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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象
在经历了被僵尸追,被花粉围,被煞气堵等种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后,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又被打包扔进了小黑屋。
各种意义上的“伤残” ——
陆祺自从目睹陆经纬坠入岩浆,连个音节也不曾发出,也没掉过一滴泪,只有眼眶红得惊心。他好像变成了一个麻木的傀儡,求生意志全无,若不是镜楚用不禁拖拽着,恐怕当场被煞气吞吃殆尽也不会挣扎一下。
谈初然的情况比他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也不知是不是失血的原因,她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煞白的脸颊上,整个人透着恍惚。
镜楚似乎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没有大碍的——如果忽略他凝重的神情的话。
至于凌怀苏更不用说,他能复生,靠的全是那一缕寄存在铃铛里的元神,藕断丝连地维持着他与人世的关系。
在这样的情况下,单以魔气催动祝邪都费劲,更遑论直接使出元神之剑。半残不全的元神哪里经得起这个耗法,伤及根本,别看他面上端得八方不动,实际上仅是保持站立不倒下,就几乎花光了他全部力气。
不生杀予夺,不荒淫纵欲,也不修炼个什么邪功把人间搅得血雨腥风,鸡犬不宁,反而跑去给特调处的后辈做免费指导……说他是“魔”,其他魔头估计都得嫌魔的形象被这家伙拉低了,而他做这一切,更不可能有人给他颁发个“三好魔头”的奖状。
当魔头当到这个地步,实在憋屈得前无古人。
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凌怀苏悄悄将半透明的手掌拢进衣袖,忍不住扯起一个自嘲的苦笑。
被黑暗笼罩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庆幸那个人看不见他捉襟见肘的状况,以及强撑的神态。
因此,他得以旁若无人地松懈,放任自己毫无保留地摊开脆弱,由此偷得片刻的喘息,不必害怕谁会担心。
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吐露半分自己的真实感受,好像只要他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真的刀枪不入,天塌下来也能咬牙扛着。
并非因为有多坚强,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骄傲——从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到摇光山天赋异禀的大师兄,再到只手遮天的当世大魔……他被这些头衔推着走了太高太远,渐渐习惯了重任在肩,乃至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合该受他庇护。如果他倒下,身后便没人了。
也许钟瓒说得对,这叫自大。
约莫是一时松懈的力道太过,紧绷的弦蓦地松弛,凌怀苏腿脚一软,整个人居然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两步,本能一抓,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掌。
而手的主人也在同一时间从背后揽住他的肩,稳稳地将人护在臂弯里,乍一看就像搂抱。
这姿势暧昧过了头,两人俱是一怔。
反应过来后,镜楚受了炮烙似的先一步甩开了凌怀苏的手。
凌怀苏: “……”
气性这么大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前面隐约有了亮光。
仿佛清水入墨,黑逐渐稀释成模糊的灰,随着光明增强,视野里仍是成片雾蒙蒙的白,让人疑心花了眼。
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就是雾。
镜楚在身后低声开了口: “这是心魔瘴。”
心魔瘴这东西凌怀苏并不陌生。
剑修戾气与杀气重,是所有修士里最容易滋生心魔的,因此勘破心魔是每个剑修的必修课。在摇光山上,莫问真人三天两头把他扔进心魔瘴里,一炷香的时间出不来便罚抄十遍清心经。不过那时凌怀苏什么都不缺,少爷巴掌大的心眼里塞满了“什么样的发髻更衬新衣裳” “哪种剑穗更显气度”等闲情琐事,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执念,睡一觉的功夫,心魔瘴就自行消散了。
再到后来,缺憾与悔恨一桩桩一件件,有了长心魔的温床,却没有把他扔进心魔瘴里磨砺的人了。
谈初然从恍惚中回过神: “什么是心魔瘴”
