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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灾祸(三合一)
闻言,镜楚身形一僵。他缓缓侧身,透过单薄的窗纸看向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新的一波情毒涌上,且有变本加厉之势。耳畔心跳鼓噪,视野也开始隐隐发花,再这么耗下去,凌怀苏不确定自己能撑到几时。
情况迫在眉睫,耽误不得,见镜楚迟疑,凌怀苏强忍热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 “小狐狸!”
镜楚拉开门,看清眼前情形的瞬间,呼吸都情不自禁地停顿了。
凌怀苏上半身赤-裸,散乱的长发被汗打湿,蜿蜒贴在光洁紧实的皮肤上。他从小锦衣玉食,肤色被温养得极白,宛如一段冷玉凝脂。
而当此时,常年不见光的肌肤,严丝合缝地嵌着数道丝弦,被勒出了大片红。血珠殷红,如雪地里点点腊梅。黑白红三色交相碰撞,视觉效果惊心动魄,近乎骇人了。
镜楚喉头一紧,心跳无端乱了拍,他心知这悸动来得不合时宜,强迫自己撕开视线,涩声说: “怀苏,你……”
凌怀苏提起琴弦的一头,虚弱道: “拿着。”
镜楚依言照做,捏住那血淋淋的弦。
“我需要你……咳,需要你时刻观察我的情况。”凌怀苏压抑着喘息, “如果我意识不清,立刻收紧弦索,明白么”
短短的几个字,听得镜楚胆战心惊。
他再次瞟了眼凌怀苏惨不忍睹的上半身,只一眼,便匆匆挪开了。丝弦已经绷到极致,埋入皮肉中,再用力抽紧,怕是深可入骨……
但镜楚知道凌怀苏的决定不可撼动,他不敢耽搁,咽下废话,利落道: “好。”
凌怀苏扯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招牌式的坏劲隐隐浮现,看起来如若力气足够,甚至还能贫几句嘴,倒真有几分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让人觉得就算天塌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的。
他刻意略去没提这样做的意义,没告诉镜楚,那根细小的琴弦,另一端牵动的其实是他的生死。
凌怀苏有生之年从未把命交到过谁手上,这体验还挺新鲜。
他几不可闻道: “好孩子,没白养活。”
镜楚跪在凌怀苏身旁,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像立下刻骨铭心的誓言: “我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凌怀苏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神识沉入内府。
他摒除杂念,聚精会神,一寸寸逼退经脉中的黑气,每一次和情毒的较劲都像在走钢丝,必须谨慎保持着进与退的平衡。
而每当稍有不慎,欲望见缝插针地缠裹而上,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时,镜楚便第一时间收弦,用激烈的疼痛唤回他的清醒。
如此反复,每分每刻都是对两人意志力的煎熬与考验。
到后来,丝弦勒入筋骨,凌怀苏再难扼制喉间的呻-吟,冷汗模糊了他的眉目,即便如此,他也未叫过一声停。哪怕有片刻的停顿,好不容易驱退的黑气便会卷土重来,顷刻逼至。
镜楚眼睛红得可怕,心如刀绞,那弦好像感同身受地割进了他的骨肉。鲜血沿着琴弦流入指缝,又滑又腻,他却捏得极牢极稳,连一分颤抖也不敢。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看心尖上的少年濒临崩溃,再由他一次次亲手将疼痛送得更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当黑气被压缩到小小一隅时,凌怀苏感觉到了一股对抗的力量,正拼命阻挡他将黑气逼出体外。
他调用全身真气,当头迎上,竭力一激——
凌怀苏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血迹中团团黑气逸散,似要落荒而逃,镜楚不假思索抄起祝邪,笔直地将妖气钉死在地,只听黑气中爆发凄厉的尖叫,阵光随之黯淡下去。
“怀苏!”镜楚眼疾手快接住虚脱的凌怀苏,颤抖的手掌贴上他后心,源源不断地将灵气送入他千疮百孔的内府。
一股又一股清凉的灵流涌入四肢百骸,如清风吹散难耐的热潮。凌怀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血色慢慢消退,裸露在外的皮肤显出近乎透明的白。
他提着一口气交代说: “钟瓒被反噬不轻,肯定跑不远……是死是活,都先把那臭小子给我捉回来,我要亲自审问。”
“知道了,你先别说话,省点力气。”镜楚用外袍裹住凌怀苏,将他抱了起来, “我带你回去。”
凌怀苏筋疲力尽,却因为心绪不宁怎么都昏不过去,满脑都是师弟和邪道勾结的糟心事。
而且他总隐约觉得,这件事仅仅是个开始,背后还牵连着更可怕的东西。
