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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问此间(四十九)
奇花香草,秀峰奇崛,神妙的异兽散发出兰麝的气息,成群结队,呼啸着嬉戏在山野之间。天空交织着晚霞的紫蓝,朝霞的艳粉,梦幻得无以复加。
刘扶光惊讶地观看着蛮荒时代的景象,一名三首的巨人迈开双腿,从他身后走来,大步跨过宛转的湖泽,口中发出风雷的吼声。
那首祭祀的歌,究竟把他带到了哪里?
正当他百般诧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无法言喻的声响,像雷鸣,像大潮,雄浑得无以复加,使苍穹和大地一齐震动。
刘扶光拨开云雾,探身望去。
只见天柱遥远地矗立,支撑着世界的平衡,在茫茫旷然的天地之间,万龙升空而起,五色煌煌,其中以玄黄色的应龙为首。
再也没有比这更恢宏,更哀伤的景象了。古老的时代过去,神明的时代也要过去了,在一切的终末,群龙悲鸣,日月星辰都以黯淡的辉光相送。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战争,终究无法避免。”
听见声音,刘扶光悚然一惊,从那浩瀚的一幕中挣脱出来,他根本没察觉到身边有人来了。
他转身一看,却是十名形貌各异,打扮不同的人神,立在云端,神情悲戚而肃穆。刘扶光一眼便认出了那最年轻的巫者,手持长杖,耳边垂着青红二色的小蛇。
灵山十巫,巫罗。
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因为巫罗肤色如铜,黑发似墨,眉骨鼻梁高耸,显得双眼尤为深邃,无论无何也称不上是“兽面人身,青眼獠牙”,反倒十分英俊迷人,有种野性的魅力,可见晏欢又在胡说一通了。
“天命所归!”另一名巫祖哀叹,“龙兽不存,凤禽远逝,群帝都闭口闭目,转身不言,难道还不能使我们有所警醒吗?灵山十巫,也该早做打算了。”
中间的巫祖倒显得十分平静,她是高大雄健的女性,开口时,声音犹如威严母神:“我们只是人神,寿命终有尽时,不在此时死去,彼时亦有我们的末路。就让天和地开战吧!从今往后,就是人族的未来了。诸世唯有一神留存,那也不会是我们。”
众巫有的坦然,有的哭泣,有的不甘,刘扶光一直注视着巫罗的反应,注意到他的视线,始终专注地定在一个地方。
巫罗的神态,自然引起了其他亲眷的注意,一巫困惑地问:“巫罗,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里,”出乎意料的,巫罗的声线竟异常腼腆温柔,仿佛娴静的春风,吹过青草茸茸的原野,“应龙产子何其不易,它的父母为何抛弃它?”
顺着他的指引,十巫和刘扶光的目光,都看见了万龙离去后,那颗孤零零的龙蛋。
中间的巫祖沉吟片刻,道:“应帝的龙子龙孙?莫要多问,如果这是应龙一族的决定,我等也干涉不得。”
巫们断断续续地离开了,剩下巫罗,他望着那颗孤独的,在大风中微微乱颤,仿佛在哭泣的龙蛋,内心充满了怜悯。
看到四下无人,他偷偷下到云端,将掌心按在蛋壳上,给予它温暖的神力庇护。
“嘿,”他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身处在迷茫与巨大的恐惧中,这是黎牧星听见的第一句话。
她睁开金色的眼眸,隔着龙类的壳,望见了巫罗的面容。
从此后,巫罗与她为伴,应龙生来亲近水土,巫罗便笨手笨脚地捧着蛋壳,在四极大地上到处奔波。他像一个不甚熟练,却十分称职的负子鸟,背着世上唯一一颗遗失的龙蛋,带领黎牧星见遍了世间百态。
他教她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控制兽类的冲动本能,也教会了她何为悲悯,何为怜惜,何为爱。
“我为什么要怜悯人族?”盘旋在龙蛋里,黎牧星纳闷地发问,“他们又微弱,又反复,而且还很胆小多事,如果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真要开战,人族一定会马上死光。上位者的情感多么有限,何必分给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话语天真,态度诚恳,然而她确实是天生的龙族,骨血里流淌着强势冷漠的神性。
巫罗背着负担龙蛋的编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路走来,他们这样奇怪的组合,奇怪的形象,确实引来了众多侧目的眼神。
他无奈而忧虑地笑了。
“一滴水是弱小的,一粒尘埃更是无足轻重,但水流成海,沙聚成山,判断一个族群强大与否,从不看个体的优劣。”巫罗温和地说,“而你说得恰恰相反,今后不会再会是神的时代了,今后的世界,会渐渐交付到人族的手中。”
黎牧星大声道:“真的么?你说这话,我可不信!”
