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了后来,踩着满地的鲜血脑浆也能走得自在,就算被血肉溅了满面,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成了即便在酷吏遍地的新狱,也足以令人骨颤肉惊的存在。
不过一两年,他就带着一身洗不尽的血气和阴毒,走到了周西英的身边,扬着他那双已露妖冶的凤目,倚势挟权,恃强凌弱。
吴京元处置了所有在当年“阻拦”吴红藤与他相认的府中人,一副根本不知道他曾去过吴府的模样,迫切地要他认祖归宗。
他问小郡主他该如何做,小郡主说了随他,他便极为荣耀地进了吴家宗祠。
即便他隐约觉出小郡主的不置可否是想看他的选择,但日益膨胀的、私密的野心还是让他走向了那一端。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同以前一样,便是得了一丁点的消息也要告诉她。
在得知有人竟打算诬告赤璋长公主谋反后,吴红藤当夜便冒死前往公主府,向小郡主告密。
小郡主却似乎并不在意。
而这也的确不值得她去在意。
在女皇那里,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意欲谋反,唯独赤璋长公主不可能。
她最心爱的长女,绝不会背叛她!
周西英此举无异于踢上铁板,惹得女皇勃然大怒,从此再也不对他百般信任!
很快,刘姓那些生机茂盛的宗枝便被剪除殆尽,女皇的江山已然坐稳。
酷吏,不被需要了。
在一切的清算开始前,吴红藤得了小郡主的指点,罗列了周西英的数桩罪证,向女皇呈上。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看得女皇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周西英斩首示众,剐肉曝骨。而流着吴家血脉的吴红藤却靠着这次戴罪立功,不仅没被牵连,反得了恩赏。
吴京元也看上了这只狗崽子的阴狠与贪婪,将吴家的许多阴私之事都交给了他去办。
他手中的权势,并不比曾经在周西英的身边时要少。
他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觳觫连连的红藤君。
他似乎变得尊贵了。
可他的心却空得厉害。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十六岁时,他成了周西英亲信的那晚,被他带着出入了风月场。酒兴大作的周西英在将怀中浓妆艳抹的女子压进榻中时,伸手指向他,要他挑也一个女子带回屋行欢。
他便毕恭毕敬地应了,挑了,做了。
那夜过后,再见到小郡主,他仍是如往常那般、事无钜细地将发生过的事一一告诉了她。
可小郡主眼睛里的光,却忽地怔了一个瞬间。
但下一秒,她就满脸好奇地开始问他好不好玩、是什么感觉。
他对这种事时,是不知羞耻的。
他生于柳陌花衢。出现在那里的每个男人只为寻欢作乐,住在那里的每个女人都人尽可夫。
放荡的莺声燕语,赤、裸的交叠男女,这就是他生长的地方,没有人告诉他,云雨巫山、塌上之事,原来不能轻易去做,原来,不堪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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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小郡主问,他便答。
见小郡主听得意兴盎然,他便如以往一样,努力地说,想要讨她的喜欢。
那时的她,睁着明亮的圆眼睛,坐在攀援着大片玫瑰的花篱旁,松开正往他黑发间插着鲜红刺玫的手,兴致勃勃地边听边问,同问他“人就算被生剖出了心脏,竟也不会立刻死吗?”时的好奇神情一模一样。
一点征兆都没有,就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当时的吴红藤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朵没有戴到他发上的玫瑰,永远不会被戴上了。
等过去后,再回想起来,后知后觉地,从他说出他于妓馆过夜的那一刻开始,小郡主就再也没有碰过他。
“下月十五,是我的冠礼。”
吴红藤看着榻上的扶光。
她的手正抚摸着怀中的白猫,指尖在它的长毛间缠绕。
那双手,曾经也抚摸过他披下的头发——“你的头发还是不够好看,得让哑奴多给你加些补品才行。”
“我想……”
因为太过想要,那种强烈的、卑微的希冀,令他喉间发紧,几乎难以出声。
“想向您,求一个字。”
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想要。
他想要她与众不同的对待,想要用一切证明他没有被抛弃。
想得发疯。
抱猫的小贵人抬起眼睛,似乎不解又吃惊。
随后,她笑着开了口,声音端庄又柔美,挑不出丁点的不妥:“表哥的字,我怎么好取?”