直到镜楚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好好睡吧”,凌怀苏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倦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
正如凌怀苏所料,钟瓒身为布阵人,被强行突破遭到了反噬。一个时辰后,谢胧和其他弟子在仙市附近抓到了重伤的钟瓒。
邪魔外道的东西本就敌我不分,钟瓒被邪阵反噬得不轻,众人找到他时,他周身筋脉寸断,恐怕一身修为尽废了。
凌怀苏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日之后了,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摇光山。
按理说,凌怀苏人事不知,留在玱琅岛养伤再好不过,不宜赶路颠簸。但莫问真人以处理门派事宜为由,婉拒了琦岛主的挽留。
岛主坚称自己招待不周,不仅奉上了仙泪藤,还送来了一大堆珍奇补品,并安排飞马将摇光派一行人护送回去。
好在凌怀苏受伤并不严重,弦伤虽深,看着可怖,却只是皮肉上的凡伤。他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黑气入体的副作用,加上精力透支,疼痛刺激太重,晕倒的次数又过于频繁,才睡得久了些。
相比之下,另一个人好像更需要休息。
镜楚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从绮梦楼出来,他就跟魔障了似的,一闭上眼,凌怀苏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样子就跳上眼皮。
那段经历似乎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梦魇,让他模模糊糊触碰到了什么,可以他寥寥的做人经验,实在难以精确概括出那不可名状的情感,一时茫然不得解。
他只知道,再让他经历一次亲手伤害凌怀苏的事,他一定会疯。
镜楚跬步不离地陪着凌怀苏,明明他为凌怀苏护法也损耗不小,却仿佛成了个不知疲惫的铁人,连手指被琴弦勒出的伤口都懒得处理。
即使谢胧再三告诉他凌怀苏并无大碍,不多时自然会醒来,让他该干吗干吗去,镜楚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点头,随后依旧我行我素,雷打不动地戳在凌怀苏身边,活像床头的一朵人形盆栽。
“师父,这……”谢胧拿他没辙,无措地向师父求助。
莫问真人凝望着镜楚魂不守舍的落魄样,不知看出了什么,捋了把山羊胡,叹道: “随他去吧。”
第三天的深夜,凌怀苏掀开眼皮,被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直接给吓清醒了。
他一激灵,猛地后蹭坐起身子,对着轮廓仔细辨认了半晌: “……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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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楚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凌怀苏呼出一口气: “黑灯瞎火的,你坐这干吗”
镜楚闷不做声。
片刻后,凌怀苏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你不会……一直这么守着吧”
凌怀苏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大半夜坐人床头是什么癖好。
“我又不是死了,守什么尸。”他哭笑不得地说,抬手搭住了镜楚的胳膊, “扶我起来,我……”
镜楚忽然摁住了他的手,缓缓欺身过来,一言不发将凌怀苏压回床上,把头埋进了他胸口。
凌怀苏一愣。
他在突如其来的亲昵下僵硬片刻,两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意浸透前襟。
镜楚伏在他身上,逐渐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瑟缩如秋日落叶。
压抑的抽泣声传入耳畔时,凌怀苏的心脏猛地绞紧了。平素花言巧语信口就来的人,此时像是被点了哑穴,舌头打结,一个单音也发不出。
凌怀苏保持着被他半拥半抱的姿势,手指蜷缩一下了,最后轻轻覆上了镜楚的后心,安抚性拍了拍。
“好了好了……”凌怀苏柔声道, “托你的福,我这不是没事么,不许哭了,嗯”
同时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可见个子长得再高也没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表面成熟冷峻的大男人,会半夜埋在他颈窝掉眼泪呢
凌怀苏小心翼翼捧起镜楚的下巴,用指腹抹开他眼角的湿意: “现在教你做人的第二课,男子汉大丈夫,不准轻易流泪。”
