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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五年。
春。
拥挤的港岸边水流奔腾,挑着担的小贩在热闹的码头来回叫卖:
“鸭梨、蜜饯、卤肉、烧鸡、大雪茄……”
远远就看到氤氲雾气中缓慢驶来的“乌音号”,它远渡重洋,在海上漂泊一月有余,承载了上千旅客。
预计下午五点到达,却整整提前了三个多钟头。
斑斓的短靴在潮湿的木板上踩出沉闷却欢快的声响,一个长头发、胡子拉碴的青年敏捷地穿梭于人群,携一阵急促而自由的风,直往甲板去。
他踩上冰冷的栏杆,激动地望向浓云薄雾中的故土,甩动着一块五颜六色的画布欢呼:“我们回来了!”
“李香庭!”身后的好友跟过来,“你怎么跟个兔子一样,眼一晃没影了!”他叫张律,是个医生,与李香庭于轮船相识,志趣相合,成了朋友。
“快看!钟楼。”
张律气喘吁吁地趴在栏杆上,攥紧他的衣角:“小心点!别掉下去喂鱼。”
“那也是喂家乡的鱼!”他的感情炽烈、简单,在几十个枯燥漂流的日夜后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骀荡的春风沾了海水的湿咸,吹乱他的长发,却遮不住肆意的笑容与清湛的双眸。
没有西装革履,皮鞋名表,李香庭身着宽松的白色亚麻衣、棕色宽筒裤,裤脚随意扎进靴口,杂乱的、斑斓的笔触由上至下肆意占领,把仪表堂堂的小公子染成了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他再上一栏杆,抓住更高的冷风,迎接久别的祖国大地:“我都能听到钟声了!”
张律摇摇头:“你在胡说什么,现在还不到整点。”
他放声呐喊:“我就是听到了!”
海水翻涌,一浪接一浪拍打船声,似也在为他的狂热助兴。
离家四年多,没有古话里的“近乡情怯”,反倒越是靠近,越是期待。
虽有好友常书信往来,也从报纸上看过不少报道,但书面之词断没有亲眼所见来得切实。李香庭太好奇这些年来祖国、城市、人们的变化了。
他从巴黎带回许多这些年所作之画,还有书籍画册、手玩古物……三大箱子,不可胜数。
管家华叔早早带人等在码头,一见人赶紧迎上去招手,老眼笑成一条缝,合不拢嘴:“二少爷!二少爷!这呢!”
“华叔!”李香庭放下皮箱,扑过去抱住鬓角斑白的华叔,“您胖了,我都搂不过来了。”
“是是是,老爷养得好,一身膘肉。”华叔拍了拍他的背,“少爷结实不少,走时候瘦的跟杆似的,这会像个大男人了!”
身后的丫鬟桃子脸蛋被晒得红扑扑,唤了声:“二少爷。”
李香庭松开华叔:“桃子长大了,漂亮,给你寄的书看了没有?”
“哪有!少爷尽取笑我。那书,我又不识字,只能看看图画。”
“回头我读给你听。”
“好呀!”
华叔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花褂子,心疼道:“怎么穿成这样?这叫什么衣服?”
桃子也笑:“像个叫花子。”
李香庭却玩笑道:“好不好看?”
华叔轻掸他的手臂:“好看什么,不得体,老爷见了又要骂你,趁他不在家,回去赶紧换下。”
连画带人上了车。
“老爷一早就出门了,最近和华远百货有桩生意,早出晚归的,前天还亲自跑了趟坞城。你别说,这几年操劳,眼见的老了不少。”
“大少爷常年在广州,今年也不知道回不回来。”
“三小姐中午吃了饭就去学校排练了,说是演个什么节目,月底校庆。四少爷也去学校了,上次给你寄的照片的时候人才一米四,这会都窜到一米七了,男孩到这个年纪,长得就是快。”
“夫人打麻将去了,要说也真是,明知道你今天到,还往外跑。”
李香庭对华叔的唠叨一点都不感兴趣,后座车窗降下来,他就一直趴在窗边往外看沿途的人文风景。
少许陌生,大多熟悉。
路两边卖青团、豆干、麻花子的小贩,嚷嚷着婉转的音调;小楼里春色依旧,弹唱声下,是馥郁迷人的脂粉艳丽;茶馆外的梧桐树下,风流俊秀的才子携佳人吟风弄月;破旧的青石板、墙缝的旧苔、古色古香的大钟楼,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车经过老街口,一声开锣清脆响亮,卖艺的青年立上高台,现了家伙,引来路人围观。
李香庭探出身子,只见两个青年倒立在高台上,手脚都顶着瓷盘打转。
他大声叫好,掏出钱投掷过去。
男子伸腿,使着脚上的瓷盘稳稳接下钱币,朝驶远的人道:“谢您捧场。”
前头的华叔见他半个身子挂在车外,慌张地叫唤:“小祖宗,你可快坐好!摔了我可担待不起,老爷非拆了我这身老骨头。”
“您硬朗着,他拆不动。”李香庭坐回来。
“少爷真会说笑,我这老骨头,不行喽。”
远处,一个报童甩着报纸穿梭于人群之中,喊着号外:“日本中佐东野次郎在哈尔滨遇刺身亡。
当红演员祝婉莹新片《金山月》明晚开映……”
车子忽然急刹。
李香庭差点儿撞到头,往前看过去,是一个背着小孩乞讨的妇人,挡在了车头。
