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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0-9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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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樊佑庆生, 一道聚在club的还有一店几个闲空的朋友,他本意是来找靳邵顺便过生日,回去再请顿饭吃, 总有几个兔崽子耐不住飞过来凑热闹。

    于是他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从拳击场馆干完活过来, 接了些人上四层, 提蛋糕的提蛋糕, 捧礼物的捧礼物, 排场之大, 一进屋里,连场地都布置好了, 花哨的气球彩带满地飞。

    丁红叫了餐馆送餐,这会儿还在打电话, 挂了看见樊佑跟一堆老朋友,上去打招呼,说晚饭在路上,人确实基本到齐了,樊佑还问了一嘴黎也,丁红叉腰看一圈儿,才纳了闷:“她啊,没说要来。”

    樊佑又问:“你们靳老板呢?也不见了?”

    “他估计在底下忙,过会儿就上来了。”丁红摆手招呼:“你们先过去坐着吧。”

    “那个……李聪?”

    她转身叫人,埋在吧台底下摸索半天的倏地探出来, 举着副扑克牌喜滋滋绕出来:“可算让我找着了!压箱底的!摸鱼神器!”

    “好啊聪哥, 你平时就这么上班的?”一店来的朋友见他过来, 眯着眼笑:“赶紧讨好我, 不然告状了。”

    “哦哟,”李聪挑眉数了下人头, “樊哥还把你们这些卡拉米带过来了?”

    樊佑可不认:“自个儿摸过来的。”他伸手把李聪揽走,“有什么好吃的没,饿了。”

    卡拉米只能让丁红认领了,两拨人往两边分开走,李聪被带着往人少的电梯出口走,才感觉不对劲,果然就听到樊佑问了他一句:“他俩现在怎么个情况?”

    李聪嬉笑:“哪俩?”

    樊佑踹他,“别他妈装傻。”

    上回聚餐那事儿过去,几个知晓内情的还没个聚集讨论的机会,晕头转向在瓜田里蹿,那俩也没有一个正面说明,连李聪每天都是翘首以盼得来一点儿消息。

    听到樊佑这么问,他还想卖个关子,被踹了下就老实了,耸耸肩笑说:“处着呗。”

    啪一下拍他肩,樊佑啧啧,“够行的啊。”完了又把他脖子拉下来:“你看着他俩,这回有希望不?”

    李聪呆滞:“啥意思?”

    樊佑一脸啐他真不懂,说:“八年前那小子就吃不住她,八年后可不见得。”

    他其实还想说直白点,毕竟他是个过来人,李聪也是,说这以前趁人家一穷二白甩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又乐意跟人搞上了……到底不大好听,要而论之,那小子还是个被人玩的命。

    但李聪肯定听得懂樊佑什么暗示,还以为能跟他探讨一番,结果手被他拍开,看他一脸忧虑,说:“樊哥,心胸狭隘了,那黎也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樊佑就竖起耳躲听,李聪手反去搭着他,凑他近点儿说:“当年甩归甩,那临走了也生怕邵儿他挺不过来要垫点儿钱呢。别说他恋爱脑了,我要能遇到这样的,我也咬死不放。”

    这回换樊佑不懂了,听得迷迷糊糊没头尾:“这话怎么说?”

    李聪端起前胸要跟他好好唠一番的模样,想拉他找个位坐着,却不知后边儿的电梯什么时候开了,人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总之李聪拉着他一转身就跟靳邵那阴测测甩他面上的视线打上招呼了。

    凉了,透心凉,“……”-

    Stnd by You正常营业点,人流高峰在早晨和晚间两个时间段,黎也到的时候,前台服务忙得不可开交,人在前后左右攒聚,她往电梯口看了眼,拐弯冲楼梯奔。

    手机电话一直忙音,上到第二层时,她换播给上次聚餐留过联系方式的丁红,身边人上人下,黎也捂着听筒,听她说到靳邵在那儿时,脚步才缓。

    小派对开在四层休息区,关系好的几个围着喝酒庆祝,这时候都吃得差不多,组起新一轮游戏,乐着乐着,生日主角儿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更别说黎也问靳邵为什么不接电话,丁红迷茫停顿,应该是扫视找了找,说:“他喝了蛮多,刚出去了吧?你要过来吗?”