“为什么骗我。”镜楚带着浓重的鼻音,哑声开了口。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根弦吊着的是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你就会丧命”
镜楚从谢胧口中得知真相的那刻,无边无际的后怕霎时淹没了他。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当时他失误了怎么办
如果他走神了一瞬,或者手滑了一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凌怀苏张开眼的样子了
“你听谁说的谢胧”凌怀苏三两下想好了狡辩的说辞, “别信他瞎说,没有那么夸张,你真的只是个辅助作用,帮我集中注意力的……”
“……”镜楚显然不怎么信,狐疑地盯着他的双眼,企图用目光唤回这骗子的良心,等他不打自招。
可惜凌怀苏不吃他这套。
此人早就练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唬人的神功,撒起谎来毫无心理负担,继续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找补道: “再说,把自己身家性命交到他人手上,我有那么傻开玩笑……嘶,宝贝儿,起来点呗,压到我伤口了。”
皮肉伤而已,早就好透了,镜楚心里门儿清,但听不得他说疼,还是依言照做,松开了他。
“行了,不许哭鼻子啊,丢人。”凌怀苏道, “钟瓒怎么样了”
镜楚冷冷道: “成了废人一个,现在在戒律阁,你过去就能审。”
勉强保住了性命后,钟瓒被关进戒律阁思过。其他长老来审问过他几次,钟瓒一律缄口不言,沉默以对,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翌日辰时,冷风凛凛。
明镜台下一阵窃窃私语,围观的弟子面色各异地打量着台上接受惩戒的人。
钟瓒跪在地上,听刑堂长老宣判他的罪行。
“罪徒钟瓒,罔顾门规,目无法度,修习邪魔妖道,戕害同门师兄,罪行昭然若揭,实乃摇光派之大不幸。严重触犯本门第二,第十,第十三条戒律,按律杖责八十,逐出门派。但若能诚心悔过,如实交代罪行,或能免去皮肉之苦。钟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说,为何要残害师兄”
钟瓒低垂着头,神色麻木,不置一词。
刑堂长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预料到了这般情形。
他无可奈何地摆摆手, “行罚。”
两名戒律使应声而出,站至钟瓒身后,迎着东升的旭日缓缓举起竹板——
“钟瓒!”
台下,云幼屏不顾阻拦,哭喊着高声说: “你快说啊,你是被妖道蛊惑,失了心智,才会暗算师兄的,你说啊!”
钟瓒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并未回头。
长板重重落下,毫不留情打在脊背上。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中,钟瓒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修为尽失,形同凡人,不过十几下后便力不从心,狼狈扑倒在地。
骤雨般的木板却在这时停息了,钟瓒脸颊贴在冰冷的台面,咳出两口血沫,意识渐渐模糊。
直到一双光洁的白靴走进他的视野。
白靴的主人声线冷淡: “钟瓒。”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钟瓒瞳孔一凝,回光返照般精神一震。
他挣扎起身,缓缓对上凌怀苏垂落的眸光。
钟瓒冷笑一声: “你又赢了,什么都成你的,很开心吧,天之骄子”
凌怀苏公事公办地说: “那道妖气是从哪来的”
钟瓒不接茬,阴恻恻反问道: “怎么样,情毒噬心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忘那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大师兄。”
简直是对牛弹琴。
凌怀苏: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钟瓒语气嘲讽: “怎么师兄要杀了我”
凌怀苏身为苦主,依照摇光派的规定,是有资格亲自行使惩戒的。戒律使觑了眼凌怀苏的面色,只要他开口,就能把长板递给他。
但凌怀苏只是风轻云淡地扫了钟瓒一眼,无波无澜地说: “我从不对凡人下手。”
他转向刑堂长老,行了个弟子礼: “钟瓒疑与邪魔妖道勾结,请长老惩戒完毕后,将他押入善恶塔看守。”
刑堂长老颔首示意,凌怀苏迈步走下了明镜台。
凡人。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刺,精准无比将钟瓒敏感的自尊心捅了个对穿,带来的羞辱比先前所有刑罚加起来更甚百倍。
钟瓒目眦欲裂,嘶声大骂道: “凌怀苏!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你的自大害死的!”
