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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兴嘉十年,腊月二十九,定西王府。
“王爷,您看这次帮您找的几人……”
眉目间满是戾气的裴向云坐在桌后,一声不吭。
跪在桌前的几人闻言具是一直低着头,生怕自己成为这尊阎王的泄愤对象。
“中间那个,你抬起头来。”
裴向云的声音冷冷响起,吓得中间跪着的那青年战战兢兢抬起头,一双眼中满是故作镇定的惊惧。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似乎是被肯定了一样,站在一旁的老奴放下半颗心来。
“剩下的带出去吧。”
似乎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裴向云今日格外温和,挥手便让老奴将剩下的人打发了。
屋中只剩那被选中的青年和裴向云。
青年咽了口唾沫,膝盖在石砖上跪得生疼。
他对眼前这男人早有耳闻。
早年大燕还未亡国时,他在陇西做了个副将。后来不知为何投敌叛变,将陇西军情拱手送了乌斯王,于是乌斯军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大燕半壁江山。
再然后,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自己老师,又亲手杀了他。
他忍不住抬头,悄悄瞥了裴向云一眼。
“你在看什么?”裴向云忽然开口,“坐这儿来。”
青年定了定神,乖巧地起身坐去他身边。
裴向云摩挲着桌上的棋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草民江书辞。”
“姓江……姓江好啊。”
裴向云似乎笑了下,给他倒了杯热茶:“会下棋么?”
名叫江书辞的青年愣了下,有些紧张道:“不,不会。”
“不会就对了。”
裴向云轻轻将棋子掷进棋篓中,声音罕见地多了几分温柔:“他能书善画,过年时在营里用胡琴弹首曲子,便惹得好几个毛头小子天天在他身后转,可却偏生不会下棋,每次都能被姓张的老东西杀个落花流水,一被杀棋脸就垮下来,特别可爱。”
江书辞胆战心惊地听着眼前的人追忆似水流年,只能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以表自己还在听的尊重。
“后来我故意求他教我下棋,就为了换来他愠怒时的几句「混账」和「蠢货」。”裴向云抿了一口茶,顺手将一张毯子丢在江书辞身上,“打小就愿意惹他生气,我是不是挺讨人厌的?”
“王,王爷这是年少淘气,怎么会讨厌?”
江书辞磕巴了半天,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决定顺着马屁给人拍高兴了。
裴向云拿着茶杯的动作顿了下,而后继续道:“若他有你一半会说话,我们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江书辞听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姓阎王大概在说自己的某段苦情史。
于是他似懂非懂,大着胆子道:“所以草民认为,若两人相爱,定,定然要将误会说开。”
裴向云轻笑一声:“相爱?我们并不相爱。”
江书辞彻底懵了:“那,那是……”
“我恨他,他也恨我。他与我父母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毁掉他原本的人生,我们……本就殊途。”
“但殊途又怎样呢?”裴向云不知在说给谁听,“我当时想着殊途便殊途,就算天王老子来要人,我也能一匹马一把枪杀去九重天上将人抢回来。”
或许是他讲的故事实在太离谱,离谱到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江书辞居然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茶杯在骨瓷小碟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屋中十分清楚。
“别人要带他走,我都能拦得下……”裴向云轻声道,“可他是自己要走的,偏生他自己走了我拦不住,我能怎么办?”
江书辞叹息一声,忽然觉得这位定西王很可怜。
荣华富贵都有了,唯独最在意的人守不住。
“没关系,想走的人拦不住,想回来的人自然就……”
“你说,一个国亡了,幸存的臣子去辅佐新王,这有错吗?”
江书辞愣了一下,连忙道:“草民认为,良禽择木而栖,王爷的看法没有问题。”
裴向云沉默了很久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江书辞甚至可以听见屋檐雪化往下滴水的声音。
最后,裴向云道:“所以你不是他。”
“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若是吓到你了,抱歉……”裴向云捂着唇,闷咳了几声,而后面不改色地拭去唇角的血,“看见你的眼睛,我还以为他回来找我了。”
“但怎么可能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先低头的。”
先前那老奴轻声道:“王爷身体不适,您就先……”
江书辞惯会察言观色:“草民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拜见王爷。”
裴向云静静地坐在桌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默默地看着江书辞出去的背影,直到被纷纷扬扬的大雪遮住。
身边的佣人们退下,只剩老奴一人。
“王爷,天冷了……”老奴将茶递给裴向云,“喝点茶暖暖身子。”
裴向云这才回过神来,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忽然道:“这些日子总觉得身子愈发难受,本王是不是……要不行了?”
