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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第31章

    乱世之下, 往往伴随着?礼乐崩坏,让一些酸儒文人时常掩面长叹,说什么民风不古, 道德败坏, 礼仪体统统统不见。

    扪心自问,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 最典型的一点, 是他喜欢这样的时代。

    乱世之下代表着英雄辈出,经天纬地之才大可只手擎天,搅弄风云。

    而礼乐崩坏则代表着民风的极度开放, 寡妇再嫁不是什么稀罕事,私生子满街跑更是随处可见, 男女七岁不同席与男女大防的规矩被世人彻底丢弃——在活着?已?是分?外不易的情况下,谁还会?在意所谓的礼仪规矩?

    自由而?热烈的时代。

    最好的时代, 也是最坏的时代。

    商溯喜欢这种时代,更喜欢不被世家规矩约束的小孩。

    ——若以世家规矩来论?, 男女合奏这种事情虽不至于被长辈们耳提面命说有辱斯文, 但总归会?订婚之后的男女做起来才合适。

    若没有订婚, 便你弹琴来我吹/箫, 你弄琴来我指导, 这二?人?的关系不是家族默许的小情侣, 便是同性之间的师父与贵女公子,而?不是发生在他与相蕴和身上。

    唔, 这就是相蕴和的坦率可爱之处。

    年龄小, 尚未长到情窦初开的时候, 乡野之间长大的小姑娘野蛮生长,不曾受到世家规矩的规训, 更不会?是把自己塞在礼仪体统的规矩里,做个一板一眼至死都不敢放肆任性的泥塑木偶,一如他生母一样。

    现在的相蕴和一切随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想让他教她弹琴,便是真的想学琴,想与他合奏,便只是欣赏他的琴艺,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商溯啧了一声。

    他喜欢这样坦率自由的灵魂。

    “她既诚心想学,我便指点她一二?。”

    商溯矜持开口,“如此?,也算还了她送我点心的心意。”

    “???”

    您不是还排兵布阵大破盛军吗?

    您不是还把一万多盛军全部?收于大哥麾下吗?

    这么多的事情,感情只是举手之劳,完全不需要道谢?甚至不需要放在心上?连说话都不会?提一嘴?

    杜满眼睛瞪得滚圆。

    感情他对顾家三郎有误解?

    刻薄难以相处的少年郎其实颇为大气,是个做好事都不愿留名的大善人??

    宋梨比杜满的震惊少一点,也但也没少多少,只是眼睛瞪得没有那么圆,又加上心思细腻,早早看?出了这位顾家三郎脾气秉性,所以短暂惊讶之后,脸色便恢复了平静。

    “有劳三郎了。”

    宋梨笑着?道。

    这位顾家三郎虽难以相处,但骨子里是个率性而?为的人?,第一次相遇时,他出手便是金珠金瓜子,其实已?将?他的性格暴露无遗——千金难买他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帮他们只是举手之劳。

    同样因为高兴,连女郎把他抛之脑后不曾亲自来迎接也不会?放在心上。

    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否则他这种爱憎过于分?明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宋梨摇头轻笑,对着?马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仆掀开轿帘。

    商溯微拢衣袖,从马车上下来。

    “三郎,快请进。”

    做好事不图报答,杜满对商溯的好感一路飙升,少年刚从车上走下来,他便勤快给少年引路,“阿和在议事厅里等你。”

    商溯微颔首,走进简陋的“马棚”。

    郡守府对于商溯这种贵公子是不值一提的马棚,可对于相蕴和来讲,却是她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家。

    更别提这个家还是她与阿父的第一个占领的地方,他们赖以争霸天下的大后方,这么多意义叠加在一起,让相蕴和更加喜欢这个来之不易的地方。

    “阿父,虽然你把一万多盛军收于麾下,但咱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给相豫章刮完胡子,相蕴和取了自己抹脸的香膏,涂在相豫章脸上。

    整日?不是风吹日?晒,便是冲锋陷阵,让阿父的脸越发糙了,从曾经十?里八村有名的俊郎君,越发往不怒自威的枭雄发展。

    这样不行。

    楚王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阿父不能越来越丑,一定要在美貌的事情上盖过楚王,这样才能赢回阿娘的心。

    相蕴和把香膏细细涂在相豫章脸上。

    “什么东西?”

