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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云涌(9)
穆谦把头埋在黎豫颈窝蹭了蹭, 贪婪地嗅着他的体香,又把人抱得紧了一点,用略带委屈的嗓音边嗔边哄道:
“你这么说, 本王可不高兴了。旁的不说, 郭大哥可是待你极好的, 你兄嫂和阿衍, 哪个不是真心爱你。还有, 阿豫,就算他们都离你而去了, 你还有本王。”
“本王就是你一个人的!别怕,阿豫,本王永远都在,都在你身后撑着你、护着你。”
黎豫背靠在穆谦的胸膛上, 这个胸怀宽广而温暖, 似是要将幼年时那些冷酷的岁月也温热了。
黎豫顿感上苍待自己不薄, 纵使历尽人情冷暖、世间坎坷, 还有个人愿意把自己当成不谙世事的少年宠着, 这个人还是曾经差点被自己算计到丢了性命的人。
黎豫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低眉浅笑, 而后故作惆怅的叹息道:
“阿谦,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没早点跟你师门和黎氏割席?”穆谦伸手捏着黎豫的脸颊逗他。
黎豫好脾气地任穆谦揉圆搓扁, 还非常贴心的把剥开的橘子垫着绽成花朵的状的橘皮送到穆谦跟前, 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幸福感, 笑道:
“没有,后悔从前没对你好点, 后悔从前刚相识那会儿拿你当冤大头。”
穆谦听黎豫笑得开心,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他的阿豫现下心中郁结已解。从前那点事,穆谦根本不介意,要没黎豫变着法子指导他,他不能改了焦躁易怒的弱点,也不能扬名北境,当然,更不能抱得美人归。
不过,穆谦不打算再纠结从前那点子破事,现在两个人幸福美满就够了,索性就顺着黎豫的话玩笑起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你只管对本王好,本王消受得起。”瞥见眼前的橘子,穆谦手上忙着捏人的脸颊,此刻只张大了嘴巴,让黎豫来喂,“啊——”
黎豫从善如流,也不制止穆谦那不老实的还在吃豆腐的手,自顾将橘子掰开,挑一瓣晶莹剔透还带着水滴的橘子瓣,摘了摘上头的橘络,送到穆谦嘴里。
“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捏我的脸。”
橘子瓣入口汁水四溅,清甜爽口,穆谦心情大好,捧着人又亲了一口,才道:
“那是,本王要检阅一下这些年养你的成果。啧啧,本王刚见你那年,你瘦的就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本王都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捏碎了。现下倒好,婴儿肥都出来了,多可爱。”
这话黎豫不爱听了,当即把穆谦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你说谁肥?”
得!这个臭美的小豹子要恼了!
穆谦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当即改口道:
“本王是说,本王的阿豫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不过初见那会儿是真瘦!”说到此处,想到从前黎豫被黎晗折腾得不成人形,穆谦眉头一蹙,又在黎豫耳边商量道:
“现下知道老安国侯待你不过尔尔,黎成瑾还伤了咱哥的性命,本王替你料理了他吧?”
黎豫低头思索半晌,又给穆谦递了个橘子瓣,“把他留给若素师兄吧,若素师兄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再加上登州现在这个空壳子,他根本没法跟族中耆老交代,够他受得了。”
穆谦一边嚼一边道:“行,听你的。反正肖若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了,老安国侯搬空了登州资助西境的事,黎成瑾知道吗?”
黎豫明白穆谦担忧黎晗会以恩相胁逼西境就范,倚靠着穆谦自信道:
“自然是不知的,当年之事,只有我、老侯爷和郭大哥三人知晓。黎成瑾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因八字受宠。听说他因着老侯爷给我打了玉坠子并且刻了个卦,还专门寻了好玉胎打了一对玉佩,刻上河图、洛书的图案,硬生生要压我一头。西境、坠子和八字这些事我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穆谦赞同地点了点头,“对!省得他再打你和西境的主意。”
“料他就算知道了,也没那个本事!”黎豫冷哼一声,赌气道:“而且,我偏不告诉他,就让他以为老侯爷偏疼我,气死他!”