    “刚到。”

    “你到啦?!吃饭没呀?没吃我给你点一份,我们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

    黎也往上走,让开两三个人的路,将上第四层的楼道口,光亮从一角斜下来,她扒着扶手说:“不用,我找找他。”

    丁红说:“行,应该上厕所去了,也奇了怪,樊老板都没瞧着人……”

    黎也屈膝往前迈的一步突然悬止,那一角光亮照清个人,身子斜倚在扶手转折处,肘后撑,指间夹一支烟,斜看到她时,脸上惊奇,再笑,招招手。

    她那脚迟迟才落,这块今晚不对外开放,没什么人打扰,里边放着音响,开闸泄洪地蹿到这,成细微的背景音,伴随脚步和呼吸。

    “好,我过来。”黎也收起手机,将路过时,跟他对着眼,他脸歪了歪示意,黎也当他有话说,上回还递了张名片,不过没找到机会,也没确切的缘由要见面。

    身一侧,靠在他之下的一级阶梯扶手,他把烟咬回唇齿,慢条斯理抽出一根新的递给黎也,“以为你真不来了,找阿邵的吧?”

    她接过,却拒绝了点火,捏在手中,望着前边暗弱光线下的一堵墙,细细摩挲。

    樊佑出来透气儿的,丁红在黎也那儿电话一挂就打到他这,他瞄了眼手机,静音先搁置了,嘴上跟黎也唠:“你俩是又好上了?”

    虽然没那么正式的口头确认,黎也想着,“算吧。”

    樊佑笑说:“我就知道这小子,”黎也看他,这话笑着,烟雾也呛出,感慨万端像是不容易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我以前觉着他挺聪明,后来发现不是,这玩意儿比谁都死心眼儿。”

    黎也拇指腹捏住了烟嘴,细细摩挲,笑了声:“确实。”

    “我还真没见过谁跟他似的。”樊佑掐了烟,踩脚底碾,眼也低着,随口喃喃:“你说,在你前边儿他也谈过一个吧,怎么没跟你似的呢?”

    “……”

    他看向黎也,细声说了句后话:“能念着这么久,差点儿把命念没了。”

    黎也缓缓移目向他,表情凝固,“什么?”

    她还想多问,视线就自他后肩斜过去看见个人——从侧边洗手间拐过来楼道,靳邵站在那,手抄兜,脊背躬挺,细碎光影落到些迷蒙红晕,他喝了酒,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是在他走过来,发出明显脚步,樊佑才察觉,后瞥了眼,拍了拍手,挡着黎也走时,她把那支烟藏进口袋。

    “你们聊,我先溜。”他路过靳邵拍了下肩,视线从靳邵侧脸又划了下黎也,意味深长地迈开。

    这层开Prty庆生,到处张着氛围灯,这玩意暗,也乱,脸陷在其中,花里胡哨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黎也拉了下包走近,每一分都感觉到他眼神异样,气压降低,她停在他身前,他也毫无反应,眼睛直直向下,垂在她脸上。

    他喝多了,眼睛总是眯一下又舒然撩起。

    黎也都要开口了,先听他被酒泡哑的嗓问:“不是直接去我那儿?”

    迎面的酒精气味刺激她蹙眉,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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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秒才回神他的话,“你看见了消息?”

    “嗯。”

    “那你不回?”她难以置信。

    他说:“在喝酒,后来看见的。”

    插在兜里捂热的手伸出来,悬空不知道指什么,最后搭在黎也肩上,他甩了甩脑袋,憋了口气:“黎也。”

    “怎么了?”

