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江月令》24-30
第24章 v章
◎v章◎
温宛意跌坐在榻间, 看着榻间景象,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表哥……”
她无助地小声唤他,却被对方捂住了眼。
白景辰不得已地遮住她眼眸, 说什么也不能让表妹察觉自己的反应, 他情难自堪地低头——表妹才刚及笄, 到底还是天真稚弱的小姑娘, 哪里懂得这些,眼下榻上落了这么多的画页, 她当即便懵然地坐下, 细润柔顺的青丝凌乱在膝边, 两踝俱隐, 只露出光洁粉白的足尖,被自己捂住眼睛的瞬间, 带着几分茫然轻启檀唇, 或许因为才哭过, 唇色光润凝着丹辉, 一副任君采撷的乖软。
他突然就觉得, 不能再看下去了。
再看下去, 怕是要出事。
于是他一边帮她遮着眼眸一边拾起榻上所有散落的画页, 等收拾好了, 才一移目光, 扯了锦衾覆在她身上, 随即松开遮她眼眸的手:“可以了。”
他一只手还捏着拾好的画页,所以不便帮她掖好被角,只能出声提醒她自己掖好了。
温宛意还有些没有缓过神, 她迟缓地拉高一截被子, 小半张脸缩在锦被中, 像个藏在洞穴口观察人的小狐狸,脸上写着未经世事和一瞧便知的谨饬易惊。
见她双足还露在外面,白景辰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扯得过高的被子又拉下了一截,随后握住她双踝藏进锦被中。
温宛意一颤,蜷着膝收好双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有了这层锦被的保护就能隔绝一切未知的危险:“表哥,你要走了吗,这些画页……要不还是丢掉吧。”
白景辰强行把不良反应压下来后,也终于自在了些,他落了眼眸,撑着身子在榻边瞧她:“表哥日后帮你寻一些有趣的话本拿来读,这种画册内容太过寡颜鲜耻,叫人看得也不自在。”
“好。”
锦衾的暖渐渐笼住全身,温宛意脸庞微微热着,无论是身还是心,全在表哥的三言两语间熨帖到了极致,她明眸一弯,一副姣好讨巧的姿态。
白景辰负手捏着那些画页,腾出另一只手在她鼻头轻轻一挨:“睡吧,表哥该去上朝了。”
到卯时了,他出了合至殿,察觉这清早的潮意冷得实在不像话,几夜未睡的疲乏再难抵抗,一步踩空,险些就这样摔下台阶。
当值的侍从们赶忙上前扶他,把匆匆刚来的程岑吓得三魂没了六魄。
“王爷!”程岑赶了过来,慌得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已经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了,您还未歇过吗?如今正值初春换季的时候,天凉雨湿的,若不好好歇息,这身子骨可受不了啊!您若病了,别提皇后娘娘,就是陛下早朝时候也不放心。”
白景辰一扶脑袋,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再也撑不住了,失去意识前,他强撑着叮嘱程岑去告个病假,千万……不要往严重了说。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向来活龙鲜健的恒亲王便没了知觉。程岑愁坏了,和几个侍从左支右绌地扶起恒亲王,又派人连忙去把府医叫过来瞧瞧。
恒亲王甚少生病,不病则已,一病便是轰轰烈烈的,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一病,整个太医院上下都得火烧眉毛好几天,当今皇帝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之前的皇子也全都因病夭折,因此皇帝对“儿子生病”一事十分挂怀,恒亲王又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此事上更是深受重视。
程岑哪里敢瞒着,还不是脚后跟点了火似的率先禀报到皇帝那里去。
浓云沉雾,暗香流稠。
在王府上下与太医院都扑地掀天的时候,白景辰于平静中做了一场真切的梦。
他好像又梦到了之前——前世表妹嫁人的时候。
瑞京城满城都是锣鼓喧天的喜声,红妆连贯数十里,接着天边的红云与晚霞,绘着鸳鸯纹路的喜绸挂满了树梢,晚风一拂,飘飖不已,他瞧见自己就站在王府前,看喜轿从面前路过,喜轿四周通体透雕着“囍”字,轿顶是红鸾赐缘的鎏金尊像,那红鸾就站在轿檐的花板旁边,好似活物似的瞧着他,轿帷上亦是绘满了吉纹喜饰……俨然一副溥天同庆的景象。
