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
宋迢迢目光温眷,语气却沉下去:“萧妙年。萧亦衡。往前走,哪怕就留你一人,你仍要走下去。”
“这是你的道。”
戌时,迦陵关城东。
东门前的卑谷是大片绿洲,大漠里绿洲时隐时现,行踪诡秘,今日风沙大,情形更甚。
因着穆如令出走前放出的流言,城内民心浮动,军心不稳。
银鞍装了水囊站到墩台上,饮下大口水,觑了眼观望敌情的归浦,道:“不去训训你手头的兵,继续传下去,恐怕圣人和幼主的讣告都要传出来了。”
归浦照样持着千里望,她的嘴角被流箭擦过,豁了个口子,一动嘴疼得要命,含含糊糊道:“你看着老成些,你去训,他们乐意听……”
银鞍向来好性,犹忍不住跳脚,“我老成?我家娘子从来都说我显小!年青!还唤我阿弟!”
然他的状况和归浦不分伯仲,敌军投出的石块险要砸中他肩胛,若非他用双刀挑开,尔今焉有命在,为此两支手臂酸的发麻,动作滞涩。
两人斗了会儿嘴,散开后接着领兵,训话操练,排兵布阵,预备迎接下一波敌袭。
近夜,残阳如血,平沙莽莽。
烽火台上狼烟起,银鞍领着前军欲去应敌,归浦打马过来,同他道:“先才我用千里望看过,卑谷有诈,这一战我作前锋,先去探探虚实。”
“不管发生何事,不得妄自开城,务必守住。”
银鞍还未接话,她就急哄哄踏出城门,郎子挥出金刀挡住她,被她用银枪挑开,他面露急色,压着声斥道:“你出了事!我如何向黎统领交代!”
归浦挥了挥银枪,一人一骑闯入斜阳里,扬声发话:“为了阿姊,我必平安归来!加官进爵,给我外甥女买百十副足金手钏。”
归浦终究食言了。
她以命相搏,战到生命的线香燃尽,换来一道拨转乾坤的信旨——卑谷内藏着五架佛郎机,还有两架红夷大炮,亟待两军休战的间隙——东门守将放松警惕之时,炮轰东门,冲破城壕。
银鞍听罢,令人传信四方城门,而后折断贯眼的流箭箭尾,以泼了烈酒的短刀剜去左眼,缚上布带,一力挥刀搏杀。
他不能退,归浦不能退。
所有人都不能。
戌时三刻,迦陵关北门。
北门正对长台,长台巍巍,在平常战事中是御侮折冲的不朽盾。
但于今日这场恶战,久攻不下的长台成了集中火力的靶子,台下两架红夷大炮接连弹出火蛇,伫立在中军的苍奴已经倒下,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地执着手中的帅旗。
一尊铜浇的塑像,在风沙中逐渐失温。
所有人都在流血,流泪,流汗。
流不尽的血水汇成一滩汪洋,与血色的余晖紧紧交织。
而这一切,只因主攻北门的蕃军大将阿史那极其缺乏耐心,不顾萧宁绎预定的计划,当先对这座顽固的城池动用火攻。
炮火连天不过弹指之间,关城阔大,不及传递讯息,一名大将就此湮灭。
薛锦词踏着血水,寻至中军,入目是年不满豆蔻的长清和萧辞,二人执手奔向倾倒的帅旗,晃晃的残阳是一支枫叶,沉重地汲取众人身上所有色彩,小娘子流着泪去拥阿耶,小郎君苍白着脸稳固帅旗。
长风猎猎、猎猎吹着。
薛锦词一步一步走向二人,走向战场的中心,走向少时的自己和阿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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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末,宋迢迢在追兵的围堵下,不断逼近断崖尽头。
习武一事她是半途入门,纵使她的箭术精绝无双,在近战方面仍有缺陷。
譬如眼下,百十个孔武有力的甲士近在咫尺,个个披着软甲,武艺卓群,单是搏力她就全无翻盘之机。
更何况,这群人还预备生擒她,如同密不透风的肉墙,将她团团围住,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宋迢迢不动声色,指尖蓄着力,一待风起,她喝一声:“十一!”
