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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玉笛中的世界与凡界别无二致。

    玄微在这里经历了那凡人的出生,轻微的摇晃中,淡淡的书卷气息轻柔拂来。

    女子温声道:“小沉关,你要好好长大啊。”

    他附在纪沉关身上,却干涉不了他的行动,像是只孤魂野鬼。

    心魔阵讲究压迫与拷问,亦或是制造迷失其中、不可自拔的幻梦。

    仅仅是去体验,未免过于简单了。玄微如是想。

    他借着纪沉关的眼睛,望向眼前怀抱着婴孩的女子,淡如远山的样貌,纤细的手臂,低微的修为。

    似乎很难想象,这样不起眼的凡人,会在未来设计出名动天下的天星阵法。

    她的头发是板栗颜色,深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便会不由自主弯上一弯,装满了纯粹的爱意和怜惜。

    女子每日要绘制大量阵法,但凡闲下来便会抱起纪沉关,用面颊贴贴他婴儿肥的脸,孩子不笑,她却先笑得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每当她如此做时,玄微心中亦会生出几分堪称温情的暖意,这平平无奇的女子也变得与众不同。

    玄微解释为他在与纪沉关分享感官。

    凡界的婴童,对母亲总是有着天然的依赖。

    纪沉关的小段童年是在天渺宗度过,他的母亲原是宗内书阁的侍者,机缘巧合下与宗主不喜的庶儿子相识相爱,生下了这个孩子。

    玄微默默体会纪沉关在宗中所受的排挤,这凡间宗门倒是与九天有极高的共性,连小小的孩子们也学会看出身看眼色,往往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不对……玄微想,九天怎该与凡间一个样子。

    为此他消沉思虑许久,兴许是幼年纪沉关单纯的情感影响了他,玄微的心弦常被拨动,有次甚至想要捏诀去罚人。

    可他干预不了纪沉关,眼前所见,均是过往已发生过的场景。

    纪沉关的启蒙比同龄的孩子要慢上一些,但他的母亲会一字一句引导他开口,手把手教他写字。

    起初他也会因在外受了欺负而扑到父母怀里哭泣,后来便不再这样做了,因为谁也帮不了他,徒然让他们难过罢了。

    这样一只闷葫芦,离群索居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等到要去宗门内学堂的年纪,他也终于要融入天渺宗。

    四五岁的正是小嘴叭叭叭个不停的时候,纪沉关也不例外。

    他像是要把憋了两三年的话全都讲出来,逢人便想与之交谈,可真正愿意听他想法的又有几个。

    于是他找宗门里的灵宠灵兽们聊天,聊一个时辰给一块肉干,偶有一回,教他的老师听得了他与灵兽的对话,在讲堂上盛赞其有慧根,孺子可教。

    这样的夸奖并未为纪沉关带来好处,宗门里的灵兽们也开始见他绕道走。

    直到有只灵兽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他一口,纪沉关便放弃了找灵兽谈天的想法。

    他的胳膊伤得并不重,那只看似凶猛的灵兽根本没有咬合牙齿,只是用牙尖轻轻磕了下他的皮肤,留下个小血洞,看似流血吓人,实则很快就好了。

    咬他的那日,威武灵兽的眼里,淌出了豆大的泪水。

    尔后纪沉关只能对着花花草草讲话,被传出有某种天生癔症。

    他把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当做人,将桌椅板凳也认做朋友,他对他们介绍母亲给逢的布偶,母亲说这是狐狸,纪沉关说这是猫咪,叫做小黑。

    女子便依着他,摸他的脑袋说,你可要保护好小黑啊。

    纪沉关就用力点头。

    然而纪沉关谁也没保护好,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

    外界的传闻纪沉关很难打听到,玄微亦感到深切的焦灼。

    作为仙尊,九天所有的消息都能靠月灵打探到,可对于这样一个稚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接连听说,父亲被长老们认可了,母亲要与之和离,母亲和男子跑了出去,父亲将迎娶新的妻子。

