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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裴向云想也没想,手中长/枪先向前挑出,正正好好挡在那柄重剑之下。
那人似乎铁了心要张戎的命,下手狠戾,却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一时气极,深邃的眉眼间满是阴鸷,一双乌蓝色的眸中冷光骤起,重剑调了个头便向裴向云劈来。
方才接了那一剑便震得裴向云虎口生疼,眼下又是气势汹汹的一击袭来,他有些招架不住,身子向后仰倒,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渝州城忽然迎战,城中既有战备不够。他将重甲让给了其他士兵,自己只穿了一套轻甲,若是被那重剑落在身上,怕是要凶多吉少。
裴向云喉中闷哼一声,枪杆与剑身交错之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迸溅出了点点火花。
那乌斯人似乎惊讶于汉人居然能接下他的剑,抬眸看去后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而刺耳:“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裴向云心中悚然而惊,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他的声音如不怀好意的毒蛇,纵然周围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与喊杀声搅成一片,他的话也清晰地落进了裴向云耳中。
“你当年被种下圣虫的时候,我曾见过你……”那人手中的力气不减,按着剑柄将剑身慢慢向裴向云压来,“我忘不掉你那双眼睛,那双混着肮脏汉人血统的眼睛,眼下果然倒打一耙,做了汉人的狗!”
他猛地振臂,那重剑的锋刃划过裴向云的胸腹处,生生将那轻铠割出了一道口子,连带着里面劲装的布料都被撕裂开,一道伤疤赫然落在皮肤上,汩汩鲜血霎时染红了衣服。
裴向云疼得手都在发抖,却仍然不肯放下那柄长/枪,遮面下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下唇几乎要被他用力咬破了。
“裴向云!”
张戎在身后喊他,可他却充耳不闻,眸色发狠似的骤然黯了下去,手上径直刺向那人露在铁盔外的脖颈处。
方才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找回了前世的些许记忆,想起来眼前这阴阳怪气的乌斯人究竟是谁。
那会儿乌斯有两个主将,一个是负责从陇西攻入中原的自己,另一个便是去宁北开拓其他战场的将军。
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将军,却听说其人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打仗时都要和他比着谁屠城屠的多,但却不如裴向云凶名在外。
这人一直对他心怀嫉恨,明里暗里贬低过他无数次。可当时裴向云一颗心全系在老师身上,全然不管他都说了什么胡话。
前世自己并不觉得屠城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可如今回头看来,倒是让他反胃得很。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成千上万个如张素或梅晏然般的好人,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裴向云想起这些,目光愈发带着恨意,手中长/枪避过那挡路的剑身,极具技巧地向那乌斯将领身上刺去。
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若是这个人活着,渝州怕是要再现上辈子尸山血海的惨状。
裴向云喉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身上的轻铠烂得不像样子,却仍死死地与那乌斯将领纠缠周旋,带着股同归于尽的决心,看得那人心头隐隐有些发寒。
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云眼下一脸亡命之徒的模样,怕是真的能做出与他一起死的决定。
那乌斯将领不知裴向云为何对一座汉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纵然心中好奇得很,却仍未停下向前的脚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线慢慢在空中变得透明,不知还能撑多久,兴许下一刻便要消失。
这火墙但凡消失,等在后面的乌斯援军便会一鼓作气地冲上前来,将这些负隅顽抗的燕军屠杀殆尽,而后破开城门,以人命洗出一条血路。
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不要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这城,可若是他没守住这城,老师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
积压许久的疼痛与不甘骤然爆发,裴向云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宛如悲鸣的怒喝,顶着满脸的血再次向乌斯人扑去。
他并非只拖住了一个将领,甚至能来一式借刀杀人,让那将领用手中不分缓急的重剑亲自把手下士兵扫下马去。
可终究也要到极限了。
裴向云现在身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可谓千疮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上摇摇欲坠,能撑到现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气。
还没和老师见最后一面。
他答应了老师的。
答应老师会守住城,会等他回来,会在今年的人间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这里。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已然开始模糊,隔着血水向前望去,整个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忽然城上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凄厉地刺穿着混着血腥味的阴霾,嘹亮地响彻了整个战场。
乌斯人原本以为燕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甚至已经有人攀着云梯往城墙上而去,想做那个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军!撑住!援军来了!”
裴向云蓦地抬眸向远望去,果然看见撩起了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来!
