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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0-10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昭昭天明》80-100

    雾散(一)

    是夜, 人去楼空的活佛庙竟依稀亮起了灯光,收拾干净的厢房外,沈忘、程彻和易微正探头探脑地向门缝里张望着。

    “还不会说话?”易微压低声音问道。

    “灌了几副药汤了, 就只是流眼泪, 一个?字儿都没说过。”程彻砸吧着嘴,小声解释道。

    易微心思斗转,冲着沈忘龇牙一笑:“大狐狸,要不你进去问问柳姐姐,这活佛到底是什么情况”,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毕竟,你和柳姐姐关系最好嘛!”

    沈忘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岂能上她的当, 也学着易微眯起眼睛, 勾着嘴角的样子回敬道:“这高帽我?可?不戴, 你当我?不知道你才被停云赶出来吗?”

    见计策不成, 易微气得一跺脚:“就知道跟你们俩这般婆婆妈妈的人商量不出个?一二三, 这都大半天了, 那?活佛就是哭啊哭的, 也不知被那?些?贼王八折腾得还能不能活, 我?这不是着急吗!”

    沈忘姿态闲雅地摆动着羽扇,幽幽的晚风顺着洁白?羽毛的间隙掀动着易微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人既是喘着气儿回来的, 在停云的手底下,好起来无非是一时还是二刻的区别了。当日你后脑受的伤,可?比这位活佛重多了, 现在不也猴儿似的活蹦乱跳了?”

    “那?能一样吗!我?身体底子多好啊,那?活佛虚肿乱……”易微初时还没咂摸出味儿来, 下意识地自吹自擂了半晌,方才意识到:“沈无忧!你才是猴子!”

    沈忘早已一个?跨步挪到了程彻身后,羽扇摇得悠然?,颇有些?挑衅的意思。二人隔着程彻互相攻讦,两不相让,程彻拦拦这个?,挡挡那?个?,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无忧,你……你就让着点儿她……哎哎!微儿,这个?不能扔,砸中了要出人命的!”

    正在战局一片焦灼之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柳七肃着一张脸走了出来,正撞见三人追打不休,攻防征伐的盛况。柳七性子冷硬,一向是喜静不喜动,喜散不喜聚,可?不知为何,看着月色下三人年轻而明亮的面孔,她的心中却泛起了融融的暖意。她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

    听到柳七的声音,三人的动作骤然?一滞,继而皆面带愧色与尴尬的看了过来,沈忘的扇子也不扇了,老老实实地垂在腿边。柳七心中不由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病人醒了,请大家进房一叙。”

    易微听说活佛能言语了,一蹦三尺高,当先冲进了房间,沈忘和程彻也赶紧跟着柳七走了进去。哪怕是见了数次,活佛肥白?异常的身形还是让众人移不开视线,此?时他?正面色恹恹地斜靠在床榻上,身上雪白?的里衣衬得他?愈发?苍白?肿胀,仿佛下一秒就爆裂开来化作一地的浓水

    他?圆润的面庞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时见众人步入房中,他?下意识地用胳臂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迎接,可?下一秒,因长?时间不曾运动的手臂便晃了晃,整个?人向着床下歪去。沈忘此?时正跟在易微的身后,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活佛。

    活佛凄凄切切地抬起头,脖子和头脸的边界根本分?不清,此?时倒像个?刚从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蘑菇,让人同情之余,又不免好笑?,只听他?嘴唇翕动,口中吐出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沈忘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柳七。

    柳七示意众人围坐在床边,在活佛背后垫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蒲团,让他?能坐的舒服稳妥些?,方才道:“他?说,仁兄,我?命苦啊!”