    他咽了话,动也不动。

    神情不对,黎也不是没见过他喝多,什么心情都会挂脸上,不高兴那真的是很不高兴,就是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来。

    耗着也不是办法,黎也左右一看,对准樊佑走出去的方向,拉过靳邵搭着自己的手,“先回去。”扯第一下没扯动,黎也瞪他眼,这才老实被牵着腕。

    大厅里更是一片兴会淋漓的酣醉,满地狼藉,霍霍完的蛋糕搁置到一边,桌上玩牌的玩牌,开黑的开黑,醉得不分东西南北的沙发里一窝睡得昏天暗地。

    哪儿都充斥昂奋的叫牌声,这帮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樊佑刚回来就被喊着凑个牌桌角,热闹聚集一处,还是谁憋不住推拒说不来了不来了,起身去小解时看见了正往电梯口走的两个人。

    那人揉揉眼,喃声老板,确认了才扬高嗓:“诶!老板就走啦?!”

    牌桌上沉浸其中的几个耳朵一下就灵,闻着味儿就伸脖子过来了,纷纷吐槽他玩不起:“诶诶诶,喝点儿酒就跑没意思了吧老板?”

    “樊哥都回来了,快点儿的凑个桌,输点儿钱来!”

    眼尖的女生往他身边看:“老板牵的那谁啊?别说出去一趟拐个妹子回来,着急回家!”

    那个角度,黎也在靳邵身侧拉着他,被他刚好挡着,脑袋后斜才跟休息区的一众人头打个照面,有些认识她,有些不认识,反正这么讨论起来。

    黎也从里边儿看见丁红,想着要不先过去打招呼,就见一边缩着的李聪冲起劲儿头,往原本给靳邵让出的角一坐,搅气氛地说:“来来来,别瞎琢磨了,我给你们输点儿钱行不?”

    浑水一搅和,话题自然偏,樊佑被他一拉,捞袖子也来陪玩,丁红看见黎也,招手应该是想让她来坐坐,她保持着微后仰的动作,却无及反应,她手心抓的腕回收,反过来用力将她攥住,身子被大步往前带,风衣被带的翩起。

    眼前画面掠影闪过,她被拉走这刻,人的视线又吸引过来,一溜烟两道身影,感知不对,起哄的人不再吭声,好奇的背曲腰弯探着脸到外头,电梯门叮声展开,要去小解的那个都愣在那,渐而,嘴巴跟眼睛同时睁圆——

    门关紧的最后景象,那个女人始终是背对外边的,动作间包肩带滑至肘窝,他们老板一回身就是一套流程极度清晰的先扶腰后掐颌,女人的询问和惊疑得融进那样一个来势汹汹的深吻里。

    远远一声我草飘进最后一丝门缝隙,空间至此密闭,没按楼层,但电梯正缓速下行,堪堪挂在肘窝的包随手臂垂直而掉下去,黎也睁着眼看他,是从眼尾瞥清一丝湿润,所有的动作变得彷徨。

    他粗暴,强势,不容置喙,就那一丝脆弱可以捕捉。黎也几乎麻木思考地迎下这个吻,电梯在其中一层停住,他没松口,门关合,没人撞见这个场面还敢进来。

    令她困惑的在脑中占据中枢神经,所谓大庭广众的羞耻难堪,这些外在她反而没空关顾。

    靳邵这人擅长在任何时候沉默,每每能分析出情绪的只有动作,行径,她一边被亲吻,一边感受他冲动之下的无故偏执。

    所以直到电梯停在一楼,他的唇离开,吻在脖颈,埋在肩里,呼吸热气蕴入衣料,她一时也没推开他。

    黎也仰起脖子,缓着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电梯外有人等着进来,她才找回些慌忙,捡起包,环着靳邵的肘臂往外走,一路迎接目光,他跟她较劲,走出大厅后就不让她再牵着——在走向停车场的空地,两边有灯,车子开进驶出,她被他撒开手,再回头,他站在距离她一米的地方。

    一切都因过于匆忙而显得突兀和狼狈,该挎在肩头的包还在手里提着,逆着风向的发丝乱舞,她衣服都忘记整理。

    手机响来消息的时候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扫到李聪的名字,息屏,深吸了口气,对靳邵说:“你有话讲?”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性格过于相像,她看出靳邵不对就是两眼的事,她想让他讲明白,却还没有往回走两步,被他沉沉盯着,微暗光线遮住那丝干涸的湿润。

    他默了两秒,嗓音低哑:“你实话说。”

    黎也抬起眼直视他,他目光正在她脸上滚,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干涩和死寂,他问她:“你向你妈要过钱,可那几年为什么还是过得不好?”