“简而言之,是一种能勾起你贪嗔痴的东西。”亮光之下,凌怀苏又拾起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手指遥遥一抬,往谈初然和陆祺眉心各自打入一团荧光, “清心诀,保持诵念,别陷进去了。”
“一直念,不被干扰就可以了吗”
“寻常心魔瘴是这样。”凌怀苏道, “可此处除了瘴气,还融合了煞气,即便我们不受影响,煞气造出的心魔也会不请自来。”
煞气里有多少人,心魔便有不重样的多少种,可以说是“心魔大杂烩”。待他们一个个消灭完出去,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自相残杀是魔物的天性,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它们窝里斗。
若能以魔制魔,再集中化解……
凌怀苏与镜楚异口同声地说: “四象阵。”
四象阵是一种最基础的阵法,借由四神兽之力运作,不怎么依靠布阵人的修为,上手快,用途广,效力强,略通阵术皮毛的初学者都能绘制。
对应心魔“喜” “怒” “哀” “惧”四种情绪,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镜楚扫了眼铺天盖地的浓雾: “问题是,应该布在哪里”
凌怀苏思忖片刻: “借罗盘一用。”
罗盘的持有人坐没坐样地窝在角落,是个大写的“六神无主”,被谈初然搡了一把才满脸空茫地抬头。
凌怀苏没有急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静静看了陆祺一会,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 “你知道何谓心魔么”
陆祺: “……”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而不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尝八苦而勘不破,心魔便会趁虚而入。”凌怀苏将声音放得很轻,如同呓语, “至亲离世,痛如锥心,眼下又被困在心魔瘴里,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缠上,疯癫而终……我却一点也不担心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陆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就听见凌怀苏不咸不淡地续上了话音: “看看你这副样子,杀父仇人就在外面,你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魔怎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黑暗中,陆祺的身形晃了晃,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将头埋进臂弯,须臾,众人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而后如洪水开闸,迟来已久的崩溃终于倾泻,陆祺抱着膝盖,放声痛哭。
……
罗盘内的指针已经停止了转动,在离开陆祺的一剎那化为乌有。凌怀苏以魔气为刻刀,在罗盘的四个方位分别刻下四道符号。
“七情之中,喜怒哀惧为基本,形形色色的心魔也不外乎这四种情绪。”凌怀苏说, “只要四种各寻其一,承载于四象阵内,其他心魔也会被吸引而来,到时便可集中化解。”
四象有灵,以玄武之沉稳可安定喜悦,以青龙之宁静可平息愤怒,以朱雀之热情可融化哀伤,以白虎之勇猛可克制恐惧。
最后一笔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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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痕倏地光芒大炽,复又黯淡下去,化作痕迹里流转的暗纹。
阵成的瞬间,翻涌的雾霭似乎被惊动,蠢蠢欲动地朝这边缭绕而来。
一阵阴风吹过,谈初然顿时感觉有只冰冷的爪子在她后颈摸了一把,她捂着发毛的脖子回头,只看到了袅袅的雾气。
“别分神。”凌怀苏缓步走进浓雾, “这雾惯会欺软怕硬,越是恐惧,它便越猖狂,还会根据人内心的恐惧自行变化。什么都别想,念清心诀。”
谈初然硬着头皮“嗯”一声,跟着往前走去。
可人脑有个著名的“白熊效应”,你越是不让它想,它就越是偏要叛逆地大想特想。
谈初然打小体质差,隔三差五就要招来点脏东西,小时候没少被吓出心理阴影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能学会与之和平共处。恐惧的对象还钟爱于“中式恐怖”,她可以边看丧尸片边吃薯片,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击毙罗摩,但夜深人静时响起的一段唢吶,能给她吓得睁眼到天亮。