除了恒亲王府,和王府门前的恒亲王。
白景辰就站在那里,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喝令他去拦下这桩婚,扯掉那些碍眼的福喜红绸,不然就晚了。可他双脚却好似在王府门前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喜轿从面前经过。
表妹!他听到自己心中凄厉一声呼唤,随即天上便落了雪,漫天遍地一场白,絮雪覆住了碍眼的红,喜轿上停着的红鸾振翅而飞,有人轻轻叹了一声,面前景象瞬间由喜转丧,红事转眼间成为了白事。
须臾间,喜轿外的人全都一哄而散,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与轿中之人。之后,一切禁锢都消失了,他看到自己去了喜轿前,抢走了端坐其中的新娘。
他抢走了,就是他的。
梦中哪里讲得什么道理,他只知道怀中抱着的表妹那般好,叫他心生欢喜,回寝殿的几步路里,让他体会到了世间罕有的欣喜得意,好似这本该就是他的妻。
新房暖烛朦胧,身下的悸动随着暧昧的红烛缓缓烧了起来,夜深人也静了,他屏气凝神地来到她面前,见那鲜红的盖头上拓了蝶戏牡丹的绣样,柔软的软绸硬是用金线密密绣出了挺括之感,雍容繁丽到了极致,他轻轻抚过漂亮的红盖头,满怀期待地掀开艳红的盖头——盖头下,是他的表妹。
见是他来,她也笑了,好像并不嫌弃他的贸然抢婚。
他看到她在榻间展开了心心念念的嫁妆画,明艳嫁衣下是纤长的素颈,一双柔夷攀住了他,撒娇似的要他陪她一起看,他照着那画为她分开膝轮,去见识那妙好清净的地方,整夜都欢愉得叫人窒息。
白景辰:“……”
梦境倏地散去,触感与画面太过真实,醒来后直叫人怅然不已。
他悚然低下头,发现自己第一件该解决的事情是丢掉亵裤。
“王爷可醒了?”程岑进门,满脸凝重,“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白景辰收整片刻,凝神问:“发生了什么?没有惊动父皇与母后吧。”
程岑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再三思量,还是开了口:“陛下得知您病了,昨日下朝后不顾落雨,直接赶往王府……”
白景辰利落地穿了身干净衣裳,随即问道:“父皇来了怎么不早说?”
“陛下行至半路时,遇到个碍眼的竖子冲出来拦住御驾,口口声声说要告御状。陛下心里牵挂着王爷您,没有理会,但……但听那竖子口口声声喊着‘恒亲王草菅人命’,亲卫把人扣下后,陛下又回头叫人把他押了上来,斥责他所诬皆不实之事。”程岑低着头,说道,“那小子越诉冲撞了仪仗,已经挨了一百重板,被瑞京府审过,还是一口咬定您杀了人。”
白景辰可能是刚睡醒,莫名其妙地听了一耳朵,当即不解:“本王何时杀了人?这小子诬告什么。”
“王爷,您还记得那日霄琼街鱼跃鸢飞楼里的那个梁域来的少年郎吗?”程岑压低了声音,石破天惊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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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他进了国公府后就再没出来,那告御状的小子说,在乱葬岗找到了梁域少年的尸首。”
白景辰压了压眉心,这才想起来了:“父皇怎么说。”
“陛下没有来王府,走到半路听了这么一耳朵,当即便说头疼回宫去了。”程岑道,“今日听宫里的人说,陛下淋雨着了寒,眼下又病倒了。”
“叫人备车马,本王得入宫去探望父皇。”白景辰隐约觉出了一些不妙,也知道此事不该拖着,死了一个梁域少年可追究的事情有很多,背后很可能牵出康国公与表妹,这事儿经不住查,一查便知道表妹这几日都是住在王府的,万一叫父皇想起了之前的那桩指婚,盛怒之下,他更难劝得了父皇。
康国公也是没有想到——一个异族来的落魄乞丐,居然还有人挂怀,哪怕死了,也要拼命在此事上讨个说法。
白景辰也是有些拿不准父皇的意思,父皇只是把人扣住了,并未严查下去,可能是要轻拿轻放,也可能是在酝酿着火气。
君心难测,他不敢赌。
在等待中途,表妹也来了。
“表哥对不起。”温宛意不由分说地上前抱住他腰身,难过极了,“若不是我执意缠着你吵,你也不会歇不好。”
白景辰梦醒后只顾着眼前的燃眉之急了,刚把心底的旖旎揭过去,结果兜头又来了一盆水,将梦里的不可说淋漓尽致地展露在他面前,把他佯装不在意的东西都摆到了台面上。
——他在梦里对表妹有了别样的想法。他哪里还能直面她毫无芥蒂的拥抱?