甲士早不吃这一套,念及前情,留了个心眼顾着后方,宋迢迢就趁他们分神的瞬息,飞出毒针,甲士们大都避开,她本意就不在此,动作间阵阵迷烟扑出。
甲士们呛得头晕,回过神,宋迢迢早已脱出围困,他们疾步去追,人高马大步子阔,转眼就要挨上女郎的衣角,只差毫厘之刻,他们目露厉色,挥出带钩。
宋迢迢回首,又是大喝:“十一!”
声线清而嘹亮,惊得林间雀鸟簌簌飞起。
甲士们全然不信,不想后颈钝痛,玄衣郎君一手射出弩箭专攻他们,一手放出带钩助女郎避险,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写意画般生动。
然而寡不敌众,前头的甲士挨个倒地,后头还有数不尽的冒出来。
兵箭、暗器纷至沓来,从郎君周身刮擦而过,偏伤不到女郎分毫。
郎君并不恋栈,上前牵住女郎的手,与她对视一眼,飞身跃下断崖。
断崖直有千尺高,与碧波荡漾的羌河接壤,宋迢迢被他拢在怀里,随着他不断往下坠,风声呼啸着灌入她耳中,山间的银柳树散如片雪。
她望着他许久,勾了勾唇,抬手捻过他面颊边缘,一点点捻去他易容的面皮,现出他的真容。
玉面,珠唇,狐狸眼。
“萧燕奴。”她道:“你又骗我。”
萧偃不露惊异,伴她一齐笑:“是啊。我总是骗不住你的。”
巨大的水流冲击得宋迢迢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时,天边圆月覆上薄薄青纱,如一粒浑圆蚌珠,置身在堆云砌就的岸间。
而她本人,置身在一间狭小的山洞,洞前燃着篝火,火红跳跃的光,与青白沉壁的光遥遥应和着。
萧偃趺坐在篝火旁,熏烤着手间的野物,宋迢迢闻到烤鱼酥香,还有琥珀香气。
她靠着岩壁,半坐起身,不说话。
萧偃回过眸,亮着弯弯的狐狸眼,“月娘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宋迢迢顿了顿,问道:“你受伤了?”
萧偃一愣,挂上笑,挪着步凑近他,“月娘担心我?”
宋迢迢抿唇,微微蹙眉,“你一受伤,身上的琥珀香就变浓,我不喜这香。”
萧偃歪了歪头,不说信与不信,背光的洞穴里,所有的事物都蒙着阴翳,他的眼眸是最亮的存在。
他将烤鱼递到她唇边,温声哄她:“你不喜,以后就不熏了。快尝尝这鱼,是你往日极爱的鲢鱼,就是刺多了些,我替你挑过一遍,吃的时候还得留意……”
宋迢迢犹豫一瞬,咬了小口,许是他不擅烹制野味,摘了野茱萸调味,殊不知野茱萸苦而辛,熏得她鼻子一酸,她垂下脸,“我不吃了,你吃罢。”
萧偃一讶,“是不适口?”说着就要细尝,宋迢迢搡开他,牢牢握过木签子,接住鲢鱼,“我觉着好吃,就是不想吃了。”
她逡巡一圈,将鲢鱼搁在蕉叶上,萧偃探过去问她:“月娘可是不高兴了?”
宋迢迢睨他一眼,凉凉道:“你说呢?”
水一样的月光镀在碎石乱林间,宋迢迢扫了眼西斜的月亮,“我们出不去了,是罢?”
萧偃不避讳,坦然的应了声,他蹲在她身边,支着颐,定定望向她,笑说:“月娘,你情愿和我死在一块么?”
宋迢迢静了片刻,反问:“有何不可?”继而道:“你还没告知我详尽的原委。”
萧偃收紧指节,眸光颤曳般在她脸上流转,终道:“断肠山十六个出口,都设了关卡,十五万铁骑,近一半在此处。”
宋迢迢却道:“不是全貌,还瞒了我旁的。”
萧偃不答,自顾自从怀揣里掏出颗丹药,浅浅笑道:“倘使一同死去,我怕月娘来生忘了我,不如吃了这颗换情丹。”
“我们来生还要遇见。”
说话间,郎君当真以齿衔住丹药,覆住女郎柔软的唇。
丹药碎在二人唇间,一点苦涩的药味渗入宋迢迢的肺腑,大半药末进了萧偃口中。
宋迢迢一恼,蹭地站起身来,突觉脑中阵阵发昏,指尖发麻。她太熟悉这滋味,狠劲咬开舌下解麻药的青丹,却被萧偃伸手格住,血腥气漫入她喉间,她牙关无法磨动,整个人愈发昏沉。
她用尽办法去推他,偏生使不上劲,待她失力跌倒,萧偃抚她面颊,抽出她齿间的指节,鲜血与银丝缠绵,一种残忍的靡靡之气。
宋迢迢动不了身子,依旧强撑着不闭上眼,她琉璃般剔透的眼,盛着月色,盛着篝火,盛着他小小的倒映,仿佛在质问他为何又要骗她?