    空白的思绪里组建起一些脉络,她眼低垂,却说不出话,心口悬吊着什么东西。

    直到他接着说:“开一店的时候李聪搭过一笔钱。”

    她目光有一瞬躲闪。

    声音似乎被环境所稀释,变得很轻很轻,只存在于彼此之间,迂回,徘徊。

    他靠在风中,眼里涩然更甚,“我也不知道他干个破维修怎么拿出的那么些钱来,他说是家里借的,我当时没多想。”

    于是,心口的东西一挥而散,她还是说不出话,只是站着,浑身僵硬,听他慢慢道出最后一句落实的话:

    “那笔钱里有一部分是你给的?”

    第82章

    二零零八年末, 高三开学之后的几月,黎也完全适应新生活,她开始积极地融入群体, 承担一些荣誉和头衔, 熟悉周边换过一批的新面孔。

    她像平静地接受自己沦落小镇那样将自己推驶上新的轨道, 走得干脆, 活得干脆, 日子像缓缓升起的一轮旭日。

    关于小城的记忆, 则像囫囵一场大梦,在割裂的现下环境中越对比越遥远, 她几乎可以在大部分时间利用繁忙去忘却,将自己和那段岁月剥离, 再难忘的也没关系,人生足够长。

    这确实是她最先试想的分别。

    却直到在某个平淡的午后,她接到电话,听着本可以和自己再无瓜葛的人和消息,等再回神,她已经失控地坐上横跨南北千里路的长途火车,睡在卧铺上疼得浑身发抖。

    可惜那次太匆忙,比上一次临别还要仓促,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有一个凉透的盒饭, 连基本的体面, 也在相互面见的一刻崩塌。

    她其实还有些后悔, 闹得这么难看, 如果还有时间,他们之间还能停留地久一些, 她或许想要抱抱他,吻他苍白的脸,问他还疼不疼,可到最后她能、也只能抓住他的被角,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过,好好活。

    到那时她才发现,他们可以分开,可以相隔两地,可以再不联系,但自己始终希望他过得好,庸碌平常,或是另有出路,却绝不能是李聪告诉她的那样,负债累累,鲜血淋漓,一生在别人的罪恶里挣揣,重回到小时候那段阴暗岁月,烂在泥里。

    这不能是靳邵。

    那天黎也在医院外的公交站台坐了很久,送走一趟直达火车站的大巴后,挤上返回桐城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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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底,他们是相互亏欠又相互弥补的关系,没有他,她在那个小城也几乎要待不下去。出于什么都行,她没法眼睁睁看着,没法视而不见,尽管能力微薄,尽管那年她也不过十八。

    ……

    李聪再见到她的那个傍晚,她已与平常无异,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馄饨店短暂地坐了会,她说她去见过了靳邵,该劝的也劝过,李聪没再提什么,电话里要说的都基本说全,就和她聊些朋友的现状,聊班里人还会说起她,问她现在在哪儿上学,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黎也往窗外看,南方将近立冬,那时候的天可真冷啊,她匆匆过来没穿两件衣服,手脚都是钻心刺骨的凉。她恢复旁人所熟知的冷漠,说:“应该不会了吧。”

    当时开了个玩笑,说你们南方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不怎么好玩。

    李聪边笑边低头往嘴里喂馄饨,直到眼前放下一张银行卡,他呆若木鸡地听完一串数字密码,最后一口生生呛了几下。

    “他身边的人我就信你,也就认识你。”

    他看向黎也,女孩面色静然,拨几寸发丝绕在耳后,单薄的衣着在一片冷寂里挺立,时而看向窗外,仿佛说着一件平常琐事。

    他吓坏了,边咳嗽着把卡推回去:“不……不不行这个,你拿回去,你还得上学呢,没必要,我喊你回来就劝劝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黎也冷静地再次推向他,“卡里有七万,他要住院还要还债,以你的名义,能帮一些是一些。”