“哈哈哈哈!”穆谦又对着黎豫的侧脸嘬了一口,抱着人笑得合不拢嘴,“本王的阿豫怎么这么可爱!”
黎豫被笑得有些羞赧,挣脱人的怀抱,转身把胳膊环上了穆谦的脖子,正对穆谦的眸子,略显无奈道:
“阿谦,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好像越来越小心眼了?”
“这证明你把日子活出滋味了。”穆谦怜爱地摸了摸黎豫的后脑,一想起最初黎豫那副冷冷清清又万事不萦怀的模样,穆谦就忍不住揪心。
黎豫深以为然,从前他根本不知道爱人和被爱是什么滋味,只一门心思为着旁人构筑的治世图景奋不顾身,还好遇到了穆谦,一点点把他从深渊中拽出来,让他一点点感受烟火气。一想着穆谦马上又要走了,黎豫满是舍不得。
“你这一去南境,我这日子又没滋味了。”黎豫虽然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建议道:
“要不你带我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穆谦拿手指往黎豫额头上一戳,“你可老老实实回西境待着吧,人家肖若素好不容易把你从暖阁捞出来,你还上赶着往南跑,有没有点良心。肖若素不是都应了你,会看顾着本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黎豫揉了揉脑门,“那你要跟师兄好好相处,万事莫要逞强、莫要强出头,藏锋露拙你从前做得很好,去了南境也别露才,你跟南境那群世家没过节,不要遂了今上的意思背锅,那锅谁爱背谁背去。”
眼见着从前说话云山雾绕的黎豫变成了话痨,穆谦乐不可支,“行啦,小唐僧,本王知道了,本王都听你的。”
黎豫想了想又郑重道:“你好好保重,我在西境等你回来。以若素师兄的能力,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你的孝期已过,咱们就成亲。”
穆谦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自从穆谦同意南下后,穆诚和郁弘毅没有再为难黎豫,恰逢西境为黎豫请封的札子上来了,也不知是因着郁弘毅心中有愧,还是为着在南境改革之际稳住西境,穆诚非常痛快地批了札子,将黎豫封为靖西侯。
当初在登州黎氏落祠时狠踩黎豫的那些世家都变了脸色,一封封拜帖送上门想缓和关系,黎豫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婉言谢绝,后来实在不胜其扰,再加上穆谦南下,黎豫独自待在京畿着实不自在,连夜上了辞行的折子,收拾东西跑路了。
从前要么病着,要么有穆谦陪着,路途迢迢才不显得那么难熬,现下黎豫身子逐渐好转,才发现没有穆谦的旅途竟是这般寂寞,连手里的越州州志都显得无趣了。
不过他没有无聊太久,刚出冀州,便有侍卫塞了一封书信进马车,卓济赶忙把信函接过,刚要转呈黎豫,黎豫瞥了一眼信封,乃是北境来的书信,笑道:
“无碍,你且先瞧瞧都说了什么,拿个主意来咱们来议一下。”
卓济知道这是先生有意考校自己,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拆了信封,速速读了一遍,不敢让黎豫久待,略所思所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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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信函是李团练使来的,李团练接了南境越州和滇州的函,出价两千五百两,各订五百架狼牙拍,要求一个月内完工上路。这么紧的时间,这么大的量,北境边防军库里的生铁和木材都不够,出不了货,想跟西境铁军营一起出,一来请示先生可否,再者,李团练使觉得南境这出价实在高了些,他有些担心其中有诈。”
黎豫面带笑意耐着性子听完,温和问道:“阿济怎么想?”
