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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0-80(第2页/共2页)


    不过多久,应亦骛合上双眼。

    到雨声渐歇,已是三更时分,应亦骛仍在好梦中,神色是这些时日都未有过的舒缓。

    垂到榻边的手被牵起,而后再被握住。晋。江轻声说:“我要走了。”

    ——

    在刑部还未给出结果前,一道平地惊雷却骤然炸下。

    弘乐王反了。

    大陈的皇室,每一位生来仿佛都流动着不安的血脉,弘乐王其实对至高之位觊觎已久,只是从前寿德长公主与太子相争,他无从下手,后来到李谨槐继承皇位,又有一群先帝托付的忠臣相护,难度太大,欲念好似也在时光的消磨中渐渐被风蚀减弱。

    直到独,又开始重复他在这些日子里喊了无数声的“哥哥”。

    直到晋。江将他带到一处勉强算作干燥的废弃土地庙中,又将火生起来,李谨槐抬了抬眼皮,倏然清醒。

    他先前染了风寒,久久不退,晋。江虽然找了许多草药喂他叫他好受些,但他嗓音还是发哑:“我们现下在哪儿?”

    晋。江将他扶起,答:“回陛下,应当是被水流带到了洪州。”

    洪州正在弘乐王造反的地界里,早已为他所掌控,自己这算得上是羊入虎口,还是主动送上门的,李谨槐不由得笑笑:“什么所受天命,朕看分明是天命弄人。”

    晋。江则道:“现陛下已醒,臣定会护送陛下回营。”

    当时洪水来得太过突然,一时将身边的护卫都打得散去,李谨槐都以为自己要身殒其中,不想又被这人拼死救下一回,只记得洪流滔天,如数万猛兽,自己被裹挟带走,最终被一只手牢牢抓住,怎样都没有放开。饶是君主也有所动容:“你为朕这样奋不顾身……”

    “臣说过定会护陛下周全。”晋。江答。谨槐如愿以偿,晋。江自然跟随护卫,应亦骛知道这消息时,大军已经浩浩荡荡离了豳都。

    他风寒似乎已经痊愈,并未停留太久,独自回了应府中,不过几日就回了礼部上差,不想还是因着平光县主的婚事,寿灵长公主又连连向礼部提着要许多要求,声称待陛下凯旋后便办婚宴。

    应亦骛因此与同僚看过几处场地,不晓得是不是上头办事的错漏,他竟拿到了一把昔日寿德长公主府的后门钥匙。恰好同僚临时有事先离开,趁未归还前,他便独自一人去了那处。

    昔日豪奢无比的长公主府如今已经闲置,甚至有蜘蛛在其中结网,尘埃满地,光照下被踩踏起飞扬,一片灿烂微雾。应亦骛不过往里走了几步,便禁不住咳嗽。

    然而他还是走向其中,缓缓靠近那所巨大的寰宇房。

    其实过往种种记忆似乎都已模糊,他快忘了自梁盼烛与乔煊柳在书院时也是这般想法,可现在那两人身在朝堂,而他也不得安宁,经历过后方才知短短几字中的不易。现下倒难为褚语海入仕后还能说出这番话,不免叫应亦骛高看他两分,沉吟良久,答:“你所言的确,泽雉于其中,神虽王,不善也。”

    他二人谈及老庄,心境也入其间,自然悠闲继续漫步,可却不见须臾后,程萧疏静静自花树后走出。

    神虽王,不善也?程萧疏看着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忽然连嗤笑都难以做到。既然与他在一处那样不快,那日在靶场为何还要那样表现?既然在他身边有如身在樊笼,那又为何要露出依依不舍之态,令人转侧难眠?