    每桩消息都像是晴天霹雳,只有更坏,没有最坏,无时无刻不是变故。

    玄微厌透了这样的感觉,想必纪沉关亦是如此。

    他见不到娘亲,被关在居所内不准再去读书,可山门外的哀哭声还是不时会传到这里,他抱着小黑缩在床下,恐惧到连附身的玄微都忍不住感到神魂的发颤。

    短短半年内,他变成了天渺宗里最尊贵也最可怜的人。

    天星阵将要升起的那夜,母亲像是话本里无所不能的神仙,回到了他的住处。

    她问他怪自己么,纪沉关哭得稀里哗啦,摇头说不怪娘亲,只有娘亲和小黑对我好,娘亲不要走啊。

    女子比从前沧桑太多,面颊上还有新伤,纪沉关用软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血迹,用自学的水诀给她治疗。

    女子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小黑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母亲要去哪里啊?”

    “去月亮上,你一抬头就能看见。”

    可这样的哄孩子的话已哄不到纪沉关了,他死死拉住娘亲,不让她走。

    女子的神情痛苦又恍惚,天星阵内祭祀的亡灵仿佛在撕扯眼前的幼子。

    她惊慌失措地抱住纪沉关,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喃喃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说这苍生天下,若有能力焉能不救。

    玄微看得出这女子被人命困住,这也许本不是她的过失,但碍于信息量太少,玄微也不能做出判断。

    理性告诉他人之多面,最喜作茧自缚。但当纪沉关的母亲离开时,纪沉关中术法昏睡过去,是玄微在替他叫住她,不想让她走。

    再之后,丧讯是由即将当上宗主的父亲亲自告知。

    半月匆匆而过,纪沉关从住处望到系满宗门各处的红绸,再半年,他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又半年,他被测出水风灵根,宗主送来了昂贵的笔墨纸砚与灵宝,他重新回到书院。

    他夜夜惊慌失措,把小黑抱在胸前,但不久后小黑就被学堂里的人剪烂扔到了水渠里,他们笑话他是个女娘子成日里玩这布头偶。

    纪沉关沉默不语地站起身,二话没说给了对方一拳。

    这是他头一次与这群人动手,没打输,却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在书院用以惩戒弟子的小阁内,被他弟弟纪恪放入的群狼术灵撕咬。

    玄微按耐住结束这个幻境的念头,他所见过的血腥残酷的场景远盛眼前,可此时他与纪沉关通感,那强烈到足以没顶的恐惧教玄微感到窒息。

    他以手抵住自己的喉咙,那里竟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

    便是在此之后,纪沉关有了口吃的毛病,古怪的是纵然有多少灵丹妙药也无法治愈,同年纪恪重病,纪沉关也就彻底无人问津。

    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也并未再在宗内留上太久,九岁那年,宗主以他身体不佳要外出修养为由,将他送离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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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叶小灵舟于深冬自天渺宗出发,半途被不明法器击毁。

    纪沉关在急剧的飞坠中有一刹的念头想要就此作罢,可那汹涌的仇恨令他在坠地前招来了风。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触地的瞬间失去了意识。

    玄微的意识尚还清醒,他从纪沉关的躯壳中望向阴云压顶的天空,灰暗的天色教人生意全无,凄清的芦苇像是送葬的白钱,湖风过处湿冷得彻骨。

    这样渺小的人啊,玄微想要以神力切换入下一幕中。

    怎会……玄微惊觉,自己竟不能操控这幻境。

    为何会这样?玄微心头生出翻涌的情绪,他结束不了这画面,即使知晓纪沉关肯定活得下来,却还是被他身体渐渐流失温度的体验所影响。

    视野慢慢昏沉暗去,天顶云后浮出一轮薄冰般的月亮。

    原来从人界望月,竟这般的遥远缥缈。

    濒死的错觉让玄微略觉不适,即便往日有过类似的知觉,他尚能用神力封印感知,而今却不得不完整的体会。

    向来喧扰的人界,也会安静到这个地步啊……

    耳边明明有风掠过湖水和芦苇的摇晃声,却为何比九天还要静。

    静到仿佛只能慢慢地在泥土中腐烂。

    “喵啊——喵喵——喵呜喵啊——”

    一连串含糊又轻微的喵叫伴随拖曳声,自草丛后传来,像是有什么生灵在咬着东西哼歌。

    玄微在神识中睁开了眼,肃杀的朔风将白芦吹得漫天飞扬,几乎要迷住他的眼睛。

    他在如雪纷纷的白芦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毛球,拖着比身体大两倍的鱼,正往这边走来。

    “喵喵、喵嗷!”