卓济自打来到黎豫身边,一直跟着黎豫读书,对谈也局限于书本,一到政事,卓济都是在旁听着,从未发表过想法,本来有些紧张,但从黎豫温润地眸子里看到了鼓励,鼓足了勇气,表达自己的观点。
“西境和北境现下盐铁、军粮、药材、木料、甚至连库银都是互通有无,与一家无意,想来先生是不会拒绝的。”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这售价,狼牙拍从前晋王殿下在时,与大帅议过后,对外报价有两千两,比从前北境军粮危机时报价翻了一倍,南境虽有订购,但每次不过百架之数。现下不仅报价比从前高了两成半,数量更是翻了十倍之数,不怪李团练使谨慎,学生听了也有些惊诧,学生也觉得此事当谨慎些好,不妨先观望一番?”
黎豫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笑道:“不用观望,你现在去拟个函回了李团练使,接下就是。然后再给雁之去个函,让他策应着。”
“先生,这是为何?”卓济虽然不解,仍听话地取出纸笔开始回函。
“赚钱!现下能赚一点是一点,李团练他们久在北境,过惯清贫日子,自然不知南境的富庶。”黎豫完玩笑,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才又循循善诱问道:“其实,对南境诸州来说,就算开三千两他们也敢买,你且想想这是为何?”
第242章 胸怀(上)
卓济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按照这些日子听黎豫和容清扬筹划商贸,这种亏本的买卖,是决计不会做的, 他相信商贸繁荣如南境, 更是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黎豫只欲引导他深思, 并没有要为难人的意思, 见他没想到点上, 耐心解释道:
“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开始,南蛮就开始蠢蠢欲动, 本来祯盈十七年胡旗二次南下,是他们渔翁得利的好时机,没想到北境让晋王殿下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仅寸土未丢, 还一劳永逸绝了胡旗南侵的可能。但是现下, 南蛮又寻到机会了。”
卓济经过黎豫一点拨, 马上反应过来, “先生的意思是指京畿的改革?若南境世家不服京畿, 起了动乱,他们刚好趁机北上。”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 很聪明。如果我没记错, 你方才说定狼牙拍的是越州和滇州吧?他们刚好是与南蛮接壤的两州。”
明明先生都快把答案点名了, 自己才猜出来, 还被夸聪明,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有些事情他还反应不了这么快。
黎豫看破卓济的窘境,并不责怪, 反倒安慰道:
“不碍事,从前只带着你读了些圣贤之书,朝局之事极少同你讲,不懂也是正常的。等咱们回了西境,你得空可以去找谢淳玩,他从前虽不涉政,但对朝中局势门清,性子也好。你若不懂可以去问他,当然,也可问我,只是怕你在我面前拘束,不似你们年龄相仿,说话更自在一些。”
黎豫想到刚到郁弘毅身边那年,始终战战兢兢,怕卓济也是如此,反倒将人耽误了,索性让他去找年纪更为接近、性格也更活泼的谢淳。
卓济自然明白自家先生的一番好意,傻愣愣的笑道:
“我不怕先生的,就是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先生生气。”
黎豫听罢,笑意更甚,他没着急笑话卓济,而是认真道:
“阿济,你这个年纪,正是敢想敢做敢闯的年纪,不要怕做错什么,纵使你个行差踏错,也有我给你收拾残局,不用担心,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喜欢的事。”
“想做的事?喜欢的事?”卓济眼中充满迷茫之色,“先生,阿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阿济就想听先生的,经邦济世,救国安民!”
这话惹得黎豫敛了笑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若放在从前,他自然会非常欣喜,自己的小徒弟承袭了自己的意志,将成就至治之世。可经历了京畿这一遭,得知这些年被人利用、为他人做嫁衣的原委,才发现让他人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承继自己的理想,这样的行为是何等自私!
黎豫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卓济的后脑,正色道:
“阿济,我希望,你欲经邦济世、救国安民,乃是出于你心之所向,而不是为着成就旁人的理想去奋不顾身。你是独立的个体,有权选择去过你想要的人生,我既收你入门,自然要助你成就你的理想,而不是将我的意志强压于你,让你牺牲自己来成就我,明白么?”