    到这份上他更不敢接,馄饨都吃不下了,困窘地劝说:“……你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充其量也就是个男女朋友,分了谁还认识谁。再说……”他憋了会儿,看到黎也笃定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商量,也只能是说:“我要收了,他还得揍我。”

    他把脸扭开,就听见一句:“那你别告诉他。”脖子都僵了。

    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都渺小,都无能为力,这是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他第一次,那么那么看不懂一个女孩儿。

    她分明可以直接走,抛下这里的一切,在属于自己的繁华都市过得很好。没有人会谴责她,她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就像别人都觉得,他俩玩玩而已,不刻苦,不长久,谁忘不了谁。

    李聪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这简直超出他的认知,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能收,“你自己怎么办?”

    “我妈嫁了个小老板,挺有钱的,我回去也不差这点。”

    李聪又没话说。

    黎也笑着看他,“这么些日子他也没少帮我,顶多是一报还一报。”从神态到动作,挑不出一点错,让人丝毫不怀疑,是的,她就是看在曾经的份上,或是不想欠他罢了。

    她也这么说:“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

    她还是这样,好比她曾经塞进他书页中的现金,临走了,也要做到两不相欠。

    ……

    那天之后,她真的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只用那一笔钱,结束他们之间帮扶关系。

    但她没想到,就连李聪也没想到,靳邵出院后做的第一个决定是卖房还债,退学挣钱,实行一套清晰的人生规划,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失联,李聪再得到消息,他已经去了国外。

    那时再想联系黎也当然已经晚了,那个姑娘把事儿做完,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打不通,其他联系方式大概率已经注销,他没有她的具体地址,这七万就在他这战战兢兢地压了四个年头。

    直到再次见到靳邵,他从国外回来,攒了笔钱准备创业,李聪欣然加入,把那些钱作为启动资金投进去之后,虽然到了那个年头已经不算多,但靳邵照顾他,后来每年拿到分红,他都在纠结,不踏实,事儿压在心里头也憋得慌。

    如果不是再见到黎也,她坚定地跟他提起,让他继续憋着,他已经在打算什么时候坦白,毕竟这个中间人一当就是八年,换谁受得了。

    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个意外在靳邵面前喇出的豁口,他也会猜到不对劲。

    他了解黎也,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自然而然去怀疑,以她的性格,她已经从那个落后的小镇脱离,就不会让自己在原有的优越条件下置身寸步难行的困境。

    可在敏敏口中,她一直在拼命,片刻不曾停歇,她满身荣誉只是他看得见的光鲜亮丽,他从不知道她过得那样辛苦。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没往自己身上想。

    果不其然,李聪差点儿被揍,被靳邵拎着衣领拉到角落,看他那眼神跟在拳击台上看敌手没两样,气得手都发抖。

    他不知道更深的缘由,可能心底还在叹一句至于吗。但无所谓,随便了,说出来他一身轻松,他就等着靳邵把他抡起来干一顿,他这个中间人就到这了,不干了,谁爱憋谁憋去。

    可当靳邵冲他瞋目切齿,眼孔因情绪激烈而猩红,嘴里念念有词的“为什么要收”,变成一句泪出痛肠,字句抖颤的:“她当时在北京上学,你没想过你收了她怎么办?”

    他就又哑巴了,看着靳邵的眼神茫然无措,咽了几下喉咙才逼出一句细声的话来:“她说跟她妈回去过好日子的,也说不想欠你……”

    眼见着蓄满力道的一拳挥下,砰然一声砸中他脑袋旁的墙面,粗重的喘息过后,他掐着李聪的肩膀用力,胸中郁堵一口气,随时要爆炸,眼底像染一层血晕,渗出些泪泽,末了松手,瘫在一边陷入长久的沉默-

    黎也没预想过这天,她甚至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靳邵,这些沉淀在岁月里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的陈年旧事,还有再翻出来的一天。

    听到他将这些话摊在她面前,她稍许静息,随后走近他,重新牵起他,指腹在他眼尾沾走一些湿,看透他的痛苦郁结,说:“先回家。”