    那边是什么东西!

    玄微发现自己能听懂对方的喵言喵语,可分明那毛球身上没有半点妖气,竟已是开了灵智。

    黑毛球警惕地把鱼藏在荒草堆后,伏低身体向这边靠过来,待看清了眼前倒地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它发出了惊呼:哎呀喵!居然是个人!

    黑毛球走近来,玄微才得以看清这不到巴掌长的猫咪黑背白腹,四只白爪有点灰扑扑、脏兮兮,身上的毛亦有点儿湿,显然是自湖中捕猎归来。

    乌云盖雪。

    玄微认出了岁年。

    他们竟在这时便有缘分么,比太子机锦所转述的日子要早上许多。

    就在玄微出神的间隙里,乌云盖雪已大着胆子靠近,肉垫在松软的泥上踩出“噗噗”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声响。

    纪沉关也在这时恢复了点意识,却迟迟不能睁开眼。

    乌云盖雪凑过来嗅了嗅,这人还没死,为何大白天躺在这里睡觉啊,不怕冻吗?

    它喵喵了好几声,还舔了舔他的脸要叫醒他,奈何这人始终无动于衷。

    不管了。乌云盖雪扭头就要走。叼回了鱼,它拖了一阵子,那略有调子的喵喵歌却停止了。

    乌云盖雪猛的把身上又凝出的水珠抖下去,给自己洗了把脸,又“噗呲噗呲”往回跑。

    ——喵喵啊这不会死了吧!

    它索性跳上纪沉关的胸膛,起起伏伏的节奏让乌云盖雪觉得好玩。

    只是没多久这起伏也慢慢微弱下去,乌云盖雪一巴掌拍上小孩的下巴,盖出个梅花戳。

    ——醒醒啊,你还活着不?

    自小闯荡四方的乌云盖雪见过太多的死人,有次最刺|激的是人头当着它的面被削掉,但像这样慢慢断气的还从未见过。

    乌云盖雪好奇又担忧,连拍这人好几下,均没得到回应,倒是感觉到他胸口的温度越来越低,隔了衣裳也能踩到凉气。

    它打了个哆嗦,喵喵道:冷死本喵了,爷要去找火炉啦!

    乌云盖雪用出从橘咪那里学来的法子,橘咪总是对投喂的喊:有本事就再来一顿啊,本大爷多少也能吃得下!你喂麻雀呢!

    橘咪说这叫激将法,百试百灵。

    结果不灵。

    乌云盖雪气得将自己从纪沉关胸口上滑了下来,“吧唧”一下跌在地上,这动静还挺好笑,可玄微却没有笑。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已经伸出去的两只手,像是下意识要捧住小猫。

    猫咪对生命的状态有天然的警觉,直觉告诉它如果放任不管,这人必定今晚毙命。

    于是乌云盖雪重新爬上纪沉关的胸膛,想了想,用牙叼开他的衣襟,自前襟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乌云盖雪的纳罕:爷在干什么啊,算了,爷在挨冻时也希望有个人来给爷暖暖啊,混蛋你居然这么走运!

    ……要不就只等你一个时辰吧。呼呼,外面好大的风,这大冷天本大爷干嘛要想不开等你醒啊。

    这是只格外纠结的小猫咪,玄微心头涌上股热气,乌云盖雪连毛茸茸的脑袋都埋在了他衣裳里。

    它一边用肚子捂着纪沉关的心脉,一边嚷嚷:哼哼,要不这样,本大爷救你一命,你就赔本大爷鱼干好了,一!从这时候开始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要比今天那条还要大!二!

