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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梳着双螺髻,穿着件葱白色圆领的小衫,垂下纤细后颈的模样宛如一枝从玉瓶中探出的、颤悠悠的白色小花,柔弱又轻嫩。
“我果然很没用。”
她一脸自责地咬紧了牙关,抬起乌黑的眼睛,望向满面骇然的李忠。
“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我从来没杀过人,就算心中再恨,也没办法真的对你下手。”
卡。
轻微的一道声响。
地道的门板被撬开了。
“你去认罪。”
她打定主意般看着李忠,“去承认你因为疯病,杀了许多……”
“我没疯!”
逐渐剧烈的头痛让李忠混沌不已,耳边层层叠叠的鬼声和人声更近更响了。它们吵得他想不清楚也听不明白,浑身奋力却动不得身躯,以至青筋狰狞,双目布满血丝:“你明明就能看到鬼!你一定看到了!那个瓮坛里的头骨,那只厉鬼,它已经缠上我了!”
啪啦。
是陆小郎君落到了洞底。
他的腰间常年挂着串五颗成排的辟邪红珠,上面分别刻有五毒。每当他身形大动时,红珠碰撞,便会发出这种上好的、独特的悦耳声。
那串五毒珠是她阿耶为七岁的陆云门亲手篆刻的。她想要,缠着阿耶央求了好久,却还是没得到,所以记得格外清。
“李忠。”
圆脸的小娘子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是个不善言辞、性子又闷又腼腆的人,这次撒谎,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很拚命地去演,才骗过了你……”
“我其实见不到鬼。”
她直视着李忠,说出了再真不过的实话,“我的这双眼睛,从来就没看到过鬼。”
“不可能……”
每颗被阿柿垒起的头颅都正朝着李忠,融在朽骨眼眶中的光亮,仿佛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催得李忠麻痹的身体更加冰凉,如同被冰灌喉。
他感觉自己的头骨也在一点点如碎冰般裂开,里面滚烫的浆液却灌进了喉咙,让他声音抖喘得想要呕吐:“那只猫,梨娘的案子,小柳枝说谎,还有好多事!你分明全说准了!”
哇。
他居然还在相信有鬼。
阿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是……”
她的几根手指缠在一起,似乎很纠结。
最终,少女下定决心。
她认真地、甚至有点严肃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你。”
让我来重新编一个故事。
编一个已经铺陈了许久、专门为陆小郎君而织的故事。
少年急却轻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就快要接近最后的一个拐角了。
阿柿盯着李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是、重、生、的。”
第26章
26
“我、是、重、生、的。”
听完阿柿的这句话,臂托白鹞、手握羊角匕首的鹊衣少年便现身洞腔。
正如阿柿所说,心意坚定的陆小郎君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能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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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他就认定她在骗人。
可是,在听过她那段以蚯蚓隐喻危机来临的离别话后,他还是凭着猜测、在为此奔波了一个白日后,又于夜幕来临前绿蓑青箬,守在了她的客栈附近。
随后,他便亲眼目睹阿柿上了那辆马车。
放白鹞、骑枣马,藉着滂沱大雨的遮掩,陆云门一路无声地跟在了那辆疾驰的马车后面。
尾随至瘴林边缘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巡视的百善,靠着白鹞的追踪,一路追着李忠和阿柿,直至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到动静,阿柿猝地扭头。
在眼底映出小郎君的瞬间,她的眼泪登时掉了出来。
“你真的来了……”
她起身跑向陆云门,成串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却全落到了她脸颊边没被擦掉的脏兮兮蛛网上,那副模样,简直惨得不得了。
可她刚跑没几步,少年便翻手用匕首短柄对准她的咽喉,不准她继续靠近。
阿柿杏圆的大眼睛先是闪过意外。
但随后,当对上少年冷静的漂亮双目,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乖乖地退到一旁。
可她的行为却令视线受限的李忠有了误解。
他歇斯底里,大喝陆云门:“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抓你归案!”