    相豫章鼻子微动,闻了闻,“怎么这么香?”

    相蕴和道,“这是我的香膏。”

    “小女孩儿?家家的东西,涂我脸上做什么?”

    相豫章有些无奈,“快擦了。”

    相蕴和摇头,“不能擦。”

    以勇猛果决著称的枭雄着?实难以接受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你满叔他们会?笑话我的。”

    “他们笑话便让他们笑话。”

    相蕴和按着?相豫章的手,又把香膏抹上一层,“他们笑话你的事情那么多,不缺这一件。”

    “”

    你可真是为父的贴心小棉袄。

    “阿父,您不能不修边幅。”

    相蕴和振振有词,“阿娘那么漂亮,您却越发粗糙了,难道不怕阿娘看?上别的俊俏小郎君?”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贞儿?素来喜欢好皮囊,连跟在她身边做事的人?都个个漂亮,若不是当初他还算有几分?姿色,说再多的这样的世道你难道还没受够吗也没用。

    相豫章动作微微一顿,瞬间接受相蕴和在自己脸上抹香膏。

    “那什么,多抹点。”

    相豫章叹了口气,“整日?打打杀杀的,为父的脸都没往年嫩了。”

    “?”

    为什么要嫩?

    这个时代不是以英武锋利为美么?

    听到声音的商溯一头雾水。

    一抬头,便看?到身材颇为高大魁梧的男人?缩在小小的摇椅上,由着?个子并不高的小姑娘给他刮脸。

    脸上的胡须已?刮干净,小姑娘正在往他脸上抹香膏,抹的香膏太多,而?香膏的质地也并不算细腻,白乎乎的一层晕在略显麦色的脸上,看?上去莫名滑稽。

    商溯脚步微顿。

    这就是相蕴和的父亲?

    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商溯的认知里,父亲都是不苟言笑甚至冰冷无情的,莫说与子女玩闹,连他病得奄奄一息时,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都不不曾温声与他说过话。

    只是敷衍来看?一眼,冷淡地让他的生母不必太过悲伤,说他们以后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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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新的孩子,随后让仆人?给他安排身后事,莫让一个孩子的生死惊动家中长辈。

    的确如此?,对于所谓的父亲来讲,他只是他无数孩子的其中一个。

    他死了,还会?有新的孩子的降生,所以他的生死父亲看?得很淡,甚至没有伺候他的仆人?来得悲伤。

    而?对于他的母亲来讲,他是她短暂人?生中的唯一一个孩子,是她被安排被主导的命运里唯一光亮,尽管他是如此?的“顽劣不堪”,甚至“不孝忤逆”,但在她心里,他仍是她仔细珍藏呵护的宝。

    男人?与女人?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截然不同。

    所谓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严厉苛刻的陌生人?。

    所谓的母亲,却会?将?你视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第二?次重?生,在往后余生里,用自己并不孔武有力的手掌为你遮风挡雨。

    他的母亲明明那么孱弱,那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却在临终之际要他活得自由而?热烈。

    ——她从来知道他想做什么,哪怕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但她依旧支持他的决定。

    有这样的父母做对比,他怎会?不讨厌父亲?

    不讨厌这个世界上只需要爽一下,便能收获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孩子的肮脏生物?

    可相豫章似乎与他的父亲不同。

    马棚似的郡守府里,相豫章躺在太阳下,眯着?眼让相蕴和给他刮脸。

    男人?是典型的战将?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自威,可在相蕴和面前,男人?却是温和的,甚至柔软的,闭着?眼任由十?来岁的小姑娘摆弄,哪怕她把她抹脸的香膏涂在他脸上,他也好脾气地夸她做得棒。

    商溯微微一愣。

    ——这是在他数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场景,甚至在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父与子的关系。

    “三郎,你来啦?”

    少年走进来,相蕴和眼睛亮了亮,抬眉看?着?锦衣玉带的儿?郎,“你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外面接你。”

    商溯回神。

    “?”

    你不是知道么?