凌怀苏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自那以后,枕竹居的常客便少了一个人。
谢胧与云幼屏依旧会时不时来串门讨酒,但谈笑之余,都心照不宣地避开钟瓒的事不提。
摇光山草木如旧,人事照常。
但无忧无虑的少年风光,终是一去不返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天音塔的钟声毫无征兆响起,蛮荒谷群魔暴乱,有失控之迹象。
从玱琅岛回来后,莫问真人便一直闭关不出,镇压群魔的事落在了大弟子凌怀苏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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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以前也发生过,算不得棘手,受钟声影响强烈的,大多是一些神智不开的低阶魔物,凌怀苏一人就能应付过来,便打算独自下山。
不过,最后他没能“独自”成,身后还跟了个影子似的镜楚。
绮梦楼的经历似乎给镜楚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日复一日地黏着凌怀苏,而后者也尝到了说瞎话的报应,不管说什么,镜楚都将信将疑,自然也不会信他“去去就回”的说辞。
凌怀苏自食恶果,叹了口气,任他跟来了。
显然,凌怀苏这次所言非虚。蛮荒谷附近还聚集着其他门派前来除魔的修士,各门派合力,两天不到便彻底镇压了暴乱的魔物。
回去的路上,凌怀苏突然心血来潮,想顺路去天音塔看看。
作为从天而降,玄乎又玄的神塔,又有“预知未来”的名声在外,天音塔毫无疑问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据说天音塔降世之初,修仙界为了争抢神塔的管辖权,还爆发过一场不小的冲突。名门正派纷纷撕破脸皮,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发现谁也进不去,这古怪的高塔除了偶尔响两声震震魔,似乎也没什么通天的本领。
百年过去,大家逐渐达成一致,共同看管天音塔。再后来,天音塔附近的驻扎修士也撤走了,一是因为瓜田李下,二是因为没必要——毕竟体量摆在那,天音塔不可能一夜之间被挖走,更不可能自己长脚跑。如今,天音塔附近渺无人烟,除了偶尔的祭祀,平时连围观的凡人都少了。
凌怀苏和镜楚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了天音塔下。
原本凌怀苏还对众人趋之若鹜的行为嗤之以鼻,觉得这不过是个庞然的死物,有什么好觊觎的
但此刻站在塔前,他忽然就有些理解了。
高塔近玄色,岿然不动立于天地之间,幽静肃穆。百年的风吹日晒,未能为它留下沧桑的痕迹,外壁依旧花纹繁复,精致如新。
人在靠近塔身时,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妙顿悟所感染,仿佛仰观宇宙之大,他在世事洪流中,得以窥见大道三千。
那是一种超脱物外的无上境界。
但也只是错觉。
也难怪,总有人坚信,只要掌握了神塔,就能跳出天道术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凌怀苏仰望着没入云霄的塔尖,忽然想起师父的那句“万般虚妄”。
塔里究竟有什么
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冰凉的塔身。
相贴的瞬间,凌怀苏常年挂在腰间的铃铛无风自动,叮铃轻响。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攀附上手臂,急遽传来!
他暗叫不好,连忙后撤,可被强大的吸力紧紧牵制。
下一刻,一幅画面跃然眼前。
草木清幽,房舍雅致,讲经堂边小溪蜿蜒而过,溪上架着一弯小石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是摇光山。
场面太过逼真,凌怀苏甚至能身临其境地闻到花香,但这里夜色深沉,寂静如死,凌怀苏从未见过这样的摇光山。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隆隆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与此同时,脚下地面开始震颤。
抖动越来越剧烈,山间升腾起遮天蔽日的白雾。凌怀苏瞳孔一缩,顿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雪崩。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划破天际,犹如千军万马前的号角,而后积雪崩溃,一发不可收。无数雪块咆哮着滚滚而下,仿佛失控的巨兽,势不可挡地汹涌而来。
凌怀苏眼睁睁看着漫天雪幕席卷过山间,冲塌房舍,摧折树木,尽数掩埋吞没他生活的地方。
凌怀苏全然忘了身在何处,喉咙失桎,下意识挺身而出: “不要!”