阿柿正义凛然,叉手道向陆云门:“陆小郎君,这李忠原是山侧下县春陵县的县尉。十数年前,春陵县内一地塌陷,惊现古墓。李忠为了升官权势,速将此事告知了金川吴家。消息很快‘通天’,传至东都吴府本家耳中。”
她说得流畅又快,字字清晰,仿佛这段话已经在心中说了无数遍。
“吴府本家借瘴病肆虐为由,蒙骗朝廷废县,屠杀知情百姓,血流成河,只为私占墓宝!李忠本人也被邪术所惑,数回将人骗至此处,短短六年,累杀三十二人!”
李忠万想不到,她要揭的竟是这桩旧事。
他的惊愕甚至一瞬压过了他颅内的剧痛:“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过了,我是重生之人。你的罪行,我比谁都清楚!”
陆云门手持羊角匕首,静静看着洞腔内的一地枯骨。
耳听二人对峙片刻,见李忠手脚隐有恢复迹象,他行至大汉面前。
“李明府,得罪了。”
少年以刀柄利落击晕李忠,将他结实地绑了起来。
阿柿看到他将李忠制服,一脸如释重负,像是放下了心中千斤的重担。
见陆云门转身看她,她主动伸出了两只并在一起的手。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会完全相信我。”
小娘子的眼泪分明还挂在面颊边上,可眼睛却盈盈地笑了起来。
“你把我也绑起来吧!”
——
陆云门循着他做好的记号,将被绳牵着的阿柿和昏迷的贾明带出了瘴林,后又如法炮制,卸了百善的关节将他击晕捆紧,把三人都丢进了马车里。
马车很快跑在了回去的路上。
因是两马并驾,比来时又快了不少。
不时有水洼中的雨水被马蹄溅起,如散落的琼花,打上路边野蛮生长的青叶。
没多久,阿柿从马车中钻出了半个身子,乌润润的眼睛巴巴地望向车驾上手握缰绳的皎皎少年,踌躇了片刻,似想出声,却又没有出声。
太阳还未出,路上雾霜凝叠,马车又行得急,便是拂面的威风也在疾驰中变得猎猎作响。
单薄的小娘子没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冰凉,原本总是红扑扑的脸颊煞白得吓人,看得白鹞都从陆云门的肩头跳了过去,落在她的肩上,想要用它暖烘烘的翅膀把她包起来。
但它的羽毛硬如针石,扎得阿柿“不小心”地小声呼了痛。
可她马上就抿起了嘴唇,像是怕叨扰到驾马的陆云门一般,强忍住不肯出声。
一直沉默的少年终于开了口:“外面很冷,为什么出来?”
听到他愿意跟自己说话,小娘子便又往外钻了钻。
“我……”
她笑起来,整个人便顿时有了股灵灵的生气,像是朵开在江南枝头的幼年小桃花,脸颊娇稚得几乎能掐出水,看着就叫人很想捏一把。
可她说出的话却大胆得要命。
“我想看看你。”
这种带着天然娇气和自信狡黠的语气与神情,绝不是那个北蛮的阿柿小娘子会有的。
脱胎换骨,不外如是。
陆云门没说话,但还是伸手把会刮痛她的白鹞从她的肩上拎开了。
“陆小郎君……”
惯会察言观色、又极擅揣摩人心的小娘子看出陆云门并没有强硬要将她赶回去的意思,便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都不问我问题吗?“
自然要问。
可不该是这个时候问。
但少年看着她那对暾暾闪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我想要说!我想要说!我想要说!”的脸,最后还是出了声:“你想要我问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问,我全招!”