巫罗叹了口气,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走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我们找个人族的聚集地,如你所说,他们微弱又胆小,不敢来打扰我们,我们可以安心住下。”
黎牧星想了想,同意了。
就这样,背着蛋里的龙女,巫罗挑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部族,在那里建造一座房屋,照顾龙蛋,顺带做一些义务的医生工作,帮助部族里的人问药看病。
这个时候,神与妖魔行走在大地上,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部族的人类高兴地接纳了一个巫,还有他珍视的巨蛋。黎牧星窝在进贡的柔软兽皮上,好奇地放出神识观察这里,并且每天对着巫罗大惊小怪。
她抱怨人族的脆弱,说他们合力起来,甚至不能击退一只小小的蛊雕;她嗤笑于人类竟然还要辛苦耕种、打猎,才能收获一点少得可怜的果实,吃到一点贫瘠的油腥;她惊讶地看着人的生长速度,从一团血肉,长成满地乱跑的聒噪小孩,居然只要奇短无比的数年。
对于龙女的言论,巫罗从不否认,只是微笑地倾听。有时候,黎牧星说得过于恶毒,过于刻薄了,他就叹着气,掬起清水,温柔地擦拭龙蛋的厚壳,每到这个时候,黎牧星总要悄没声儿地缩上好久,直到第二天,才继续跟巫罗支支吾吾地说话。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了!”终于,黎牧星大声地发起牢骚,“一条泛滥的小河,就把他们吓成这样。这下子,我更不相信你说的话啦!”
龙蛋难以忍受地弹了弹,应龙的力量渗进地脉,顷刻间,洪涝四溢的江水,慢慢停止咆哮,乖乖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巫罗眉眼弯弯,望着她笑。
“我可不是要帮他们,”龙女不悦地咕哝,“只是他们实在是太吵、太让我烦躁了!再看到他们叽叽喳喳、哭天抢地的模样,我真的会一下碾死他们。”
“是啊,”巫罗表示赞同,“你的自控能力更厉害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扶光隐约明白,巫罗究竟要做什么了。
人们对龙女感恩戴德,用崇敬的礼仪敬奉她,黎牧星嘴上不说,但在心底感到隐隐的惊奇,因为受人爱戴的滋味好极了,人类用泪水和笑容回应她的时候,更有一种奇怪的暖意,痒痒地搔着她的胸口。
她情不自禁地帮助更多,渐渐的,吵闹的人类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了。巫罗与她日夜相伴,她好奇地观望着许多人的一生,看到悲欢离合、爱恨情孽,全如一瞬灿烂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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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放过后,徒留余烬,她看到阴差阳错,看到身不由己,看到阴谋阳谋里的欲望,看到命运是如何编织凡人的短暂寿命,使其发挥出最大的戏剧性。
那样短小的一生,如何迸发出如此之多的激情和冲动?龙女看得眼花缭乱,她慢慢学会了同情,学会了为人的生死唏嘘。
她学会了爱。
巫罗耐心地指引她,他不要信仰,转而让这个日渐强盛的部族,倾全力供奉黎牧星。应龙的图腾飘扬在上空,人们征战、丰收、婚嫁、生死,皆念诵着龙女的名字。
黎牧星觉得很快乐,但她还不够快乐。
“你还想要什么呢?”巫罗问,“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龙蛋寂静片刻,黎牧星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巫罗语塞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我看到你很害怕,便不忍留你一个在那里。”
黎牧星没有说话。
封闭了百年之久的蛋壳,在这一刻砉然开裂,迸发出如金如血的汹涌光芒。光焰中,矫健的龙女一跃而出,有如熊熊燃烧的野火,无畏地站在大地之上,高高扬起野蛮而美丽的头颅。
“我要你,”黎牧星果决地命令道,“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
巫罗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推拒的理由。
正如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对龙女百般维护,他同样不知道,这炽热又绵长的爱火,是何时在他们之间点燃的。