    嘶——好冷啊!三十六。

    你叫什么名字啊,五十二,你们怎么总是把本大爷叫做咪咪小黑,天下难道所有猫都叫咪咪吗!还是那个乌云盖雪比较好听,不过也还是柔弱了,要叫乌云霹雳霸道雪才比较中听啊。五十三!

    好困好困,你睡得太久了吧,混蛋。九十六。

    别死啊,死了本大爷的鱼就没了啊,真是赔本!二百七。

    三百三十二、三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四……

    玄微的意识慢慢与恢复过来的纪沉关同步,他目不能视,身不能动,眼前黑沉沉像是已归入幽冥,但从始至终,有团毛球趴在自己身上。

    它絮絮叨叨,声音软糯像是糖糕,比小黑布偶要柔软太多。它说它是只乌云盖雪,那它的肚皮一定是白色,纪沉关在百猫画谱上见过这种猫的画像,画的有些走形,只能瞧出辨认的特征。

    四肢都被冻僵,唯独胸口还是热的。先天的修士只要维系住这一口气便不会轻易死去,纪沉关想,我还没报仇,我还没教那些人付出代价……我还没、还没看到这只乌云盖雪的样子。

    玄微抬掌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像是藏着一团温暖却不旺盛的火光。

    微弱的温度,却足以维持这颗心脏的跳动,从心脏流淌而出,涌出莫大的委屈和酸楚,以及挣扎求生的念头。

    乌云盖雪数了几千下,数到最后连它自己也糊涂了,颠来倒去。

    天彻底暗了下来,寒鸦啼鸣,夜间的白芦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猫咪伸出圆圆的脑袋,似乎想要观时辰,耳朵却倏然一动。碧绿飞快地在静夜里划出一道。

    有脚步声与灯火自不远处来——

    “啊!啥东西跑过去了!吓死我了!”

    “湘荷姐姐!你快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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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躺了个小孩!”

    纪沉关被路过此地的自称旅客的姐弟俩救下。

    玄微早知九天下凡历劫的多,却未想到在这个年份里能有这样的数目。

    洗尘池本不会洗去同僚历劫的记忆,为何他与凤凰姐弟均没有这段回忆?玄微将这个异样暗中记下。

    姐弟俩将纪沉关放在医馆后便匆匆离开。

    等到纪沉关转醒后再修养了几日,他买了匹马,去到母亲走前为他指明的去处,那名叫云乡的小镇。

    云乡多雨雪,纪沉关找到了母亲留下的宅子,她的结拜姊妹也收到书信,本想让纪沉关就此脱离修真宗门,以凡人的身份过无病无灾的一生。

    然而纪沉关自然是不会这样放弃,他知道即便自己真的能做到放下过去,天渺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不出纪沉关所料,半年后纪恪重病,到了要用至亲血肉为药引的邪方的地步,纪沉关重新被找到。

    他装作怯弱无助的样子,磕磕巴巴求他们别取太多血肉,半程竟翻眼晕了过去,听见负责的长老啧啧道:“可惜此子已泯然众人矣。”

    彼时,他已拜托与母亲有故交的几位修士,为他写了封投名状。他加入了本地诸侯国背靠的小宗门,为其绘制法阵与炼器。

    他在此道上颇有天资,所炼的法阵和法器虽无杀伤力,但使用率高,譬如水车马车上的驱动灵器,配嵌灵石便能更省力的镰刀,皇宫中歌舞的幻境台等。由小宗门卖给各大宗门,收入灵石,大宗门与各诸侯皇室做生意,如此循环往复。

    纪沉关年纪小倒是懂得伪装,次次以女装见人,宗门内盛传这双修法阵炼器的修士是位小娘子。

    尔后小宗门内乱,纪沉关趁乱上位,改宗门之要务,全力往商道上发展,暗里的活计却不可告人。

    有时纪沉关自屋内镜前经过,那剔透的琉璃映出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几乎教玄微恍神是个缩小版的自己。