她颠三倒四地念着清心诀,脑子里各种跑马灯似的阴影控制不住地过了个遍。
于是在她身旁,白雾中依次闪过红衣女人,苍白鬼童,以及脑门贴符一蹦一跳的僵尸……
凌怀苏看得眼花,惊叹于这小姑娘天外有天的想象力。
好在有清心诀撑着,那些鬼影没维持三秒便烟消云散了,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
他略感无奈地看了眼镜楚,隔空传声道: “你们处果真人才济济。”
似乎自从进了熔岩洞,镜楚一路沉默寡言。
听了他这句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的话,镜楚抬了下眼皮,淡声道: “论辈分,你是这些心魔的祖宗,自然无所惧怕,一身轻松。”
凌怀苏敏锐捕捉到了话音里的挖苦。
他当然知道原因,两人之间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
那事他处理得稀里胡涂,欠人一个交代。
凌怀苏轻轻叹了口气: “先帮我抓齐四心魔,逮住钟瓒,其他的事,我们出去再议,好不好”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元神的伤还未缓过来,这会有点跟不上镜楚的步伐,他有心扯一下那人的衣袖,又想起方才被甩开的情形,半尴不尬地意欲缩回。
结果没缩成。
镜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温和的灵流一波接一波渡来,所经之处,他元神上震出的伤口如同被无数根牛毛针细细密密地扎了一遍。
不怎么疼,反倒有些酥麻。
凌怀苏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与此同时,与柔和暖流截然相反的冷淡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把他遮遮掩掩的行径揭了个底掉: “真以为藏在袖子里,就没人看得见”
凌怀苏: “……”
所幸前方有了动静,适时将他从如芒在背中解救了出来。
雾霭太过浓稠,凝滞不动,看起来宛若一堵顶天立地的白墙。
他们甫一靠近,墙面突然像荡开的水幕,影影绰绰地浮动着。随着波纹平息,眼前骤然开阔,雾气也渐次消散。
他们被拉入了心魔幻境中。
幻境尚未完全亮起,一条黑影突然朝他们蹿来,带起腥风扑鼻。
竟是一只罗摩。
就着交握的手,凌怀苏下意识把镜楚往身后一带,侧身挡在他身前。
……尽管从仍显苍白的唇色来看,他貌似才是更需要保护的那个。
罗摩四爪还没着地,忽地发出一声惨叫,直上直下地摔回了地面——一只匕首精准无误地自后刺穿了它的喉咙。
男人半蹲下身,拔出沾满血迹的匕首,十分不拘小节地在衣服上抹了两抹,然后刀尖朝下,熟练地插回大腿外侧的刀鞘里。
在他擦匕首的时候,几人看清了幻境内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一片荒废的儿童乐园,彩绘的卡通人物油漆剥落,因褪色而模糊,仿佛与谁的童年一起尘封在记忆深处。
男人不慌不忙地接起电话: “不用增派,已经处理完了。镇是乐园里一个小丑吉祥物,受小孩儿喜爱而生了灵,乐园废弃后没人找他玩,心态有点崩,煞气引来了几只罗摩……不是我说,怎么还有游乐场拿小丑当吉祥物啊罗摩没把我怎么着,倒是这丑玩意给我吓够呛,喜欢的小孩儿心是有多大……行,半小时后赶回处里。”
简单交代完情况,他关闭通讯器,终于直起了身。
那人看起来二十来岁,剑眉深黑,斜斜压在一对深邃的眼窝上,是个有些桀骜的长相,让人想起班上总是和老师对着干的刺头。
陆祺怔在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年轻时的陆经纬。
第50章 身世
一开始,陆祺以为他出现了幻觉,或是真的生出了心魔。
他强忍着多看两眼的冲动,用力闭上眼,不带喘气儿地将清心诀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再睁开眼时,陆经纬依旧栩栩如生地站在那。
陆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印象里,这个年纪的陆经纬是很陌生的。
陆经纬大他二十五岁,而幻境里的人还很青涩,这个时候,他应该还不记事,甚至还没出生。
所以,这并不是他的心魔。
镜楚适时出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你父亲的。”
闻言,谈初然扭头望向镜楚,心头浮起一点模糊的异样,却一时说不出哪里奇怪。
二十年前特制子弹还没造出来,对付罗摩最好用的还是冷兵器,不过弊端也不小。陆经纬的制服上沾满了腥臭的血迹,都是宰罗摩时弄上的,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脸上,陆经纬也浑不在意。
他就着埋汰的手,从同样埋汰的衣服兜里摸出包烟,靠在破旧的旋转木马边点上。