吴红藤凤目中希冀的光,陡然地黯了下去。
当年,发现小郡主不再碰他以后,他慌得想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到了极点,只能更拚命将那些也许对她还新奇着的消息或东西带给她,只求她愿意多看他一眼。
起初,这些招数还有用,可随着小郡主长大,他能带给她的新鲜东西越来越少。
她能想起他、走进他院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最后的那一次,又是一年隆冬。
他太久没有见到扶光,久到他快要崩溃,久到想见她的渴望在他的身体里生生灼出了一个无底的空洞。
他坐在那片花已经凋尽的枯篱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饥寒交迫、快要冻死的雪夜。
那时,他看到了狗坊献给他的那只、他原本想要送给扶光玩的细犬。
说不清到底想了什么,等他有意识时,他已经凶狠地将它按在了雪上,一刀又一刀疯癫地砍下!
直到用刀将它活活剁烂、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才感到那股烧得他饥肠辘辘的痛苦缓解了一些。
可就在他趴在血地中喘着气的时候,一身雪白雁氅的小郡主走了进来。
她看着满地的狼藉,语气淡淡地皱起眉:“不要让我见到血啊,我讨厌血腥味。”
随后,她转身就离开了。
他回过神,疯了一样地想把自己洗干净。
他跪在地上,用热水一遍一遍地冲掉跟雪化在了一起的血水。
可她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他不吃不喝,赌着命等他。
可等到性命垂危,却只等来了郡主身边的酡颜。
侍女面无神情。
“郡主说,她厌恶乱闹乱叫的狗。如果红藤君无法安静,这座小院便赠给您。从此以后,彼此陌路,两不相干。”
那时的他,早已不是曾经雪夜中无处可居的野狗。
那样的院子,成百上千也是唾手可得。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一句“陌路”。
他从此不敢再闹。
她希望他安静,那他就安静。
她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只要收到她的一封信,就算金川县的事情还未了、他提前离开可能会惹出乱子,他还是义无反顾奔去了长安,就为了给她带一一株如今被她用来撕扯着喂猫的花,就为了能再得到她的一点点垂怜。
可换来的,还是一声拒人千里的“表哥”。
是啊。
他早就该明白,他渴望得到的,是个被泼天富贵和滔天权势滋养长大的少女。
那些贵重到寻常人们屠戮亲友也要争夺的金银珠翠,于她不过林野中滚过脚边的一颗山楂果子。
他拚死挣来献给她的,她一样都瞧不上;他血流成河抢来的,也不过只能得她须臾喜欢,等新鲜劲儿过去,用不了几日、甚至不到一日,就会被她丢进那间金筑的屋子里,连想都不会再被想起来。
吴红藤看着扶光。
被蛱蝶群簇着的少女靡颜腻理,尝咬着花瓣丝的模样娇媚可爱,越看,越让他觉得难耐。
他想将更多的人丢进吃人的獒犬群中,听着他们的绝望的求救,看着他们被撕烂咬碎、噬骨吞血!
但他知道,那些都只能管用一会儿,根本无法填满他身体里那片无时不在继续撕裂着的胸腔空洞。
他想要的是她。
只能是她。
但现在,还不行……
“我听说,你收了个新的妾室。”
吃完了花的小郡主突然抬眸,双目中凉意的光直直地逼进了吴红藤的眼睛。
随后,小贵人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捏住蹭在她桃花面靥上的那只赤斑凤蝶的双翅,将它拢到手心,边看着它在里面慌乱地扑着翅,边同吴红藤说话,“临清钱万宁的庶女是不是?据说,她长得跟我有些像呢。”
吴红藤抿了抿薄唇,看着那只挣扎在她掌心囚笼、越发力竭的凤蝶,在她的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小郡主视若无睹,笑着继续说:“其实,我有点好奇,想知道她究竟长了什么模样,但是,又不好夺人所爱。毕竟,表哥好像十分宠爱于她,连着数日宿在那里不说,夜里的动静也格外大。”
“一个侍婢而已。”
吴红藤看着她的笑颜。
“是吗?”