他心中骤然狂喜,甚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那乌斯将领心头一惊,没想到燕人的援兵来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剑便想先行撤退,却再次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裴向云一腔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一人冲进乌斯士兵之中,手中长/枪挥过残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拦住了十数人向前的脚步。
必须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却蓦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头,却看见那一直用重剑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径直将他毫无防护的左胸刺穿。
裴向云仅来得及看见那人面上狰狞的笑,继而便感觉到生命似乎随着那喷溅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乌斯人似乎以为稳操胜券,面上的笑阴恻恻的,正欲将那利刃拔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只入灵蛊带给裴向云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顽强到能带着这一身致命的伤硬生生拖到了援军赶到的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云眼中的执拗刺了下,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马,翻滚进那道尚燃烧着炽焰之中。
火舌燎烤着周身,让那乌斯将领哭嚎般地大叫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像是想要从裴向云扣着他脖颈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乌斯人的马蹄从裴向云背上践踏而过,让他觉得整个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样。可他却仍死死抱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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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你这不要命的疯子!”
裴向云任他声音凄厉地骂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开始麻木,继而抽离了躯体般离他而去。
他这是要死了吗?
分明脊骨好像都已经被踩碎了,五脏六腑跟着骨头一同粉碎,似乎已经停止了对生命供给的运转。
但裴向云仍靠着一股韧劲死死箍着那乌斯人的脖颈,似乎这辈子也不会放开。
待援军赶到,渝州城便能脱离困境。
那炽焰虽然在渐渐熄灭,却仍有将人烫伤的危险,可裴向云只觉得自己周身似乎在慢慢变冷。
好冷啊……
他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痴痴地望着援军赶来的方向,蓦地想起了与老师相遇的那年冬天。
两辈子……
孽缘似的纠缠不清。
对江懿来说是孽缘,可对自己来说却是修不来的福气。
不怪别人,是自己没珍惜。
他前世糊涂,狼心狗肺,不分鱼目珍珠孰贱孰贵,弃雅楠美玉如朽木敝履,等到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心凉了,真的很难焐热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回过帧帧画面,有燕都飞阁流丹青瓦红墙的繁华喧嚣,有陇西塞上飞絮大漠平沙的萧瑟浩阔,最后却终究如空中楼阁般骤然崩塌,消逝于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百姓伤亡,他也不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用性命赎上辈子的罪孽,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护住江懿所在意的一切。
前世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可剩下的时间已不容许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近乎渴求地向前缓缓地爬了几步,五指抠进了沙土之中,破碎的身躯拖曳在地上,留下的道道血迹被烈焰蒸发作白烟,可他的目光却仍定定地看向援军来的方向。
快些,再快些,让我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他眸中落下两行血泪,与干涸的血渍混在一起,让面容更加可怖。
还有很多话没说,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他终究活成了江懿上一世的模样,以身殉了这座城,守住了一城险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若你知晓了这一切,对我的恨会不会少一些?
裴向云的头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目光慢慢黯了下去。
或许我没办法真的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能做到的只有倾尽所有去在意你所在意的,爱你所爱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赤色的火焰却在他眸中被臆想作了灼灼桃花的模样,宛若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纸卷上以胭脂红铺开的亮色。
师父,我好像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思了。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心安之所,是我死都要爬回去的故园。
那双惯常狠戾的眼中终于不再剩一丝生机,宛如一对琉璃珠般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远方,停止了转动。
他裴向云以命守诺,殒身恤城。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摘自苏轼的《定风波》。
物理火葬场——指丢火堆里烧了;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狗子还叠了别的buff(肩上中一箭身上开了个口子又被穿了胸失血过多……)
暂时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还妹完结呐,先给各位老爷磕三个(顶锅盖跑了)
第122章
江懿心中忽地「咯噔」跳了一下。
这「咯噔」得有些突兀,让他倏地蹙了眉,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下。