    原以为作为凡人的自己定与仙者时截然不同,可纪沉关的行事作风玄微都不消细想,便能完全明了,如同共用一个识海。

    不久后,他结识天渺宗主的私生女苏弥,二人合谋是非,精通医道的苏弥为纪沉关找来了秘毒,他开始服用含轻微毒素的草药,再以血肉喂给纪恪。

    纪恪被吊着命半死不活,纪沉关读透了母亲留下来的图纸,正式开始研发新的天星大阵。

    苏弥在得知后默默半晌,对乔装的他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奇怪的天命加持,这样的路也给你走下来了,哎哎……不要觉得我是说你不行,是按道理,我讲按常理哈,你这几乎不可能办成,结果都成了,所以这天星阵搞不好真能改好啊。”

    纪沉关用篡音石结合识海传音道:“借你吉言。”

    他离开与苏弥约见的雪亭,撑开伞走入云乡的阴雨中,近来传音石的原料有缺,天地灵气似乎有所起伏,其价格水涨船高,纪沉关再大量购入恐会惹来瞩目。

    今日这是最后一颗,手下要隔月再送,不过送不送也无所谓,他本在这一段时日内不必开口。

    运转天星阵的试验阵耗损了他大半的灵石储备,纪沉关想起已经有些漏雨的老宅,心中打消了请人修缮的念头。

    不知何时起他看到人便感到烦闷,与人交流也想速速回避,时常心境低沉,连床也不想下。

    镇上的小孩子当他是贵族的私生子,又见他穷困潦倒,时常来捣乱,纪沉关头几次还会报复回去,后几次便连回应都懒得。

    他们说的也没错,纪沉关有时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被抛弃、被厌恶的人,还是个结巴,体内的灵力也将在天长日久的血肉供给和毒素里凝结,灵石则必须要花费在阵法上。

    云乡是小镇,平日里除了会听见路过的小妖灵的心音,修为也无甚用处。

    纪沉关早不是小时候的话痨了,他只是沉默着与它们擦肩而过。

    他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若非有股刻骨深仇在驱动他,他便会如蘑菇般长在床榻上。

    被取血肉入药后他会有一段日子的虚弱,明明是身体上的磋磨,却仿佛给纪沉关一个可以卧床不起的理由。

    整日里昏昏沉沉,灰白的床帐像是坠下灵舟后傍晚的天色,耳边还能幻听到白芦苇的簌簌声。

    他将只手炉放在左胸近中心的位置,才慢慢得以入睡。

    短时间内的变故几乎翻覆了纪沉关的性格,苏弥说他可真是个不苟言笑的小娘子,帷帽后的纪沉关不置可否。

    往回走,月光在软纱外泛开水波。

    纪沉关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就要出问题了,他不能连最后的仇恨都厌弃掉,便开始寻些有意思的事。

    譬如在刀刃靠近时哭得再真切些,磨砺磨砺演技,或在空闲时着手自己做几件家具,补补屋顶,他尝试开口与自己讲话,磕磕巴巴好不困难。

    昏暗的长街上挂着一排排半熄不灭的灯笼,在雨里盲目地摇晃,电光自云后游过,闷雷从远方传来,他足下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这天地间,像是唯有他一人而已。

    玄微在这具身体中,体会到了他的疲倦。

    其中,亦有玄微的困顿。

    轰隆——

    “喵!喵喵!呼!”

    ——喵了个咪的!本大爷要饿死了!