刚抽了两口,旁边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夕阳西垂,残败的荒废乐园里,婴儿尖细的哭叫更显诡异。陆经纬条件反射地抽出匕首,谨慎地循声走去。
声音的源头是一座儿童滑梯。陆经纬观察了片刻,确认里面不是什么会模仿哭声的罗摩,才试探着拉开了滑梯小屋的门。
年轻男人微微瞪大了眼。
只见一个裹着薄毯的婴儿蜷缩在那,小脸通红,正哭得撕心裂肺。
看见那婴儿的瞬间,陆祺心里一个可怕的猜想呼之欲出。
他头脑都是懵的,幻境里的陆经纬也一脸空白,不知所措。
陆经纬扔掉烟,似乎想要伸手抱起婴儿,一瞥沾满污秽的双手,又收了回去。他在制服上踅摸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干净地,抹去血迹,小心翼翼地抱出孩子。
乍被抱起,那婴儿停下了啼哭,眨巴着黑豆似的眼望向抱他的人。
陆经纬回忆着见过的样子,轻轻拍打婴儿的背: “你这小东西命还挺大,居然没被罗摩一口吞了。”
结果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罗摩血太难闻,还是拍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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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对,本来安静下来的婴儿忽然“嗷”一嗓子,变本加厉地嚎起来,好悬没哭背过气。
陆经纬: “……”
画面外,陆祺眨了下发涩的眼,缓缓转向谈初然,哑声说: “姐……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看见谈初然抿着唇,良久,很轻地点了下头。
和每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陆祺也刨根问底地追问过他妈妈在哪,得到的回复总是语焉不详。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陆经纬说这话时,嘴里常常叼着根棒棒糖——据特调处的陈阿姨透露,陆经纬烟瘾很重,后来有了陆祺就戒了。棒棒糖名义上是买给陆祺的,事实上买三根,陆经纬据为己有一根,剩下两根也不能幸免于难,没过多久也拿去给他过干瘾了。
棒棒糖被霸占就算了,亲妈的事不能含糊。可若是陆祺不问清不罢休,陆经纬就把糖棒一吐,装腔作势地撑着额头,作出一副心碎的模样: “实话告诉你,你爹打了二十几年光棍,老天实在看不下去,把你扔给我了,行了吧——臭小子,揭我伤疤还揭上瘾了”
或许是他那副戏精附体的样子敷衍味太重,导致陆祺一直以为这人在满口鬼话糊弄打发自己,从没把他的话当真。
又或许是因为陆经纬对他太好,给的爱与保护永远是充足的,让他压根没往那边想过。
他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呢
心魔幻境倏地一转。
陆经纬的声音先声夺人地落进众人耳中: “半个月前我们送医院的那个孩子……情况怎么样了”
场景变成了特调处办公室,书桌后坐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
尽管和之前见过的样子略有不同,凌怀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只天鹅精,单局。
单局那会还是单队,发型也还没经历岁月的洗礼,难能可贵地覆盖了每一寸头皮,他低头在文件上签字: “没什么大碍,应该已经送往福利院临时照顾了。”
“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吗”陆经纬说, “我可以帮忙。”
单队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公安局的事,不归我们管。”
顿了顿,他又道: “不过我听说,进展好像不太顺利。附近没有监控,八成是故意丢在那里的。哎,现在的年轻人,管生不管养……”
陆经纬直眉楞眼地问: “找不到怎么办”
“福利院那边也会帮忙发寻亲公告,如果公告期满后还找不到,就只能按弃婴情况办手续,留在福利院了。”说着说着,单队终于品出不对劲来, “……你不会是想收养那小孩吧”
陆经纬: “……”
单队搁下签字笔,语重心长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陆啊,你今年快26吧家里是不是正催婚呢我多嘴一句你别介意,带着个孩子可不好找对象。”
“干我们这行,三天两头不着家的,找对象不是霍霍人家姑娘么”陆经纬摸摸头,不以为意地一笑,露出一颗虎牙,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那孩子……怪可怜的。”
单队盯着他,片刻,无奈地摇头妥了协: “那行,福利院那边我帮你捎句话。”
“得嘞!”陆经纬立正朝他敬了个礼, “谢谢单队,祝您头发永远比烦恼密!”