小郡主露出她的两个甜甜的小酒凹,“那就把她送给我吧。”
她盯着他的眼睛,面上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是字字不同置喙:“把她在你那儿出现过的所有痕迹全抹干净,不要再让我听到一点风言。”
说完,她笑着偏了偏头,发间步摇边垂着的那串玛瑙红珠碰撞出轻快的声响。
“好吗?”
听了吴红藤说“是”,她便似乎更开心了。
“那就好。我马上就要成亲了,却还少好多侍女,说不定她能补个缺呢。”
花房的暖意将她裙上郁金草的香气烘得更浓。
吴红藤逼迫自己将头颅低下,藏起自己眼睛里快要遮掩不住了的欲望。
他知道她要成亲了。
他就是知道她要成亲了,才更加控制不住,哪怕看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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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跟她只有分毫像的女人,也要把她掠夺回家,变成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明明,他已经决心要不在乎了。
他比谁都清楚,无论在她身边的人是谁,早晚都会被她厌倦、都会被她抛弃。
她不会真正地爱上任何人。
他看着停在他膝前的那只美丽却妖异、像极了扶光的重瞳黛眼蝶,悄悄却用尽全力地将它攥进了自己的掌心!
蝴蝶被他碾得烂碎,他全身都在用力,跪得淤肿的膝头因此疼得厉害,可他却觉得畅快极了。
选择回到吴家,实在是太对了。
即便他对吴家厌恶至极,但只要他姓着吴,身上还流着良王吴京元的血,他就有能往上爬的机会。
他要变得更加尊贵,他要更多的权势,他要登上权力的巅峰。
然后,他要她。
要她雌伏在他的身下,要那双悬珠的眼睛像遥远的从前那样、专注地只看着他。
“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
吴红藤走后,小郡主自言自语念了句《西京杂句》里做菊花酒的法子,便让托着她裘衣的酡颜找人、将那株紫菊搬去庖厨。
“今日稍晚我要试一试。我还没以这方子、喝过紫菊酿的菊花酒。”
酡颜应声去了。回来时,她怀中的裘衣已经换成了一沓沓黎豆送来的、事关永济州的书卷。
但甫一进门,她便停下了脚步,明晃晃卸下她掩在袖中的小弩,然后才行至郡主身旁,将那些书卷放上榻边小几。
方才,那支弩一直对准着吴红藤。
箭簇上抹着极烈的麻药,只用足够近地连弩两箭,就能在一瞬间醉倒一头猛虎。
阿柿看了酡颜一眼,唇角笑意仍在:“看你报他来府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私自换成毒药呢。”
酡颜一震,当即跪下认错:“奴婢失态!”
她知道自己不该解释,可话还是不自禁地说了出来:“只是一想起他与那女子在握雨携云时喊的是什么名字,奴婢就……”
“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小郡主若无其事地接了话。
“要不是怕他哪天昏了头,因此给我招了麻烦,我才懒得管。”
她眨了下眼睛:“好麻烦,早知道就不养他了。他最近为吴京元这样卖力,不外乎是想助吴京元登位,想着等真到了那一天,反正吴京元的其他儿子全是废物,皇嗣只会是他的囊中物。”
阿柿不以为意地说着这些,还问向酡颜,“你猜,他如果真的坐上了那个位子,他第一个要全力下手毁掉的人会是谁?”