旁边马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眸道:“你怎么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间的诧异,摇了摇头。
那人没得到回答,嘴上的话却仍未停,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继续说道:“江子明,要依着我的说法,你这次之后赶快去找个大夫调养下身子,脸色差成什么样,跟鬼一样。”
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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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这是那会儿裴向云悄悄进自己帐篷时偷的字帖,上面甚至沾着干涸许久的褐色血迹,可纸张的边角连卷都没卷过。
他往后翻了几页,看着狼崽子的字迹从歪七扭八到慢慢变得整齐好看,甚至最后不仔细看,都以为仍是自己写的字。
江懿只知道那会儿裴向云一手烂字进步很快,以为是他学东西快,却没想到原来在背地里练了这么多。
而那写了字的纸卷背后,却像是狼崽子随手写下的日记。
“今日吃了张素师兄的一枚糯米糕,待明日要还他。”
“今日没惹师父生气,明日也要好好待他。”
……
“今日在洪清寺求签,求了十多根签文都不好,直到最后才抽中了一支上上签,待明日送给师父。主持大师说这样没有诚心,佛祖不会保佑我。但不保佑我又没有关系,保佑师父就好了。”
“今日识得十五王妃,她听说我要攒钱买金银饰物,赠了我一串金铃铛。师父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下次再见,得将存的银子给她,而后再打个欠条。”
随手记下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十分潦草的一行字,墨迹十分新鲜。
“我等他明日回来。”
“待他明日回来,我要和他说……”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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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字被抹掉了,应当是觉得这样写太不吉利。
明日,明日。
裴向云似乎生怕没有「明日」了一样,将第二天要做什么悉数仔细地记了下来,似乎也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盼头,让他能度过这一日又一日。
而这一天又一天,鲜少与自己无关。
那包裹中零碎的物事是他上一世从未有过而这辈子来之不易的善意,让他小心地存放了起来,似乎这样便能将这些温暖而柔软的善良永久地保存起来,稍微暖和一下自己那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魂灵。
可他终究没等来这最后的「明日」。
江懿把簿子慢慢放在桌上,鼻尖发酸,胡乱地将堆东西悉数装回了包裹中,可手上却是抖的,让那金铃铛不停地响,昭示了心中并非如表面上一般宁静。
他身后忽地发出「咯咯」的轻响,就像是有人在床榻上辗转一般。
江懿心神一动,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毫无声息的人,却发现先前自己碰过的那块甲胄似乎动了动,继而不知被何物顶着翘起来了一个角。
他眯着眼凝神看去,只见一点泛着金色的光正慢慢从那甲胄之下爬了出来,攀到了裴向云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啦啵啵啵
第123章
江懿蹙眉看向那点金色,正欲伸手去碰,却听一道人声于门边响起:“你最好不要动它。”
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支手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鄙人渝州名医谢大夫,久闻江大人大名,特来叨扰。”
那人说着向江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继而将目光投向榻上之人:“那东西是蛊虫,碰了要命的。”
江懿目光一顿:“谢大人……”
“好久不见,在下的同僚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必安笑得宛如春风拂面:“他那人性格直,不会说话,江大人您多担待。”
江懿看着他那殷勤的笑,忽地想起了当时谢必安说自己和范无救打的那个赌。
他了然:“这么看来是谢大人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
谢必安往桌沿上一坐,一双丹凤眼笑得和狐狸似的:“赢了百亿天地通宝,要务全推给他了。在下思念江大人心切,故而特意来人间走这一遭。”
江懿「嗯」了一声,谢大人倒是悠闲。
“何止悠闲,近日奈何桥上的枉死鬼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在下与老范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谢必安瞥了一眼胸口已无起伏的裴向云,“倒是您更令在下佩服一些。”
“命簿上写着这人一生杀伐,命中带煞,顽固无情,你是如何让他甘心以身渡城的?”
谢必安捋着那手杖上的流苏,啧啧称奇:“往常这种人送来地府,哪怕是再投一次胎也会走上老路,像他这样的倒是真的少见。老范估计也被过往经验唬住了,这才输了个明明白白。”
为什么?
江懿也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不理解为何要为国付出这么多的是他,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的人也是他,可最后以身殉城的还是他。
真矛盾啊……
“他选择了一条与既定剧情完全不相干的路……”谢必安轻声道,“他若是依着本心去活,到最后一定是一世枭雄,有享不尽的权与力和荣华富贵,与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懿淡淡道:“我给过他走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真是奇怪。”
谢必安摇头:“魂魄毫无怨气,这可真是在下遇见的最奇怪的人。”
本来这裴向云魂灵上过于强的执念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如今更头疼的事摆在了面前。
他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这次来人间不光是为了偷闲,也是为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书中主角。他的气运与整个天地间的气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现在他死了。”
“不是我杀的……”江懿有些麻木道,“我每次要动手的时候,谢大人那位同僚便迫不及待地出来阻止我,当真是尽职尽责。”
谢必安轻咳一声:“诚然……诚然我们是要遵守地府规矩的,但这次是主角他自己甘愿牺牲,如何怪也怪不到江大人头上。”
“眼下地府没了枉死鬼,倒是多了个生死簿上不该死的人。三界之内没有他该去的地方,在下那同僚现在应该头疼得很。”
谢必安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正经:“江大人还记得先前在下曾说,你手中有一枚筹码,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决定裴向云的生死吗?”