    易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赶忙以手掩口强作掩饰。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该笑?,心中也颇与活佛有几分?共情,可?活佛的话让柳七一转述,却平添几许荒唐与悲凉。

    柳七解释道:“他?长?时间被白?莲教人以银针封穴,口不能言,手脚被缚,因此?无论是口舌还是四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萎缩,需要精心调养方能恢复。刚刚你们进来之前?,我?与他?交谈了一番,多少能分?辨其话中之意。”

    柳七冲着活佛安抚地点点头:“你尽管说,我?自会为你转述。”

    活佛慌忙点头,扑簌簌的眼泪随着头部的动作连成了串,在苍白?的脸上汇成了两道小溪。他?絮絮地讲着沈忘等人听不明白?的话语,从柳七的转述中,众人也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故事太过曲折离奇,若非当事人亲口讲述,实难令人轻信,正所谓: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却原来,活佛出身江西吉安的书院世家,自小便颇通算学,八股文的水平就稍微差一些?,本想混个?举子,做个?低阶小官也就罢了,却耐不住家中父母兄长?一再规劝,只得进京赴试,一路行至山东境内,借宿于一家客栈之中。

    一日,活佛正在房中温书,却听见客栈大堂之中哀嚎声起,似乎有竹板拍击的脆响不绝于耳,活佛也是个?好凑热闹的主儿,便将手中的书卷一扔,奔下楼去。只见客栈的账房先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一小童,询问原由方知,小童是账房的学徒,平日里跟着账房先生核对账目,记录收支。这小童细致灵秀,很得先生喜爱,近日里更是将主账交予小童核算,颇有栽培传承之意,可?这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主账上。

    今日,是一年度账目核销的日子,账房先生亲自过目后却发?现,主账中有一笔数额颇大的银两有进无出,不翼而飞,便料定是这小童监守自盗,私吞了这笔钱粮,是以当着众人的面,将小童狠狠责打,逐出客栈,永不录用。

    活佛一听,登时技痒,提议以自己官身作保,重新核算账目,以防错枉好人。账房先生本不情愿外人插手,无奈活佛有功名在身,不敢违抗,便以三日为期,要求活佛给出最终结果。看着小童被抽打得红肿的面颊,活佛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只要求账房师父允他?再添一人,帮助校对。

    话音刚落,借宿客栈的另一名举子便毛遂自荐,愿意帮助活佛救小童于危难。二人一拍即合,相处甚欢,三日里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不眠不休的运算整理,还真让他?们算出了个?“所以然?”。

    原来,监守自盗的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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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小童,而是负责采买食材的后厨小厮。这小厮为还赌债,私自挪用了银钱,又恰与账房先生沾亲带故,二人一合计,决定将这口黑锅推到自小便是孤儿的小童身上。

    凭借精道的算术技艺,活佛不仅救下了被冤枉的小童,更是抓住了隐在幕后的罪魁祸首,心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他?设宴款待与自己披肝沥胆劳苦三日的另一名举子,二人推杯换盏,言谈尽欢。

    然?而,当宿醉的活佛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盘缠少了一多半,更要命的是,证实自己身份的路引也不翼而飞,这可?把活佛惊得三魂没了七魄。等到活佛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回到客栈,竟发?现那?一同核算账目的举子不见了踪影。他?捧着所剩不多的盘缠哀哀哭了一日,倒是把自己哭明白?了。

    既然?老天都不让自己进京赴试,那?又何必强求呢?不若转头回家,来日再做计较。活佛计算了一下自己回程应需的钱粮,竟是堪堪足够,可?见偷钱之人给他?留了退路。第二日,活佛便踏上了归途。

    走了几日,活佛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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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乐平境内,在山路上耽误了时辰,日落之前?难以赶到最近的客栈了。活佛思来想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费些?钱粮,借宿半山腰的农家之中;要么是寻一处废弃屋所,凑合一宿。就这样想着,精于计算的老毛病便又犯了,为了省钱,他?在山上绕了一大圈,倒真让他?寻着一处无人的破败屋舍,活佛也没多想,当夜便住了下来。

    孰料,夜里屋舍外聚起了一帮山匪样的人物,人数众多,队伍还夹带着几个?不知从哪个?村落拐骗来的孩童。活佛吓得躲到了床榻下,生怕被山匪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他?一边缩在床下屏息凝神,一边偷眼向外观瞧,这一看不要紧,只见这些?山匪各个?顶着秃头,捧着钵盂,竟是一帮假和尚!