祝邪应声而动,千万条剑影冲天,浩浩荡荡地在铺陈开来,想要抵挡摧古拉朽的雪潮。
然而无济于事。凌怀苏看得见听得见,却触碰不到任何事物,一泻千里的冰雪毫无阻碍地穿过剑影墙,直到目之可及的一切都被淹没在茫茫白色中。
一切归于死寂。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的灵力闯了进来。凌怀苏一震,眼前场景骤然坍塌,他清醒过来,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镜楚觉察异样,当即去劈凌怀苏覆在塔上的手,然而凌怀苏的手掌就像黏上去了似的,怎么都打不掉,镜楚只好将真元打入他后心,强行切断了他与天音塔的联系。方才凌怀苏在幻境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眨眼的光景。
“怀苏”镜楚皱眉,揽住他的肩膀。
凌怀苏耳畔嗡嗡作响,目睹摇光山覆灭的恐惧萦绕胸中,经久不散。
他怔然握住镜楚的手,言简意赅地说: “快,回摇光山。”
雪崩的景象太过可怖,不容他考虑是真是假,一心只想赶紧回到摇光山。
两人快马加鞭赶回了门派,万幸,摇光山风和日丽,一切如常。
凌怀苏这才稍稍放下心,但很快,新的忧虑又深了一重。
今天没发生,会不会在以后的某天成真
倘若那就是天音塔的预示,那么天道……真的可以改变么
师父还在闭关,凌怀苏尝试亲自卜卦,奈何他在卜算之术上是个半吊子,算了几次都没算出个确切的结果。
凌怀苏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叫上几个阵修,巨细无遗地加固了有积雪的峰头,又在主峰大费周章地辟了个能容下三百多人的巨大洞穴,还在山洞内外加装了两套阵法。
如果坏结果成真,众人可以躲进山洞,紧闭洞口抵挡雪崩,再通过传送阵逃出生天。
不管雪崩会不会发生,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自始至终,凌怀苏都没有将在天音塔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在这方面他有一点迷信,认为不好的事说出来,便会成真。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等待。
幻境里,摇光山中草木青葱,应当还是夏季。此时已值季夏,只要在树叶泛黄之前无事发生,也许就能说明是虚惊一场。
三日,十日,一个月……眼见着夏天到了尾声,凌怀苏等了很久,摇光山风平浪静,也没有任何不祥的迹象,他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山里气温骤降的那天,莫问真人出关了。
凌怀苏作为大弟子前去迎接,将天音塔的预兆告知了师父。他并没有说得太详细,只道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担心门派安危,请师父卜上一卦。
听完他的话,师父并没有去摸卜算的铜钱,而是对凌怀苏笑了笑。不知为何,莫问真人闭关半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山羊胡都微微染上了白,这一笑,眼角拉出几道慈祥的皱纹。
他说: “你去南柯崖,替我摘几株绛心草来。”
“现在”
“嗯,我刚刚出关,境界还有些不稳,需要平定。”
凌怀苏心中疑惑,但师命难违,况且他该说的都说了,有师父在,应当不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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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他想起什么: “师父,剑法第四式我已经练好了,什么时候能学第五式”
如果他能再强大一点,也会有更多底气。
莫问真人没言声,深深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小望,依你之见,何为天命,又何为苍生”
凌怀苏一愣,不明白师父此问的意义,一时回答不上来。
莫问真人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道: “等你真正能回答上来的那天,再来找我吧。”
何为天命,何为苍生
从师父那里出来,凌怀苏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问题。
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捏起腰间坠着的那颗铃铛。
他刚出生那年体弱多病,总是啼哭不止,闹得府里上下不得安生。