    还提前给我准备了点心?摆好了琴?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宋梨立刻打圆场,吩咐周围亲卫,“快把做好的点心拿过来。”

    “对哦,快拿点心来,三郎喜欢这里的点心。”

    相蕴和笑眯眯补充一句。

    商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看?了看?从相豫章身边离开,前来招待自己的相蕴和,心头的怪异又被压了回去。

    相豫章掀了下眼皮,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少年郎,虎目微微一转,不由得啧了一声。

    ——啧,是个缺爱的小孩儿?。

    这样的小孩儿?是天生便有残缺的小兽,哪怕未来的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生来便带的残缺,足以让人?随时取他性命。

    不归降他也无妨,有着?的严重?缺陷的人?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一时优势占尽,也能让他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相豫章笑了一下,瞬间明白眼高于顶的少年郎为何对他家小阿和另眼相待,甚至还不惜花费大力气来帮他。

    原因无他,身处隆冬之际天然向往温暖,身处深渊地狱本?能向往太阳,阿和的温暖与阳光,对于缺爱的小孩儿?来讲是比罂粟还要致命的东西。

    “大哥,他就是顾家三郎。”

    相豫章虽还躺着?让相蕴和抹香膏,但杜满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家大哥做过的荒唐事着?实太多,大男人?却抹小女孩儿?的香膏一点排不上号,领着?商溯走进来,便欢快与相豫章介绍,“就是他让我劫营,把盛军往豫公谷的方向赶的。”

    脸上的香膏尚未干,相豫章欠了欠身,没有起身相迎,拱手向商溯抱拳,“久仰大名。”

    “三郎,坐。”

    商溯拢袖坐在软垫上。

    相豫章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顾家三郎的军事才能他已?领会?到,犹在他之上,他看?的是性情模样。

    少年的性格与传说中的别无二?致,是个眼高于顶的贵公子。

    但有才之士都这样,他初遇军师时,军师也把瞧不上他写在脸上,后来相处久了,才勉强给他三分?好脸色。

    这种性格很常见,用不着?大惊小怪。

    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还平易近人?,这种性格的人?翻遍史书也找不来几个,千古一帝如秦始皇也要屈尊降贵请王翦,他没有那么脸大,觉得自己一定能遇到。

    少年就挺好,孤高桀骜却有着?致命弱点,这种人?可太好拿捏了!

    相豫章十?分?满意,以至于把这位少年是要来听他女儿?弹琴的事情抛在脑后,躺在摇椅上,指挥着?亲卫端茶送水。

    “这次方城之围,多谢三郎施以援手。”

    相豫章道。

    商溯面无表情坐在软垫上,漠然点头。

    亲卫呈上点心。

    庖厨有意卖弄自己的厨艺,但技术有限弄巧成拙,将?梅花造型的点心做得像是面饼。

    这样的点心被端到商溯面前,宋梨看?得眼前一黑。

    ——这种东西也能送上来?是觉得这位刻薄的贵公子今日?心情好?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没有发脾气,所以仿佛少了些什么?

    正要开口制止间,点心已?被亲卫风风火火端到商溯面前。

    “……”

    完蛋。

    宋梨默默退后半步,避免少年发火时波及自己。

    在往后退的时候不忘拉了下身边的杜满,省得这位不会?看?人?脸色的莽夫被点心砸了满脸。

    “?”

    拽他干什么?

    杜满奇怪看?了眼宋梨。

    ……行吧,这人?是真的不会?看?人?脸色。

    宋梨选择明哲保身,只自己退到一边。

    三。

    二?。

    一。

    宋梨在心里默默数数。

    但她想象中的盛怒却没有发生,不仅没有发生,那位本?该把点心砸在离得最近之人?脸上的刻薄公子此?时像是瞎了一样,拿起不甚精致的筷子,夹起一块点心送到自己嘴边。

    点心并非入口即化,口感只能说一般般。

    ——庖厨是上不了战场的老兵担任的,做东西的手艺着?实算不上好,只能勉强说能吃。

    这样的东西对于少年来讲是猪食。

    可尽管如此?,但少年却面色不改把点心吃下,仿佛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连带着?味觉都一同消失了一般。

    “???”

    今日?的顾家三郎莫不是旁人?戴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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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面具假扮的???