    一惊之下,活佛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一鼻梁断裂的假和尚耳聪目明,直接把他?从床下揪了出来,活佛这下可?真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上了贼船,便断无脱逃的道理了。

    这帮假和尚倒是没有杀他?,只是日日用银针封穴,又用不知名的汤药灌服,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昏昏沉沉,除了吃就是睡。每到夜里,这些?假和尚更是将他?围在大殿中大肆祈祭,将油脂油膏强行喂进他?的嘴里,让他?一日胖过一日。就这样“豢养”了数月,活佛胖得几乎失了人形,皮肤都被脂肪撑胀得几乎透明。此?时,即便是亲生父母前?来,也难以辨认他?的身份了。

    今日,若不是沈忘等人慨然?相救,只怕他?早已化作高台上一堆飞灰,成了那?帮白?莲教人敛财的牺牲品。

    活佛讲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到最后更是泣不成声,自怨自艾地呜咽了半晌,哭到情深之时,他?活动着自己如同雪白?莲藕一样肥胖的胳膊,拱手道:“霍氏子谦多谢诸位仁兄再造之恩,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诸位的大恩大德!”

    此?时,易微正被活佛哭得心烦意乱,喝着茶水压一压暑气,闻听此?言,刚含到口里的茶水惊得尽数喷出,一滴不剩地招呼在活佛白?腻腻,肥滑滑的脸上。活佛费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这才发?现不仅仅是易微,另外几人也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就仿佛他?刚才说的都是天方奇谭,断不可?信一般。

    活佛被看得心里发?毛,喉咙一哽,强行压下哭腔,怯怯问道:“诸位仁兄,可?是有什么不对?”

    雾散(二)

    易微咽了口唾沫, 只?觉刚刚喝的茶水尽皆蒸发?了个干净,嘴巴干燥得厉害,她跟沈忘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地眼神, 轻声道:“不至于这?么巧吧?”

    程彻表情?复杂, 疑惑地打量着活佛,又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要不……无忧,你问问他?”

    沈忘也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对?柳七道:“停云,还是你问吧, 尽量委婉一点,不要吓着他。”

    柳七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刚才说你叫霍子谦,也是参加今年春闱的考生?”

    活佛愣怔地眨巴着眼睛, 颔首道:“是啊!”

    “那除了被?盗走的路引, 你还有什?么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在下的随身物品皆被?那帮妖僧搜刮一空, 现在身无长物, 实在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沈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思忖道:“在京城之时, 我?曾经临拓过一幅官府的路引, 虽然霍兄的眉眼我?还历历在目, 可仁兄你的面容……”沈忘仔细打量着活佛早已胖得难辨五官的脸,“实在与路引中的人相差巨大, 我?难以评断。”

    “沈兄,人的长相或许会因各种缘由发?生改变,可身体内的骨骼却是始终如一的。你不如循着记忆将那路引画出来, 我?以摸骨之法进行对?照,或可一辩真伪。”柳七道。

    眼见几位救命恩人面色数变, 活佛心中诧怪万分,于是,易微便趁着沈忘作画的当儿,将捧头判官一案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听得活佛瞠目结舌,连嘴角流下涎水都未曾发?觉:“也就是说,我?杀人了?不仅杀人了,还被?砍了头?”

    大惊之下,倒是舌头也利索了,说出来得话也比之刚刚清晰易懂了不少。柳七严肃地更正道:“仁兄此言差矣,并不是你杀了人,你被?砍了头,而?是盗用你身份之人杀了人,被?砍了头。再说,世上名姓相同之人如过江之鲫,在与画像进行比对?之前,也不能?确定此霍子谦就是彼霍子谦。”

    程彻也安慰道:“是啊,说不定今年进京赶考的就是俩叫霍子谦的人,倒霉的是另一个呢?”

    “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倒霉透顶,恰恰就是凶手盗用身份的那个霍子谦,凶手已经就地正法,案件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的,再过三年,你还可以用霍子谦这?个名字进京赶考啊!顶多被?好事的人戳戳脊梁骨,倒也没有……哎呀,你踩我?做什?么!”

    易微冲着程彻怒目而?视,可她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成功戳中了活佛霍子谦的痛点,刚刚止住的泪,又一次哗啦啦地淌了一脸。

    这?边厢,活佛正无助流泪,那边厢,沈忘已经凭记忆画好了画像,递到了柳七的手里。活佛抻长了脖子,只?看了画像一眼便痛哭失声道:“不用摸了,这?正是在下!我?命苦啊!”

    沈忘叹了口气,正欲劝慰,却被?柳七拦住了:“沈兄,你不觉得这?位霍兄大哭过后,膨胀之感稍减,连眉眼也清晰了不少吗?”

