复全盛,身体也会比旁人强健,百毒不侵。
这一过程快则一两月,慢则半年,倒也不碍事,只是凤明没了内力,不能时刻抽剑砍人,有些郁郁。
打江山这件事,景恒真是不擅长,他几次三番请齐圣宗出来主持大局。可圣宗陛下呢,自从上次的心事被他道破,就一味装死,不肯在接管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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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圣宗不出来,凤明就当没他这人,他们两厢都不提,倒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默契与尴尬。
也是有些区别的,自从知道齐圣宗的魂儿在他身体里,凤明的衣服领子又紧了不说,自石虫蜜被蛊母压制,凤明不再难眠,用不着景恒搂着哄睡了,这些日子虽同床共枕,却隔得老远,摸摸手都会被打。
他原本是有些微词的。
然而某夜,景恒从梦中转醒,琉璃盏浅浅光晕中,凤明也醒着抱着膝坐在他身侧,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
凤明先探了探他的呼吸,又伏在他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
不知凤明是始终未睡,还是刚醒的。
景恒闭着眼,没有让凤明发现他醒了,凤明听了会儿心跳,心满意足地回到床的另一侧睡下。
在朦胧的微光中,景恒望向凤明,见凤明似乎确实睡了,才合上眼,心中思绪万千。
半盏茶的功夫后,凤明再度起身,他看着景恒胸口微微起伏,心中知道景恒活着,没有任何危险与不测,不必再上前确认。
于是翻身躺下,还没闭上眼,就又坐起来靠近景恒,再一次重复那有些病态举动。
探呼吸,听心跳。
景恒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吓到凤明,装作睡熟的样子,任由凤明折腾了一夜。
这一夜,凤明没有睡,景恒也一直醒着。
不知在景恒发现之前,多少个夜里,凤明辗转难眠,无数次偷偷查看,怕景恒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死掉。
平日里凤明表现的并无异常,如非偶然发现,景恒永远也不会发觉,玄一那一剑给凤明带来的影响这样大。
他的凤明勇冠三军、战无不胜,是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临危不惧的孤胆英雄。
胆怯这个词离凤明很远。
可在这个稀松平常、万籁俱寂的秋夜里,凤明又是这般小心谨慎,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爱人的呼吸与心跳。
从那天起,景恒再也没有任何微词与介怀,彻底接受了齐圣宗的存在。
理论上,他和齐圣宗是一个灵魂不假,但就好比蚯蚓,把蚯蚓都切两段了,那还能捏回去硬说是一只嘛。
这事儿太怪。
齐圣宗倒是不在乎。不过也是,圣宗把灵魂分开的目的就是引诱凤明爱上‘他’,这家伙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做事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连灵魂都能当做利用的工具。
可灵魂又不是手帕,撕成两半以后密密缝上就相安无事,这一分为二以后,一半是景衡、是圣宗皇帝,金尊玉贵,天潢贵胄,打一生下来就当做皇帝培养,学是帝王心术,做事是三思而行,把所有人当棋子儿摆弄;另一半的他呢,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学得是人人平等,做事是随心所欲,穿越到齐朝来这六年,依旧习惯和所有人称兄道弟当朋友。
齐圣宗觉得这很可笑吧,所以才若无其事,根本不在乎凤明爱上了景恒,他猜测,只要圣宗皇帝愿意耍心眼,凤明很快就会被算计进去,旧火重燃,重新爱上齐圣宗,甚至把本来属于‘景恒’的爱也投射到圣宗皇帝身上。
可他不是齐圣宗啊。
景恒斗志全无,支臂靠在椅子上,没再听兰小丰同凤明说什么,没听就对了,听完更气。
兰小丰说完锦衣卫们交代给他的事情,又对着景恒好一顿表忠心,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凤明。
兰小丰走后,凤明把人都遺散,摸摸景恒的狗头:“看着没什么精神,累着了?”
景恒张开手臂,要搂搂。
凤明叹了口气,起身侧坐到景恒怀里,揽着他肩膀:“怎么了?”
景恒把下巴搭在凤明肩上:“烦。”
凤明手指卷着他头发玩,给他编小辫:“我在西北时学的。这八股辫喻意八福:健康、无忧、平安、孔武、自由、长乐、聪慧、团圆。”
景恒随他摆弄:“这话说着没劲,爷们儿不该唧唧歪歪,可我还是想问你,凤明,你还爱他吗?”
凤明手下不停,小辫编到了第三股,拿红绳一绕系紧,嗯了一声。
“啊?”景恒猛回头,被头发抻的又嗷了一嗓子,他揉着头皮,在愤怒和卖惨两种情绪中反复横跳,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垂下眼凝望凤明,可怜兮兮的,眼睛里满是哀伤难过,明明什么都没说,又胜过说了千言万语。
【大善。】听见凤明承认爱自己,齐圣宗再振旗鼓,重新连接。
景恒骂了一声。【您这时候重连上线了,有能耐您别挂机啊。】
景恒还欲进一步谴责,正此时,凤明的吻落在景恒脸上。
咚、咚、咚、咚。
打鼓一般的声响敲打在景恒耳边,他四下寻找,直到凤明微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才恍然惊觉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凤明站起身,后退几步,困惑地看向景恒。
景恒也站起来:“凤明,我”
他微微眩晕,随着这强烈律动,奇异美丽的光斑出现在眼前,记忆的枷锁出现破碎裂痕,无数场景飞速闪过。
之前只是齐圣宗可以任意查看他的记忆,他对齐圣宗与凤明的过往无权探看。
可此时,齐圣宗的记忆、他的记忆、他化身为花鸟鱼虫时的记忆、全部穿插在一起,五光十色的记忆碎片斑驳在一起,光怪陆离。
好吧,也许是他着相了,两只蚯蚓硬捏在一起,是可以捏成一只的。
此时此刻,叫做齐圣宗那只蚯蚓似乎主动放弃了什么,灵魄化作一道神奇斑斓的记忆流,不断向景恒输送。
齐圣宗在杀死自己,他在舍弃自我!
景恒想错了,他以为齐圣宗一切周密布局,是以齐圣宗和凤明都活着为锚点开展。
原来不是。
齐圣宗的执念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凤明不爱他。
如今得偿所愿,齐圣宗心中执念顿消,自愿消融灵魄。
一只蚯蚓不能有两个头,所以齐圣宗甘愿做‘尾巴’。
【齐圣宗!圣宗皇帝!景衡!】
景恒不知该如何阻止这场消亡。上天作证,这绝不是他想得到的结局,他并不排斥圣宗皇帝的灵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齐圣宗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就齐圣宗的谋算与心机,谁不得夸一声牛逼呢?
景恒绝不希望齐圣宗就这般消失,他甚至没有和凤明好好说上一句话。
这个男人是真的绝!
【六年啊,齐圣宗,你就没有什么要和凤明说的吗?】
【你都没有亲口说过你爱他。】
【就这般烟消云散,你不遗憾吗?】
无济于事,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景恒踉跄一步,紧紧握住凤明的手:“凤明,他要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我能感觉到,他要消失了。”
凤明脸上顷刻间失去所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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