龙女与巫者结为了夫妻,可惜,美好的故事并不能在这里结束。
随着战争的蔓延,尚存的古老者被迫选边站队。十巫作为人神,率先收到了人皇氏的注目,而十一龙君的心,亦难免留意到应龙最后遗留的子嗣。
黎牧星与巫罗举族潜逃,他们带走了尽可能多的人类,试图避开神战的波及,然而,神祇的灭亡早有定数,巫者的寿命,更无法像龙一般漫长。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发狂咆哮,忘我厮杀的那一刻,天柱再一次倾塌,四极开裂、八方碎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多余的五彩石,可以让娲皇填补灭世的祸患。巫罗意识到,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流干了眼泪,流干了心血,他唱着献给挚爱的歌谣,唱着那些无常的天命,不死的仙乡,唱着那些错过的痛苦,神人无差的爱恨。这是刘扶光一生仅见的,绝世强大的咒。
巫者的爱颠倒了整个世界,他使龙女沉睡,再将身躯化作环绕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为山脉,血液化作江河,眉发生长为树木丛林……他做了与大神盘古别无一二的事,只是盘古泽被苍生,而他仅是为了向既定的命数,掩藏一头小龙的未来。
拼着最后一点不散的精魂,他将这首歌交给巫的传人,令他们代代传唱。
这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血与命,同时还是最强大的执念化成的咒,神的时代即将断绝,他必须保护黎牧星,从他决心捧起龙蛋,并如获至宝的那天起,他就在筹划这一日的到来。
人类即将成为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将应龙与人族牢牢绑定;十巫注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遗福万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开一道金光闪闪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龙神血脉。
他的歌谣使龙女沉睡,他的骨肉遗骸使龙女平安。
可惜,一切计划无误,巫罗唯独漏算了一点。
——人或许短寿、脆弱,如浮萍般流连不定,但人的心,同样可以变成世上最固执,最坚持的东西。正因为人类的寿数有限,流言与传说的变迁,更无法按照正确的方向发展下去。
从沉睡的龙神、巫祖的挚爱,到沉睡的龙神,再到“翻身会引起地震,呼吸会激起雷霆”的巨龙,再到“苏醒可能会毁灭世界”的巨龙,最后,演变到了“巫祖镇压过的恶龙,务必不能令其睁眼”……
第一次惊醒时,黎牧星察觉到了巫罗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布置,她实在痛不欲生,哭声响彻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巫罗留下的巫者,一并遗传了他的遗志,他们亦珍爱着被掩藏起来的龙女,于是,他们急忙唱起这首歌谣,哄睡了永失所爱的应龙。
第四次、第五次醒来,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残酷冰冷的现实,她倾听着自己身上熙攘万民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该出去看看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发现了她的清醒,为了保护她,他们还是唱着巫罗的古歌,使其睡去。
第七次、第九次醒来,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战已经结束,她沉睡太久,身体都板结得疼痛。
龙女迟钝地翻了个身,不料这一下,在大地上激发了剧烈的震撼,人类的哀嚎与尖叫,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后悔地僵住了,带着恐惧与后怕,巫者开始传唱巫罗为她所作的歌。咒束缚着龙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
再后来,数不清的多少次,睁眼开始变成一种可怕的酷刑,应龙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获得自由呢?巫罗如此爱她,甚至舍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为什么大地上的人们都说,“为了镇压恶龙,巫祖不惜放弃生命”?
胆大包天的蝼蚁……你们已经不是我和巫罗的眷属了,你们也不再是我曾经深爱的人类了!你们撒谎,撒谎的都该死!