全大梁再也找不到比她此时还要积极招供的人了。
阿柿吐了一口气。
“我终于可以说了。”
她迫不及待般开心地露出了小虎牙,可是下一秒,她却怔住了。
过了片刻,她才看着陆云门的眼睛,带着沉甸甸的目光,郑重地向他娓娓道来。
“也许在你听来会很荒唐,但现在,是我活的第二世。上一世,我死于圣佑十二年的腊月廿八,红蜡做的梅花挂满了树梢,还有三日便是新年。”
阿柿眨了眨眼睛。
“之前我说的并不全是谎言,我的名字,确叫阿柿,我的身上,也的确流着北蛮的血。”
她晃着被捆在一起的手腕,没有一点儿不自在。
“我的父亲是北蛮与大梁的混血,他的母亲,就是一位北蛮人,所以我才会说北蛮话。而我的母亲,是位地道的大梁人,她在随家人逃难时惨遭兵乱、被迫离散,幸好被我阿耶一家救下照料才得以活命。之后,他们日久生情,成了婚,有了我。”
她垂了垂眼睛,说着这段跟她自己毫不相关、甚至是刚刚才编出来的故事,但眼神里却满是浓浓的怀念。
“我家虽不富庶,但阿耶、阿娘都将我视若珍宝,让我过得无拘无束。”
说着,她可爱又有点小得意地露出小虎牙,望向陆云门。
“现在的你还不知道吧,骑马射箭,蹴鞠马球,这些我都玩得可好了。上一世,我跟崔家、卢家那群只敢上驴背的小娘子们比赛驴鞠,可是大杀四方,赢下了一对儿的镂空金蝉给你做冠礼的贺礼呢。”
她说得那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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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蝉的眼睛,是用七种不同的宝石拼合而成,可却看起来融洽极了,可稀奇了。”
陆云门看着她明澄澄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
他听出来了,那对七宝金蝉是他舅母的嫁妆。
自舅母从清河崔家嫁到范阳卢家后,那对金蝉就一直压在库里,只在八年前被翻出来过,很快便又锁了起来,所见之人不过寥寥。
她是从哪知道的?
不等他细想,小姑娘泠泠然的声音便在此刻忽地低了下去。
“可就在圣佑八年、也就是今年的春末,阿娘收到了舅舅的一封信。当晚,我们所住的长街突起大火,有人趁火光之乱进入我家屠门,只有被阿娘提前送到了别家过夜的我得以幸免。”
说到这里,小娘子圆圆脸上的笑意尽失,眉眼间生出了切齿拊心的恨意。
她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却只化作了胸脯的一下起伏。
“他们没有放过我。他们要赶尽杀绝。我在逃跑途中被那群人发现,几次躲藏、受伤、再逃!最后,我血流不止,引得他们手中恶犬狂吠逼近。就在我自知再无活路,决心冲出去同他们拚个死活、能带走一个是一个时……”
她倏地一顿,直直对上陆云门的眼睛!
“陆小郎君,是你出手救了我!”
专注在倾听的少年,漂亮的眼睛蓦地颤了一下,仿佛池水中落下了一只蝴蝶。
他没想到,阿柿的话兜了一圈,最后竟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但阿柿看着他的目光却毫无动摇。
“是你救了我的命。所以,后来我便一直跟着你、照顾你。直到你……”
她的眼眶突然红了,里面的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嗓子也像是被酸涩的眼泪浸伤,哽得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满面哀意的小娘子才摇了摇头,慢慢地、带着哭腔硬声说:“直到我死……也一直在你身边!”
说到这,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结果正巧吸进了一股凉风。
她没忍住,“阿啾”一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晃得脑袋上面的红豆珠子砰砰乱颤,一直转在眼眶里、不肯流出来的眼泪,也全随着这个喷嚏,大颗大颗地一股脑滚了出来!