老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道:“王爷天人之姿,齐人之福,怎能在壮年时说这样的话?怕只是普通伤寒,过几日雪不下便好了。”
裴向云捂着嘴轻咳两声:“能死了也挺好,左右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也不像是活着。”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轻声道:“更何况若是活得太久,他在那边忘了本王,该如何是好?”
老奴低声问道:“王爷说的可是江大人?”
“这世间还记得他的怕是只剩一个我了。”
裴向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慢慢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片片落下的雪:“若本王也走了,还有谁记得他?”
“王爷……”
裴向云回眸:“这么多年本王一直在想师父他为什么要以身殉国,可本王想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啊。”
老奴一时语塞:“奴也并不懂得。”
“本王想不明白,活着难道不好吗?他怎么就忍心丢下本王一个人走了,锦衣玉食,香帐软榻的日子不比在陇西吃沙好得多,可为什么他不要?他凭什么不要?”
裴向云说着说着,眸子中泛起血丝,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微微颤着。
“过了今天,就整整十年了。”
“他抛下我先走了十年,还要我好好活着。甚至吝啬于来我梦中,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
除夕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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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晚上,城内灯火通明。
裴向云气喘吁吁地踩着雪爬上一座小山,慢慢走到一株树下。
燕都的位置并不好,每年花开得晚,谢得早,养不活桃树这种娇贵的花。
可在江懿走后的第二年,裴向云却偶然在这处小山上发现了几棵相依为命似的桃树,连忙差人将江懿的棺椁迁了过来,葬在树下。
十年前的那个大年三十,裴向云第一次与皇兄发生争执,直接拒绝了他北上讨伐京州的旨令。
乌斯君上气极,夺了他的兵权,又为堵世人的悠悠众口给他封了个「定西王」的闲职,其寓意是平定了陇西的王。
他带着这个颇具嘲讽意味的封号跪在江懿灵堂里不吃不喝五天,直到因为饥寒昏倒被人扶了出去。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刚从乌斯逃出来的那个雪夜,一样的饥寒交迫,却不会有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出现,将他抱回帐中好生照顾。
江懿下葬那日是燕都罕见的大雪天,府邸内外一片寂静,人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触了裴向云的霉头。
他在棺椁前长跪不起,身旁负责丧葬的人低声道:“王爷,到时候了。”
“再让我看他一眼……”他恳求道,“让我再看看他。”
那送葬的人拗不过,只得叹息一声,带着人转身离开。
长明灯幽幽地亮着,似乎菩萨慈悲怜悯的眼在静静地看着这八苦人间。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慢慢抬头去看那棺椁里躺着的人。
在这儿跪了五天,他一天也没敢抬头。
丧仪师傅很聪明地选了套高领的衣袍,恰巧遮住了尸身脖颈上那处骇人的血窟窿。
裴向云下意识地垂下眼,不敢再看他一眼。
可若是现在不看,这辈子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人的面容与往昔的昳丽没有差别,就好像在某个闲适的午后困倦地睡了过去,神色不比待在府中那些日子阴郁,反而多了几分轻松,似乎那个至死都压在心头的担子终于卸了。
裴向云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轻轻将他的手拢进掌心。带触到一片毫无生机的冰凉,他似乎这才真切地意识到——
世间最爱自己的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裴向云咬着唇,胸腔中发出一道撕裂般的哀鸣,忍耐了许久的泪顺着脸颊控制不住地滚落,在那人的衣襟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他起身,在老师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
唢呐声划破了雪幕,刺穿呼啸的北风,响彻了大街小巷。
裴向云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目光一直失神地落在棺椁上,耳畔却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分明。
江懿的东西在他自杀时已经被全烧了,待裴向云后悔却为时已晚。
不然总不至于每次一想那人,便要穿过半个都城来山上和这块墓碑说话。
他也不嫌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轻轻伸手抚过石碑上的雪:“师父,我又来看你了。”
「吾师江懿之墓」六个字伶仃立在碑上,像那人颀长的身形。
裴向云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摞纸,拎出其中一张,擦燃打火石后将其点燃。
写满了字的纸在空中慢慢烧成一片灰烬,飘落在雪地上,又被风卷走。
“今年我又去了襄州,还是想看桃花,却没选对日子,连着下了三天雨。”
“每次我去襄州的日子都不对,不是桃花没开便是已经谢了,要么就是天气很差,花瓣被打落掉进水里,什么也看不到……”
他将头抵在石碑上,似乎在说着悄悄话,“师父,你说是不是桃花也生气了不愿来见我?当年皇兄一把火将襄州烧了个一干二净,其实我心里是有些难受的。”
“但我不知为何难受。”
他说着,又拎出第二张纸,擦亮火石烧掉。
“这是今年写给你的信,我拿不稳笔了,字太难看,师父你多担待。下辈子要是遇见了,你再教我写字,我肯定听话。”
胸口忽地一闷,裴向云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接着便是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溢出。
他慌忙向后挪了挪,生怕自己的血脏了江懿墓前的一草一树,甚至一粒沙土。
前些年还只是偶发的头疼和心悸,等到今年他便已经开始时不时地胸闷和吐血了。
所以自己果然是要死了,对么?