    一瞬间,宋梨想让杜满去摸商溯的脸找人?/皮/面具的痕迹。

    半合眼做老僧入定状的老仆眼皮轻轻一跳,视线落在商溯身上。

    少年面无表情吃着?点心,潋滟凤目却在看?相豫章与相蕴和。

    名扬天下的反贼不拘小节,悠然躺在摇椅上,身边坐着?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招呼着?他,一边看?着?反贼脸上的香膏,父与女的温暖治愈隔着?案几他都能嗅得到。

    “三郎有如此?经世之才,不知师承何处?”

    反贼大大咧咧问着?他。

    商溯收回视线,声音冷淡,“我没有师父。”

    “没有师父?”

    反贼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踩了他的雷,真心实意夸赞着?,“那就是家学渊博——”

    “我天生如此?,无师无父。”

    商溯不耐打断相豫章的话。

    相蕴和秀眉微蹙。

    相豫章哈哈一笑,“少年英才,可敬可畏。”

    “这一万多盛军虽已?投降豫公,但仍有三万盛军在路上,豫公还是不要高枕无忧的好。”

    商溯道。

    被他这么一说,杜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三郎,咱们应该怎么办?”

    “此?话应当问豫公。”

    商溯态度极为冷淡,“你事事都问我,你家主公是我,还是豫公?”

    “???”

    不是,前几日?你也不是我主公来着?,但你不也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杜满被他刺得一头雾水。

    相豫章悠悠一笑。

    果然还是年轻,被人?踩了痛脚之后,连装都不愿意再装。

    ——很好,这种人?会?被他乃至他女儿?拿捏得死死的。

    相豫章丝毫没有把少年的刻薄话放在心上,大手一挥,制止杜满的继续发问。

    “阿满,三郎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让三郎好好休息。”

    相豫章道,“我还有军务在身,便不陪三郎了。”

    “慢走不送。”

    商溯头也不抬。

    宋梨皱了皱眉。

    她知道顾家三郎小心眼,但不至于小心眼到这种程度吧?

    大哥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三郎用得着?拿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大哥吗?

    相豫章却无所谓,爽朗一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脑壳上的小揪揪,“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方城的事情交给阿父。”

    “恩,辛苦阿父了。”

    相蕴和乖巧点头。

    商溯别开眼。

    余光瞥到商溯的动作,相豫章笑了一下,又捏了捏相蕴和的小揪揪,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偌大院子只剩下相蕴和商溯并着?老仆与几个亲卫。

    商溯微蹙眉头舒展开来。

    温馨的父女关系像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有些无所适从,相豫章起身去了议事厅,他才觉得自己无所适从的别扭感好了一些。

    “你会?弹什么曲子?”

    商溯问相蕴和。

    少年对自己父亲不敬,相蕴和不想搭理商溯,相豫章刚刚离开,她脸上的乖巧笑意便淡了下来,“要你管。”

    “?”

    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有些不解,“不是你说你想让我教你弹琴吗?”

    “我现在不想学了。”

    相蕴和整理衣物,站起身来,“琴有什么好的?不能吃不能穿,还不能保护自己。”

    “阿父说得对,学琴还不如去学武,最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人?欺负。”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站住。”

    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样甩脸色,商溯有些生气,“是你——”

    但话未说完,便见相蕴和已?起身往外走,未说话的瞬间咽回肚子里,起身便去追相蕴和。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追在相蕴和身后,“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你在方城被围,我便教杜满来救你。”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他的声音放得很软,“你说要学琴,我便来教你——”

    这话无疑是火上加油,相蕴和停下脚步,回头便怼少年,“打住,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救我了?”

    “没有你,我一样能退盛军。”

    相蕴和突然停下脚步,商溯追得又急,差点迎面撞上去,身后的老仆眼皮微抬,伸手揪住商溯衣领。

    商溯堪堪停下。

    这个距离与小姑娘有点近,他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安全距离,才开口说话,“在方城调兵遣将?的人?是你?”

    “对,是我。”

    相蕴和下巴微抬,粉雕玉琢的小脸闪过一抹骄傲。

    她可是偷学商溯的人?,怎会?连这点盛军都对付不了?