她大发雷霆,翻天覆地的发作起来,最终还是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梦乡。
慢慢的,她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
恶龙、孽龙、魔神、大灾厄……好像巫罗真的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人们赞颂巫祖的伟大,畏惧唾弃她的邪恶神力,他遗留的爱语,成为了拘缚她的绳索,他环绕着她的身躯,成为了真正坚不可摧的牢笼。
这是你们臆造的现实!你们怎么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拥有巫罗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经没有爱过你们,好像你们没有用泪水和欢喜侍奉过我一样?!
她悲愤得发狂,但不管多么恒河沙数的愤怒,多么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声中消弭了——巫者的爱,深沉如不见底的沼泽,窒息得令人痛苦。
龙的记忆,逐渐在代代相传的人言中错乱了。
……巫罗真的爱我吗?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为了至伟的功德,将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颗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飞翔,感受风吹过身体的凉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我不能……我不能继续蜷缩在这里,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独,就像被血亲独自丢在地下的那个时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谁救了我?我记不清了。
——谁爱着我?我也记不清了。
积年累月的癫狂,以及近万年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龙女在一次惊醒之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巫罗,我恨你,我诅咒你、唾弃你的灵魂!你活着不与我相见,死后也要让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
仿佛以此回应,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
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应龙引发的暴雨,那是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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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的泪水。
这个世界嚎啕大哭,却不知要如何释放它至爱的小龙。
最后,刘扶光看到了他和晏欢的身影。
至善与至恶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它看到了机会,不肯放过。
于是,在落着大雨的夜晚,一道意志形成了模糊的影子,来到刘扶光的窗前,指引他走出晏欢的感知范围。因为应龙的诅咒,它无法接近同为龙族,更是龙神的晏欢。
“原来如此……”刘扶光喃喃道。
“是的,正是如此。”身旁响起一个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看到了半透明的巫罗精魂,犹如眼泪形成的幻影,哀恸地飘泊不定。
巫罗向他低头:“至善。”
刘扶光急忙道:“不敢当,巫者。”
“请你和龙神帮帮她,”巫罗流泪道,“我……我无颜再面对牧星,说到底,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辜负了她的心。”
“世事无常,”刘扶光低声道,“谁也不能预知未来,还请节哀。我们一定会帮的,实际上,我们就是为此而来。”
巫罗颤声道:“我为她而唱的歌,如今成为摧毁她的魔音;我为保护她而身化万物,如今万物都根植在她的痛苦之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恳求你,将曲谱彻底毁去,不要再让一个音符流传于世。”
刘扶光点点头,他知道,正因为巫罗留下的爱是真实的,所以黎牧星才一直无法挣脱。
“你放心,”他说,“我答应你。”
他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释放应龙女?”
“解散天枢玉门,”巫罗立刻说,“不再让曲谱传唱,然后,我可以把你们送进牧星的梦里。在你看过她的记忆之后,请让她重获真实,别让人的流言,继续蒙蔽她的心魂。”
刘扶光点点头:“好。”
巫罗深深躬身,对他表达感激。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巫罗道,“请允许我送你出去吧。你仍是人身,不宜在幻影的世界里徘徊。”
刘扶光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说起来,为什么我听了歌,便能看见应龙女的记忆?”
“不是你看见她的记忆,是我拉你入了她的梦。”巫罗低声回答,“我唱起这首歌,原是为了使她在梦中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好让她不至于沉眠寂寞。我以为她会梦见我们的岁月,梦见那些爱和快乐的时光,但我没料到……”
刘扶光忽地一怔。
“你是说……听了这歌,能使人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
巫罗的幻影回头,刚想回答,就见刘扶光不住喘息,身体已在梦中逐渐裂解,散作千万游离的光点。
“——至善?!”
此时此刻,刘扶光已经无法回答。
从前,他也听人唱过梦中之梦更断肠的故事,他只是不能理解,梦中之梦,如何痛彻断肠?
