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绿腰灵巧的手指翻动,即刻又卷成一支雪白的月季绸花。
给严青办丧事儿花了不少钱,家里积蓄这两年都用来盖房和买羊了,本就剩余不多,严青对她好,她也想给他过一个有面子的葬礼,不要叫人看笑话。
家里的地全都佃出去了,只留下了一群山羊,一匹母马,还有后院里的几只蜂箱。
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她自己,手里其实也有些体己。
都是以前当姑娘的时候,做绢花攒的,后来成了亲,严青就不叫她再动手了,怕她熬坏了眼睛。
村里女人都是当家的好手,农忙季节,下地种十几亩的粮食,上山放几百只的羊,闲暇时进山采药,灶头熬汤,只有沈绿腰是个例外,日日在家闲坐,既不下地务农,也不事乡间渔畜,连家中的灶头都没摸过几次。
其实这些沈绿腰都是会做的。
从前是她爹见她颜色生得好,怕大日头晒坏了她,耽误以后攀高枝,所以从小就娇养着,不要她出门,长到十一二上,送到镇上成衣铺子里,跟着裁缝师傅学了点傍身的本事。
家里人死后,她便跟了严青,严青舍不得叫她受苦,事事亲力亲为,连做饭,都是他自己来,她顶多跟在后面舀两瓢水、添几把火。
成婚快一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竟养得比从前做姑娘时,还要白净了,常引得村里的婆子媳妇絮絮念叨。
这方圆几十里,哪个小伙不嫉妒严青,娶到了沈二姑娘这个美娇娘;
哪个小媳妇不羡慕沈绿腰,嫁给了严青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汉子。
可惜就像古话说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本来两口子,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忽然就阴阳两隔了。
沈绿腰看见窗上的红剪纸,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大婚的时候,村民们看到这些窗花剪纸这样别致精细,都夸她心灵手巧,以为是她动的手,他们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严青这个大男人,一针一剪亲自弄出来的,至于她,只不过坐在轿子里,安安稳稳被抬进严家,享用现成的一切而已。
再看屋子里的其他东西,那套涂了绿色油漆的八仙桌椅,正规整地靠在墙边。
严青知道她喜欢绿色,特意请木工师傅打的,那油漆,是他跑了几个郡县,才买回来的。
还有一个雕刻龙凤呈祥花纹的大立柜,里面装满了四季衣裳,至今还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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簇新的棉麻、葛布,最底下甚至还有几匹花绸——他说等夏天来了,要给她做一身城里时兴的撒花洋绉裙。
还有墙上的那副挂画,是个怀抱琵琶的美人儿,樱桃小口,眉心微蹙,病西施模样,他说像她。
绿腰发着呆。
冷不丁,绣花针就将自己的手指给戳破了,溢出几粒血滴子。
她刚把指头送到唇边。
外面响起阴阳先生的唱经声。
这是要抬棺下葬了。
按照当地风俗,下葬当日,她这个未亡人是不能跟着去的,怕魂被勾走了。
沈绿腰丢下剪子,趴在炕上,透过窗户朝外看,一阵大风忽然刮过,漫天尘沙中,扎着白色孝布的一队人,抬棺朝村外行去。
一路上白色纸钱飞扬。
沈绿腰记得,当时上门来求娶的人甚多,她愿意跟了严青,还是因为他的那句话,他说“你名字里有‘绿’,我名字里有‘青’,绿和青,合该是一家。”
可是现在“青”走了,只剩“绿”,有时绿很大,漫山遍野都是,有时绿又很小,就像草叶上的一滴露珠。
沈绿腰忽然觉得自己缩小了,缩的只剩针尖上那么一点。
眼角忽然一阵发酸。
成婚的时候,她明明只当是权宜之计。
天快要黑了。
窗外一轮落日,小小的,圆圆的,鸡蛋黄一样嵌在浓云里,外面吃席的人,都差不多散尽了,只剩几只败犬,拖着枯瘦的尾巴,捡地上伶仃的骨头吃。
忽然,狗群停止饕餮,朝门口狂吠起来。
荒野上硕大的明月,闪着白肉一样肥腻的光,推开了奄奄一息的残阳,骑兵一样穿行在薄云和晚星之间。
打矮墙上翻下来一人。
高而瘦的黑影,快步朝屋内走来。
绿腰睁大了眼睛,双手抵住炕沿,本能地向后退缩,直到听见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嫂嫂,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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