    第一反应当然是无措,已经发生的事,到现在再看,难免面目全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什么时候,八年前还是现在,她一向是擅长在任何场景里作得从容,淡定。在车里她却不敢多看靳邵一眼,她有点心悸去分析他的表情,以及他现在对她复杂的感情。

    他醉得厉害,整段路程半睡半醒,嘴里含糊其辞,黎也听得断断续续,只从里边捡出自己的名字,又组不成句子。

    车开进小区,停进车位,黎也熄火在驾驶位坐了会儿,看后视镜,才去后座把人扒拉下来,他很配合,没让她吃力。

    周围静悄悄,路灯遮进成排矗立的绿树,透出叶子,亮着莹莹绿光,那簇光漫到他侧脸,他低着头,和出来时那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什么情绪什么话,沉淀之后就埋进心底。

    只在出电梯的时候拽住她,问了句她再熟悉不过的话:“你只是怕欠我吗?”

    走廊光下,他微颤声嗓后的眼睛,太阳穴,脸颊,脖子,大片大片的红,这表情在他脸上太奇怪了,足足让黎也愣了好几秒。

    她还想说什么都忘了,就任他拽着,然后迈步,看似头脑清晰地找到户门,输入密码,他这回拉得一点不粗暴,她随时都能挣脱的力道,缓慢带着她往房间的方向走。

    客厅的狗还没睡,追他们从玄关到主卧,蹭蹭黎也不理,蹭蹭靳邵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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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也在门口就被他松开,狗跟着他,到衣柜前打了个转,柜门打开,黎也沉滞看着一坨黑影低下去,才想起来开灯。

    顶头光直照,高大身躯挺直,手里多了个收纳箱,自他翻找的动作看过去,一件洗到褪色的卫衣先被拿出扔床上,除此之外,收纳箱里堆放的每样东西都差不多熟悉。

    黎也呼吸跟着一停,手保持抬着开灯的动作,心跳突然提到嗓子眼,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眼睛闭了再睁——他翻开沉淀数年至书页泛黄的悬疑小说,她用不出水就甩一边的圆珠笔,丢三落四的皮筋……还有一张照片。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照片,她走近了才看清,照片里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醉,那时趴在桌上,周围是形形色色的,背景虚化的人和光线,她侧着半边被酒意晕红的脸,看见他从饭馆外迟迟回来,对她举着手机,她不屑地回对了个中指。

    这似乎是唯一一张,他留下的关于她的照片,她眼一瞥,又看见旁边躺着的dv录像机。

    最后被他捞出来一个被厚布料层层包裹的圆物,拆开,一点玻璃碎渣和琐细点缀物沾在灰布上,掉落些碎屑,随之展出原貌——一个碎掉半边的水晶球八音盒。

    第83章

    可能直到这一刻, 黎也才终于明白他固执的是什么,担忧的是什么。

    因为在灯光下,每一样物品都无所遁形, 无比明晰, 没办法无视, 错认, 每样也能对应出一段沉埋的记忆片段, 那些画面无孔不入地往人四肢百骸贯穿, 击溃理性。

    僵硬带起一阵头皮发麻,她“你”了一声没你出话来, 灯光下描摹他垂拉的侧脸,脑子被酒精熏得很晕, 说不了太完整的句子,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开头就想笑:“走的时候,阳台晒的内裤都忘了拿,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个没落。”

    看见他笑意中也有的几分苍凉,黎也忽然失措,迟滞地意识到,何止三年,这些她走得匆忙而根本来不及想起的琐碎,都被他一一地, 当作宝贝拾捡, 收藏, 八年如一日地带着这些在岁月里奔走。

    “我没恨过你。”

    气息一下很重地砸落, 黎也慢慢抬起眼皮,他视线正垂落在手心的残次品, 指腹沿着玻璃裂处轻轻摩挲,“你来医院那天,我很高兴,但你不该来,我就是怕你再靠近我,跟我沾上关系。我想着我怎么样,死在那还是侥幸活着,都是我的命,我只希望你走你的道,过你该过的好日子。”