黎豫曾经点拨过的人不少,也曾被许多人唤一声先生,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想守护的东西。
谢淳背后是整个谢家。
羁绊住穆谚的是穆诀那一双儿女。
玉絮和寒英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唯独卓济,白纸一张又孑然一身,他还有的选。
黎豫不希望卓济重蹈自己和肖瑜的覆辙,见他有些不知所措,怕小孩子胡思乱想,又耐着性子温和道:
“哪怕你不想跟我读书也可以,你若想习武,我可以帮你去跟郭大帅说,若想从商,我就去找容姑娘,他们都愿卖我几分面子。”
黎豫的话本意是鼓励卓济让他追求自己喜欢的事,却没想让卓济会错了意,赶忙一下子扑到黎豫身前,抱着他的腰,带着哭腔道:
“先生不要我了?阿济做错了什么?我马上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黎豫吓了一跳,一下子反应过来,方才话题太过跳脱,怕是吓着孩子了,赶忙把人拉起来,笑道:
“怎么会不要你?无论你以后要学什么,做什么,你都是我的入室弟子,连阿衍都要唤你一声师兄的。”
卓济这才放下心来,闷闷道:“我就要跟在先生身边学习的。我想要为百姓做事,虽然最初是依着先生的教导,可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边,看着先生为西境和北境的百姓筹谋,我也想追随先生的脚步,为大成百姓做点什么。有时候我特别感恩上苍,何其有幸被先生和殿下救下性命,还被先生收入门下,可还有那么多孤苦无依的百姓等待救赎。我想去把那些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拯救出来,就像先生和殿下当年救我那样。先生,路虽然是您帮我选的,但是是我自己立志要走下去的!”
黎豫见状,理解了卓济心怀百姓的志向,心中甚为欣慰,也不再拦着,只笑道:
“你有心报国是好的,不过也不拘着非要从文辅政,方才说那些,都可以替百姓做事。我是怕,你这个年纪,被我束在身边,接触不到其他新鲜事,眼界窄了。不过,这倒是不急,你得空就多去找大帅、寒英他们聊聊,回头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及时告诉我,我来替你出头。”
黎豫说到此处,突然一顿,又嘱咐道:“至于黎雁之,你出师前离他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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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在北境的作为,我听正初哥说了,我也不喜欢他!”
黎豫被这话逗笑了,“我倒不是不喜欢他,反倒挺欣赏他。黎雁之其人看似温和谦恭,实则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那先生为何不让我与他相交?”
“说来惭愧,从他身上能瞧见我从前的影子。”黎豫说着这话,想着从前倔脾气的自己和穆谦不自觉流露出的心疼的神色,自嘲道:
“因着脾气不好吃了不少亏,现在想来,若从前能稍微婉转些,也不至于这么惨,还害得身边人跟着担心。你还小,心性未定,别被他那臭脾气影响了,将来吃苦头。我觉着谢淳性子不错,做事也懂变通,你可多去跟他亲近。”
“学生记下了。”卓济认真点了点头。
黎豫见他受教,又道:“谢淳从京畿来,平日里会玩的不少,琴棋书画,投壶射覆,马球蹴鞠,他样样在行。你若喜欢,都可以跟他玩,你这个年纪不要当只会读书而不懂风月的书呆子,否则将来没有好姑娘喜欢你。不过,烟花柳巷之地,不许你同他去,赌场不许进,斗鸡斗蟋蟀等但凡涉及彩头的,都不许沾染!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次,卓济却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玩,就跟在先生身旁伺候,以报答先生救命和授业之恩。”
黎豫极为不赞同,“我和穆谦救你,不是为了求你的报答。以后,卯时你来跟着读书议政,晌午过后,你便自去做你想做的,只一条,每月要来说说这一月都做了些什么。”
“去玩也可?”卓济语气中有些不自信。
“也可!但丑话说在前头,布置的课业要做完。”
卓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先生这是在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不自觉地攥紧了黎豫的衣摆,怔怔地瞧着他,说不出话来。
黎豫见卓济攥着自己的大袖不言不语,好脾气问道:
“怎么了?可有为难?若有了不适或者受了委屈,尽可以来告诉我。”
黎豫都为他想得这般细致了,卓济哪里还能感到为难,心中除了感激再无其他,只想着赶紧把黎豫交代的事都干好,不辜负黎豫待自己的这份栽培之心。
卓济下笔如飞,不一会儿两封函便已拟好,恭恭敬敬送到黎豫面前。
黎豫拿过,稍微改了几个字,又添了几笔嘱咐黎雁之的,这才交还卓济,“再誊一遍,发出去吧。”
卓济应了一声,赶忙接过。眼见着黎豫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一封又一封恼人的信函,一件接一件解决西境和北境的军政民商等要务,忍不住问道:
“那先生呢?先生现在所做的,可是想做的?”