人一旦开始哭,就很难停下来。
此时的阿柿,完全不像之前的北蛮小娘子那样,只敢委委屈屈地咬着嘴巴默默哭。
她响亮地抽噎了一声,然后就张着嘴巴、扬起脑袋嚎啕了起来,哭得又悲伤又哀痛,好像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难过事情,听得白鹞都垂下了头颅,开始哀恸地鸣叫。
而对坐在旁边的陆小郎君来说,不管是阿柿的哪种哭,他都没有应对的办法。
他想了想,拉紧了手中的缰绳。
待马车停下后,他进了车内,重新确认了李忠和百善的昏迷,随后便把那个已经没有温度的草花纹圆铜手炉提了出来,拿到路边,想要添木点火将它弄热。
他忙活的时候,阿柿就挂着满脸珍珠似的的泪,歪着头坐在车架上,不远不近地打量他。
如松如柏的少年穿着黑衣,落在光下,更显得肤白俊美,就算只是在劈木片,也劈得格外好看。
小时候只觉得他的长相在同龄男孩里算是不错,但没想到如今竟能出落得如此拔尖。
就算是外祖母十分宠爱的那位芙蓉郎君,年少时也没有这样的好颜色……
在她的注视下,少年很快重新弄热了手炉,放到了她的膝边,仍旧是那副皦皦如玉的样子:“抱着它,会缓和一些。”
可他大概是没用过这种东西,把手炉弄得过于烫了,像是块刚出炉不久的烤地瓜,要不停换着手去拿。
但哭完了的阿柿也没说什么,还是礼貌地道了谢,然后费费劲劲地用被捆着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了个帕子,垫在了手炉下面。
待帕子烘得够烫了,她便取下帕子,将它盖在了陆云门的手腕上。
少年瞬间收紧了星芒瞳孔,转头看她。
阿柿也僵了一下。
“对不起,我做惯了,下意识就……”
虽然道了歉,但阿柿还是把手中的帕子递向他,“那你自己敷上。”
小娘子振振有词地表示:“我从立秋见到你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担心你的手腕,好容易忍到今天才提。”
她说大梁官话时,尾音总不自觉地往上扬,显得极为灵俏。
“应该就是今年年初,你在同东乌厥的那场大战中伤到了左手尺骨。如今你年少,那伤不显,可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等几年以后,每逢阴雨,你的手腕都会酸痛。”
明明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有要小,可此时,她却用一副年长者的语气在认认真真地教育他,还十分理直气壮。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到时候,你那拿手的七星连珠箭,可就再也使不出来了!”
陆云门看着那张帕子。
战东乌厥时,他的左腕受伤骨裂,但比起同伴们的惨烈伤痛,他这已算轻伤,因此便忍下没有声张,只是自己包扎固定。
直至回了长安,他才去找了医官。
医官看后,的确担心他会落下病根,嘱咐他要留心御寒静养。
可他见骨头已经长好,便渐渐疏忽了……
“快点。”
阿柿见他不动,干脆催着直呼了他的族称:“陆七!”
她的态度如此气壮理直又自然而然。
因为太过莫名,少年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神色清正的小郎君笑起来,漂亮得粲如繁星丽天。
阿柿一愣,眼眸忽然沉了一瞬。
——果然还是好想要啊。
“你笑什么?”
心里疯狂的占有欲咕噜噜地沸腾起来,让她愉悦地几乎想要去踩一踩尖刀。
可表面上,少女却对着在她眼中已是槛花笼鹤的少年哼地皱了皱眉。
“你是不是又想敷衍我?”
——要怎么把他完好无损地弄到手呢。
——断手断脚、拔掉鳞片的麒麟可就不漂亮了。
她用的这张脸实在软幼,脸圆眼又圆的,就连发脾气,看起来也是柔柔的。
“不准笑了!陆云门,以前每次你不想听我的话,你就冲我笑。我可不是第一天对着你这张脸了,我上一世,跟你日日夜夜相处了四年有余,别想这么轻易把我哄过去!”
第27章
27
这到底又是哪一出?
陆云门叹了口气。
少年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好奇心实在过盛。
之前就是这样。
她会对着分明在她眼中也空无一人的缅桂花树,又委屈又生气地说上面的长舌头女鬼用花骨朵砸她。也会指着的的确确、空空如也的笼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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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里有只受伤的红色狐狸,然后为它哭得肝肠寸断。
这些莫名其妙到不可思议的招数,如同志异故事中的小耳报神,不停地趴在他的耳边念叨着“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让他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她的方向,看看她到底又在做什么,时刻盯着她的举止,怕她做出不法之事。
而今天,就在他觉得她终于也该黔驴技穷、应该就要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她居然又变出了的花样,连重生都说了出来。
而他,居然还是想要纵容她,让她继续把话说下去、看看她这次究竟又想要做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你……”
“我不管了。”
少年刚出声,阿柿头顶的小红豆珠就从他的眼前甩过。
小娘子说着俯下腰,凑到了陆云门的左手腕前,把帕子仔仔细细绑到了上面。
因为手被缚着使不上劲儿,担心帕子系不紧,她还用她的小虎牙咬住帕子边,吼地抽紧了一下!