有天,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踏入凌府,竟三两下哄好了襁褓中哭闹不止的凌怀苏。凌母啧啧称奇,挽留他做客,神秘人推拒了,并将一枚铃铛交至凌母手上,说此物与凌怀苏有缘,让他长大后交给一个很重要的人,此举关乎天命与苍生,马虎不得。
凌母问,很重要的人是谁
那人一笑,说: “遇到便知。”
……
凌怀苏凝视着掌心里墨玉般的铃铛,心思百转。
天命与苍生……和这铃铛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人又是谁
正当他思忖之时,镜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在这里”
凌怀苏收起思绪,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眼神顿时软和起来: “师父出关,我去帮他摘几株绛心草。”
镜楚不假思索道: “我陪你。”
“得了吧。”凌怀苏笑道, “我御剑,载着你还怎么快去快回少拿这种眼神看我,要怪就怪你真身是条狐狸,不是长了翅膀的鸟禽。”
镜楚: “……”
能看出他很是不服气了会,但顶不过凌怀苏言之有理。这回镜楚没再犯倔,沉默片刻,妥了协。
镜楚低声道: “那你尽快。回来后,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现在说呗。”
“……你回来了再说。”
“怎么扭扭捏捏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凌怀苏纳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不会闯什么祸吧还是说,看上了哪个师妹,想让我替你牵线”
“……”
镜楚幽幽盯着他,薄唇抿成了一道情绪不明的直线。
逗够了人,凌怀苏正色道: “你留在摇光山,告诉师父,一有什么异动,就带领大家躲进山洞,记住了么”
镜楚: “好。”
交代完,凌怀苏还是不放心地补了句: “一定要趁早,进了山洞就开启法阵,关好门——等我回来。”
“嗯。”镜楚说, “等你回来。”
***
那场雪是凌怀苏离开不久后开始下的。
鹅毛大雪来得猝不及防,转眼间便遮盖了月色。
凌怀苏虽未具体说过在天音塔里看见的景象,谢胧几人却能从他加固山体的举动中,猜出那场灾祸与雪有关。
谢胧抬眼望向大雪纷飞的夜空: “这算是征兆吗”
“不知道。”云幼屏接住一片雪花, “但摇光山许久未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如果真的发生雪崩,短短的时间里,门派上下三百余人很难井然有序地进入山洞,必须提前疏散。
镜楚惦记着凌怀苏的嘱咐,禀报莫问真人,兴师动众地召集长老与弟子,将三百余人防患于未然地塞进了山洞。
虚惊一场,总好过谶言成真。
山洞石门缓缓合拢时,外面正暴雪正烈。
宽阔的洞穴中,三百八十八人一个不落,有惊无险地躲进大山庇护中。洞壁的灯台的火光幽微,照在横七竖八的众人身上。
大多数人是被从睡梦中叫醒,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好在山洞中不算寒冷,法阵应当还贴心地加了保暖效果,持续运转发出嗡嗡声响,听得人心安神定,很快昏昏欲睡。
莫问真人坐在洞门边打坐,摇晃的火光映着他苍老的侧脸,闭着眼的模样好似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
山洞密不透风,压抑的氛围令云幼屏喘不上气,她忍不住凑到莫问真人身边小声询问: “掌门,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呀”
莫问真人没吭声,连眼都没睁。
他这掌门当得没什么架子,出关都悄无声息的,整天懒得授课不务正业的模样更树立不起什么掌门的威严。
云幼屏小时候调皮犯错被师父责罚,都是掌门替她说话。以至于云幼屏虽然不是他的弟子,却和他很亲。
云幼屏嘟嘟囔囔地絮叨了一会,始终没得到回音,才觉得奇怪, “掌门”
莫问真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她定睛一看,悚然发现掌门脸上好像笼罩着一层灰。云幼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一个恐怖的念头爬上心头。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云幼屏哭叫道: “掌门!”
莫问真人的圆寂来得无声无息,又毫无征兆。山洞中其他人被云幼屏凄怆的喊声吵醒,还未弄清状况,忽然,另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划破耳膜。
“救命啊啊啊——!!!”