为何又要骗她?
萧偃俯身,贴着她面颊,她的眼泪洇入他的肌理,他颤了一下,缓缓道:“我送走妙年的回程路上,察觉了萧宁绎的蓄谋,他在羌河的巨舰里,存了数以百计的火绳枪,佛郎机,还有焚巢荡穴的红夷炮台……”
“不论这些军备是用作攻城略地,抑或其他……必教哀鸿遍地,民生凋敝。”
宋迢迢僵着身子,他拥住她,为她顺着脊背,声音轻之又轻:“……我恐明日,国不为国家不为家。纵我是个心无大义的人,还是怕的,月娘,我怕你、怕你不得安生之处,我得去。”
“我得去。”
他笑了笑,“这次,应当不会有广陵湾的好运了。”
话落,他起身向外走去,戈盾声渐次近了。
宋迢迢拽住他的衣摆,自觉用尽全力,然而拽不动衣袍一角。
洞外火光大作,浑如熯天炽地的炼狱,夹杂着甲士的斥叫声,刺耳的秣刀声,炮火的轰鸣声。
宋迢迢的手离迤地的玄色衣摆越来越远,她滞在原地,彷如放弃了挣扎,却在最后一刻,萧偃踏出洞穴的最后一刻,用力咬下了舌尖。
腥血漫出口角,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凌/虐的力度向前攀去,布着薄茧的掌心被碎石穿破。
她痛到发悸,借着这片刻的清醒,迅速拔出腰间与明月弓作配的兵箭,抵住自己胸口。
“别去……别去。”她倚在一方巨石上,唇肉翕动,几近执拗地吐字。
萧偃转过头来。
他的眼瞳实在是亮啊,妖异的亮,璀璨的亮,糅着火,淬着光,琉璃一样,金石一样。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明亮的眼睛?
仅凭这双眼眸弯曲的弧度,她就可以预见他的笑靥,必定是极尽舒展极尽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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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样笑了。
他往回行了一步,洞内狭小,他的手旋即触上她的头顶,宋迢迢竭力抬了抬手,想要碰一碰他,他却从袖间捻出一枝银柳花,簪在她的发间。
“月娘的笄发要散了。”
银柳花在秋日尤其的香,香到犯冲,让宋迢迢产生一种尝到苦茱萸的错觉,她的鼻腔发酸,眼眶沉坠坠的痛。
萧偃收了手,女郎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而过,他的声线沾了点雀跃:“我第一次去扬州时,看见息春院的桂花,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香的花,”
他弯了弯眼,按住她手中的兵箭,“如今看来,迦陵关的桂树不遑多让。”
麻药的效力如跌涨的浪潮,反反复复漫上来,宋迢迢一度失去张唇的气力,无法辩白他的话,只死死锢住指节,不让兵箭挪动分毫。
萧偃握住她的指节,使巧劲拨转,动作轻而缓,似是安抚。
女郎寸步不让,反将兵箭向里推动一寸,鲜血顺着箭身蜿蜒,濡湿萧偃的指骨,他止住动作,猝不及防地发问,又似陈述:“月娘,今时种种,都是我们可以算到的,不是么。”
郎君的语气分明柔和,却激得宋迢迢全身一僵,他乘机握住箭矢,向外一挑,兵箭离手,女郎脱力般倚在原地,一动不动。
短促的寂寂中,萧偃折腰,吻了吻她浸血的心口,一滴温凉的液体洇在她颈边,他的声音是无尽的碧色的涛流。
“别怕,别怕,月娘。”
“是我甘愿的。”
他的吻一路向上,密密麻麻,落在她发间的银柳花上,混着眼泪混着花香,就要淹没她。
“我心甘情愿,九死无悔。”
“但求你如愿。”
——我知道你的温存,你的松懈,你稍纵即逝的心软,并不是因为真的可怜我,而是凭此获利。
——你要权力,要全盘得胜,要登上金台,甚要以我的性命作为跃板。
那就要。
浪涛声远去,银柳的拂摆声远去,翠鸟的振翅声远去。
郎君的身影没入炼狱,走前还用巨石掩上洞口——以盼他孤身迎敌,捣毁军械时,保得住这一隅宁静。
洞穴失去光源,宋迢迢听见刀刃刺入肉身的闷响,眸子动了动,终究阖上了眼。