方才偃旗息鼓的东西又有了昂扬之势,他实在有些担忧,只能难捱地先拨开她的胳膊:“表妹,表哥刚醒,怕吓着你。”
“什么吓着?”温宛意果然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白景辰只能换了种说法,“表哥身子有些不适,怕是染了寒疾,万一给表妹也沾上就不好了。”
“表哥,今天爹爹来信,让影卫接我回府,再从府中出发入宫。”温宛意关切地看着他,说道,“我要去拜见姑母了。”
“那日霄琼街的事情……你只当一直都待在国公府,从未出去过。”白景辰叮嘱道,“不要担心,表哥会处理好这些的。”
温宛意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只来了王府不到三日就得离开,瞬间有些感怀,她听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心跳,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都顾不得理清楚,只能依依不舍地再瞧了他一眼。
白景辰抬手,她懂事地走过去,被摸了摸头发。
白景辰目光幽深地松了手,闭上眼,让影卫接走了她,她走后,独属于王府的那部分暗卫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跪在他面前禀告道:“王爷,属下斗胆便宜行事,兀自前去乱葬岗准备毁尸灭迹,却不料遇见了司录司的人。”
“他们动作倒是快。”白景辰道,“守株待兔,只等着我们去呢。你也不想想,那告御状的小子既然那般重情重义,怎么可能让那梁域少年的尸身继续留在乱葬岗?”
白景辰怪他不聪明,但也仅是口头责怪一二,毕竟王府豢养的暗卫不是草包,不可能被真的来个瓮中捉鳖。
他只是发愁——父皇已至大衍之年,在位数十年,眼看身子每况愈下了,朝中的太子党羽早已筹谋数年,只等着“陛下殡天拥太子上位”,他比太子晚生了十多年,这十多年的空缺足以造成难以匹及的差距,朝中偏向也足够明显,他今世重生,该与太子好好争一争了。
前世无争,以至于连表妹都无法护佑,他也曾是心性和朗的少年人,但宫廷喋血斗争容不得他怠远,而他一直以为可以相安的太子兄长,实则根本没打算容他。上一世的弥留之际,父皇尚且在位,自己撒手人寰时,听到的却是兄长在耳畔不甘的怨怼。
“太子位催折二十余年,犹不及阿辰的先行离去。”
他是怪自己的,白景辰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本以为至多算作冷淡的弟兄感情,实则还存着数年的怨恨,之前的兄友弟恭都是太子的虚伪作派,也全都是假。
自己死了,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唯一的储君,之前二十多年的隐忍蛰伏才算有了意义。
“换身素净的白裳来。”白景辰想到了前世的某事,果断挑了件不常穿的外裳颜色,“要玉龙滚边,团莲沁水纹的。”
这身衣裳低调,却也像极了太子之前会穿的纹饰,白景辰入宫后去面见父皇时,途中恰逢太子,果真惹得对方驻足往他身上看了过来。
太子近日习惯穿一身黑韦常服,龙纹绣线藏得隐晦,倒像个沉稳宽和的兄长了:“阿辰,父皇还病着,何至于穿一身白,惹得父皇扫兴。”
白景辰记得,前一世父皇也是这样说过太子的,那年的太子喜白,好诗词,操办了几次“以诗会友”的民俗盛会,父皇也因那时候病了,看谁都不眼顺,指责穿了白衣的太子太过丧气,是不是早盼着他死了好即位。
那年的白景辰还是真心实意为兄长感到难过的,但这一世不同了,他今日穿了白,哪怕并非刻意揭对方伤疤,但也算不上体谅。