    沈忘看了一眼,也是暗自称奇:“是啊,现在就算不摸骨,也能?依稀看出三分的相似了。”

    柳七压低声音,道:“想来,那些白莲教?人给他灌服的汤药之中含有损伤肾气的药草,使?他体内的水分难以循环畅通,淤塞于五脏之中,使?得身形愈发?臃肿肥胖。此番情?绪波动,若能?促使?他排泄出身体多余的水分,倒也是良法。”

    这?一夜,霍子谦哭一阵儿歇一阵儿;众友人劝一阵儿叹一阵儿,倒颇生出几许相见恨晚之意。

    这?世情?往往就是如此,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季罗无辜受难,季喆冒名复仇,真活佛庙中蒙冤,假和尚做局骗钱,兜兜转转行一圈,最终还是由沈探花作结。此正是: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因沈忘赴任期限在即,众人在活佛庙休息了两日便准备再次启程,可临走的时候却犯了难。霍子谦的身体尚需调养,可乐平境内断难寻到比柳七更好的郎中,众人亦不忍将他独自留在庙里,便与霍子谦商量,是否愿意跟随众人一同前往济南府,待身体养好了再自行返回家乡吉安。

    霍子谦见众人关切于他,自是感动非常,满口答应。他本就苦恼,自己这?般肥头胀脑,又莫名惹上了官司,若是贸然归家,自是会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如暂且追随在沈忘身边,待这?一身油脂油膏褪净了再做打算。于是,原本的四?人队伍变成了五人,一行好友沿大运河顺流而?下,向?着济南府的方向?行去。

    这?一日,一叶小舟悠悠荡荡于小清河上,宛若柔缎之上飘落的一片青竹叶。小清河以濑河为源,环济南城而?东,合诸泉之水,经章丘、邹平、新城诸县入海,河水清甜明?亮,河道绵长悠远,沿河藕花连天,稻田千亩,荷叶万顷,端的是水光潋滟,风姿绝秀。而?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黑色的船顶好似在河中穿梭的鱼背,滑不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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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快如闪电。

    “柳姐姐,听我?的没错吧,若是随着你们的性子,急匆匆到衙门口报道,哪还有这?闲情?逸致欣赏这?般美?景呢!”易微将半个身子都靠在柳七怀里,手腕一抖,朝天上扔出一个嫩莲子,张嘴接住,满足地砸吧着嘴。她的对?面,程彻正满头大汗地将莲子中间的莲子芯挑出来,剥好剃净的嫩莲子堆成了一座小山,摆在易微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柳七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七月初七,最是适宜修方配药,柏叶、桃枝我?都已经准备好,寒江,只?要你日暮前放我?回去,就应当来得及。”

    “不行!”易微腾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七:“柳姐姐,你也知道今日是七夕乞巧,是女孩子的节日,今日你哪里也不许去,只?准待在我?方圆……方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信誓旦旦道:“方圆半米的范围内。”

    沈忘趴在船边,手指放在清凌凌的河水里,随着水波一晃一晃,他回头望着柳七,笑道:“停云,既是过节,那便歇上一日吧,我?便不信七月初八配出的药就不顶用了吗?偷得浮生半日闲,比吃得老君凌妙丹还包治百病呢!”

    “就是就是,歇歇吧阿姊,你这?都忙活了多少日了。”程彻头也不抬地剥着莲子,随声附和着。

    “程兄,你也该歇歇了,这?都217颗了,要不换我?来帮你剥?”一直靠着窗边坐着的霍子谦说话了,此时他羽扇摇晃得飞快,头上的汗珠也不比程彻的少。此时的霍子谦已经比初见时清瘦了不少,五官和脸型的轮廓也愈发?明?晰了,可肚子上的肥肉却依然厚实。这?般苦夏,即使?江风浩荡,他的身形也着实难熬。

    程彻抬起头抹了一把汗,豪爽笑道:“才217颗吗?还早着呢,我?不累!”说完,他将擦了汗的手在河水中仔细搓洗了一下,继续低头剥莲子。

    霍子谦转头又对?柳七道:“柳姑娘若是放心,我?也可以在前面的码头下船,快马赶回客栈,照着姑娘的方子配置药材,三个时辰应该足够。再饶出我?动作生疏的功夫,至多再有半个时辰也能?完成。”

    霍子谦苍白圆润的脸上满是赤忱,这?些日子里,柳七对?他可谓照拂有加,他甚是感激。此时见柳七还挂心着客栈里晾晒的药材,便毛遂自荐为柳七一解烦忧。

    “诶——”沈忘拉长了音,眯着眼睛冲霍子谦笑,像极了一只?太阳地里打瞌睡的懒洋洋的猫:“今日过节,我?说了算,谁都不许走,今夜里还要放河灯呢!”