    越往后说他声音越沉,带着鼻音,很久不能平息,她不知道到哪才是终止,不知道该不该打断,又该怎么打断。

    她抿了抿唇,忽然观察到他眼底倒映的晶莹亮色。

    他气音抖着,说:“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晶莹汇聚,在眼睫一下颤抖,落成断线的珠子,一滴两滴地,洇湿在灰布上。

    黎也当即又愣。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哭,就是跪在她面前,被她反反复复地扎心,再怎样都是副流血流汗就是流不了泪的脸面。

    从接到他到现在。

    就哭了两次。

    “我从来不要你欠我。”他鼻音更浓重,说:“那也不是恩惠,施舍,要你报答,要你分得清清楚楚。”

    他认真说事儿觉得自己忒矫情的时候,就不敢看人,比如现在,黎也能感觉他好像是有点那什么PTSD。

    因为那一句亏欠,他看向她,郑重地再告诉她,他们之间不是赋予与回报:“那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心甘情愿,你可以不要我,把我当成累赘,污点,都可以,没关系。我爬到你身边来也不是什么狗屁再玩你一次。”

    黎也也没见过他喝成这样,硬生生被他堵得语塞,酒精作用下,好像也更容易地就能剥开他裹着自己的坚硬外壳,他所有的脆弱,胆怯,不堪一击,全都袒露。

    什么面子都是他妈的浮云,况且在她面前,他早没有什么自尊,很多都不再重要,他只要看着她,眼泪就把视线模糊一层又一层,哽咽又沙哑:“我就是贱,我就是还想要你爱我。”

    ……

    黎也顿时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经年在迷雾中流离失所,盲目摸索,有一天雾散云开,她发现身旁就是一座恒久矗立的孤岛,岛上有屋子,有光亮,夏天有凉风,冬天有暖阳。

    它一直在等待被发现。

    等待她有一天转身,讶异,惊喜:原来你在这儿啊。

    她鼻头一酸,眼眶也发热,指尖掰着他,从他手里拿过了音乐盒,粉白兔子和小男孩儿都积了层陈年斑迹,早就唱不出曲,也发不出光,她随手送出去的破烂,本身就廉价不值。

    却有人视它若珍宝。

    手里的东西变得很重,几乎让她拿不稳,指尖刚覆上玻璃裂缘,就被遏止:“你别碰那。”

    她还是贴上去,在他伸手要来夺时,往上抬了下,终于开口,也哑得很,很轻,风一样扫过他:“怎么碎了?”

    靳邵掌心用力抹了把泪,眼眶又肿又湿,出声前还要咳嗽清嗓,才显得没那么蠢:“跟催债的打架,家都要掀了,这个也差点顾不上,还好只碎了一半儿玻璃,里边俩玩意儿没事儿。”

    “你应该把另一半也摔碎。”

    “为什么?”

    “对称。”

    他被逗笑,妈的跟她就不能好好煽情。

    黎也将手指伸进去,触碰到里边的小人,低下来打量,肩窝从后包裹来一股热,靳邵抱住她,下巴抵着她,时间静得让人有种岁月安好的错觉。

    她捏着水晶球底座转一圈,轻声问:“怎么之前不告诉我还有这个?”

    “太蠢了主要是。”他声音捂进她肩膀,沉闷吸气,“我藏着看看算了。”

    她点点头:“确实蠢。”

    “……”

    又往下斜眼,说:“你要不那么蠢,我都不会喜欢你。”

    “你说喜欢我?”

    她征一秒他的脑回路。

    他飞快在她颈边亲一下,“再说一遍。”

    黎也微微活动下肩颈,长舒口气:“你先松开。”

    某人雷打不动。

    “别以为不松开我就不知道你在哭。”

    “哭屁,”靳邵分开了一下,斜着头,“别出去给我造谣。”又贴回去。

    愈发觉得他像那条狗,听两句好话就要摇尾巴,什么气也消了。一时间也恍然,她总以为岁月翻篇,他们都变了,太久远的感觉会很难找回来,萦纡辗转,好像只要他是靳邵,怎么也不会变。

    那片刻她是庆幸,庆幸自己弄丢数年的宠物,终于有天找回来,她担心它不认识她,担心关系生疏,担心难免隔阂,却只在找到它的那刻,她发现,它还是会笑,会像从前对她那样摇着尾巴笑。

    “哦,”黎也回想了下那个鬼样子,说:“那你以后别哭了。”

    “为什么?你心疼我?”