黎豫没想到卓济有此一问,自从与郁弘毅起了龃龉,黎豫也时常在反思这个问题,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着郁弘毅,还是自己心之所向?
可就在今日,就在方才同卓济聊天时,他才看明白自己的心。他想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或许最初是郁弘毅的梦想,可眼见了北境战火和西境的贫瘠后,这条路已经成为自己坚定要走的路,与他人的愿景无关。
想明白这层,黎豫终于释然一笑,“自然。”
卓济仰慕黎豫,也在北境听了许多黎豫辅佐穆谦守城的谋略,知道自家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委屈在西境一隅实在太过可惜,鬼使神差地,卓济问道:
“以先生之才,西境不过弹丸之地,先生可有问鼎天下之心?”
第243章 心胸(下)
黎豫没有丝毫犹豫, 掷地有声,“晋王殿下若要一争,我便倾力相佐。不过, 现下殿下并无此心, 那便罢了, 我们携手守好西境和北境就好。”
卓济十分不解, “那先生为何要屈居人下, 晋王殿下不愿意争,先生还可以去争。相信若先生有心, 依着殿下待先生的情分,殿下愿意为您打头阵的。”
听着卓济也瞧出穆谦待自己的情义,黎豫心情大好,面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笑容, 笑道:
“我与穆谦同心一体, 以他或者以我为尊, 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不争, 乃是我与他共同的决定。不过,如果是我们这个小家, 殿下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卓济没想到这是两人共同的意思, 心中更是不解, “如今, 西境和北境都在先生和殿下手中, 南境又与京畿不睦,这个时候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么?更何况, 我从前听您讲,大成垂垂老矣, 吏治多弊,不是长久之象,先生既有济世之心,为何不引兵南下东进,京畿只有禁军,且已经南下,京畿空虚,正是好时机?”
黎豫对这个小徒弟并无保留,“其实你只看到京畿风雨飘摇,西境和北境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境荒芜,西境贫瘠,现下也就军中方能实现自给自足,若要南下东进,一时之间军粮和库银都难以为继。”
卓济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那若有把握打这一仗,先生估摸着西境和北境还要筹备多久?”
虽然黎豫并无此心,却仍就着小徒弟的话沉思半晌,“若以现在京畿和南境的情况,怎么着也要五年,但想来南境改革三年五载也就成了,到时候大成国势将不可同日而语,恐怕这五年积累就不够了。只能勉强对京畿产生震慑,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西境和北境下手。”
卓济一听,有些泄气地依靠在车座上,“听起来好艰难。”
黎豫被少年人这副颓丧模样逗笑了,耐着性子继续讲道理,“其实,今上并非等闲之辈,也有心扭转当前局面,从这般大刀阔斧改革可见一斑。他既有心成就至治之世,又有能力为之,且朝中有郁相和肖参知相佐,咱们又何必非要取而代之。况且,西境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北境又刚刚平定,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室操戈,实非明智之举啊。”
卓济还是不解,“可是,先生方才也说了再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大成国力必将再上层楼,那先生再争,要难上许多。”
“只要京畿不做过分的事,我和殿下愿意为他们守着西境和北境。况且大成国力日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好么?为何非要去争呢?”
卓济明白了,不是他的先生和殿下不想争,而是为了家国安定,他们愿意退避三舍,为大成当好西北屏障。虽然黎豫和穆谦放得下,卓济却替黎豫和穆谦不值,自家先生和殿下这么好的人,凭什么白白被京畿欺负,卓济不忿道:
“先生,那郁相对您的算计、今上对殿下的迫害,还让您两人差点失和,难道这些就算了吗?”