司机头伸出窗破口大骂,边鸣笛边撵人速速离开。
“诶,别骂。”未待华叔阻拦,李香庭已经落了地,掏出些法币给妇人,“小心过马路,车马无眼,注意安全。”
妇人一脸敦厚,不知如何感谢,就要给他跪下。李香庭赶紧拖住她,拉上来:“别,我可受不起。”
“谢谢,谢谢大善人。”
李香庭看向她背上脏兮兮的小孩,瘦得可怜:“不客气,去买些吃的吧。”
话音刚落,一群乞丐冲上来,老老小小将他围了个严实,一口一个“菩萨”、“赏点吧”。
华叔拿起一根棍子下车,边敲地面边让他们滚开。
市井之民岂敢碰权贵,瞬间,人全散开了。
李香庭手还在口袋里,握着钱,没来得及给,见人都被赶走,只能空空抽出:“他们没恶意。”
“我的少爷,现在世道乱,这种地方不能露富,真要硬抢,钱没了是小,伤到一丁半点,受罪的还是自个儿。”
回到车上,继续往租界去。
穿着打扮精致时髦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黄包车匆匆跑过,带走阵阵悦耳的清铃。
真热闹,李香庭忽然不想这么早回去了。
等车开到人多的地方,慢下来,他忽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华叔吓得连伸手,十寸之臂又哪能抓住一心逃离的人:“二少爷!你上哪去?”
李香庭边倒退边说:“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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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把画送上阁楼,跟家里说一声,我逛会就回。”
“你回来!”华叔朝司机骂道:“还不快停!”
车子停下,人下了地。
却哪还有李香庭的影子。
华叔气得大拍腿:“还这么贪玩!回去指定有你好受的。”
……
大街小巷窜个遍,李香庭饱了眼,又去家小酒馆喝两杯。
一身打扮惹人嫌,唯有卖酒的女郎见这小子生得俊俏,上来搭话。从烟花柳巷说到茶楼酒肆,歌女舞姬谈到学堂名师。
正聊着男女佳话,瞥见华叔找来的身影。
“坏了,有人抓我来了,下回再聊。”李香庭蹲下身,猫着腰躲,从窗户翻了出去。
“少爷!”华叔见着人,紧跟上去,老胳膊老腿,趴在窗台半晌爬不上去,惹得身后的卖酒女笑声连连。
华叔回头怒斥:“你再笑!”
女郎掩了嘴,把戏谑闷进喉咙,见那老头绕到门口追出去,倚到窗边冲大街喊:“臭小子快逃,小心被逮住打屁股哦。”
阔别多年,李香庭早已不识路,大街小巷地乱跑,见一家戏院,想进去躲躲。
刚到门口,他被两个黑衣男子拦住,其中一人大声呵斥:“干什么的?”
还未待他回答,另一人举起枪:“别处讨饭去,赶紧滚!”
“……”有这么寒酸吗?
“二少爷——别跑了!”是华叔的声音。
李香庭怕此景吓着他,来不及解释,立马回头拉人走开:“好好好,走吧。”
华叔满头大汗:“你这是要我命!不能这么闹的!”
“我可不要,您好好活着,”李香庭揽住华叔的肩,且先回去罢,也好叫他对家里有个交代,“回家回家。”
见那披头散发的疯子离去,戏院门口的守卫才放下警惕,收回枪,背着手走回檐下。
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出来:“什么事?”
“白爷,”守卫颔首,“要饭的,撵走了。”
“嗯,警惕点,前后都转转。”
“是。”
白解转身回去。
又听那青衣婉转流情,唱了一场醉生梦死。
今日包场,座上只有两人。
白解到边上立着,看向主子。
杜召(zhao)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无规律地轻点着杯壁,看上去有点无聊。
一曲终了,繁华谢幕。
白解环视一周,目光又落回杜召身上,见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戏上,端起茶盏抿了杯茶,又与张蒲清说话去了。
白解又走到二楼,背手笔直站立着,这个位置能看清整个戏院,有任何异动都尽数落眼中。
忽然,一声开场锣清脆急促,小鼓急打,吹奏齐响,四下手持刀登场,摆好阵势后,便见武旦身着红色彩绣战服、后背四面靠旗,手扶头顶的雉鸡翎亮相,腔正声高:“芙蓉粉面,娇娥俊颜。威风显,儿郎胆寒,顿足风云变。”
唱的是一出《红桃山》。
杜召不常听戏,非要在没兴趣的事里找点乐子,那就是武戏了。闲暇时会同朋友去听上几场,家里有台唱片机,偶尔也会响两声,热闹热闹。
白解跟随杜召多年,能听懂几分,看得懂些步法。他瞧着台上那“郑玉娥”,嗓子敞亮,动作干净利落,转身漂亮灵动,有股少见的劲头。
难得。
玉生班刚到沪江搭台不久,张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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