    商溯微颔首,赞同相蕴和的说法,“哦,那你的确能退盛军。”

    不劫营,只以战马绑树枝,把两万先行军吓退,待相豫章攻取叶城的消息传来,盛军一样不战而?退。

    ——他们行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没打算与相豫章硬碰硬,叶城失守,他们的计划便是失败,与其等相豫章带领大部?队前来攻打他们,不如自己先退兵,省得损失惨重?。

    “”

    这人?压根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生气。

    “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直接问道。

    商溯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相蕴和追问,“我阿父何时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对他?”

    商溯慢慢回神,嘴角一点一点抿住了。

    ——他着?实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若不说话,我便当做你讨厌他。”

    一向好脾气的小姑娘在父母的事情上从来不让步,气鼓鼓与商溯道,“讨厌我父母的人?,我才不要交朋友。”

    商溯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我没有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打破砂锅问到底。

    商溯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再次陷入安静。

    相蕴和蹙了蹙眉。

    盛夏的太阳白得晃眼,能将?世界万物都染上一层热烈的颜色。

    可少年垂眸站在长廊下,夏日?的阳光却渡不到他身上,他仿佛置身冰窖里,身上在冒着?丝丝寒气。

    孤高桀骜,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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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刻薄。

    他从不是值得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可是,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便该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而?不是像这样,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看?着?她,

    相蕴和静了一瞬。

    “我不喜欢这样的三郎。”

    半息后,相蕴和缓缓出声,“我认识的三郎,是一身清凌傲气欺骄阳的少年郎,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一个问题问得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商溯呼吸陡然停滞。

    他抬头,看?到小姑娘黑湛湛的眼睛正在看?自己。

    有不喜,还有些许心疼,仿佛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喜欢的,她愿意交朋友的三郎,不该是这个模样。

    她喜欢的三郎,是比太阳还要骄傲的少年郎,不是不敢回答问题的懦夫。

    商溯手指微微一紧。

    “你”

    少年声音一顿,但到底开了口,“你若给我弹高山流水,我便告诉你,我为何不喜欢你父亲。”

    他见过人?情冷暖,尝过世道炎凉,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从来被苛待,是注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忤逆不孝子。

    他不被期待,不被重?视,是家族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应该藏身臭水沟,苟延残喘度一生。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阳光是什么温度。

    那种温度父亲从未给过他,生母去得太早,记忆都有些斑驳,印象最深的,不过是临死之际的一句话,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与她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个院子里。

    “如果你不想弹,那就不弹吧。”

    相蕴和迟迟未开口,商溯垂了垂眼,又补上一句,“方才你给我准备的点心我还未吃,等我吃完点心,我便告诉你。”

    少年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在相蕴和耳际,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明明锦衣玉带,年少华美,可她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商溯的痕迹,那个史书上记载的年少失怙饱受欺凌的天才。

    吝啬笔墨如史官,曾在记载他身世的时候补过这样一句注释——少年天才,皆为苦难所换。

    若他能选,他是否愿意舍弃自己一身的惊世之才,换一世的安稳平淡?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我不会?弹高山流水。”

    相蕴和道。

    商溯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哦。”

    商溯哦了一声。

    这好像是逐客令?他该离开了。

    商溯紧绷着?身体,与相蕴和道别,“打扰了。”

    商溯绕过刚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外走。

    步子有些沉重?,但问题不大,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

    他这样想着?,然后加快了步伐。

    或许是怕自己舍弃了脸面赖着?不走,又或许是虚假的获得容易迷惑人?的心智,他鲜少装东西的脑子乱哄哄,仿佛有水在倒来倒去,在他脑海里咕嘟咕嘟响。

    这声音委实难听。

    他甩甩头,嫌弃现在的自己。

    “可我有点心。”

    一只手拉住他衣袖,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裹挟着?他从未感受过的阳光的温度,在开口的一瞬间便盈满他眉梢肩头。

    “我有很多点心。”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糯,“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来。”

    “等你吃完点心,你便把一切告诉我。”

    “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更不能这样对待我阿父。”

    第 32 章

    第32章

    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脏被击中, 他倏地失去所?有?声音,习武之人该有的感官敏锐此时都变得有些迟钝,只剩下被相蕴和扯着的衣袖尚有些知觉, 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怎么办呢?