真该顾及太子,他也不会从这条路走了。
迎面遇见了,两人都添堵。
“若是父皇瞧见眼顺之人,应当不会觉得扫兴。”白景辰随意解释道,“白色亮眼些,之前太子哥哥不也最喜欢了吗。”
今世还未到父皇斥责他的时候,他竟也早早不穿了。
白景辰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没有再想别的,但太子却眸光黯淡地扯了个笑意:“白色是亮眼,衬得阿辰更俊美出尘了。”
该说不说,太子的兄友弟恭还是演得过分出众了,溢美之辞向来都不吝啬,明面上恨不得把人夸到天上去。从上辈子的深仇大恨猛地切换到了今世的兄友弟恭,白景辰一时间被他肉麻出了一身冷,只好匆匆拜别了。
“恭请父皇圣安。”白景辰一路无阻地来到书房,见父皇面上虽偶见疲态,但身姿依旧硬朗,甚至还能用笔杆甩出几幅墨宝出来。
“好孩子,来看你父皇写的这几个字。”老皇帝精神矍铄地朝他招了招手,展开来让他瞧,“今日怎穿了一身白,朕记得你鲜少穿这样素净的颜色。”
“今日醒后听闻父皇龙体欠安,想着不妨穿素净些,让父皇瞧得也眼顺些。”白景辰温孝有礼地朝他一笑,随后看向那副字,“行笔如游龙啸天门,转锋似万物去蒙尘,父皇,这幅字取意宏大磅礴,让儿臣好似见到了天岚关湃然泄流的长瀑……天岚关紧锁梁域,此幅字——应当是海晏河清之意。”
皇帝不禁抚须大笑:“吾儿文敏蕙质,颇懂朕之心意。”
“儿臣不敢当。”白景辰补了一句,“是父皇写得好。”
“白衣确实亮眼,朕瞧了只觉得身心舒悦,几乎能与你母后给朕按肩的手法相媲了。”老皇帝又提笔,叫太监研了墨,“去吧,昨夜你母后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去请个安,也好让她安心。”
白景辰没想到是这个意料外的答案,他故着白衣,只为装个恍然无知的样子,他“无心”细究父皇喜好,自然也“无心”那桩草菅人命的事情,整个人就差以这身白衣作纸,题一个“息事宁人”了。诚恳至此,不过也是仗着今世年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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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告御状的一桩子事儿无论是非黑白地先揽过来,免得愈演愈烈牵扯出背后的康国公府。
复生的好处多得是,在父皇眼里,他还是刚束发没多久就封王建府的小皇子,很多政事上的诡谲云涌都是看不出来的,无论那告御状的小儿身后是否有教唆主使,他甚至都不必插手去查,来一招借力打力,皇帝的态度会给他很多想要的答案。
走出没多远,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刘吴风便追了出来:“恒亲王殿下留步。”
白景辰回首,见对方捏着浮尘拱了个手:“陛下夸您孝心仁善,白衣至,病痛除,胜过千万良药啊……殿下,今日该有喜事入府了。”
“有劳刘公公道喜。”白景辰立即赐了赏,也笑道,“能为父皇分忧,岂不是幸甚至哉。”
就在他前往母后寿坤宫的途中,温宛意也正巧入了宫,在不久前刚入了皇后姑母殿内。
白景辰走到寿坤宫时,刚巧见她告了安走了出来。
温宛意躬身颔首依着规矩行了个拜礼,但口中所说的话却没那么循规蹈矩:“表哥,姑母近日身子不适,我自请前往福恩寺祈福摘经七日,这段时日怕是见不着表哥了。”
“福恩寺多峰,山陡崖峭也太过偏远,为何独独要去福恩寺?”白景辰不愿她离开太远,又觉得这不似她的本意,于是试探着问道,“宫中祈国寺,再不济京畿还有尚宁寺,哪个不比福恩寺来得近?”