黎豫面色不似先前轻松,操着温和的语调,却严肃道:
“阿济,这些都是我和殿下与京畿的私怨,不该让天下百姓替我们背负互相怨怼的代价,这对他们不公平。从前我曾劝过殿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你以后若要经邦济世,就先要做到公私分明,切莫因私废公,可记下了?”
卓济知道,黎豫手握西境又有北境相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该享尽荣华,却全无私心,不由得打心底敬服,“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黎豫自打将卓济带在身边,发现他品性纯良,虽天资一般,但勤勉好学,才将他收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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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悉心教导。如今见他受教,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旁边的越州州志继续研读起来。
卓济自顾靠在车座上,仔细咂摸着黎豫的话,这些话他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黎豫年深日久用实际行动为他诠释了这些话的含义,今日的谆谆教诲,终成他日后入仕的箴言。
若干年后,当卓济入阁、官拜政事堂参知政事,当那个对他有抚育之恩、栽培之情的先帝已然离世,这些话还一直鞭策鼓舞着他,让他一心为公,历经三朝、辅佐两代幼主,成为一代良相,名留青史。
从前黎豫心中除了读书理政别无他念,如苦行僧一般,生活的简单单调,数年如一日,也未察觉异样。
可这些年在穆谦的潜移默化下,黎豫逐渐尝到了情爱的滋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起来,现下乍一离了穆谦,汹涌澎湃的思念涌上心头。
此刻,他才明白,原来相思竟是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让人夜不安寝,食不知味。连往日里最喜欢用来解闷的州志,也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黎豫在心中暗暗抱怨了穆谦几番,埋怨这人没事总在自己脑中晃悠,让自己做什么事都不能专心。
鉴于心中烦闷,黎豫更不想早日回到西境府邸闷着,是以下令压着步子,边走边带着卓济了解西境的风土人情,熟悉各州地理风貌,带着卓济开阔眼界的同时,也以以沿途的新鲜事排遣心中郁结。
当然,若途中遇到新鲜事,黎豫都会忍不住想,若是陪在身边一起游历的是穆谦,那该多好。
再逛冀州夜市,看着夜市上的灯火通明,黎豫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卓济如同当年的阿梨,什么都觉得新鲜,黎豫倒是宠他,放他自去逛了。
黎豫一个人漫无目的的逛着,直到看到一个卖彩笺的小摊,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思念,买了一叠彩笺便回了客栈,手书一封寄托思念。
“今日入冀州地界,再尝冀州点心,不免感慨。思及祯盈十七年,与君北上,得龙须酥一包,清甜味美,唇齿留香,如豫对君之思念,绵延不绝。今与尺素同寄,与君同甘,日日盼君回。豫字,一切安好,勿念。”
看到信纸上熟悉的簪花小楷,穆谦甚是欣喜。黎豫信函言辞之间呼之欲出的思念和爱慕之意,更是将穆谦的心捧到了云端,乐得他举着随信寄去的龙须酥笑了好几天。一度让随身伺候的正初和银粟以为他患了癔症,商量着是否请个大夫为自家主子瞧一瞧。
黎豫先开了鸿雁传书的头,穆谦打蛇随棍上,隔三差五就是一封信,恨不得把每天的事事无巨细都讲给黎豫听。
“阿豫,这南境的改革推起来当真不易。闵州三大世家虽然跟肖若素不对付,但明面上当真是非常客气,看来当年肖若素南下治水救灾时,把他们折腾得不轻,明摆着不乐意配合京畿,也不敢明说,整日里虚与委蛇,本王都替他们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那个师兄,他也不是吃素的,闵州任上的几个地方官,都是先前闵州察举上去,在京畿肖若素手底下历练了两年,再下放回来的,很是听肖若素的话,有些这些人在,你师兄也吃不了亏。”
“肖若素平日里脾气挺好,这几日脸都快黑成锅底了,给那三大世家吓得时不时就派人去城郊打探禁军动向,生怕肖若素一个不高兴就派兵攻城。其实,本王知道肖若素根本没那个意思,他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黎成瑾来登州了!死缠烂打非要见肖若素,肖若素不胜其扰,当然不高兴了。看黎成瑾跟个落水狗一样灰溜溜离开行馆,本王就乐不可支,本王还派了银粟带着几个人晚上去给丫套麻袋,奈何银粟这几个不中用的,让人跑了,真是气死本王了!”