酡颜讷讷不敢答。
“果然能猜到,对吧,因为如果换成我,我也一定会这么做。狗疯起来,先咬的永远是豢养他的主人。斩断羽翼,摧毁靠山,让人无处可逃、无人可依、只能靠着他活下去……”
小郡主垂下眼睛,柔柔地叹了口气。
“酡颜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有养人教人的本领?明明养得很用心了,却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样子。谁会想要养出一个跟自己像的人啊,也太无聊了。”
说着,她松开一直拢着的双手,朝着掌心轻轻吹了口气,那只只是有点发蔫、身上没有一点伤的的赤斑凤蝶,展翅飞走了。
第64章
64
在花房待到快日落,阿柿摸着白柰看完了黎豆理好的书卷,正拉着它的前爪、满身彩蝶翩跹地在花林中漫步,便听到下人来报信,公主府东面,赤璋长公主一家回来了。
她于是终于放过已经累到无精打采的白猫,让它重新蜷成一团、回到花下好好打盹,转身回了她独住的水边小榭,换了身衣裳。
出了小榭后,阿柿骑着马穿过翠竹林。
这里总是一片荫凉,避暑纳凉最是适宜,可如今却让她觉得有些冷了。
难道是在大梁的南边待了太久吗?
居然都不习惯雨后入秋的东都了。
小郡主皱了下她净如霜雪的脸,随手折了枝笔直的竹节,打马飞驰,所到之处,竹叶随风狂摇,响动潇潇如雨,许久未绝。
须臾,她策马渡桥、奔到东面,一眼便看到了步舆上的赤璋长公主。
贵妇美人明睐,蛾眉螓首,头梳两博鬓,簪一对口衔珠结的金凤,又有十八只边垂珠滴的金宝钿在侧。
凉风摇翠裙,金缕凤头鞋,流光溢彩,华美无边。
听到马蹄疾驰声,知道能在这府中如此只有自己的女儿,刘赤璋莞尔笑起。
闻着声,她扬起银盘般的广颐美面,边唤停步舆,边看着马背上霞光万道的女孩。
“阿娘。”
阿柿远远下了马,规矩不差分毫地同刘赤璋行了礼。
刘赤璋丰神绰约将她扶起,仔细在她瘦了些的脸上打量了片刻,满眼又是疼惜又是欣慰。
“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她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赞赏:“你这次做得极好……”
“阿娘!”
后面的肩舆刚落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华服男童便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几乎是撞着抱到了赤璋长公主的腿上,打断了她同扶光的对话。
男童抬起头,见到阿柿,马上又笑着露出他刚发的乳牙,软糯糯喊着“阿姊!”,眼看就要转身往她的身上扑。
跟在男童身后的乳娘见状,眼底闪过惊恐,当即伸手拦了一下。
但她并没能拦住。
男童还是亲亲热热地扑了过去,拱到了弯腰迎着他的扶光郡主的怀里。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乳娘的面色霎地白了。
她自知做得太过明显,忙不迭地看看郡主、又看看长公主,不知道该向谁认罪,又不知该如何认罪,脑中嗡嗡,几乎惧骇得站不稳。
但这里的几人,谁都没有将她的这点举动看在眼里。
男童兴高采烈地抱着他许久未见的姐姐,兴冲冲同她分享!
“看到了好多福蝶!”
他睁着清泉般纯净的眼睛,满心都是开心。
“好多!福蝶!哦!”
抱住男童的阿柿蹲了下去,跟他平视着,一副认真极了的模样,倾听着他含糊吐出的、很不清晰的牙牙话。
见他说话还是会吞掉开头,阿柿“嗯?”了一声,耐心地慢慢问他,“是谁看到了好多蝴蝶?”
“是子殷。”
男童指指自己。
“子殷看到了好多福蝶!”
“哦。是子殷呀。”
“是子殷呀。”
不到两岁,正是爱模仿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姐姐的子殷马上就跟着她重复了起来。
“是子殷呀。”
他雪白一团,奶声奶气地,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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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遍,比只小猫还要无害。
“对啦。”
阿柿对他露出了笑。
面颊两朵甜甜的酒凹浮了出来。
“我给子殷带了礼物呢。”
赤璋看着她的一双儿女,慈爱地笑着,朝身侧女官随意挥了挥手。那名跟随了她多年的女官便立马无声地向着身后侍卫下了令。
没有一丝声响地,他们就在男童的背后,将他的乳母捂着嘴拖了出去。
干净又利落。
阿柿全然当做没有看到,边慢慢解着她手中锦囊的带子,边拖着腔、逗着子殷:“会是什么呢?”
子殷立马也小鹦鹉一样地:“会是什么呢?”