“寺远方知心诚。”温宛意只道,“何况福恩寺也算不得太远,正好也清净少人,可以安心摘经。”
白景辰知晓她的意思,只能让她也去暂避风头。入了寿坤宫,也印证了这一切都是母后的意思。
“知你只是累着了,也并未染病,母后便也放心了。”一进门,皇后便叹了口气,仿佛总有操不完的心,“听打发出去的嬷嬷说,你带宛意回府住了几日,母后该如何说你是好?若叫你父皇知晓你与温家走得过近,难免也多生忧虑。”
她担忧皇帝忌惮外戚揽权,继而把疑心也落到自家儿子身上,就像太子那边,始终跨不过去的心结,回不去的父子。
“母后担忧得对,是儿子让母亲忧劳了。”白景辰说天有些凉了,顺势遣人去关了门窗,其他不伺候的下人便也都识相退下了,他坐下,这才道,“温宛意不是旁人,她是温家人,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无论怎样也撇不开的亲缘关系,忌惮如何,猜疑又如何,若父皇执意疑心,便不可能因为我与她的疏远就罢休了。”
“母后只希望你无病无灾,无争地做一世潇洒王爷。”皇后桌边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一边叮嘱着他,一边捏白棋落下,“宛意是个好孩子,你父皇何尝不知?但他当年已有意把宛意指婚给那江家世子,若不横生枝节,宛意日后应当是人家江闻夕的妻,这个特殊的时候,你接她回府,不妥当。”
“她不能嫁。”白景辰在此事上毫无商量的余地,下棋便也没了回旋,径直落子取了胜,“母后,儿子永远不会让步的,对于此事,莫要再劝了。”
眼看棋局已定,皇后只能将棋盒一推,推心置腹地和他道:“辰儿,本宫只有你一个孩子,开熹王朝也只有你一位出身正大的皇子,若你一生只想逍遥避世,就不该去惹太多是非,太子因其生母的缘故,这么多年都一直权势旁落,心中难道能没有恨吗?母后是怕他将怒火波及在你身上,他日太子即位,第一个不放过的便是你了。”
“母后,自我出生那一日起,这恨便生了,哪怕我死了,太子心中的恨也是磨灭不了的。”重活一世的白景辰自然清楚得很,他耐心解释道,“既然恨已生,为求自保,便只能与他无休止地斗下去了。”
皇后轻叹一声,又道:“可惜你父皇虽没有重用太子,但也未交予你个什么实权,你们俩斗来斗去,不可是互拆那空中楼阁,没有基石,心中到底也没底。”
白景辰笑了:“不过只能是党羽之争,互扯尾巴,互踩身后影罢了。”
皇后不徐不疾地一点头:“昨日那告御状的事儿,你父皇是何意思?”
白景辰:“父皇今日并未提及。”
“死了个梁域乞丐而已,区区小儿也胆敢告御状。”皇后以帕作掩,笑道,“我朝与梁域向来不甚交好,打了这么多年,与他们商贸互通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恩了,你父皇哪怕知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
人是康国公杀的,罪是他白景辰揽的,此事是他们没有处理好,事情败露后,他就必然要压下来。
于是他也不解释原委,只道:“只是不知道那瑞京府司录司把人扣下后,要怎么审讯。”
“冲撞陛下仪仗,无论怎么审讯,那十二项活罪可是避不开的。”皇后摇了摇头,金镶珠花百鸟朝凤的步摇也跟着缓而慢地摆了摆,“活罪之后,能有一口气活下来就已经算是侥幸,哪里还有别的功夫瞎折腾。大多数人在此之前,就把冤屈就着满口碎牙咽下去了。无权无势之人,没有雄厚的家势为他做保,哪里有什么恣意妄为的本事?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一重重越不过去的山,一个个显赫家世的背后说到底还得依仗当今陛下,宛意亦是如此,她是温家女,但也只有康国公和我这个做姑母的可以依仗,辰儿,你是她的表哥不假,可你不卷入这场纷争,要如何救她脱困?”
“那便卷入这场纷争。”白景辰覆住母后手背,情深义重道,“母后为证,儿子会护住她的。”
“吾儿仁义。”皇后头风有有些犯了,她抬手轻轻在眉后位置抵了抵,道,“辰儿,要在宫中用膳吗。”
白景辰立刻起身走人,三言两语就拜别离开了。
他走后,殿里的岳嬷嬷重新走了进来,问道:“娘娘,咱王爷可是想通了?”