手腕被勒紧的瞬间,陆云门的心脏同时也抽紧了一次。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让他很不适应。
漂亮端正的小郎君蹙起了眉。
“好啦。”
阿柿满意地打着摆子坐好,一抬眼,就看到了少年颦眉的样子。
她愣了愣,随即,杏圆眼睛里的神采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逾矩了?”
她忐忑地又充满期待地看着陆云门,明亮到发光的眸子里写满了“快说没有!”。
可是,她没等到陆云门的回答。
小娘子垂下了脑袋,满身的灵动劲儿一下子全散了。
“是我的错。”
她失落极了。
“因为前世的缘故,我总觉得和你相熟,不慎冒犯了你。我之后一定会谨言慎行,请不要生气……“
用越来越小的气音说完这句话,阿柿就像只被大雨淋湿的可怜小拂菻狗,“呜”了一声后,再也没有做声。
少年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如果我说没有逾矩?”
她应该会像以前一样,马上开心地笑起来?
可旁边的小娘子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逾矩了。”
她眼角眉梢上的悒悒不乐比方才更重了,简直就像刚被霜雪打过。
“我不该这样。”
她虽然低落,却还是很明事理地开始反省。
“我明知道重活一世的只有我,却还想要同上一世一样与你相处,这本就不对。理所应当被你拒绝后,我刚才竟然还生气了……”
说着,她打定主意一般,抬头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我想稍微难过一小会儿。等这一小会儿过去,我保证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再犯错。”
说完这句,她根本没有等陆云门反应,就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开始难过了!”
阿柿亮着水光湛湛的乌黑眸子,对少年灿烂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将脸扭向了另一侧,只用一只白皙的圆耳朵对着他。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耳朵上多落了一瞬,随后,他便垂下了眼睛,转过头,静心平意,专注驾车。
可他刚御马跃过了一道沟壑,仍旧扭头看着路侧的阿柿就悄悄地伸出了捆在一起的两只手,费劲地用手指把他的衣袍角勾进了手心,用力地攥着,攥得好紧好紧。
少年眼中的沉静,忽然如同被蜻蜓点落的潭面,又在一瞬间现出了波澜。
就在这时,马车拐过了一道弯,一队早已等候多时的人马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前方。
为首的,是一位松形鹤骨的清臞男子。
他年近五旬,留着长长的美髯,正颇具兴致地听着身边侍卫同他诉苦、说自己家中顽童昨夜偷偷将抓来的蛐蛐藏到了他和妻子的被子里,气得他妻子在惊吓回神过后追着孩子就揍,家里鸡飞狗跳了一整宿。
看到前面的众人,阿柿率先将手撒开,快得要多无情有多无情!
陆云门看了眼她装作水过鸭背、无事发生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剽疾利落地翻身一跃,下了马车,将缰绳交给迎着他跑来的侍卫,交代他们看好马车上的三人。
随后,他难得没有那么规矩、带着蓬勃的少年朝气大步跑向了那名美髯公。
停下后,他才郑重地向他行了礼。
美髯公笑呵呵地受了他的礼,接着便向马车扬了扬头:“那便是你昨日提到的北蛮小娘子?”