想到这儿,裴向云忽然有些欣喜。
这人间没有江懿,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待口鼻的血被擦干,他又挪了回去,静静地依偎着江懿的墓碑,看向山下的万家灯火。
江懿走了十年,他一个晚上也没安眠过,更多都是睁着一双眼睛看向漆黑的夜色,直到快清晨才闭上眼睡一会儿。
可现在靠着那人的墓碑,却无端又像是回到了年少住在陇西军营的时候。
陇西的冬天冷得很,风不讲情面地吹得人头疼,一到晚上他便钻进江懿的帐中,非要师父抱着自己睡。
江懿虽然面上总是嫌弃和不悦,最后却依旧将他搂在怀中,不舍得将他赶出去。
裴向云的口鼻又开始流血,这次的血比刚刚还要多。
他有意不让自己的血脏了江懿的碑,可身子却乏力得很,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师父啊……”裴向云的唇贴在石碑上,“我好想你。”
“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他慢慢合上眼,唇边却多了一抹笑,似乎回到了记忆中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陇西军营外,是打马而过互相追逐的少年们。
江懿那日兴致好,以朱砂起笔,在宣纸上画了半面灼灼的桃花。
尚显青涩的裴向云练完枪回来,带着一身的汗便向他身上扑,愣是扑得他手上一抖,让那片完美的桃花中多了抹败笔的黑。
江懿登时脸色冷了下来:“你要干什么?有没有规矩?”
裴向云不知他在气什么,只懵懂地抬头,看着自家师父蹙起的眉,伸手抚了抚:“师父为何生气?”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来:“站在那儿别动。”
裴向云不知他要做什么,乖乖地站在桌前不远处,看着师父换了支笔,沿着那条黑线勾勒出一个人像来。
那是个眉眼俊逸的少年郎,背着一杆银枪,身着轻甲,在桃花中回眸。
不知那少年看向的是谁,眼中含着无限的柔情。
“师父,你为何喜欢桃花?”
“因为我家在襄州,每年春天便是桃花开的季节。”
裴向云当即心中不满起来:“那大燕的狗皇帝还让你来陇西,陇西是不是离襄州很远?他是不是故意为难你?”
说完,他忍不住又插嘴道:“师父你不要再给那个狗皇帝当差了,你随我走,我们去襄州住着,每年都能看见桃花。”
江懿瞥了他一眼:“谨言慎行,小孩子懂什么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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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向云挺了挺胸脯,有些不高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父。”
“嗯嗯嗯,好好好,你不是。”
江懿敷衍地应着他,勾完了最后一笔。
“师父你离襄州这么远,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想家?”
“想也是想的,不过……”
江懿将笔晾在笔架上:“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有在乎的人与物事,便也不是那么的想。”
“什么意思?”