    ——什么鬼天气啊又下午雨。

    ——烦死啦

    天地大亮,惊雷炸响。

    纪沉关眼睫一颤,猛地抬起头。

    自帷帽的缝隙间,他分明看见一条黑影“呲溜”一下从街角窜过。

    他追了上去,垂帘被吹开,翻飞的白纱如蝴蝶扑棱的翅膀,咚咚的心跳声自胸口传出。

    可等他转过街角,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纪沉关喘着气,失落地低下头。

    他逐渐平复,心跳声却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响,盖过了天边的雷鸣。

    玄微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心脏的搏动。

    第三十二章

    自从发现乌云盖雪来镇上了,纪沉关出门遛弯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云乡的雨季教人浑身黏腻,生灵难行,他担忧乌云盖雪饿肚子,给他带鱼,却迟迟不得相遇。

    直接导致他每顿饭都有各种做法的鱼。

    直到某日,猫咪奇迹般出现在了他宅子的门前。

    然后一波干脆利落的碰瓷,跑没影儿了。

    纪沉关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的,猫咪亦有它的生活,不是所有猫都适合被养在房中。

    然而当日纪沉关在修补屋顶时,仍在为错过的猫咪出神。

    他差点便有猫了。

    ……可这般满腹仇恨、活得潦草的自己,真的配有猫么。

    缘分兜兜转转,再后来,纪沉关出手救下了乌云盖雪。

    当他亲眼见到那几个孩子将猫按到水里,听到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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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嘶叫时,他感到了空前的愤怒。

    附灵的玄微则掐指捏诀,却想起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能做些什么的,唯有当时的纪沉关而已。

    趴在他肩膀上的乌云盖雪冷得发抖,冰冰凉凉的毛贴着他的脖子,自他的头发间露出小小的脑袋,和那对强自勇敢的眼睛。

    玄微发觉岁年似乎总是这样,越是害怕越不能退,明明也不能很好掩藏住情绪,教人轻易看得分明。

    他很讨厌水,不论当下还是以后。

    玄微想,而自己曾逼他下水。

    所以,有猫的是纪沉关,不是他玄微。

    纪沉关有猫了。

    他有只猫主子了。

    玄微盯着他伸手出去,乌云盖雪便搭了爪垫上来。

    仙尊心里头股股在冒着不痛快,而因何不爽他亦不知。

    乌云盖雪不怕生,夜里便在纪沉关临时给搭的软和的窝里住下,靠近火炉将自己睡成团。

    月色入户,纪沉关兴奋地睡不着,偷偷拨开床帐去瞧他的猫主子。

    真可爱呀谁家的猫咪这么可爱。

    啊!居然是我家的!天啊。

    纪沉关的心都要化在夜幕下的黑团子中。玄微用他的眼睛去看,在饱胀的欣然里松懈了意志。

    真可爱啊这是谁家的猫咪……他同步地想,旋即收敛了笑容沉下脸。

    这是纪沉关家的猫咪!

    殊不知乌云盖雪靠在火炉旁寻思,这小子挺舍得用好东西,炭烧得无烟而暖,不会在房中熏难闻到要打喷嚏的香。

    身后的目光不容忽视,是折服于本大爷雄伟的背影吗,那便允许你看上片刻吧。

    昨日遭了水难,乌云盖雪第二日便睡到了日上三竿,被小鱼干酥香的气味唤醒。

    肚子咕咕在叫,食物被送到眼前,它半点不含糊地将脑袋埋在鱼干堆里,风卷残云地吃。

    纪沉关将水碟放在瓷盘边,不远处的小桌上,正是本聘猫专用的黄历。

    他将聘猫老黄历翻来覆去地看,择定了好几个良辰吉日,却不急于当即要乌云盖雪签这个。

    看得出这是只自小在野外长大的猫咪,必定也是在外开的灵智,对人想必不是那么信任,没准就是将自己这儿当成暂时蹭吃蹭喝的落脚处。

    但纪沉关有时间,他乐意等乌云盖雪真正想要留下来的时候,再正式聘它。

    想虽这样想,他却还是请了镇上最擅画的先生画了张纳猫契。

    迈过先生书斋的门槛时,纪沉关半点未觉排斥,满心满意都是毛茸茸。

    老先生听他形容,要在纳猫契中上方画只乌云盖雪,纪沉关请他先在纸上试试笔,要求还挺多。

    这张毛不蓬松啊,那张耳朵有点歪啊,磕磕巴巴地讲,这先生也未不耐烦,唯有在终于定稿时“唔”了声,用云乡方言道:“忒黑!用墨忒多!”