临出办公室前,单局忽地叫住他: “哎,要不你给那小孩起个名字吧”
陆经纬扶着门把,嬉皮笑脸的神态渐渐正色。
“就叫一个‘祺’字吧。”陆经纬笑说, “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吉祥。”
……
光影流转,时间骤然加速,无数画面蒙太奇般一幅幅揭过。
他们看到陆经纬穿着围裙,笨拙地在厨房忙活。他尝了一口锅里的糊状南瓜泥,皱着脸寻求场外援助: “陈姐,我已经用文火了,怎么还一股糊味啊”
电话那头传来陈姐的笑声,耐心指导着每一个步骤: “第一次做辅食都是这样的,不着急,慢慢来。”
陆经纬苦笑道: “没想到,控制火候比控制煞场还难。”
他们看到陆经纬猛地从床上弹起,睡眼惺忪地抱起哭闹的小孩,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哼着哼着自己先脑袋一歪睡着了。
他们看到同事打趣陆经纬“身上沾着股奶香”,他不屑地白了对方一眼,说: “你懂什么,这是男人的荣誉。”
陆祺一眨不眨,近乎贪婪地将那人的一言一笑尽收眼底,祈祷幻境能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他借这镜花水月的一段心魔,再好好地看一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惜光阴无情,即便在幻觉中也不例外。小男孩一天天地长大,画面上的内容也逐渐与陆祺的记忆重合。
陆经纬总是很捧他的场,哪怕陆祺只是在六岁学会了系鞋带,他爹都会赞不绝口,得意地吹着口哨,毫不吝啬地拍马屁: “小子,你是我的骄傲!”
常言道“慈母严父”,陆经纬却几乎从未凶过他。
以至于回忆起童年,目之所及全是美好的回忆。
他把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交上去时,陆经纬沉默良久,一把扔开成绩单: “走。”
“去哪”
“网吧。”
陆祺以为听错了: “哪!”
陆经纬拍了拍他的肩: “哥们儿,咱不是这块料,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上。趁现在该干啥干啥吧,以后工作就没空玩了。”
吊儿郎当,他实在很没有身为人父的样子。
可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人,独自把陆祺健健康康地拉扯大了。
……
明明都是美好的回忆,画面外的陆祺却已经泣不成声。
他想起陆经纬跳入岩浆前,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看过来的眼神依旧是平静温和的,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一下了,笑里带着素有的洒脱不羁。
一如从前那般,他说: “小祺,你是我的骄傲。”
陆祺的视线开始模糊,幻境的画面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像是午后小睡时,陷入的一场美梦。
梦里……没有痛苦与生离死别。
陆祺忽地心想: “我还费劲出去干什么,留在这算了。”
这念头刚刚一动,白雾似有所感,立刻就像嗅到血腥气的饿狼,连绵不绝地快速向他涌去,不到片刻的功夫,人就被缠裹其中。
陆祺身形一黯,竟隐约被那些雾气同化的趋势。
自陆经纬的心魔出现起,凌怀苏便一早留意着,见势不对,当机立断打出一道清心诀,想要唤回他的神智。然而清心诀尚未触碰到陆祺,便被白雾隔绝开了。原先虚无缥缈的雾气居然凝出了实体,行将把陷进心魔的人吞噬其中。
这可不太妙。
谈初然显然也注意到了,焦急地望向镜楚和凌怀苏: “老大,前辈,陆祺他……”
“此乃‘喜’心魔。回忆太过美满,让人情不自禁地意欲沉湎其中。”凌怀苏看了眼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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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越浓的雾瘴,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最好等他自己克服,强行抽离,怕只会落下失心疯。”
然而情况不容乐观,镜楚手指一动,不禁应召而出,弦身划过一抹蓄势待发的冷光。
就在镜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把陆祺从心魔中强行拉出之际,弥漫的雾气忽然自己散了。
那些白雾围着陆祺垂涎三尺地萦绕了一会,却始终盘旋不下。临到某个节点,竟毫无征兆地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白雾的中心,陆祺踉跄倒地,心魔幻境也倏地破碎。
凌怀苏凭空一抓,幻境碎影便星星点点地落入罗盘,玄武图案幽幽亮起。
他垂眸望着罗盘,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镜楚: “什么”
“怪不得心魔瘴奈何不了他。”凌怀苏道, “瘴气以执念为食,越是凶戾的执念,杀伤力便越强。可他们二人,虽有遗憾,却不生怨恨,瘴气汲取不到力量,便难以为继了……心性也算难能可贵。”
***
陆祺用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
他目不转睛望着幻境最后消失的地方。出神之际,听见凌怀苏和缓的声音响起: “你们还会再见的。”
陆祺怔然转头: “……你说什么”