“阿豫,没有本王在跟前盯着,你没再穿那些看起来跟守丧似的月白长袍了吧,不好看!你还是得听本王的,穿镶金的紫色,贵气天成,霸气侧漏,仙气十足。就比如随信送去的这件,本王觉得就挺适合你的!还有一并送去的额饰,乃是南境新得的款式,你戴起来一定好看!回头你要穿戴给本王看才行,也不知再见时,你身量可有变化?无碍,若是胖了,本王再着人给你做一件,只是不能瘦了!还有,阿豫,本王也想你了……”
黎豫读着如流水账一般的信,嘴角忍不住向耳朵后扯,笑着笑着一度忘了身边还有一群人陪着。
“爹爹,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你说出来,阿衍也想开心一下。”
玉絮不用猜就能大概知道是两位主子在鸿雁传情,他坏心眼地等黎衍说完,才煞有介事地去捂黎衍的嘴,还装模作样道:
“阿衍,此事不可说,不可问!”
黎衍的天真无邪,加上玉絮的有意“使坏”,惹得一旁的卓济抿嘴偷笑起来。
众人的反应一度让黎豫闹了个大红脸,虎着脸把人赶出了书房,然后让人唤来了谢淳。
不多时,穆谦那边就收到了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黎豫,头戴新款额饰,身穿紫色镶金长袍。
第244章 陨落(1)
自打穆谦来了南境, 完全按照先前黎豫的嘱托,不强出头,笑脸迎人, 然后一问三不知。两人对穆谦此次南境之行的定位就是, 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至于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这题穆谦必须会啊!
而且他是专业的, 从前京畿一众世家纨绔都以他马首是瞻, 在南境混日子,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至于京畿, 让他来南境当亲贵来镇场子,肖瑜与闵州三大世家议事时,他便去应个卯;京畿扣着他当人质,他就只带了王府几个亲兵南下, 日常往来信函除了跟黎豫互诉衷肠再无其他, 反正北境已托付给黎豫。
穆谦的驯顺不仅让京畿放了心, 也让南境生了疑, 此人除了在议政时当肖瑜的工具人之外别无用处, 令胡旗闻风丧胆的北境战神当真是他么?
穆谦这人有一点好,心大脸皮也厚, 南境对他的那点非议, 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没事就美滋滋抱着黎豫刚寄来的那副画像瞅。
“谢二公子的画技越来越好了, 将先生, 哦不,侯爷的温润展现的淋漓尽致。”正初见穆谦对着画傻乐, 牙根忍不住发酸。
哦!这小情侣恋爱的的酸味!
“那还是得阿豫本身就如芝兰玉树一般,入画才能这般有神韵”穆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副画, 真人见不到,望梅止渴也是好的,穆谦说完,还忍不住又接了一句,“本王的阿豫怎么看都看不够。银粟,楔个钉子挂本王卧房里!”
银粟看了正初一眼,见后者正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知道他不会开口相劝,那只能自己来了。
“殿下,照现在肖参知议事的速度,想来闵州的事再有个一两个月也就定了,到时候咱们就得去楚州,画还得摘下来。”
“一两个月本王也看!让你挂就挂,哪儿这么多废话!”
