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药。
一日一付药,连吃了大半个月。
这本不算什么,萧偃五六岁时,宫人欺他无处诉苦,常常不给他吃食,那时他饿极了,扑到窗边的鸟雀也捉来生吃。
然则这付行气补血的方子额外添了破淤的效用,辛涩的木香、甜腻的熟地黄掺着腐臭的蟅虫,个中滋味比之鸟雀生腥的内脏也不遑多让。
萧偃次次面无异色,一饮而尽。
临到第四日,萧偃喝完药,突然吐了。
少年扶着床欄,吐了个天昏地暗,只吐出来药汁和一胆苦水。
宋迢迢望着萧偃惨白凹陷的双颊,心尖颤个不停,总觉着要将自己恩公的亲妹妹养死了。
可她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女郎,还没摸清楚章程。
宋迢迢欲哭无泪,只得强撑着莫要乱了阵脚,一边命人将屋内收拾齐整,一边马不停蹄的套车去了寿春堂。
今日胡郎中坐堂,轻易是不能请人上府的。
宋迢迢同旁的伤患一齐排队,临到了她看诊,胡郎中霜白的长眉一抖,道:“怎么又是你?小娘子,你近日运道这样离奇,还是去求张符吧……”
宋迢迢心道,很是,择日就去大明寺寻照空方丈。
她自碧沼随身携的食盒中倒出一碗银花茶,递给胡郎中润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胡郎中于是仔仔细细将宋迢迢的诉求听完,在那药方上添了两味,茯苓与山楂。
“这方子的味道确实古怪,是老身疏忽,竟不曾加健脾的药。”胡郎中想了想,道:“你该去蜜煎局买些果脯梅干才对,谁家小女郎吃药不畏苦的?”
宋迢迢面色微白,只怨自己太过怠忽,当即转道去蜜煎局挑了全套的蜜饯果子。
萧偃看着案上拥挤的红木摆盒,整盒的香橼子、梅子姜、糖霜玉蜂儿…林林总总有十数类。
尽数泛着莹润诱人的光泽。
萧偃默了一会儿,从中拣出一颗蜜渍山楂,暗红的果实衬得他玉白的指节近乎透明。
“小娘子是预备与蜜煎局做往来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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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不答,挑了枚玉蜂糖递到他唇边,一番僵持下愣是塞进了萧偃的嘴里。
糖霜与莲子的味道一瞬蔓延开来,甜味褪去,一缕清苦的香气在他的唇齿间徘徊。
这让他想起幼时珍藏的一只莲蓬,因舍不得吃,过了几日枯老干瘪,其间的莲子也变得十分苦涩,却仍旧令他回味了许久。
“倘若你用完一日份的药,这些果子随你吃,你要旁的我亦无有不应的,你只当这是先苦后甜,阿娘同我说,过日子也是先苦后甜才有盼头。”
宋迢迢说着,屈膝与榻上的萧偃平视,她琥珀色的眸子浸在余晖里,是比糖蜜还璀璨的存在。
萧偃不知为何,忽然想问她:“娘子也会因耐不住药味吃这些么?”
宋迢迢的睫羽扑闪,回想起从前的细节,道:“阿爹说我娘胎里养的极好,少有看大夫的时候,唯一一次生了病证,却不是服药能治好的,阿娘呢,阿娘不许我贪零嘴……”
少女的声音絮软,像一团轻忽的云,拼凑出一段萧偃无法构想的静好岁月。
那是一种与他背道而驰的人生。
九月里,热气尽消,翠鸟盘在芙蓉木的枝头飞来转去,萧偃倚着亭柱喂池中的红鲤,有时他嫌恶翠鸟的聒噪,会将鱼食高高掷向它的头颅。
翠鸟被击坠,尸身掩在疏落的灌木间,一只狸猫迅速掠近,利齿正要衔上鸟儿的脖颈,忽而被少女嫩白的掌指擒住了后颈。
“橼橼,你又胡乱扑鸟吃!今夜膳食扣半。”宋迢迢托着狸奴肥厚的身躯,在它玳瑁色的皮毛上不轻不重地落下两掌,以示惩戒。
萧偃望着宋迢迢纤细的背影,她今日穿了一袭杏色织花褙子,十二幅缎面湘裙在艳日下流光回转,愈发显得身姿轻盈朦胧,仿佛一捧随时可以乘风散去的雪。
“小娘子。”萧偃唤她。
宋迢迢回过身,抱着狸奴向他奔来,裙摆飘摇,露出绣花鞋上的缀珠。
“燕娘,你又来喂鱼啦。”她探头看了眼莲池,笑道:“这鲤鱼都教你喂成了丰‘鱼’。”
萧偃侧首微微一笑:“这衣裳好生漂亮,是要去参宴么?”
宋迢迢道:“各铺已经囤积好米粮,粮价也定下了,午时我要携着理账的册子去官衙拜见督粮官。燕娘要同去么?你来扬州城多日,很该借机去外头逛逛的。”
萧偃拂了拂少女怀中的狸奴,垂眸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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