    前一秒还在纳闷她怎么会说出这么软的话,后一秒他就知道不能对这姑娘抱有太大期待,她认真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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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得太丑了,像傻逼,吓我一跳。”

    “……”

    她不知道靳邵能不能理解,她真的吓了一跳,活久见,这张脸哭起来太诡异了,就像敏敏也想像不出她哭的样子。

    后知后觉还是后悔,她怎么没拿手机拍下来,也不知道下回看见他哭是什么时候。

    靳邵被她堵得慌,也不能拿她怎么样,骂来骂去没什么攻击力的词:“我真是去了你的,我怎么就喜欢你喜欢得死去活来。”

    黎也直了下脖子,语气平平:“因为你是傻逼。”

    “你也是傻逼。”他嘴上不落下风,眼神还是不自觉地心疚,“好日子不过过苦日子。”

    黎也松出一只手,反着抚上他脸颊,烫得跟炉子式的,泪干了还有点黏黏糊糊,她低声说:“也没有很苦。”

    靳邵把脸埋低。

    黎也说:“你别又哭了,真的很丑。”

    “狗才哭。”

    “别冤枉二宝,它被我扔别人家去的时候都没哭过。”她意思是他比狗还脆弱,骂他呢。

    他还笑。

    也不禁想,自己还是幸运的。

    他曾笃定地认为,他这一生绝对短暂,可能碌碌无为,也可能英年早逝。他太久都生活在晦暗不见光的囚笼里,曾经有人希望他成为飞鸟,他却连向上的羽翼都没有。

    他一次次被否定,被抛弃,仔细想想,他都无法模拟,要是没有遇见黎也,他会变成什么样,那段差些挺不过来的日子又该怎么样。

    靳邵环着她,掌心时常抚过她的小腹,突然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感恩的那个。黎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力道收紧,她真的要拿不住音乐盒。

    两股热温交融,她被他又蹭又亲,摇摇晃晃地,不知道怎么就被她掰着身一转,朝后坐下,神不知鬼不觉把她那音乐盒都拿走了,翻出来的东西再库库装回收纳箱里,一边叠着卫衣,跟她扯起皮,说自己窜了个子,这件都穿不了了,不然也不至于压箱底。

    黎也努力回想,“我怎么记得我买的大一码。”

    靳邵叠了半天叠得乱七八糟,最后啥也不管往里塞,听她这么说,停下手,说:“你是不是对咱俩分开的年头没概念?”他都恨不得给她比出来,“八年,母猪都会上树了。”

    黎也:“……母猪跟你的个子有什么关系?”

    “……”靳邵看她一眼就回收,盒子一盖,看回她:“我现在穿鞋一米九你信不信?”

    他多半酒没醒,什么母猪上树什么穿鞋一米九都往外蹦,黎也都不知道先笑那个。

    “打拳这么蹿身高吗?”甚至被带得关注点又跑远,捧着脸道:“早知道多踢两年跆拳道了。”

    靳邵彻底没话说,抱着箱子往衣柜里钻,挺着面严肃脊背对着她。

    听她又叫自己:“靳邵。”

    没回头,闷了声:“嗯。”

    但嗯了之后又许久没下文,他奇怪扭过身,扭到一半,蓦然听到句:“三年前我回桐城找过你。”

    就保持这扭一半,滞停了,“什么?”再缓慢地,一点点向她看过去。

    “但是没找到。”黎也一脸沉静,他听后张了口,可能想解释自己那时并不在桐城,或者要再表达一下惊讶还是什么。

    那都被黎也堵回去,她说:“不过在去的路上,我做了个决定。”

    她停顿,余光里见他走近,于是直视他,说火车上的一天一夜,她头脑清醒后也依然坚定的决定:“如果能再见到你,我就带你走。”

    靳邵登时哑然。

    就这一句

    什么都足够了。

    什么都不用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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