连语气都学得一模一样。
阿柿记得,那名乳母从子殷出生起,就在他身边照料了。
对他看顾得精心,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做出这种近乎挑拨的行为,就实在蠢透了。
而且,竟还是做在阿娘的眼皮底下。
看吧,都不用她出手,长公主府里马上就不会再有这名乳娘的身影了。
不过,那乳娘不愿意让子殷靠近,倒也不是无缘无故——
她担心她会害他。
阿柿的确这么做过。
不是对子殷,而是对她此前夭折的那个异父弟弟。
那时候,她还很小,也就七岁大。
当发现出生的弟弟会分走阿娘对她的关注以后,她疑惑了一小阵,然后就决定要杀掉他。
她走到他住着的小楼,拾级而上,轻易地用花言巧语支走了照顾他的所有人,接着,她抱着他,跑到窗边,只用轻轻向外一丢,就能将他摔成一摊血泥。
就像她窗外鸟巢里的那只很有趣的小杜鹃鸟,刚刚破壳,连站稳的力气都还不足,却能趁母亲不在,把巢中其他的蛋,一个一个,全推出去。
母亲所有的爱,都只属于它,谁也别想沾染一丁点。
但是在最后一刻,因为还有些拿不准这件事的风险和后果,再加上刘初桃在一旁吓哭到马上就要背过气,抽抽噎噎不停,还咳得撕心裂肺,她便临时改了主意,将弟弟放了回去。
照料他的侍女、乳母回来时,她正轻到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小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仿佛真心喜爱着这个弟弟。
然后,在回去的途中,她摔进了湖里,生了好大的一场病,咳喘了一整个深秋。
她病得很重,可她心里快乐极了。
赤璋长公主忧心她的身体,总是在她的身边照顾,几乎时时也不离开。
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没用的,无论她做什么,只要有那个男婴在,她就没办法像曾经那样独占母亲。
她又想要把他杀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陆云门,她肯定就真的去做了。
第65章
65
虽然阿柿从未承认,但她的确是因陆云门才懂得了害怕。
在范阳卢家被陆云门挑破她凿冰害人之前,她从不知道什么是“怕”。
万丈悬崖的边缘,碎小的石砾不断滚落,久久不会传回落地的声音,周围的人光是看着,都觉得眼跳心惊,不敢走近一点,她却能半脚悬空地踩在上面,专注地弯腰去摘峭壁上的那朵她想要的红花。
就算骑着的马突然发疯、随时都会将她甩得头破血流的性命攸关时,她也只是无比冷静地在想要怎么跳下去才最好。
她天生便没有名为的“畏惧”这种情感。
而又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她做的许多事情都会得到额外的宽宥。
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公主府,从来没有人会责备她,她也没有露出过需要被责备的马脚。
即便有时做得出了格,她也总有办法轻易便让一切解决消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极慧的天赋和过分的宠溺让她恣意妄行,每一天都无所顾忌地踩在悬崖边上、骑着发疯的马。
直到陆云门出现。
他的告发让阿柿发现,原来,她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她的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也不是可以永远不漏破绽。一旦掉下悬崖,一切就都完了。
知道自己的计谋被揭穿,小郡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因为即便偏护她的长公主并未因此多说她一句、只关切地让她将身体养好,但她也明白,这门让她合心合意的、与范阳卢氏长房长孙的婚事,一定不成了。
这原本已是她的囊中物!是她的东西!
可她却再也拿不到了!
这对那个世间万物唾手可得的小贵人来说,无异于是天大的惩罚。
她恨透了陆云门,觉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拿着弓箭,跑过一条早就在她记忆中的、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小路,想要射穿他的眼睛!