彻夜鏖战,孤军对万人,血流漂杵,东方既白。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萧偃双手的筋脉近乎断绝,佩剑与骨骼皆已开裂。
漫天的烟尘中,火药引燃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拖着残躯,迎着这刺耳至极的轰隆声,一步步走向被巨石阻隔的洞口,狭小的山洞中,白衣浸血的女郎转醒,不言不语望着他,唯有一双明亮到刺人的眼汩汩落下泪来。
他勉力牵了牵唇,张口劝她:“莫哭啊,月娘。你瞧,天色将明,今日……恰是我们初见的日子……”
“你再……应我个要求,可好?”东方的曙光尚未跃出,他却宛如亲见,唇畔蔓出的笑意含着期许。
狼烟缭绕,不时有黑色的尘屑在他周身打转,他一身玄衣破败不堪,面上汗液合着污渍,又合着血泪,狼狈得瞧不出半点君王家风范。
可他一双长而媚的狐狸眼勾起来,弧度昳丽,瞳仁又清又亮,搭配他神采飞扬的笑靥,竟恍惚现出几分少年时的风姿。
少年时,他这样笑——是在扬州一树树盛放的金桂树下;是在骊山驰骋的骏马背上;是在他与心尖女郎对饮合卺的红烛光中……
现而今,他这样笑——是顶着满背的箭矢,捱着满身伤痛,同他面前的女郎诉别离。
女郎不应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承露囊,克制着手臂的战栗,递入洞中,一字一字,笃声交付:“这是我最割舍不下、最心爱的宝物,我忧心它跟着我,要被损毁,你替我好生保管它……”
“日后,随我入冢合葬。”
“葬”字方落,爆破声更近,巨大的火光在他身后怒绽,他执物的手倏地松开,转去抵住巨石。
无数飞溅的碎石向他飞来,炸药产生的余震一波一波袭向他。
他就势逼出仅存的一缕内力,环抱巨石,燃尽余热,方才留住这窄小的,独容得下一人的安宁。
山崩地裂,一抹淡金色曦光吻上他的脸颊,血色、焰火连同日光,齐齐在被堵塞的山洞前蔓延开,像是一幅声势浩大的泼墨图。
麻药的效力终于开始消褪,但宋迢迢仍旧僵直着,一动不能动。
透过狭小的洞隙,她目睹着一切的发生。
有一瞬间,她眼中的色彩尽数散去,唯有黑白二色不断交织,单调得几乎刺痛她的双目。
她看见。
看见萧偃的墨发倾颓,在动荡的火光中不断飞舞;看见他的眼眸、唇齿、耳窍中不断溢出血水;看见他蠕动着染血的唇瓣,竭力吐字。
爆裂声何其之大,她哪里听得清一词半句?
她不自觉向前爬行,侧耳去听。
唯听得一声轻轻的,柔柔的。
“吾妻月娘”。
尔后是血肉筋骨被砸烂的闷响,近在咫尺。
无数的泪液夹杂着腥血,从她的眼眶、鼻腔漫出,她强忍着欲要咽回,忍得心头连同喉管俱是锐痛,以至于发不出一句囫囵的话音,只得匍匐在地面闷闷作呕。
天光乍现,东方大白,她缓过僵硬的四肢,就着方寸光亮,寻到掉落在泥地间的承露囊。
浅碧色的缂丝料子,半旧不新,上面有鸳鸯戏水的拙劣花样,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她木木地摸索,拾起,解开。
里头是两缕绾扣在一处的青丝,长长的发丝紧密交缠着,好似一对有情人缱绻缠绵的姿态。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芜杂荒山里,女郎曾经的死仇与她一壁之隔,可叹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
她曾经的夫郎同样与她一线之隔。
幸而。
幸而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
远处的翠鸟叽喳着啼叫,似是在庆幸劫后余生。
银柳含苞,被鸟雀衔着簌簌而下,又是一年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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