“还得是宛意。”皇后亲和地笑了起来,镂空点翠嵌宝的护甲轻轻在桌角敲一敲,有种带了俏的欢喜,“换做旁人,他能开窍这么早?”
“娘娘高明,把温姑娘送走几日,王爷这才觉出了急,很多该争该夺的事情也就顺其自然地明白了。”岳嬷嬷奉上了茶,也笑道,“您之前暗示那么多次,咱王爷偏偏就不开窍,这次换了青梅竹马长大的温姑娘来逼,王爷甚至还主动去考虑了。”
“他父皇又何尝不着急呢。”皇后轻叹一声傻孩子,随即撇开茶叶噙了口香茗,“恒亲王府通体都是纯黄琉璃瓦与重檐庑殿顶,这些早就逾越了东宫规制,从辰儿出生开始,他父皇便逼着他去与太子争了,那太子这些年装得兄友弟恭,哄他骗他,他从未看清,反而更不会去争这些权势了,可将我们愁坏了。”
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
御书房内,明黄龙袍的皇帝搁置了笔,笑呵呵地对刘吴风道:“今儿个定然是个好天气,明月辉照星辰夜,可与皓日争天年。”
“白月皎皎,清目静心。”刘吴风当然知道皇帝对恒亲王明目张胆的偏爱,自然也读懂了话里的意思,他笑着附和道,“无论皓日还是皎月,都会倾慕着陛下,映照山河王土。”
“你去,去国库把今年崋蛮进贡的那些个好料子都取出来,给辰儿缝制几身月白色衣裳,依朕看啊,偌大的后宫都穿不出彩,不如赐了朕的皇子们。”老皇帝端不平的一碗水洒了大半,这才想起自己那年过三十几的太子,于是蹙眉考虑片刻,又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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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再叫缮衣局按着太子平日喜好也做两身。”
刘吴风正要领命退下,却见皇帝一回头,面色认真地问道:“这月怎么没听说太子去找过太子妃?”
刘吴风简直无话可说了——皇帝也是荒谬,哪有这样做父亲的,非但把太子妃与太子的寝宫隔了很远,而且每月都要差人仔细记下太子去找太子妃的次数,就差给人家太子与太子妃化一条楚河汉界隔开了,皇帝别的东西不清楚,但太子与太子妃见几次面,他总能计算得很清楚。
太子生母的事情到底刺激到了皇帝,这辈子都不会对这个儿子踏实放心了,太子入住东宫二十多年了,不仅权势旁落,连喜欢什么人也是不能随心的,哪怕太子妃是皇帝指定的,但这两位很难见面,有没有真的圆房也不得而知,皇帝却一直掰着指头算计太子妃有没有怀上太子的孩子。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这样的父母,太子也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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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恒亲王府接到了一道圣旨。
特封恒亲王为瑞京府府尹,仪同三司[1],掌尹正畿甸(京郊)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2]。
这消息一传出去,举世哗然。
东宫太子当即就告了几日的假,说要去国寺祈求国运,没办法上朝了。皇帝也没拦着他,眉头没皱一下便允了,甚至还贴心地准备把太子妃也一起打包给他,让他带去一起祈福。太子没答应,连夜把太子妃遣送了回去,几年来头一次这样的决绝。
年仅十七的恒亲王,封王开府还没多久呢,紧接着便辟置僚属从官,之前是荣势,之后是重权,怎么能不叫世人瞠目结舌?
之前瑞京府府尹的位置不常置,空了这么多年,朝臣都以为不会有人能顶上了,哪怕有,也会以文臣为优选,眼下竟叫亲王专掌府事,官职虽位在尚书下、侍郎上,但这可是恒亲王,恒亲王充任,比什么王公贵族更上得来台面,明面上的从一品官卿,以少尹二人佐之,上可直面圣上,下可调用官吏,赋役、账籍、税收、刑狱……实则就差把整个瑞京都塞在他怀中了。
白景辰虽知道有任命的官职,但没想到父皇竟将府尹一职指给了他……包括瑞京府司录司那桩未完的告御状案。
步安良来贺喜的时候,甚至开了个玩笑:“王爷,臣想到了一句玩笑话‘大胆刁民,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啊’,简直和目前的情况如出一辙。”
“那位肯为梁域少年出头的人,也是罕见的重情义之人,不该视为可笑和落俗。”白景辰不知晓司录司里面的情况,便顺口问了步安良,“司录司那边是何情况?”