可就在她拉满弓弦的那一刻,她停住了。
这次的教训已经让她意识到,即使是她,被发现做了错事,也需要付出代价。
她不能只凭着一个“想要”就肆无忌惮。
如果要做,就必须做得毫无参错、可绝后患。
多谢清雅绝尘的陆小郎君,那只无法理解是非善恶、几乎快要在人类世界失控了的小兽,终于在那个瞬间学会了要藏起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她开始谨慎又狡猾地披着人皮,学习着世间所谓的规则与对错,然后,变成了更加可怕的怪物,无声又安全地啃食着她想要的一切。
那天后,对着似乎看出女儿蹊跷的长公主,小郡主始终是一副乖巧到惹人怜惜的认错模样。
她抱着一向娇惯着她的母亲,说她只是故意想让自己多生病:“我生病了,阿娘就会多疼我、多陪着我,而不是去陪弟弟。”
“阿娘最疼的一直是你。”
长公主也抱着她。
“阿娘陪着你的时间,比陪弟弟多多了。”
小郡主装作撒娇,冷静地试探:“可我想要阿娘只喜欢我。”
长公主笑了,也只当她是在撒娇。
“谢谢你这么喜欢阿娘。但阿娘没办法做到只喜欢你。”她笑着摸摸女儿的乌发,语气轻柔得没有一点要规训的意思,“不可以这么任性。”
阿柿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任性。她分明已经很乖,甚至都没有杀掉那个男婴。
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所以,她学着她在其他女童脸上看到的、用来博取母亲怜爱的懂事神情。
“好的,我不会再这么任性了。但是,阿娘一定要最疼我,我也会喜欢弟弟,好好疼他的。”
她因此又得到了长公主更多的疼爱。
整个长公主府,无论是那个因染上豌豆疮、没能活过第三个冬天的男婴,还是后来被母亲生下的、这个同她异姓的吴子殷,谁也没能动摇她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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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
对了,那个男婴后来的死,可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虽然她也还是生出过好多次要杀掉他的念头,但她每次都克制住了。
为了不要总想着杀人,她试了很多办法。
比如,找到一个可以让她独占的郑婉。
再比如,兴致勃勃地去试着养出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人。
可吴红藤是个失败品。
既不聪明,又容易失控,而且因为不再干净,连那张还算好看的脸也没用了。
白白浪费了她那么多时间。
光是看到他,都令人觉得不开心。
而且,她现在已经有了其他想要的东□□占母爱什么的,她早就没兴趣了。
但母亲很重要,比其他所有人都重要。
“这是虎威。”
小郡主将锦囊中的一小颗做成珠子的虎骨放到子殷的手里。
“是春天时我跟临清王他们打死的第一匹老虎身上的,他们分老虎时,我什么都没要,只要了这个呢。”
传闻中,将虎威佩在身上,可避百邪。
在珠宝万匣的长公主府,无论什么都不会缺少,这种心意反而最可贵。
她这次说了太多话,小鹦鹉吴子殷一下子学不过来了,正问着她临清王是什么,南园那边就来了人,说是檎丹县主已经到了南园门外,一定要进来同郡主见面。
阿柿看看天色。
能在这种日暮时分跑到她这儿还要硬要进门的,整个东都也就只有刘檎丹。
“大约是许久不见,对你挂念,刚刚知道你回来,便迫不及待来寻你了。”
赤璋长公主对女儿笑道,让她自在回去、同姐妹叙旧。
小郡主也似乎有些等不及,神采飞扬地翻身上马,一副期待极了的模样。
但刚骑过了渡桥,她便勒马停下,问向来桥头等她的酡颜:“知道她这回为什么来吗?”
“还未查到。”
酡颜摇头。
“但随她一同来的,还有她的十几个面首,正花枝招展,全候在外头。”
第66章
66
听了酡颜的话,阿柿将待客的地方定在了她南园的茶院,刘檎丹要再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
接着,她便迎着黄昏中火烧般的红云,策马先奔了过去,马额前鎏金蟠龙当卢光芒绚烂。
到了茶院时,她养的聋聩茶奴正在院中炙茶。
见主人比了手势,这名只在茶院侍奉的昆仑女奴便腾出了胡床、将手中的茶夹呈给贵人。
阿柿在胡床坐下后,身体粗笨的茶奴便蹲在了一旁,盯着炉中的文火,防着有风吹炭、让茶饼受热不均,一张乌黑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而阿柿则用茶夹继续夹着茶奴方才未炙完的茶饼,离着火苗五寸,继续翻烤。
那茶夹是用茶奴刚剖开的小青竹制成的,过了没一会儿,上面洁净的竹液和香气就溢进了茶饼,火的温暖也让纵马时灌进阿柿身子里的寒意散了不少。
这时,刘檎丹浩浩荡荡地到了。
东都初秋的傍晚,这位县主竟还穿着轻纱所制的绡衣,胸乳上欢好的红痕全透了出来。灵蛇髻上钿雀钿鸟钗了一片,连颈上都套着个头尾相衔的银鸟项圈,光是看到这些,就已经令人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叽叽喳喳。
“好啊!”