“长大你就懂了。”
“那师父为何要在桃花里画个徒儿?”裴向云看着那画中人与自己七八分相像的面容,心中莫名欢喜,“徒儿还从未去过襄州呢。”
江懿看着他像条摇着尾巴讨赏的小狗,垂下眼,敛去眸中的温柔,并未说话。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只是觉得,若有机会带裴向云回襄州,英俊的少年站在桃花中,定然好看得很。
只不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两人谁也没有等到襄州桃花再开的那天。
……
人死如灯灭。
关于年少的梦和梦里的桃花慢慢被风化吹散,消失在兴嘉十年的大雪纷飞中。
裴向云靠在石碑上,眉眼安详,就像是做了一场好梦。
梦中或许有陇西,或许有襄州的桃花,或许有四月天少年打马而过,赏尽芬芳。
大雪被子似的盖在裴向云身上,渐渐将他整个人严实地藏在了下面,鼓成了一个雪包。
一只金色的小虫在雪包上钻出一个小洞,抖了抖翅膀,向灯火辉煌的皇宫飞去。
城中蓦地腾起一簇烟花,在夜幕中炸开。
兴嘉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也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那时少年也眉眼带笑,未曾变成如今这般可憎模样。
今天双更,谢谢支持(鞠躬);
周五六正常更新,周日上夹子所以更新挪到十一点(虽然可能根本没人在乎吧喂),评论可能不会及时回复,依然爱你们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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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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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双指间的黑子落下时,窗外那片暗红色的花随着一阵阴风摇了摇,发出「簌簌」的声响。
江懿托腮看过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那片血红的花海中走了过来,手杖在地砖上敲敲打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今日有个鬼在桥上闹事……”一道温润儒雅的声音响起,“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上某个人去没去投胎,投去了哪里,要和那人投去同一个地方,不同意就赖着不喝汤。我一瞧,嘿,这事有意思。”
江懿「嗯」了一声,注意力再度回到了面前的残局上:“谢七爷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七爷在他对面坐下:“那疯子是你的旧相识。”
“我的旧相识该死的早就死完了,还剩——”
江懿忽地噤了声,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声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裴向云吗?”
谢七爷洋里洋气地耸了耸肩:“我们有规矩的,非常保护个鬼隐私,点到为止,剩下的你自己悟去吧。”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这回是真的无法再假装不感兴趣了。
十年前他自刎而死,原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会化为天地间的一缕青烟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再一睁眼便来到了一座桥上。
面前还排着一行长队,排队的人皆面色青白,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点伤,更有甚者直接缺胳膊少腿,显得格外骇人。
而脑海中被封存的陌生记忆也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亦或是说,他是他,而「江懿」则是一本书中与自己同名的角色。
这是本古代权谋小说,主角正是他那逆徒。
若按照原本的剧情,自己将裴向云捡回去养大,而后被长大的狼崽反咬一口,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裴向云杀了他,又在皇兄的针对下隐忍三年,最后起兵造反夺取了皇位,终成一代枭雄。
应当是个大男主的升级爽文。
自己这师父本该动辄打骂欺侮他,从未给他过好脸色,因此被裴向云一直记恨着,成为他手刃的第一个炮灰。
可江懿因为不清楚剧情,愣是让这个偏执病态的主角对自己的感情一路长歪,最后变成了那种扭曲的爱情。
回忆完整个故事,江懿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条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着,轮到江懿的时候,孟婆伸手顺着簿上的名字点下去,轻轻道:“奇怪……”
江懿几乎瞬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特殊的情况,生死簿上怕是没有自己的名字。
孟婆连着看了好几遍,到底还是没找着他的名字,无奈之下只能喊来了那日当差的白无常。
也就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谢七爷谢必安。
江懿原本以为黑白无常这种鬼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眼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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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面色苍白,鼻梁上架着副黑色的小圆眼镜,随身带着一只深蓝色的手杖。
他接过孟婆的簿子翻看了两眼,忽地笑了下:“在下记得你。”
江懿第一次与阴差聊天,心中忐忑不安得很。
“走吧,借一步说话。”
谢必安手杖在地上轻敲,带着他来到了这处别院。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江懿轻声问道,“我又为何不能投胎?”
谢必安给他斟了杯茶。
那茶汤是深黄色的,没有半分热气,杯壁冰冷,江懿的指尖刚触上去便倏地缩了回来。
“你还有之前的记忆吗?”谢必安问。
江懿回忆起那些如潮水般涌进脑海的记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原本是个历史教授,出车祸后机缘巧合下……穿进了一本书里?”