“那少年人也是胆子大,告御状也就罢了,还能活生生地受了十二项活罪,现在人晕过去了,但自始至终没有改口,咬死了是王爷害死了那梁域少年。”步安良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一抹额头,像是在擦汗似的,“在霄琼街乞讨的小子,偷过,抢过,也跟着人家做个苦活儿,那梁域少年很可能是这小子认下的义兄,不然非亲非故的,哪里值得?”
他们二人倒是见过梁域少年,但都未见过那告御状的少年,不知道这有情义和胆量的少年人何至于做到如此份儿上。
“先撤了刑罚。”白景辰还未上任,没来得及摸清楚瑞京府里的千头万绪,他只能道,“待到里面的琐碎事都条分缕析了,再将人从宽发落吧。”
步安良记下了,随即想起了什么:“属下这左少尹刚好协辅王爷管这瑞京府的事情,属下已在这个位置上等了您多年,您说这是陛下早就埋下的伏笔吗……”
白景辰抬眼,刚好越过步安良看向了那边的水面,隔着今世与前世,他好像得到了不一样的感受。
·
温宛意带着元音与元萱去了福恩寺,路上,还遇到了南骆郡主的车马队伍。
“宛意,好巧。”
南骆郡主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见了她车马,热情转了转手里的拨浪鼓,邀请她来马车里面叙一叙。
温宛意哭笑不得地进了她的马车,接过她手里的拨浪鼓逗孩子玩:“姐姐,我又不是小孩,你还拿拨浪鼓逗我呢?”
南骆郡主一眨眼,扬目温柔地笑道:“嗯?难道不行吗,你这不也是过来了?”
“好好好。”比起早早嫁人育子的南骆郡主,她确实不能强词夺理,索性拿着拨浪鼓去逗南骆郡主怀里的小孩。这孩子虽说是小女儿,但浓睫深目,比她的母亲多了好几分英气,从这个年纪便能看得到的容貌出众,想必将来也样貌不凡。
想到这里,温宛意脑袋里莫名其妙又冒出了南骆郡主对自己提到过的“嫁妆画”,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对方:“姐姐,宛意冒昧问一个问题,那嫁妆画……姐姐也是在花烛夜才第一次见吗?”
南骆郡主飞快否认:“不是,怎么可能呢,花烛夜之前就早看过了呀。”
温宛意:“……”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一时无言,只能哑然地望着对方。
她解释道,自己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甚至还是听对方提到的。
南骆郡主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真的吗?看来宛意很乖啊。”
温宛意:“其实也没有。”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没有像世俗礼义中一样柔嘉维则,但南骆郡主不一样,对方是很好的女子,不只是通晓诗文音律女红,那些世人要求贵女们的,她都能很好地实践下去,品行心性也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程度。
这样好的南骆郡主,也会在成婚前偷偷看过嫁妆画这种东西吗?温宛意这样一想,突然也就没那么内疚自责了。
她豁达地原谅了自己,释然道:“那日好奇,忍不住翻着看了本画册,如今想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画册?”南骆郡主把孩子往旁边一放,好奇地问她,“什么画册,画风可好看?这样的好东西,宛意怎么能不告诉姐姐呢?”
温宛意:“啊?”