    “就是就是!”易微拍着巴掌大声附和:“事急从权!今天谁官大便听谁的!”这?一干人等,除了霍子谦有个功名挂身外?,不是贱籍就是绿林,易微也没有官身,自然只?能?听沈忘的。易微和沈忘遥遥挤眉弄眼一番,算是把今日的行程彻底定了下来。

    《诗经》有云: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又称乞巧节,相传为牵牛与织女相会的日子,济南府的百姓们会在这?一日燃放河灯,以期圆满美?好之意。

    从来都水火不相容的沈忘和易微在这?一事上难得达成了共识,从冤家兄妹变成了内应同谋,其实皆为了一个人。

    乞巧节又可作女儿节,闺阁女子往往相约对?月拜织女,易微自认为是柳七最为要好的闺中密友,二人又有过命的交情?,因此这?种重要的节日,她说什?么也不愿和柳七分开。

    而?对?沈忘来说,原因就更为简单和直接了。他倾慕柳七许久,倾其风骨浩然,慕其孤勇卓绝,他自认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名女子,能?如柳七这?般,别有根芽,傲雪凌霜。可惜,柳七偏偏是个冷心冷情?,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任沈忘再是柔肠百转,这?边厢柳七依旧肃正端方。

    二人虽是日日相伴,可身边还有古灵精贵的易微,憨直不通风情?的程彻,此时又加了一个病恹恹的霍子谦,实在是难有互诉衷肠的机会,沈忘便想趁此七夕佳节,寻个与柳七谈心的机会,哪怕是不说话,单独和柳七呆一会儿也是好的啊!

    各怀心思的沈忘和易微,殊途同归,终是促成了这?月下放河灯的美?好契机。

    雾散(三)

    暮色将河边的暑气轻柔抹去, 汇集了万千泉流的小清河水波清亮,如珠如玉,蹦跳欢悦着将四面八方的行人聚拢起来, 河里?游鱼, 岸上行人,遥遥相?望,共赴同一场期待已久的朗月清辉。沈忘等人也难得换了寻常服饰,并肩信步走在岸堤上。

    易微和?柳七今日皆褪去了男装,薄妆桃脸, 杏眼粉腮,引得来往众人纷纷偷眼观瞧。易微上身穿一件鹅黄衫子,下着浅色月华裙,行走之间如水纹流动, 步态从容宛若湘江水涌, 与这小?清河的波光粼粼相?互映衬, 更显得少?女精灵可爱, 剔透如玉雕的小人儿。

    柳七则是一身简单素净的烟绿色衣裙, 脑后?松松挽了个髻, 一缕发丝从额前垂挂下来, 随着夜风悠然飘荡, 在少?女的眉间勾勒出娇俏的弧度,让平日里?严肃古板的柳七平添几分轻灵柔软。发丝间一支白栀子银簪悄然绽放, 璀璨生辉。

    沈忘摇着羽扇,装作不?经意?地加大了步幅,赶到了离两位少女三步远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微微侧头,便能将那一弯玉柳丝绦般的少女尽收眼底。那抹温润的绿色漫上他的眼角眉梢, 让他的笑意几乎是不自觉地倾泻而出。

    薄薄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沈忘正兀自浅笑,突然,胳膊被轻轻撞了一下,程彻壮实高大的身影进入眼帘,将柳七挡了个严实:“无忧,你在笑什么啊?”

    沈忘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抬头望着眦着一口白牙,笑得甚是豪爽的程彻:“你还说我,你瞧瞧你自己,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道:“哎呀,这不?是过节嘛,我心?里?开心?,不?行啊!”