阿柿留意到李群青的目光,立刻伶俐乖巧地朝着他行了礼。
昨天白日,在看着阿柿回到客栈后,陆云门便去拜访了他的恩师李群青。
李群青原是大梁的肱股老臣,因受酷吏迫害、蒙冤贬谪,多年前便被贬到了金川县旁边的宝泉县做县令。
如今酷吏已然伏诛,李群青清白已返,但朝廷却始终没有要起复他的意思,所以,此时的他仍旧还是宝泉这座小小县城的县令。
陆云门本不欲因私事多叨扰恩师,但因为阿柿的那番蚯蚓之言,他还是去向恩师说了此事,想借人在此接应,以防变故。
他本意并不想劳累恩师过来,但恩师似乎觉得他口中的阿柿十分有趣,说什么都一定要亲自来接。
“正是她。”
陆云门恭敬回道。
“这回,她说她是重生之人,上一世曾被我所救。”
光是说出这句话,陆小郎君就觉得十足荒唐。
但他却还是低声多说了一句,“不知道她到底又想做什么。”
“小陆啊。”
李群青抚着长髯,冁然一笑,同自己这个小弟子逗趣。
“自提到这个阿柿小娘子起,你说的最多的,就是刚才这句话。看来你对她是真的很感兴趣。”
“老师。”
清冷澹宁的世家小郎君叉起手。
“这话不好。”
看他这般样子,李群青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随后他挥手下令,命众人返回宝泉。
见有恩师在此坐镇,陆云门也放心地分走了一小队人马。
少年策马扬鞭回首,率领衙兵重回瘴林,带着领路白鹞、照着他此前留下的记号,欲要探明地洞内的情况。
他一离开,马车自然换成了侍卫来赶。
阿柿只能重新坐回马车里面。
在迈进车厢前,小娘子遥遥地又看了一眼少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注3)”的风发意气,眼睛里闪动着的,全是灿若星河的喜欢。
但在进入车厢、沉重的马车帘垂落到地的瞬间,她眼睛那层浅的如同拂地薄雪的情意,便在她的一个眨眼后,化得干干净净。
虽然她有想过,但陆云门居然真的主动把李群青扯进来了……
那可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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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李国老!
虽然如今凤落穷县,可是……
少女扑哧地笑出了声,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一齐露了出来。
事情怎么会发展得这样合她心意呢?
她简直迫不及待了。
——
不知多久的颠簸过后,阿柿被带进了一处宅邸,见到了一位在屋前翘首以待的丰满美妇人。
妇人两鬓抱面,插了满头金箔花叶纹的小梳,曲眉丰颊,面若银盘,上身穿着件赭罗小袖衫,外罩宝蓝地小花瑞锦半臂,下着金织游鳞长裙,脚上踩着红地花鸟锦纹的云头履。
可就是这样的一身明色,竟也压不住她那张盛过牡丹的、美艳逼人的脸。
而虽然装扮雍容,她的步履却风风火火,声音也爽朗极了。
“这就是阿柿吧?方才前头已有人快马回来、同我把今日的事说了。你抓住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恶徒,真是了不起!”
她不等阿柿走近,便亲自迎了出来,皓腕上叠着戴的那对鸳鸯纹银鎏金钏,互相撞来撞去,撞得叮当作响。
“脸这么白,风尘仆仆的,肯定很难受,快换了这薄衣裳,进热水里缓一暖。”
美妇人说着,正要去拉阿柿的手,却瞧见阿柿的手腕上居然还捆着绳。
她马上责备地哎了一声:“这个小陆!”
说罢,她两手一伸,竟徒手将那细密编缠的麻绳直接扯断了。
“窦大娘!”
阿柿垂下被她故意用麻绳磨破、看着青紫一片还渗着血丝的手腕,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妇人,仿佛再也绷不住情绪般、脆生生地喊了人!
窦大娘略略意外:“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您。”
阿柿认真地仰着脸。
“您是江湖至密威武虎虎生风刀的传人,是嫉恶如仇、惩奸除恶的侠女。曾徒手为村子杀虎除豹,也曾凭一把剔骨刀,于上万匪徒阵中斩响马首领头颅!哦,还有个不重要的,是李国老李群青的夫人……”
小娘子说话时一直带笑,两颗小虎牙晃得可爱又俏皮。
可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变得湿漉漉了。
她主动地握住窦大娘的手:“上一世,您还说要收我做弟子呢!”