南骆郡主又笑道:“仅是画册吗?姐姐这儿可有更好的东西,当然,不只是看的。”
温宛意:???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好啊
注1:仪同三司,官名,始于东汉。本意指非三公(宋朝三公为:太师、太傅、太保)而给予与三公同等的待遇,本文取它的本意
注2:详见《宋史·职官志》
第25章 借势
◎你可认得那京中来的贵人?◎
“姐姐, 你为何也会来福恩寺?”温宛意有些不解,尤其是南骆郡主出行车马如此素朴,不像郡主的规制, 反而像是某些小官家里的庶女。
“小怀一岁时生了一场病, 我来这福恩寺为她求了几日佛, 请了个平安福后, 竟很快便好起来了。”南骆郡主抱着孩子在怀中轻轻一掂,和温宛意解释道, “如今带她来, 也是为了还愿。”
“看样子姐姐准备要在福恩寺住上几日了, 那为何要弄出锦衣夜行的架势, 若姐姐事先与寺里的人说好了,以郡主的身份, 不难弄间上好的厢房, 能让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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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住得舒坦些。”温宛意又问她, “难道这还愿也有什么说法吗。”
南骆点头, 应和道:“确实有种说法, 毕竟寺远庙高才知心诚, 素衣淡食方能显灵。”
温宛意从未听过“素衣淡食”这样的说法, 之前皇后姑母要她来福恩寺, 确实也说过“寺远心诚”, 但“素衣淡食”却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 如今她来福恩寺为姑母抄经祈福,这一身华服可真是犯了寺庙忌讳。
太不该了。
“姐姐可否多留我一段路。”温宛意十分诚心地求她,“我把髻间的珠宝装饰全卸了, 乘姐姐的车马上山, 也能凑合算个‘素朴’, 这样抄来的经文才有效。”
南骆郡主大度一笑:“举手之劳,甚至都不必问的,不然显得你我姐妹有多疏远似的。”
温宛意也不含糊,直接让元萱帮着卸去了发间装饰,又换了身素净的丫鬟衣裳。
元萱有些看不明白:“姑娘,你这是……”
温宛意把手放在她肩头,委以重任道:“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温宛意了。”
元萱一头雾水:“什么?”
“这几日你代替我,我去跟着南骆郡主。”温宛意说,“福恩寺这边应该没有认得我的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元萱无奈地领命:“姑娘莫要玩过了头。”
温宛意:“不会的,我有分寸。”
福恩寺虽峰高路远,但因为求愿颇为灵验,再加上王公贵族不常来这里,所以寻常人家便显得多一些了。她亲眼看着寺院里的住持把她本该乘坐的那辆马车迎了进去,又借着南骆郡主的车马悄然入了寺院脚下的香客厢房内。
“可怜元萱要替你应付那些寒暄纷杂了。”南骆笑着摇了摇头,对温宛意道,“你呀,总是爱玩。”
“我信元萱会处理好这些事情。”温宛意笃定地放下车马帘子,“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这地方没人认识我,就一定不会出差错的。”
但不得不说,自从她隐姓埋名地跟着住在厢房后,耳边确实清净了,但也看出了一些不同待遇——整整一天,只得了两碗素饭,还大多只有冷食,甚至像是其他香客吃剩下的。
“佛说万物一视同仁,但福恩寺下的香客却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南骆郡主抱着孩子,看着这难以下咽的饭食,轻轻叹了口气,“这饭食竟是冷的,实在叫人无法下咽。”
福恩寺在峰顶,她们住的厢房就在半山处,这里地方听小沙弥唤作慈缘堂,在第一次用饭时,温宛意只以为是慈缘堂的饭食大体都不好,大家持斋把素,对餐饭上并不讲究……可今晚,她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只有她们这屋吃的最差,仅两碗素饭,连一口暖粥都没有,这也就罢了,甚至还挑了别的香客吃剩下的给她们。
南骆郡主无奈道:“或许也因为你我没有先去供香火钱吧。”
“姐姐,你我受苦也就算了,但你还带了孩子。”温宛意有些无法忍受,她起身对南骆道,“小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吃这种冷食,万一吃坏了肚子,生病了,我们怎么能心安?”
南骆见她要出去,忙劝道:“宛意莫要和佛家起了冲突,行事言语都和缓些,毕竟是佛门重地。”
“我们也是给了钱的,又不是白白用他们的餐饭,他若不是过分欺负人,我也不至于和他要说法。”温宛意回眸,“姐姐你放心,今晚我必然得讨个公道,不然会睡不着的。”
她带着元音出去了,刚找到那负责送饭的小沙弥,就见对方正被一个小厮拦着,听他们谈论的内容……那小厮家的公子也被送了这种难以下咽的餐食,正忍不住讨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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