    纪沉关喜滋滋将聘猫契收在前襟,玄微则颇为不满地冷笑,就这还是当画的好么,才有三四分的样子。

    若是本君来画,定是要好上不知多少。

    回到家时乌云盖雪正偎在暖炉边犯困,它连日在外漂泊,风里来雨里去,难得有了这样安逸的时候,便止不住要睡。

    纪沉关怕它把脑门上的毛给燎了,将它抱远了些。

    随即纪沉关惊喜地发现,乌云盖雪居然没有反抗自己的搂抱。

    他索性坐在地上,将猫咪安置在膝头,一下一下地顺毛,每摸一下,五指便软软地陷下去。

    这样温暖的生灵,会将温度自掌心传递到心坎里。

    此触感同样传达给了附灵的玄微,手指间有绒毛扫过的细微的痒,冰凉的指节都似乎暖了起来。

    乌云盖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对纪沉关的手法还算满意。

    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纪沉关的话,这小结巴委实话多,但也不讨厌。

    煮在小炉里的茶水沸了,气泡升起又破碎,一时间屋内尽是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与喵喵喵喵的轻唤相伴。

    窗外滴水成冰,寒烟弥散,这由黛瓦红砖搭起的老宅成了世上最不孤寂的地方。

    纪沉关干脆扯了张垫子躺在地上,乌云盖雪拱着脑袋在他的胸口,细微的鼾声催化着困意。

    他合上眼,头一回觉得这不可琢磨的所谓苍生天下里,也有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而玄微记不得困是怎样的感觉了,兴许只有在历劫时才能真切地明白恨不得闭上眼,睡到昏天黑地的疲倦是怎样。

    他亦放缓了神思,任由自己沉向更深的黑甜中去。

    仙尊扎扎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再度醒来时,乌云盖雪趴在了他肚子上,纪沉关也不急于起身,垂眸从这个角度望去,乌云盖雪的脑袋圆到不可思议,像是颗黑乎乎的芝麻汤圆。

    惊讶于这样的发现,他便呆呆地看了许久。

    玄微便也看着,心里纳罕:真的好圆。

    这实是在消磨时光,可纪沉关浑然不觉浪费,直到乌云盖雪耳朵尖抖抖,睁开碧色的眼睛,他也未移开目光。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柔柔地铺开,乌云盖雪浑身的毛都流淌着光,像是披了层薄纱霞衣。

    喵喵——

    乌云盖雪睡饱了,连声音都软了下来,纪沉关的心融化在了这几声里。

    他摸摸乌云盖雪的脑袋,又去挠它的下巴,猫咪舒服地眯眼仰头,喵喵地夸奖他。

    一只猫咪的到来为纪沉关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他恨不得用留影石将他猫咪的每一个表情都纪念下来,为乌云盖雪添置了不少专用家具,出门买鱼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卖鱼的大爷都眼熟了他,与他搭话,橘子摊上的阿婆见他虽还是病弱的模样,神色上却好了不少,也来过问最近是否有好事发生。

    纪沉关便也会短短地回复几句,无外乎——

    “嗯嗯有猫了。”

    “极其、极其可爱。”

    “是乌云、云盖雪呢。”

    乌云盖雪不会日日留在家中,否则它也拆家,座椅都给挠烂了五把,纪沉关不拘着它,用的是散养的原则。

    但他却也要将屋子布置得让乌云盖雪走不动道,把厨艺练得比酒楼里还好,尤其是那几道鱼做的实在鲜美异常。

    太舒服了啊,乌云盖雪一边喵喵纪坏蛋的温柔乡美食计,一边在软垫上打滚。

    唯有在天渺宗的人来取血肉入药时,纪沉关才会故意放乌云盖雪出去。

    理由不难找,无外乎是给它讲些外头的好玩的去处,头两月都极为顺利,唯独在近年关的那回,被猫咪发现端倪。

    纪沉关本就染了风寒,乌云盖雪便不大乐意出去。

    他日日睡醒,都能与居高临下瞪圆了眼的乌云盖雪面面相觑,而玄微更是知晓岁年是怎样半夜过来蹭蹭他,趴在他身上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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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呼吸。