第28章
28
阿柿所说的窦大娘的那些事迹,倒没有一件是假的。
但里面的细节,就有些不那么经得住推敲了。
譬如徒手打虎。
这事儿是真事儿,村民为了感激她将那只曾数次叼走村内孩童的恶虎杀死,甚至还偷偷地背着衙门宰了一头耕牛、请她大快朵颐地吃了一顿肉。
但窦大娘之所以会去打虎杀豹,只是为了要虎胆豹骨入药给她师傅续命。至于保护村民这件事,她想都没想过。
而听着像是为民除害的杀响马,则是因为那个响马头目看窦大娘门派凋零式微,便领着手下兵马杀了过来,想要一口吞掉窦大娘门派的地盘。窦大娘气得怒发冲冠,冲杀了上去,这才有了那所谓“惩奸除恶”的英姿。
不过,这些鲜为人知的细节,窦大娘自己是绝不会主动说的。
她曾经畅想过,要是她将来收了弟子、对方央她讲一讲生平,她要说什么。
而她当时想的,竟跟方才阿柿所讲的话相差无几!
甚至,连她“绝对会把自己的英姿飒爽事摆在最前头,至于嫁给李群青这种不重要的事,就随便往后头放”这点,阿柿也说的一模一样!
因此,在听到阿柿这段像极了自己亲口所说的生平之后,窦大娘是真的吃了一惊。
而紧接着,阿柿便如同能听到她心声一般,说出了那句“上一世,您还说要收我当弟子呢!”
窦大娘当即便被她的话吸引了:“你说……上一世?”
“是。”
阿柿眼泪汪汪地冲着她笑。
“我是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您……”
阿柿自然没有上一世。
她清楚窦大娘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是因为她在几年前看上了窦大娘门派代代相传的那把虎吼宝刀。
据传闻,那柄刀的刀面上刻着纷乱细密且繁杂的图腾,于光下看,时而现出鱼鳞波光,时而晃出虎跃动影,十分有趣。
她想要这柄刀,所以,就将整个门派都留意了。
不过,还未等她做什么,就有人将那柄刀呈到了她的手上,如今正堆在她贮藏着漂亮东西的金屋子里。
还有,就是她曾在长安与东都的宫宴上隔着人群珠帘见过几回窦大娘、听她说过几句话。
那时,她便几乎揣度透了她的性情。
如今看窦大娘的神情反应,阿柿知道,自己揣度得果然没错。
“先进来再说。”
窦大娘回握住阿柿的手,只觉得这孩子手指冰凉、寒得厉害,于是便直接将她拉到了内室正冒着热气的大汤桶前。
“你先进水里暖和着,我再去拎两桶热水来!”
说罢,窦大娘转身便出了屋。
她出身江湖,不喜被人服侍,所以身边并无侍女,凡事皆是亲力亲为。
不一会儿,她就两手轻松地各提着桶热水回来了。
虽然皓腕上的那对金钏还是互相撞得叮当响,但那两桶水满近溢的热水却是水面纹丝不晃,足见工夫高深。
知道怎样才能讨得窦大娘欢心,此时的阿柿毫不扭捏,褪去衣衫就钻进了水里,一点都不怕水似的把脑袋整个人沉进了白汤里,简直就像是在河里扎猛子。
窦大娘回来时,便正好看到阿柿像条小鲛人般从水里抬起头,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一副同水极为亲近的样子。
窦大娘家乡临海,可以说就在是海里长大的。可自她嫁了李群青后,遇到的人却多是些养尊处优的旱鸭子,连个同她一起进河里戏水的同伴都找不到。
这会儿看到阿柿俨然一副好水性,她心里油然地就多了分好感。
“你会水?”
她将手中重重的水桶放下,震得阿柿汤桶里的水都起了波伏。
阿柿睁开她刚被水浸过的、亮晶晶的杏眼睛,欢快地朗声地应了窦大娘:“会呀!我小时候,夏天的一半时间都泡在水里。上一世,我还同您一块儿扎到湖里比赛抓鱼呢。”
这一下,窦大娘对她更喜欢了,对她重生的事也变得信大于疑。
“快同我讲讲,这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柿便将她在马车上对陆云门所编的出身又对着窦大娘说了一遍。
并且,她又往后说了不少。
“……那日,阿娘在送我出门前,便将舅舅的信缝进了我的内衫。被陆小郎君解救后,我将那封信交给了他,却不想因此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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