只见山洞最里头,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一人抱着另一人的脖子疯狂撕咬,鲜血瞬间染透了弟子服。
有人见状忙去拉扯,却被反咬一口。咬人的弟子形容癫狂可怖,如同被魔物夺舍,还要去攻击他人。
而后,情形开始急转直下。
越来越多的人骤然暴起,发了狂似的扑咬身边的人。
一名长老迫不得已拔剑自保,然后魂飞魄散地发现,对方被刺中的伤口处,竟然密密麻麻冒出了紫红色的小花。
那花朵见了血,登时以恐怖的速度迅速蔓延,直直钻进了长老的口耳鼻舌,他爆发凄厉的惨叫,浑身抽搐倒地,没过一会爬地而起,加入了撕咬同门的行列。
须臾间山洞内鲜血遍地,惨叫连连,恍如修罗地狱,一片混乱。
“快!开洞门!!!”有人尖叫着,声音陡然变了调——身后扑上来的人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
弟子们惊慌失措地往洞口处逃去,厚重的石门屹立不动,参与布阵的人高声喊道: “门封死了打不开!只有传送阵能出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一拥而上,想要开启传送阵,震惊而绝望地发现,阵石早已被毁去,被破坏的废墟之上,静静摇曳着一簇紫红色的花。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凛冽寒意的强大灵力,横冲直撞肆卷过山洞,潮水般淹没了每个角落。
寒气不容抗拒地钻进体内,强行压制住了蛊花,变异的人动作一滞。
死里逃生的弟子哆嗦着朝寒气的来源望去。
镜楚牙关紧咬,滚滚的灵气毫无保留地从他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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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释放,涌向混乱的人群。
被控制的人暂时停止了无差别攻击,但并没有恢复神智。
而且,只是暂时而已。
宿主停止了撕咬,山洞深处,幽然暗生的业火蚀心花无风自动,花粉纷纷挣脱花瓣的束缚,跃入空中。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不多时,大片成团的红色粉尘倾巢而出。或许是忌惮镜楚周身的寒气,花粉绕开了镜楚,却无孔不入地包裹了其他人。
被控制的人像被打了鸡血,猛然挣开束缚!
灵气透支太严重,镜楚身形一晃,踉跄后退了两步,漫天的寒意猛地消散,场面再度失控。
他咽下喉头涌出的血腥味,再次拼尽全力调动灵气,以更深的威压冻住被寄生的人,同时转身,悍然撞向沉重的洞门。
石门被撞得震颤,却纹丝不动。
镜楚不为所动,继续不要命似的以身击门,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石门终于被撞出一道裂痕。
他蓦地伸手,寒意凝结成剑,势不可挡地强行捅向裂隙,硬生生破开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镜楚冲身后大喊: “快走!”
然而不过转瞬的光景,洞内已几乎没有完好无恙的人了。
哐当一声,染血的长剑脱手落地,谢胧力不能支地半跪在地,手臂上的咬痕触目惊心。
他趁神智尚存,拼着最后的力气,打出一道罡气,将云幼屏和其他几个幸存者推向洞口。
“师兄!”云幼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谢胧抬起苍白的脸,用口型冲她说: “快走。”
云幼屏胸中悲恸,却也知耽搁不得,强忍着泪水与其他几人一同向洞口跑去。
突然,她的脚步一顿。
其他人也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步伐。
“愣着干什么”镜楚震声道, “快过来!”
他的灵力已透支到极限,身形隐约有半透明之兆,山洞后方被控制的人蠢蠢欲动。
云幼屏冲他摇摇头,微笑道: “已经……来不及了。”
呼吸管道钻入体内的花粉迅速繁殖,妖冶的紫花冲破血管,刺破白皙的皮肤。
镜楚瞳孔骤缩,眼眶猩红。
几人一拥而上,将镜楚推入了洞外的漫天风雪。少女以单薄的身躯死死堵住洞口,鹅黄长裙被染成了血红。
“守住山洞……”
女孩的最后一句话消弭在吞吃血肉的声音中。
***
凌怀苏赶回来时,摇光山的雪已经停了。
他的速度很快,往返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在山洞口捡到了化回原形的镜楚,白狐已是强弩之末,却还在用最后的灵力尽忠职守地撑着关门的法阵。
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洞门之上,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严丝合缝堵着破口,依稀可分辨出血迹之下长裙鹅黄的底色。
死寂。死寂。
还是死寂。
凌怀苏疯了。
年轻的剑修悲恸长啸,祝邪铮然出鞘,剑气是前所未有的暴虐,正要不管不顾地劈开石门,一道声音当空直下: “你要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么”
来人正是玱琅岛岛主。琦伏月从飞车一跃而下,拦住了凌怀苏。
他一抬手,一道水流般的真气覆在石门上,透出了里面的情形,紫红色的蛊花蔓延了整个洞穴。
“业火蚀心花一旦传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你想要人间变成炼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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