故地重游,他明白了。
站在钟山崖底,全然的黑暗吞没了万事万物,唯有他一袭白衣,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刘扶光在恐惧中发抖,他的牙关咯咯颤响,涌动的鼓兽此起彼伏,它们注视着他,发出又饥又渴的笑声。
第222章 问此间(五十)
晏欢抱着刘扶光的身体,他的呼吸非常平静,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他沉入了梦境,但晏欢不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龙神所不能容忍的。
晏欢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狰狞。混浊九目,有半数锁定了祭台上连连歌舞,浑然不觉大祸将近的巫者。
漆黑的触须,犹如粘稠的海潮,将刘扶光的身躯妥善包裹,安置于龙神的心脏位置。晏欢则化作真龙的形态,从天空轰然降下,恢宏古朴的万米祭台,就像一棵被巨蟒缠身,摇摇欲坠的可怜小树。
“胆大包天!”龙神嘶哑咆哮,数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无比的长刺贯穿心口,倒拖至无目巨龙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罗设下的一切法门!”
“孽、孽龙……”至恶穿体,巫者痛得脸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脱……”
“它不是被巫祖镇压的孽龙!”为首大巫尚存一气之力,他怎么也想不到,天降横祸,世间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枢玉门的结界,“它是为同类报仇来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则此世不存,我们活着又有何意义?你杀了我们也没用。”
晏欢不怒反笑,他缓缓张开龙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狱般圈圈交缠、密麻交错的血腥利齿,以及无数在利齿间蜿蜒流淌,蛇国般的漆黑长舌。
看到这一幕,巫者无不勃然变色。
以他们此生所见,再无比这更加可怖的场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间,巫者们甚至看到了一张张浮起,一张张陷落的悲惨人面,百态具足,正朝他们凄厉呼救。就算淹满了死魂灵的酆都冥海,也没有龙口里千分之一的景象骇人!
“你们以为我是应龙?”晏欢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龙息,瞬时吞没了所有巫者,“就是应帝本尊来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们以为我是应龙?”
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头,都在极度的畏怖中战栗发抖。龙神嘶声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就在这时,苍穹云海盘旋,显出一条仿佛打开了一条现世与彼世的道路,狂风无差别地笼罩了祭台与晏欢的真身,猛然将穿透了巫者的触须一下弹开!
晏欢疯狂转动九目,试图捕捉来者的身形,只见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体,就像太多的水分,挤进一颗过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尽可能多地传达信息。
“至恶……”大巫的面目,不定闪烁着巫罗的真容,“请听我说……”
晏欢维持着狩猎的姿态,狐疑道:“巫罗?”
“至善应我所托,这首歌,正将他送入牧星的记忆当中……”
晏欢耐着性子听下去,知道“牧星”应该就是那头幼龙的名字。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罗认错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梦中忆起铭刻最深的往事,至善听见这个消息,自身亦迷失于梦中……”
晏欢浑身的血液,都为这话停流了一刻。
“……什么意思,”他说,“你说扶光正处他自己的回忆里,所以才醒不过来?”
巫罗沉默地点头。
从头到尾,其余巫者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像在听模糊闪烁的天书,不能分辩出任何一个字符。
晏欢静默片刻,巨龙的身形飞速缩小、变化,最后凝于一点,他重新化作人身,怀中牢牢抱着刘扶光。
“让我也进去,”他言简意赅,“我要进入他的记忆。”
巫罗无奈地摇头:“我有诅咒在身,且你是至恶的龙神,我的咒歌,无法触动你的心魂……”
晏欢脸孔扭曲,看起来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这具皮囊。
“暂且耐心等待……”巫罗低声说,大巫的身躯,终究无法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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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一个世界的意识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溃流满地。
晏欢气得呲牙咧嘴,猛地将满地苟延残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浆,接着捣毁了万米祭台,便看也不看地离开了废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与刘扶光暂时下榻的小城。
比起其它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间小小的客栈,好歹残留着刘扶光的气息。
面对简陋的床铺,他几乎没有犹豫,龙不愿让伴侣的身体离开自己,照旧抱在怀里。若放到平常,能像这样怀抱着刘扶光,晏欢一定快乐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忧虑不堪,不停想着,刘扶光到底陷在什么样的记忆里。
毫无疑问,不管是他与家人度过的时光,修炼的过程,还是与自己成婚之后的日子,全然无法与那一刻匹敌——那个被道侣残忍背叛,抛下钟山之崖等死的时刻。
晏欢想要他诉说心结,想要他们之间的隔阂慢慢缩减,但晏欢绝对不想让他重温噩梦,再看一遍自己惜时的嘴脸。
刘扶光的额头已见了微小的汗珠,身体更开始微微发抖。晏欢抱着等待凌迟的心态,急忙为他擦汗,手一抬起来,带动着刘扶光的袖袍,他忽然闻到了空中弥漫的血气。
甜如露水,苦如胆汁,是刘扶光的血。