    有一夜里纪沉关高烧到昏迷,乌云盖雪狠狠拍了他两巴掌也不见醒,将鱼干拖到他枕头边。

    它喵喵地问他是不是也要和它以前滚地锦兄弟一样,越来越虚弱,连鱼干也吃不下,最后在一个秋风飒飒的夜里长睡不醒。

    乌云盖雪绝不是被温存养大的猫咪,它经历过风吹雨打,早明白何为生离死别。

    被马车撞、被野兽撕咬、染上怪病、吃了坏东西,亦或是极为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均会要它们的命。

    人类有时也一样的脆弱,尤其纪沉关这般体弱多病。乌云盖雪卷了身子在他枕头边,用尾巴轻轻拍他的脸颊,以舌舐去纪沉关眼角的泪水。

    玄微静静地看着乌云盖雪用鼻子碰纪沉关的鼻尖,此时此刻,它竟是将纪沉关当成了一只生病的大猫咪。

    视为同类,是猫咪的信任。

    凛冽的冬风拍打窗棂,乌云盖雪的存粮将要吃尽,这也要怪它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囤货,明明前阵子还知吃一半存一半。

    纪沉关偶尔会清醒过来,呼出的热气洒在乌云盖雪的后背,他用脸颊去贴,乌云盖雪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却到底没有走开,用背拱了他几下。

    每回他转醒,床头都有只猫咪在等待。

    有时纪沉关会烧得出现幻觉,他觉得乌云盖雪的毛真的像是黑透了的天与茫茫的雪原。

    他自九天坠入人界,穿过重重的云层,离月亮越来越远,可人界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雪光将大地铺满,他跌入雪中,雪也不会冰凉彻骨,而是蓬松温热,教人想要深深的吸一口。

    ——喵喵喵喵!

    乌云盖雪的背毛波浪般荡了起来,猛地回头用爪子挠了纪沉关一下,却没有见血。

    纪沉关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听见滂沱的雨声,闻到枕头边的鱼干和橘子味儿。

    今日猫咪的毛有点湿乎乎的,纪沉关慢慢撑肘坐起,靠在床头休息了片刻,将它放在枕头边的鱼干吃了一口。

    乌云盖雪满意地喵喵叫,觉得纪沉关又可以活下来了。

    它困得厉害,还要东倒西歪地在床榻上逡巡,纪沉关将它搁在枕间,塞满鹅毛的枕头陷下去一小块。

    猫咪很快便睡着了,以往,纪沉关并不给它上榻,算是不准乌云盖雪太无法无天的底线,也是唯一剩的一条底线了。

    等到纪沉关精神头好了不少,花了些功夫将自己这卧床多日所致的满身黏腻洗净,将榻上的炉子被子也更换一新。

    乌云盖雪被他连枕头一同暂放在暖炉旁,待到收拾得当,便将已睡得打呼噜的猫咪抱回床间。

    他重新躺了回来,给敞肚皮睡的猫咪掖了掖被角。

    果然与猫咪相处,底线什么的就是用来突破的。

    玄微则想,这凡人早干嘛去了,不就是让猫咪上个床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浑然没意识到,先前他还认可其坚持底线是可取行为。

    自此以后,纪沉关每回来卧房,床榻上便会有个鼓包,他拍拍就会发出“咚咚”的闷响。

    乌云盖雪整个头栽在软褥子里,愈发显得圆滚,正暖和着鼻子。

    雪夜过后,乌云盖雪有了个叫岁年的名字,它郑重其事用爪子按泥印,在聘猫契上盖了个梅花爪印。

    这份聘猫契被纪沉关妥帖地收好,与他毕生重要之物共同存放。

    了解到纪沉关身世后,岁年有点不把他当人了,将其看看作了无家可归、遭恶霸欺负、可怜巴巴的小猫咪,颇有几分怜爱,连他要亲亲抱抱都不坚决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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