    沈忘乐了,学着程彻的语气道:“我也?心?里?开心?。”

    霍子谦身形肥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已经是满头大汗。沈忘见此,便将扇子递给他,霍子谦着急忙慌地拼命扇了扇,喘着粗气向路边一指:“诸位,我们去买个河灯吧!”

    果然,路边的摊位上星火璀璨,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泻人间,制作精美的花朵形状的河灯次第绽放,花蕊处插着一根小?小?的蜡烛。

    “哇!好多啊!老板,有没有栀子花的河灯啊?”易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在各处摊位上梭巡。

    “不?好意?思啊,姑娘,咱们济南府盛产荷花,所以?这河灯啊都是荷花灯。”

    易微有些?遗憾地向柳七望了一眼:“可是柳姐姐最喜欢栀子花啊,正好和?今日的银簪相?……”

    “不?必。”柳七的语速难得急迫了些?,还没等易微说完就连忙追上了一句:“别的花……也?很好。”

    沈忘侧头瞧她,少?女的脸颊被莹亮的烛光照得微微泛红,眼睫低垂,看不?清表情。

    “那我们就一个颜色挑一个,老板,来五个河灯。”沈忘道。

    “好咧!”

    程彻拿着河灯,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无忧,我能不?放吗?这都是女孩子家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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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意?儿,我……”

    话还没说完,易微的眼刀就飞了过来:“你不?放就让给我,放一个河灯能许一个愿望,我一个还嫌不?够呢!”

    程彻一听,登时?乐了,他转身把沈忘的河灯抢了过来,作势还想抢霍子谦的,可一想到?这“活佛”旧疾未愈,有家未归,着实可怜,定是需要许愿翻身才是,便又?把手缩了回来:“微儿,这样你就可以?许三个愿望了!”他把手里?的河灯一股脑推给易微,笑得满足。

    沈忘叹了口气,又?从老板的摊位上买了一个碧色的河灯,和?众人一道走到?河堤边。此时?的河岸边人头攒动,人流如织,五人才走了几步便被人群冲散了。易微和?程彻步子大,早不?知道钻到?哪儿去放灯了,霍子谦走得慢,被落在最后?,只能看见人流中高擎着河灯的肥白的手。

    柳七走在沈忘前面,她在人群之中有些?烦乱,便想快些?穿过汹涌的人潮,到?河堤边的僻静处,可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柳七的脚步不?由得一滞。

    那双手在这般暑气蒸郁的天气里?依旧泛着丝丝的凉意?,那温度,指尖的颤抖,甚至那因?为使用药碾而留下的薄薄的茧,她都如此熟悉。那是在冲天的火光中紧紧护住她的手,那是沈忘的手。柳七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沈忘在人群中站得笔直,萧萧谡谡,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疏懒的落拓的笑:“停云,我们可不?能走散了。”

    见柳七依言和?他并肩而行,沈忘便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手,他感受到?少?女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便也?不?忍心?让她尴尬。二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被擦肩而过的路人碰撞推挤,两人之间的距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沈忘则很小?心?地保持着二人微妙的平衡。

    不?知行了多久,他们总算来到?了河堤旁,柳七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少?女吐气的瞬间,额前的碎发也?被吹得扬了起来,像一朵在风中悠然绽放的瓜叶菊。沈忘不?禁莞尔,轻声道:“趁着人潮还没有把我们挤下河,先?许个愿吧!”

    柳七闻言,点了点头,将已经点燃的河灯放入了河水之中,沈忘也?随即松了手,两盏河灯挤挤挨挨,顺水而行,肩并肩漂出去很远。沈忘一直含笑望着,只等得光点几乎看不?见了,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许愿。

    落在远处的目光被及时?拉了回来,堪堪凝驻在身旁双手合十,虔诚许愿的少?女身上。波光粼粼的河面将漫天的星子藏在她下垂的眼睫里?,很难讲此刻的她究竟是凡间的女子还是不?容于尘世的精灵。

    柳七的睫毛轻颤,缓缓张开了眼睛。

    “停云,你许的是什么愿望?”沈忘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他怀揣着某种隐隐的期待,渴盼从少?女的口中听到?自己祈望的答案。

    柳七注视着被河灯映照得明晃晃的河水,眼神异常坚定:“我的愿望自小?时?就没有变过”,她抬起头,目光没有任何的闪躲与羞赧,坦荡如明月照大江,“而此时?,你正在与我一起实现它。”

    沈忘心?里?一颤,他岂能不?知柳七心?中所求,也?许这种家国天下的执着梦想被一个女子,在七夕佳节倔强的托付在悠然漂远的河灯上,就许多人而言,是一件相?当煞风景的事情。但沈忘却不?这么认为,他倾慕的不?正是这般“煞风景”“不?解风情”的柳七吗?