    这人着实?会说话, 让他有?些挪不动脚,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提线木偶似的因为她的动作而?缓慢转身。

    这种感觉委实有些糟糕, 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掌控,可不知怎地,他还?是因她的话而?驻足, 甚至还?因她的话而?点头,发出一道几不可闻的低低声音。

    “恩, 我都告诉你。”

    他听到自己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会稽顾家的身世也好, 他曾眼睁睁看?着手足落水,却?还?能悠然饮茶的事情也罢, 甚至持剑险些把父亲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诉相蕴和。

    ——只要她想听。

    至于?听完之后会不会觉得?他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是合该下地狱的修罗恶鬼, 然后与他割袍断义, 再不认他这个朋友, 他觉得?都无足轻重。

    她想知道, 他便告诉她,这就够了。

    但相蕴和其实?并不好奇少年的过往。

    她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少年在看?到她父亲时的异样?

    像是受伤的小兽被人戳到了痛处, 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张牙舞爪想要将那人赶出去,然后躲在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欢锦衣华服?真的喜欢骄纵奢靡么?

    只怕未必。

    身着华服却?满目荒凉,骄纵奢靡却?孤芳自赏。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别人走不进去,他也走不出来。

    她只想走进去,然后带他出来,并不是窥探他不愿提起的狼狈过往。

    “我没什么想知道。”

    相蕴和摇头,“军师曾与我说过,世家大族虽看?上去鲜花着锦,体面尊荣,可鲜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无声息便没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没有?说话。

    “你才这么大,便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一个长辈,想来不是家中溺爱宠护着的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相蕴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抬头看?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眼底有?着些许心?疼,“你不喜阿父与我相处,当是触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亲。”

    “我阿父视我如?珍宝,你名义上的父亲,却?待你如?草芥。”

    “同为父亲,态度却?天差地别,心?高气傲如?你,怎能容忍别人在你伤口处撒盐?”

    商溯眉头微动。

    倒也不是伤口撒盐,而?是乍见世间罕有?的慈父,一时间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来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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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错,错的是父亲。

    可这个世道是孝道大于?天,他的勃论从不会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来,你可以杀人如?麻,乃至叛国投敌,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中一个恶人罢了,与其他恶人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连自己父亲都能背弃,那便是十恶不赦,是罄竹都难书的劣迹斑斑。

    商溯闭了闭眼。

    ——无人会认可他的大逆不道。

    “罢了。”

    下一刻,他感觉到相蕴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声音依旧软糯,但却?带了不可置喙的坚定,“他既不拿你当孩子,你也不必拿他当父亲。”

    商溯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脸,此时正静静看?着他,双瞳剪水,蕴着秋水与星辰,一字一顿与他道,“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过是执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罢了。”

    “我阿父是反贼,我是反贼的女儿,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滞。

    “我只信将心?比心?。”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前世的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成为盛军威胁父母的把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宝,是他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骨肉,所?以她宁愿受尽折磨,宁愿一死?了之,也不会成为盛军插向他们心?口的尖刀。

    感情从来是相互的。

    因为阿父阿娘爱她更胜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里,亦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存在。

    “这才是我坚信的道理?。”

    相蕴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我宁愿做十恶不赦的恶人,也不愿被愚弄被摆布。”

    商溯微蹙眉头一点一点展开。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蕴和当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么多?的离经叛道,见少年迟迟未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吓到了,便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得?很对。”

    少年打断她的话,潋滟凤眸灼灼而?燃,仿佛是业火在荡涤世间,顷刻间将少年眼眸冲刷得?再无其他颜色,只剩下静静看?着相蕴和的沉静,这是一贯倨傲的少年眼底鲜有?的神色。

    他突然开始明白,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他与相蕴和便一见如?故,将刻薄恶劣的他连戏弄人的本性都一并压了下去。

    ——因为他与相蕴和本质上一种人,他们天然互相吸引。

    他的宁折不弯在表面,在眼角眉梢的桀骜暴烈。

    相蕴和的宁折不弯藏在她的温柔娇怯下,要等触碰到她的逆鳞时,她才会狠狠刺向你。

    她如?此耀眼,如?此决绝,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爱她的家人,左右奔走寻找她下落的父母。

    “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商溯声音微微一顿,随即掷地有?声,“世间道理?,便该如?此。”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放下,少年向来冷硬倨傲的面容此时柔软下来,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软得?有?些不像话,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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