晏欢低头一看,刘扶光的手腕处,豁然绽开一个翻卷的新鲜伤口,仿佛被兽牙,或者刀锋无情犁过,血花四溅的同时,也跟着炸开了龙的心脏。
“……不,”晏欢瞳孔骤缩,他惊慌失措了,慌忙把刘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伤口,“不不不,不……”
刘扶光无法醒来,却在梦中痛得抽搐。那些伤口还在残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欢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的肩头猝喷血花,几乎形成了一处撕肉的重伤。
晏欢骇地惨叫,他扑到刘扶光身上,泪水夺眶而出。他徒劳地挥霍神力,试图愈合那些可怕的咬伤,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图进入对方的灵台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梦里,刘扶光又变成了那个可怜、可悲、可笑的爱人,遭遇背叛,濒死躺在钟山崖底,无望地承受被着蛮兽活活吞食的下场。
“不,别这样,别伤害他!”晏欢哑声大喊,几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还是在绝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这里,你醒醒,鼓兽早就死完了,我把它们杀了、吃了,它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扶光,你醒来啊……”
他将嘴唇紧紧贴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拼命亲吻着,想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躯上。
来咬我,来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这个念头,不要伤害他,我知道错了,我愿付出一切来弥补……不要伤害他,他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从没想过害任何一个人,他不该受这种苦,他不该啊……
龙神的泪水,混着鲜血滚滚流淌,刘扶光终于开始在梦中哀凄地尖叫,像一只生生被折断翅膀的鸟。晏欢一直抱着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异状,竟诡谲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晏欢曾经给予他的伤痕,便再一次鲜活地重现在身体上。
这一刻,晏欢哑口无言,完全痴怔了。
说到底,无论鼓兽,还是撕裂道心之痛,还是之后在棺椁中独自煎熬,有死无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欢带给他的梦魇,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样的补偿呢?
“……别让他再受这些!”龙神遽然咆哮,声嘶力竭。他喊着天道,呼号因果,以及虚空中的一切鬼神,“你们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该让他吃这种苦,受这种摧残!来作弄我,来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烂事,我全都替他受过,只是别……别这样对他……”
刘扶光张开嘴,失声发出长而喑哑,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咙里,使他窒息般挣扎痉挛。
晏欢咬碎了牙齿,咬烂了舌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抵在刘扶光前额,以神魂强冲紫府。
就算这一招险而又险,他也不能放任情势再恶化下去。
龙魂呼啸,一次次地冲撞在刘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后、最重的一次,几乎在上面撞出了贯穿的裂痕——
刘扶光剧烈喘息,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旷茫然,瞳孔扩散,除了恐惧,里面别无他物。
“……扶光?”晏欢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飘渺的绒毛,“扶光,卿卿,来,看着我,没事了……”
刘扶光感应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垂死的声音,哪怕睁着眼睛,视线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欢紧紧地抱着他,面上沾着鲜血,继而被滚热的泪水冲刷下去。他温柔地摇晃,乞求地呼唤,可不管他怎么做,刘扶光都毫无反应,之前他哭喊着沉睡,现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闭了自己。
在龙的怀里,他实在小的可怜,就像一个蜷缩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么逃过残酷世界的伤害。
身处茫然混沌之间,刘扶光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渺茫,仿佛从海天的另一边传过来。
“——燕燕往飞,候人兮猗……”
飞来飞去的燕子啊,请你们替我传递思念的讯息,告诉我所爱的那个人,我还在等他回来啊。
这首古老且简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涂山氏为禹所作,晏欢颤抖地唱着它,在刘扶光耳边,龙深沉悲痛的长鸣,像摇篮曲一样回荡。
恍惚着,刘扶光渐渐回过神来。
“我梦到了钟山。” 刘扶光说。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欢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鼓兽,它们闻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语气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它们饿了,又饥又渴,从四面八方闻到我受了重伤,在流血。然后它们就聚过来,撕扯我,咬我,咬我,接着咬我。”
晏欢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在这方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给刘扶光支撑,哪怕他即为罪魁祸首,而另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用滚烫的亲吻,淹没刘扶光的发顶、额角,紧紧地挤着他,给他疗伤,给他绵密的摩挲。他分不清这样的举动能不能使对方好受起来,但从他记事起,兽类都是以这种方式抱团取暖的。