一见到比她年长了两个月的扶光郡主,刘檎丹就径直往她跟前闯,还把握在手里的面具往她脚边一掷,大声喊道:“你才刚回来,就叫人送东西笑话我!”
阿柿翻过还在炙着的茶饼,看了看脚边摇晃不止的面具,又抬头看向刘檎丹,神色静静,一言不发,就只是看着。
刘檎丹自己先被她看得怯了,冲进来时的跋扈气焰扑哧灭了个干净。
她低声哼道:“你看什么?”
阿柿:“我是姐姐,品级也比你高。你还没给我行礼呢。”
听到品级,刘檎丹的眼角便是一挑!
她可是皇子的女儿。
即便父亲只是个被封为兴王的二皇子,那她的品级也不该比公主家的女儿矮一头。
都是皇祖母看驸马早逝、觉得扶光才六岁就失怙太可怜,才给了她这个额外的封赏!
但想到这儿,刘檎丹挑起的眼角又垂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给扶光行了家礼。
茶饼中的热气冒了出来。
阿柿趁着茶香未散,先将炙烤好了的茶饼妥善放进剡藤纸做成的纸囊,然后才捡起地上的面具。
“端午宴上,你看北蛮游牧献舞时,不是说他们的嫠面妆很漂亮吗?我特意让下人留心,才挑到了这样相似的面具。”
那张木雕的脸上,布满了被刀划过、鲜血肆流的鲜红刻痕,映射的正是北蛮人表达悲痛时的嫠面习俗。虽有些古怪,但因做得精巧,倒也值得把玩。
“我哪儿说过……”
听了阿柿的话,刘檎丹先是脱口反驳,随后语塞,接着便气急败坏:“你就是故意使坏!”
她白透绡衣后□□起伏:“我端午时的确这么说过,可后来我阿耶因此被皇祖母训斥,我怎么可能还想要这种面具!”
“训斥?”
小郡主朱唇微张,满面讶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完全不知道?”
“就是前阵子……”
刘檎丹想也不想,听了就答。
但刚答了一句,她就使劲抿住了她那两片总是微张着的、厚且饱满、娇艳欲滴的美艳嘴唇,眼睛提防地看着阿柿。
“我不告诉你,你肯定在耍我。你坏得都要成精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郡主一脸无辜:“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哎呀,就是我阿耶,他真的跟我一样笨。你不是在宴上给我讲了嫠面的习俗吗?就是北蛮部落的主人死后,他的属下都要嫠面示哀,用刀将脸割划得越狠,说明他的哀思越深。我回去把这些也讲给了我阿耶听。没想到他听得起劲,竟然学了起来,把自己扮成突然暴毙的北蛮可汗,让他的下人在旁边哭丧嫠面,玩得可开心了。结果事情传到了皇祖母的耳朵里,他就挨了好大的一顿训……”
刘檎丹站着说个不停,直到脚踝站酸了,她才迟迟地意识到:“我到你园子里做客,你怎么连屋都不让我进?你果然就是在耍我!我要回去告诉苕荣姐姐,让她认清你的真面目!”
还真是因为她在宴上讲的那段故事啊。
阿柿眨了下眼睛。
真可惜,她完全错过了后面的事,没能凑上这个热闹。
“要喝茶吗?”
被大叫大嚷,小郡主却还是笑得可可爱爱,伸着脖子仰脸看着刘檎丹,像只无害的小香鼬。
“等再凉一凉就可以碾末来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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