    沈忘嘴唇翕动,心?中潜藏多时?的情感即将脱口而出,而恰恰就在此时?,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柳七眼睛亮了亮,猛地站起身像河岸边走去。

    沈忘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无奈也?只得跟着柳七不?知所谓地往河岸走。只见柳七从河岸边生长得极为茂盛的灌木上揪了两把,将满满一手的红果儿捧给沈忘看:“沈兄,你瞧,覆盆子。”

    沈忘心?中暗道:我沈无忧此生都绝不?再吃覆盆子。可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等待柳七的解释,可柳七接下来的解释,让沈忘彻彻底底咬痛了自己的舌尖。

    “覆盆子补肾益气、养肝明目,于霍兄而言实乃是食补的佳品,这河边既是有,咱们便采上几捧带回去,沈兄你说如何?”

    沈忘暗自苦笑,我又?能说什么呢?

    然而,老天似乎偏生要把玩笑跟沈探花开到?底,就在这个当口,被人流冲散的霍子谦倒是“老马识途”,找到?了二人。

    “沈兄,柳姑娘!你们可是把我好找!”霍子谦笑着打量二人,发现二人的河灯已经不?见了,便道:“既是放了河灯,怎地还在这河堤边站着啊,这里?人多,若是一不?小?心?被挤下去,可就……”

    不?知为何,一向温和?的沈忘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打断了霍子谦的絮絮叨叨,道:“柳姑娘正在为你采覆盆子,说是食疗佳品呢!”

    霍子谦却是没听出沈忘言语中的酸味儿,反而惊喜地向柳七手中看去,感激道:“柳姑娘,这些?日子来你为我的病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值此佳节,你还要为我的病情挂心?,我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且说着,沈忘已经看见豆大的泪珠在霍子谦的细长的眼睛里?滚动了,心?里?的那青胡桃般的酸涩便被这真挚的泪水洗刷了个干净,劝慰道:“哀哭伤身,你有这力气,便帮着柳……我们一起采点儿覆盆子吧。”

    饶是深知霍子谦心?思纯良,沈忘也?不?愿将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与柳七独处的时?间拱手让人,心?里?虽是有些?别扭,看那红艳艳的覆盆子也?甚是扎眼,沈忘还是陪着柳七和?霍子谦采了满满一兜的覆盆子。

    采到?最后?,沈忘也?释怀了,他倾慕的本就是柳七这种奇女子,又?怎能奢求情路一帆风顺呢?无非就是几颗覆盆子罢了,将来时?日还长着呢!心?里?这般想着,沈忘学着易微的样子,将覆盆子高高抛起,张口接住。霍子谦在一旁拍着巴掌喝彩,也?径自丢出一颗,有样学样的张嘴去接,覆盆子却好巧不?巧地掉在喉咙眼儿里?,呛得霍子谦终究是把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淌了个干净。

    然而,沈忘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柳七借覆盆子之故起身离去之时?,少?女苍白的面颊浮起两抹红霞,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神色复杂的长叹一口气。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千古明月照亮的又?岂止是这几对互相?猜度试探的有情人,更有那阴暗处的污秽,龌龊处的血腥。

    舜井烛影(一)

    城南对山, 山上?有舜祠,山下有大穴,谓之舜井。——《水经注》

    有明以来, 济南府独领风骚, 贵为山东六府之首,治历城,领四州,辖二十六县,更掌管山东盐务, 税收颇丰。而诸县城又以历城县为繁华秀丽之最,其县府衙云集,更有德王府坐镇,南傍历山(一说为今千佛山), 北靠大明湖, 西临大明寺, 文人墨客汇集于此, 商行店铺鳞次栉比。因此, 这历城县衙曾经也是不少新任低阶官员争相奔赴之所, 直到……