“他此生行善积德,入了轮回,一定会再次投胎为人。况且,他于你有恩,你们之间还有一桩善缘。”凌怀苏偏头一笑, “记得我说过么尘世间,只要长相惦念,总会重逢的。”
第51章 入魔
心魔瘴内,其余大大小小的“喜”心魔也被强大的能量吸引,纷纷注入玄武位。
凌怀苏手持罗盘,四平八稳地望着漫天雾瘴百川归海似的涌入四象阵,待心魔归位完毕后抬手一拢,玄武纹泛起幽微的红光,彻底将心魔封锁其中。
白雾终于稀薄了些许,不再似无可撼动的高墙。然而,随着四心魔之一被全部收归,整片心魔瘴骤然失去四分之一的力量,剩下的魔气忽地焦躁不安起来。
凌怀苏觑了眼暴动的雾瘴: “要加快动作了。”
心魔瘴融合了近百人的煞气,五花八门的喜怒哀惧掺和其中,内容各不相同,层出不穷。
他们见识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心魔,最后,从目睹学生遭受侵害却无能为力,试图讨回公道却被开除的年轻老师那里提取了“怒”心魔,又从幼时经历大地震,被掩埋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三天三夜的幸存者身上捕捉了“惧”心魔。
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没过多久,四象阵的空缺便只剩一个。
然而,轮到最后的“哀”心魔时,几人却碰了壁。
一路上,他们抓了好几只“哀”心魔,收进四象阵后,其余心魔皆不为所动—— “哀”心魔的数量虽然最多, “哀”的程度却都大差不差。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至亲离世,挚友反目,兰因絮果,名落孙山……回首此生,谁还没有过那么一两件哀恸到刻骨铭心的事
大家平分秋色,没有能获得压倒性胜利的,自然也就不足以吸引其他心魔依附而来。
又一只“哀”心魔被收归后无事发生,陆祺难免有些泄气,嘟囔道: “这个居然也不行……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在心魔瘴里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谈初然被各种鬼影磨砺出了免疫,尽管那些心理阴影还是时不时出来骚扰一下,至少她已能维持住表面的见怪不怪了。
察觉到陆祺的心浮气躁,谈初然老僧入定般地提醒道: “定神。”
但她心里其实也没多少底,一本正经地告诫完陆祺,又转过头询问凌怀苏: “前辈,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会怎么样”
“倒也不会怎样。”凌怀苏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 “不过麻烦些,需要一个一个抓了。”
瘴气依旧一眼望不到头,犹如浩渺无边的雾海,世人数不胜数的哀伤在其中流动,一步一心魔。
凌怀苏挥手打出一道剑气,将涌动的白雾向两边拨开,勉强分出一道供人通过的罅隙: “我奇怪的是,为何心魔已经被我们收伏了大半,瘴气还是这样浓郁”
谈初然想了想: “会不会因为‘哀’心魔的数量比较多”
“与数量无关,心魔瘴的浓度只受力量影响。”凌怀苏道, “这些心魔里,必定有个很强大的存在。”
谈初然: “既然如此,我们难道不应该一早就发现了吗”
强大的心魔会主动把人拉入其中,通过幻境勾起被困者的情绪共鸣,以汲取能量壮大自己。不必费力去找,便会自己送上门来,所以前几个心魔他们都找得很快。
“问题就在这里。”凌怀苏沉吟道, “那心魔既不外露,力量又被压制得滴水不漏,就仿佛……不愿被人发现一样。”
陆祺奇道: “心魔瘴是它们的主场吧在这里,心魔也会被压制么”
“面对执念,有人束手无策,放任自己沉沦其中;而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心甘情愿地受其摆布。若在心魔滋生的过程中遭到了主人的刻意压制,即使入了心魔瘴,心魔也会下意识地藏匿起来,画地为牢。”凌怀苏道, “再走走看吧,探清这片雾瘴还有多远。”
在白雾里穿行了一会,凌怀苏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什么。
他偏头看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哪里奇怪了——
有个人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吭声了。
往常镜楚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眼下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不少,镜楚落后小半步,保持在他两臂之外远,侧脸与肩颈都绷得极紧,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冷淡。
虽然镜楚平时话也不多,但凌怀苏就是能感觉到,这种缄默与“高冷”存在着微妙的不同。
更像是,被某事占据心神的心不在焉。
趁着陆祺和谈初然走在前面,凌怀苏放慢脚步,悄悄靠了过去,低声道: “想什么呢”
贴过去的一瞬间,凌怀苏明显感觉到镜楚本就紧绷的身形更僵硬了。
凌怀苏: “怎么不说话”
镜楚眼梢向他一瞥,淡漠道: “心魔瘴里言多无益。”
在他们四周,雾气险恶地萦绕着,人穿行于其中,一丁点隐秘的念头都会被无限放大。
雾里半明半昧的光映照出镜楚深邃的剪影,凌怀苏心里一动,记忆忽然被拉回了四千年前,那场大雪来临前的夜晚。
他记得那晚的夜色很美。镜楚站在静谧的山道上,如水的月光洒了满肩,背后是摇光山的苍苍云松,他比夜色还要美上几分。
山高水远,他与凌怀苏道别: “嗯,等你回来。”