“所以你现在处于这二者之间。”
谢必安伸出两手比划道:“这边是你在现世的躯体,这边是你在书中世界的躯体,而你的灵魂因为巨大的念力被留在了两者之间,也便无法在孟婆的簿子上写下名字。”
“巨大的念力?”
“爱人的执念,家人的悲恸,亦或是仇敌的憎恨,都有可能……”谢必安说,“你想想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江懿苦笑了下,伸手抚过自己脖颈上那处创口:“您看着像什么?”
谢必安有些惋惜地「啧」了一声,尾指抵着眼角:“倒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人。”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既然是书中的世界,我又为何会到这里来?书中的东西,不都是虚构的吗?”
谢必安笑了下:“万物有灵。一本书在被倾注心血写出来的时候,那些人物便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于是自行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平行世界有很多,但我们地府仅此一个,所以才包罗万象,这解释你可还满意?”
江懿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现世。”
“你要回现世怕是没那么容易。”
谢必安伸出一指,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一张光幕徐徐浮现在他眼前。
那张光幕堪称一副炼狱图。
那些不知是鬼是人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身下是沸腾的油锅或熊熊的火焰。光幕没有声音,但他们的哭嚎似乎刺穿了面前的荧幕,震耳欲聋。
江懿蹙眉:“这是……”
“这是枉死鬼。”
谢必安挥了挥手,光幕化为碎片消失不见:“都是从你们那个世界来的,把桥挤得水泄不通,喊冤的声音自忘川河这头传到那头。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枉死鬼,数次镇压都没办法,最后只能依着地府的规矩全赶进油锅了。”
他说完,顿了下,语气中多了些深意:“冤魂的怨气太重了,江大人,这不好。这些杀孽皆是你那学生犯下的,而起因却和你的善念有关。善因换恶果,当真养了个白眼狼。”
江懿眸色黯了下去,低声道:“怪我……”
“也不能说怪你,但你若是不把你那学生解决掉,这百万冤魂的戾气便永远无法消散……”谢必安说,“咱们当鬼的都讲究个善恶因果,所以你得将被拨乱的世界扶回正轨。”
这么说自己还得回去。
江懿叹了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说不准。”
谢七爷一双丹凤眼微弯,露出一个堪称不怀好意的笑:“至少得等你那位执念颇深的「仇人」也来地府报道之后。”
于是江懿这一等便是十年。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会等很久。
毕竟裴向云是皇亲国戚,就算是私生子,可到底身体里还流着一半乌斯人的血。而且依照原著来看,他当真是野心勃勃,甚至连亲皇兄都不放过。
可江懿没料到自己居然只等了十年。
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很长,可对于自己这在地府中的游魂来说,不过十来盘棋局的功夫,弹指一挥便过了。
谢七爷坐在他对面唏嘘道:“这十年里,你那位学生的杀孽便从没断过,枉死鬼多的连油锅都要装不下了,当真是该被千刀万剐。”
“确实该被千刀万剐……”江懿慢慢将棋子拢进手心,“若是我还在,第一个捅死他。”
“稍安勿躁,江大人。”
谢必安狭长的眼中闪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光:“过一会儿你出了这门,沿着路一直向前便能看见回去的法阵,但在下还有些话想叮嘱。”
“在下和一位老朋友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赌……”他说,“在下的同僚认为,那裴向云心中无半分善念,江大人这次回去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地府只能强行将你的灵魂一同扔进油锅里给那群枉死鬼泄愤,如此才可平息他们的怨气。”
江懿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下:“那……你呢?”
“在下一向觉得善意是世间最强大的武器,可以改变很多既定的命运……”谢必安说,“你那学生未必心中没有善念,只不过被其他东西一时蒙蔽了双眼罢了。你此次回去,或许会收获些别的东西。”
他说完后给了江懿足够的时间思考,而后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也明白,你心里对那些枉死的人很过意不去。如今重生一次,便有机会避免不必要的生离死别,也同样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
江懿低声道:“我懂……”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你的学生,赌约只是我和老朋友间的小情调……”谢必安说,“必要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决定他的生与死。”
“必要的时候?”