    忙活了?一整个白日?, 暮色四合之时沈忘方才得闲, 喘了?口?气。这一整天?,各个府衙转悠了?一圈, 各级官吏见了?个遍,登得是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再加上?自家县衙的皂、壮、快三班人手,这一天下来见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是过百, 饶是过目不忘的沈无?忧此时也是叫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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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迭,恨不得找个杳无?人烟之处躲上个把时辰。

    可惜,他前脚刚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后脚又被兴致盎然的易微拉着扯着登汇波楼。累得精疲力竭的沈忘本想推辞,但?见柳七也在队伍之列,便强打精神陪着众人登楼而上。沈忘此时有了?官身,出行早已不复往日的便利,虽然沈忘极言要低调出行,但?汪师爷也只?肯免了?府衙跟随的常役,自己说什么也要随从侍奉。

    这汪师爷全名叫汪百仪,乃是服侍过三任县令的幕友,更是将本该两位师爷均分的“刑名”“钱谷”两项一肩担当,可见在历城县衙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汪百仪是绍兴人,削肩细腰,双足短而双臂长,脖颈颀长,细皮嫩肉,尤其是那一双拨弄算盘的手,骨节修长,白腻温润,比之女子的柔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县衙中的老人,初来乍到的沈忘自是不好意思?弗了?他的面?子,便允了?他随行。汪师爷喜不自胜,摇晃着自己几乎垂到双膝的胳臂,大摇大摆地?跟在沈忘身后走出了?县衙,倒把易微、柳七、程彻和霍子谦四人挤到了?后面?,引得后面?的易微和程彻腹诽不断,汪师爷背上?也兀自挨了?不少眼刀。

    汇波楼,乃是济南府北城墙上?的观景高楼,众人立于汇报楼的楼顶,举目四望,大明湖的景致尽收眼底。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水波隽着橘红色的西沉,光影交错,如?裂金碎银一般,乃是济南盛景之一:汇波晚照。

    观此美景,众人皆心旷神怡,沈忘更是觉得一日?疲乏尽消,若不是有位不太熟悉的汪师爷在侧,应该会更自在些。

    “无?忧,明日?咱们再去看看那五方龙王庙吧!上?次来的时候咱们……”程彻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可还不待他说完,汪师爷便轻咳了?一声,打断道:“程公子,咱家老爷毕竟也是有官衣的人,这表字可就不好直呼了?,您应喊老爷为:沈县令。当然,喊一声县令大人也是无?妨的。”

    程彻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搭理那汪师爷,他本就出身绿林,和沈忘相交纯粹是脾气相投,有过命的交情,此时让平日?里兄弟相称的二人喊什么“大人”“小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跟了?沈忘这么久,程彻的性子也比之最初收敛了?许多?,他知道这汪师爷是县衙里的老人,盘踞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人精,是以他虽是生气,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可易微却没有这般好脾气,张口?就道:“哎哟,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县衙不大,规矩可是不小呢!大狐狸,你倒是说说,你手里这盘棋,是你下呢,还是别人替你下呢?”

    沈忘笑着接住易微递过来的眼神,转而柔声对汪师爷道:“汪师爷,您说呢?”

    汪师爷心头猛地?一跳,鲁地?女子多?柔孝恭顺,操持家务一把好手的她们在言语上?往往寡淡谦和,他活了?这般年纪,何曾遇到过易微这等大胆包天?,一脚能把天?踢个窟窿的刺儿头,再加上?身为衣食父母的沈忘言辞间也对她颇为维护,他浸淫衙门口?多?年,最是能察言观色,赶紧收了?势,连声道:“大人可是折煞小人了?,这历城县自然是老爷说得算。”

    柳七最是看不惯这种官场阿谀逢迎,她本离着汪师爷不过半臂的距离,这番见师爷点头哈腰的丑态当下便跨开一步,远远躲了?开去,只?是这一步迈得有些大,倒是一下子撞到了?沈忘身上?。

    沈忘脸上?的笑骤然僵了?一下,白净如?玉的面?庞瞬间浮上?两团红霞。这汇波楼的顶楼虽有栏杆围绕,可栏杆并不高,堪堪到达寻常成年人的腰际,柳七这一撞过来,沈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拦挡,生怕柳七一不小心摔下楼去,可就这一拦一挡,倒是把柳七彻底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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