“我疼,我喘不过气,我拼命地想逃跑,但是它们扯着我的四肢,扯着我的头皮,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尖叫、我哭喊,我想要人救我。”
刘扶光垂下眼睛,与晏欢的一目对视。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想要你来救我。”
晏欢呼吸困难,他贴着刘扶光的太阳穴,一下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龙神嘶哑地尝试,“我会救你,我发誓,我会倾其所有来救你……”
“不是当时,”刘扶光说,“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那天,是你废了我的修为,把我扔下钟山。”
剧痛贯穿晏欢的肋骨,心魔捅穿他的心口,扯走他的心脏,可那时所受疼痛,又怎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后来我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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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因为我想起来,是你做成了这一切,是我太过信任你,是我的愚蠢做成了这个结局。”刘扶光笨拙地、直白地说,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只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意图,“我喊我娘,喊我爹,我的哥哥,又喊了好多仙人,太多了,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再后来我不喊了,因为喊了也没有用。”
刘扶光默默地看着晏欢的许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说得对,这里确实有一个埋起来的旧伤,”他说,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而且它永远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晏欢哽咽道:“不,它……它会好的,它一定会……”
刘扶光看着他,嘴唇扭曲成怪诞的形状,突然间,他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撒谎!”
平静的假象,被谎言一下打破。
“你撒谎……它永远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别人,我不能再爱上谁,它夺走了我的能力,你夺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经愿意为你放弃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发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过!我想过如果你不是神,没了修为,穷困潦倒,我还愿不愿意和你结为道侣,我想过,我可以说我愿意!”
晏欢睁大眼睛,发抖地喘息。
“我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刘扶光崩溃至极,痛哭起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个人,而你完全不懂,因为你鄙夷这种痛苦,你觉得它软弱、卑微……你撒谎、你撒谎啊……”
不知道有多久,晏欢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潜意识里,他很想反驳,可他心里清楚,刘扶光说得没错。昔日的至恶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摒弃刘扶光给他的温情和爱,他……他不要这种东西。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晏欢只能喑哑地这么说,“是我的错。”
刘扶光徒劳地呼吸,使气流凶猛地掠过口腔,带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着这些伤口,即便它们一直在腐烂,稍稍回想一下,就会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弃。愚蠢、天真,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为你竟然相信一个极致的恶神,还给了他伤害你的权力……
“别这么说!”晏欢绝望地抓住他,“你没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说这是我的错,只要你还不相信,我就可以继续说下去!”
刘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将心声口吐而出。
“永远不会痊愈……”刘扶光喃喃道,“一刹那崩塌的事物,花了多少年才建造起来,从前你不在乎,现在我也不在乎了……”
“没关系,卿卿,没关系,”晏欢不停地流泪,吻着他的太阳穴,对他撒谎,“世上哪里来的永远?你会好的,你多么坚强,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有韧性的人,你一定会好的,你是至善啊……”
刘扶光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大变,竟在晏欢双臂间用力挣扎起来,他凄厉地叫道:“我不是至善!我不是至善,我不想再要这个名头了!它给我一分恩惠,然后又向我索取十分、十二分的苦痛,这叫什么至善?!”
“好、好!你不是,这个至善不当也罢!”晏欢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急忙许诺,“没事的,我们不当了、不当了……”
刘扶光咬着牙齿,眼泪直往下淌,他的白衣血迹淋漓,晏欢也是一身的狼藉。
两人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地窝在房中。静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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