“也就是发现他失控的时候……”谢必安说,“这人身上是有点邪性在的,你要记得你能左右他的生死,一旦他杀戮的欲望再起,最好立刻取他性命。当然,如果他遇到危险你心软了,也可以救他一命。”
“那为何不让我一开始便取他性命?”
“一本书突然少了主角是会混乱的,甚至发生比现在这种情况还严重十倍的事……”谢必安说,“你可以采取些其他的方法,譬如让他从始至终都做个碌碌无为的懦夫,或者直接剥夺他习武的资格,更可以直接取代他,自己成为那个枭雄……很多很多选择,看你喜欢。”
“我知道了。”
江懿把棋盘上的棋子收拢进棋篓中:“谢谢你……”
“不客气,在下也是为了地府的和平与安定。”
谢必安靠在榻上,端起那杯一点热气都没有的茶水抿了一口:“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在下的同僚会从旁保护你,待回去你们便能见面了,别让在下太担心啊。”
江懿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小屋外走去,忽地轻声道:“谢七爷,你可曾训过犬?”
谢必安挑眉:“唔?”
“拔掉他的牙,折断他的爪子,绝对不能过分溺爱与纵容,然后套上最结实的项圈……”江懿说,“让他疼,让他害怕,让他担心惩戒的皮鞭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只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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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情愿做你的狗,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只要你够疯够不要命,再张狂的狗都能被驯得服服帖帖。”
谢必安沉默:“嘶……”
江懿回头,柔和了眉眼,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近日来在贵府宝地思考人生时悟出来的道理,这次便准备回去实践一下,谢七爷不必太担心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赤红的花海中,渐渐没了踪影。
谢必安蜷起手指抵在下巴上,半晌才若有所思道:“这位倒也当真算得上一个妙人。”
——
“少爷?”
“少爷,今儿午休睡得太久了,是身子不爽利吗?”
江懿蹙着眉,魇在梦里。
眼前又是熟悉的烽火狼烟,敌人的铁骑践踏着故土。
好友惨死,亲人流离,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磅礴宫殿被付之一炬,富饶江南家乡桃花成灰。
最后一柄熟悉的银枪从远处风驰电掣而来,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喉间。
“少爷!”
江懿倏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涔涔冷汗,唇色苍白,一双眼惊疑未定地打量着周遭的景物,下意识向喉间摸去,却并没有摸到想象中的创口。
帐中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再远处便置了面造型考究的铜镜,是他从燕都带来的。
而现在铜镜中却模糊地映出了他的样子。
江懿眨眨眼,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没心思管自己到底憔悴成什么样子,后来又在地府滞留十年,周围来来往往的全是等着投胎的鬼,只在乎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大富大贵的人家,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辈子死的时候是什么德行。
镜中人肤色白皙,双目有神,脸颊和身子不似回忆中瘦削,表情中习惯性地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端的上「意气风发」四个字。
与回忆中那个萧索凄凉的自己截然不同。
他喘了两口气,却并未在胸腔中听见那催命般难听的「嗬嗬」声,甚至连经常随着呼吸而来的刺痛都一并消失了。
地府和黄泉路,忘川河与白无常原来都不是梦,而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自己……果真重生回来了吗?
江懿只顾怔怔地与镜中自己对视,忽略了一旁站着的人。
那小厮模样的人一张小脸纠结半晌后,轻声道:“少爷,您是身子不爽利么?都怪阿川昨夜没及时在您看公文时给您用大氅披上,阿川真是罪该万……”
江懿猛地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所见的却并非阿川现在的样子,而是另一番场景。
娃娃脸的青年弯弓搭箭站在城楼上,三箭直取敌方将军首级。
而城下一片火海,那火连烧了三天三夜,早已将富庶的田垄草地烧成一片灰烬。
那三箭是他箭筒中最后的三支箭。
三箭射完,敌军问道:“李佑川,你可愿降?”
李佑川哈哈大笑,高声呼喊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说完,将身侧佩剑深深扎入自己的左胸,侧身从城墙上翻倒下去,栽入了熊熊火海之中,最后被人从残垣断壁中挖出来的也只剩一具焦黑的尸体,唯独腰上玉牌能知晓他姓甚名甚。
玉牌上是江懿亲手纂刻的字,作为李佑川行冠礼时的贺礼。
那面容可怖的焦尸与眼前尚算青涩的面容重叠了起来,让江懿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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