银粟没辙,只能认命地去找馆驿管事的,去要锤子和钉子。
“最近阿豫有没有给本王来信啊?”穆谦美美的端详着画,还巴不得黎豫赶紧再寄信来以为他相思之情。
正初瞧着自家王爷这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模样,顿觉他没出息,不过,正初这种人精肯定不会当面揭自家主子的短,憋着笑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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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是刚得了一副画么。现下西境和北境的公务都压在先生身上,他给您写信的频率已然很高了。您得空可以多给先生写。”
穆谦想想也是,赶忙摊开纸笔,碎碎念道:“那本王得赶紧告诉阿豫一声,咱们要去楚州了,信别送错了地方,本王可不能等!”
这厢穆谦和黎豫沉浸在鸿雁传情的柔情蜜意里,那厢肖瑜和黎晗这对怨侣日子过得就不怎么舒服了。
肖瑜自打在父亲的卧房外,听到那段让他三观崩塌的对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京畿,马不停蹄地扎进了南境的改革里。
肖瑜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半刻不肯停歇,或者说不敢停歇,因为他怕,怕一停下来,思绪就会回到那日的相府,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曾经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先生,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个他一心护着到头来却是自己害他最深的师弟。
他不敢去深究先生和师兄到底做了多少蠹国害民之事,因为他更害怕万一在先生的局中自己也充当了祸国殃民的刽子手!
所以,他只能在闵州的改革中亲力亲为,试图用堆叠如山的案牍来麻痹自己,也挡住那不断涌入脑海中的思绪。
但是,黎晗并没有给肖瑜一直逃避的机会,在肖瑜将他拒之门外三个月后,黎晗还是在闵州镇国侯严敬的陪同下进了驿馆的大门。
肖瑜本不想再见黎晗,但眼下与闵州的博弈,已经到了察举太学生选拔和收世家府兵这两项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阶段,若是处理不好与三大世家的关系,很容易弄巧成拙。而闵州三大世家又以严敬为尊,眼见着肖瑜说动严敬来当说客,肖瑜不得已,只得一见。
严敬是个老狐狸,知道黎晗此次就是拉自己来当工幌子的,既然收了黎晗的好处,略跟肖瑜聊了一会儿公事,就非常知情识趣的借故离开了。
厅中只剩下肖瑜和黎晗两人,肖瑜这些年之所以名满天下,一是他本身才华横溢又见多识广,二来他为人礼贤下士诚恳善良,比起黎豫那种礼数周全却又拒人千里的处事方式讨喜多了。黎豫最初的谦恭守礼淡漠疏离落在穆谦口中就是讨人嫌,可现下肖瑜就当了一回这种讨人嫌。
肖瑜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不愠不怒,平和从容,甚至对待黎晗还多了几分客气,拱手笑道:
“黎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逢闵州改革收口之机,黎侯经历了东境改革,与闵州三大世家私交甚笃,还望黎侯多多规劝三大世家,以保闵州改革平稳过渡。”
没有往日的嬉笑怒骂,只剩下假意的热络与客气。
黎晗突然感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额头瞬间留下一滴冷汗,连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怎么说都忘了,最后期期艾艾道:
“肖参知客气,呵——呵呵——”
肖瑜见到黎晗额头满是冷汗,颇为动容,又赶忙关切道:
“黎侯可是身体不适?可要瑜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肖瑜关切的语调,如同在关心一位政事堂的同僚,认真友善,出自于骨子里对待外人的教养。
黎晗被眼前热情又陌生的肖瑜弄得浑身不自在,喃喃道:“若素——你,你别这样行不行?”
肖瑜没忍住笑出了声,仿佛只是被一个无关紧要人的玩笑逗乐了。
“侯爷说笑了,侯爷千里迢迢而来,又专程来驿馆看望末学,末学肯定要好生照料,否则回家该被家父责难不懂待客之道了。”
一口一个“侯爷”和“末学”,连带往日挂在嘴边的先生也不提了,黎晗知道肖瑜心里还是不痛快的。
“若素,你这次肯见我,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解释。我和相爷都是为着你好的,哪怕你不肯听我的,也要听听郁相怎么说吧。”
肖瑜敛了笑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着黎晗躬身一礼:“先生若有什么话让黎侯转达的,那就请黎侯告知,学生敬领先生教诲。”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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