于是一切美好都定格在那如画的一幕,此后戛然而止,沧海桑田。
凌怀苏再也没看过那样好的月色。
“摇光山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去摘绛心草,你叫住了我。”凌怀苏目光悠远,几不可闻地说, “当时……你想说什么”
闻言,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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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的反应有些古怪。
他没有立刻回答,浅色的眸光转向凌怀苏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才落下来,定定地凝望了凌怀苏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扔过来一句: “明知故问。”
他千言万语蕴含于四个字,凌怀苏却听懂了。
凌怀苏无声叹了口气,好像有羽毛般柔软的东西在心头轻轻一挠,挠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感受,酥痒而泛着酸。
望着镜楚轮廓清晰的侧脸,凌怀苏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 “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他是不是……伤了狐狸的心
凌怀苏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忽然看见镜楚蹙起了眉。
“怎么”
就在这时,躁动不已的白雾遽然停止了浮动,如同被冻结般定在了半空。
走在前面的陆祺与谈初然猛地剎住脚步: “怎么回事”
然而,凌怀苏根本无暇他顾,他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镜楚身上——
只见镜楚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唰地色变,身形不稳地倒退了两步,半跪在地。凌怀苏被他惊了一跳,下意识上前去扶。
镜楚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别过来!”
他垂着头,五官隐没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他仿佛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呼吸都粗重起来,良久,艰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维持住了些许神智。
凌怀苏皱眉: “你……”
“我没事。”镜楚咬着牙道, “你别过来。”
可惜凌怀苏的一生就是个钢浇铁铸的“叛逆”二字,想让他乖乖听谁的命令,简直比登天还难。
闻言,凌怀苏连顿都没顿一下,三两步走到镜楚面前,一把掰起了他的下巴。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复清明,眼底漫起不祥的暗红,无处遁形地暴露在凌怀苏视野中。
凌怀苏一愣,话还未出口,镜楚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手掌滚烫,力道大得如同要将骨头捏碎般。
镜楚死死地盯着凌怀苏,眉间隐隐现出一道狭长的红色印记,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他的瞳孔紧缩成一条锐利的竖弧,犹如两柄薄薄的刀片,将凌怀苏的倒影严严实实地圈禁其中。
刀刻般的视线扫过凌怀苏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到那苍白的嘴唇上,一个声音冷不丁从镜楚心底响起: “这是我的。”
那饿狼濒死般的陌生眼神看得凌怀苏心里一惊。
在镜楚周身,森然杀意毫无保留地气场全开,刺骨的寒气从他身上四散涌出,无孔不入地渗入雾瘴里。
凝滞的雾瘴忽然恢复,变本加厉地再度动荡起来。雾气越聚越多,比一开始还要浓稠,人被围困其间,仿佛被夹在了量身定制的墙体里,竟有窒息的错觉。心魔瘴以几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裹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陆祺惊诧地后退: “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谈初然回头,注意到镜楚的异样: “老大!”
“狐狸。”凌怀苏严肃地与镜楚对视, “停下。”
镜楚的睫毛剧烈颤了颤,忽然,他拼尽全力将凌怀苏往外一推。
凌怀苏踉跄两步,盘旋的白雾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道惊雷声,由远及近地落进耳中。
心魔幻境骤起。
只是眨眼的功夫,幻境画面在白雾中疯狂生长——阴风怒号,愁云惨淡,触目所及皆是沉郁的灰黑色,唯有铅云里偶尔闪过蜿蜒的电光。
明明幻境里的东西触碰不到,被拉入幻境的人还是切身感受到了那种世界末日一样的威压,身不由己地想要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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