“记得……”江懿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因为地府处理所有鬼都是按照条例来的,如今生死簿不认他,也不能容他游荡在三界之间。”
“你是要我同意让他活过来,是吗?”
谢必安有些为难道:“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牵了牵唇角:“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
“也就是他的魂魄无处可去,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在七日后会被抹杀,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可能。而这世界……”
“这世界会怎样?”
“先前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在下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谢必安道,“但是在下保证会将你送回属于自己的世界。毕竟眼下这世界脱离原有轨迹并非你的错,不用你来承担后果。
但是在下想,不过也就是居上位之人会有变化。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江懿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他现在在何方?”
“在第十八层排队等着下油锅呢。”
谢必安似乎说到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严肃了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他上辈子的阳间债还完了,阴间债还未还清呢。那油锅的滋味,不比他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好受多少。”
——
裴向云于一片黑暗中醒来,猛地抬眸,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分亮色。
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出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这是何处?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尚未想明白,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那片黑暗倏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夜幕中飘着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裴向云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
“裴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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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其中却透着一股沙哑,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在说话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人裹着一件大氅,面容憔悴苍白,几乎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
这是他的老师。
是了,眼下他叛逃乌斯,将老师囚禁在府中。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是自己与老师第一次出门。
裴向云后知后觉拾起来这碎片似的回忆,混沌地以为这便是现实,连忙上前两步,自然而然道:“师父,你不舒服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却很轻柔:“回去吧,太累了。”
他依言带着那人循着记忆回到一处后院,却听老师继续道:“你眼下还练着枪吗?去取来我看看。”
不能取……
裴向云心中蓦地突兀着这句话,让他听话转生动作倏地一顿。
为什么不能取?
他有心依着那声音做事,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般向着屋中走去,取来了那把银枪。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在何处呢?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头绪,手上的长/枪却忽地向下一滞。裴向云仓惶抬眸,眼前倏地被一片血色晕染——
老师将那杆长/枪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喉间!
霎时那似乎被封印的记忆喷涌而出,提醒他也曾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面前。
裴向云几乎惶恐地伸手去捂那人脖颈上巨大的创口,可那人眸中的光亮仍慢慢淡去,最后回归一片死寂。
他眼前又是一黑,继而再次回归到白茫茫一片中。
老师又在身后唤他。
他有意改变既定的结局,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仍没办法造成任何的变化。
自己仍会带着老师回那处别院,仍会按照他的意思去拿枪,而后老师仍然会用那把枪自刎死在自己的怀中。
裴向云想起来了。
这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而这不知名的空间似乎有灵性地要惩戒他般,将他困在这段剜心挖骨般的痛楚中一次又一次。
分明重来过许多次,却什么也做不了。
裴向云像被囚禁在这个躯壳之内,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行尸走肉似的取来那把致命的枪递给老师。
而他明知会有何种结局,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五脏六腑凌迟般痛着,折磨着他的魂魄。
他只觉得自己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天地之间,无声地颤抖着哭求着那人不要死,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却仍一次次地看着老师死去。
不要再让我重来了。
无论是谁,求求你。
裴向云不知自己重复这记忆多少次,多到他的精神已然十分恍惚,甚至于看什么都是一片血色,风声鹤唳地惧怕着每一次溯回。
眼前再次暗了下去,而那片让他心惊胆战的素白并未再次出现。
他慢慢睁开眼,畏惧地看向前方,却发现眼前多了一条先前从未有过的桥。
桥边站着无数面色惨白的人,正神情呆滞地排着队,不知要去往何方。裴向云犹豫了片刻,也抬腿向那些人走去。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慢慢靠近了那桥头,可这一队人却无一人喧嚣,也没有人抢着插队,四处皆是一片死寂。
裴向云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祥的念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跟着那些人向前挪动着步子,终于看清了那桥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用人骨搭作的桥,所以才显得通体惨白。而桥上站着一个耄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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