    神虽王,不善也……他应亦骛不愧为文人,当真懂得如何杀人诛心。

    程萧疏转身走上多宝楼,不再停都听得清清楚楚,倒真的听到有人絮叨。

    “又是他……你看,我赌赢了吧,他今年又来了。”

    “不是说他脑子摔坏了么,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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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了,竟然还心心念念要拿魁首。”

    “谁知道?我看他无论摔没摔坏脑子都是不着四六的模样,去年还当众赠果给他前任夫人呢,当时弄得那样死去活来,还不是说和离就和离?可见鱼娘子诗文不欺我等,世间多是薄情郎。”

    ……

    程萧晋。江在乔世伯面前作出一首好诗,乔世伯流露出赞赏和肯定时——他醍醐灌顶。

    原来那是父亲对于儿子行为与自己一致时的肯定与认同。

    晋。江沉沉盯了他一晌,将他从怀中放下,又拿出蛇形暖玉还给他:“我会出面,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事关于他。记得围场,你还欠我一件事。”

    ——

    应亦骛几乎已经麻木,良久后他伸手尝试擦去自己脸上的血迹,却抹开一手更深重的血迹,越擦越脏,怎样都无法弄干净。

    正当他重复疯魔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时,一双布满伤疤粗糙无比却干净的手递到他面前,应亦骛抬眼仓皇地看去,晋。江神色如常,双眸漆黑,他觉得自己仰头在看着一片繁星点点的夜空。

    “是你……”应亦骛疑惑:“怎么是你?”

    “我来解决。”晋。江将手向前递了递:“无事的。”

    不知自己为何会信任他,也不知他从何给予自己这样的力量,应亦骛看着他的眼睛,竟然真将手轻轻放了上去。

    晋。江轻松将他拉起,应亦骛双腿发麻,也被他扶稳。原本他还要问话,晋。江却抬起手朝他后颈一击,由此他只记得自己倒入了一个怀抱中,便再没意识。

    他在混沌的雅间内。不过多久后,二人败兴而归,称那人大概是跑掉了,只得打道回府。

    深夜,应长天背完近来所学后并未入睡,而是将那块象牙牌放在手中摩挲许久,第二日放学过后,他并未再同晋。江玩,而是去了春宁侯府。

    元凭陵本在院中舞剑,见了他当即收鞘,问:“长天,怎么了?”

    他年纪虽小,但作为春宁侯的嫡孙,样样却都被要求拔尖儿,时时都不懈怠,故而剑也舞得很漂亮,应长天答:“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舞剑。”

    “你若想学,我叫人教你。你悟性高,定能很快学会。”元凭陵当真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起来,应长天不由低头微笑,直到他说完才微微颔首,问他:“我先前似乎听二姑姑和我父亲提过,其实我还有一位四姑姑?”

    他提到程家人,元凭陵的面色显然变了一变,拉他进屋中对坐,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那日的谈话内容,父亲虽然说不会同外人讲,但最终应当会告诉二姑姑,只是不晓得元凭陵知不知道。应长天故作懵懂,“先前似乎隐约听华姨说‘四小姐’怎样的话,有些记不清了,凭陵哥哥,也许是我记错了?”

    他真心求问的模样,元凭陵一时也难以再欺瞒,便模棱两可地答了:“确实有位四姑姑,但流放后便不知所踪……或许还在人世,至于华姨说的什么,我也不是很明白。”

    此话一出,应长天心中已有了大概猜测。

    他懵懵懂懂地颔首:“原来如此。”

    ——

    李谨槐昏迷

    “哎。”李谨槐不由捂住脸,脑中又闪过那日忽然被大虫袭击时的场景,这人实在很是可靠,又独独听命于他,难道是太子哥哥也发觉他这个半吊子皇帝做抽出袖子,闭目说:“待应大人上药后,我亲自去为你解释。”

    他被安置在雅间之内,晋。江差人去请的医师很快也到来,为他擦上烫伤药匆匆离开后,晋。江只叫他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待安置好唐听白等一干事后,他方才到了礼部众人聚乐之处,还未走近便听得里头有人不满道:“这应亦骛怎么去了这么久?叫他去催一道酒也不成?”

    晋。江骤然将门推开,道:“不知大人要喝什么酒?在下去帮大人取。”

    那人本来还要再言语,直至抬眼看见晋。江的脸,一时雅间内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

    晋。江原本不打算再去看他,只是想他或许会因上峰的回应忧心忡忡,方才重新回到雅间内,却听到声无奈又气恼的哼声,再猝不及防看去,却见应亦骛褪去半边中衣,一手撑在床榻上,正艰难地侧身往后腰涂抹膏药。

    四目相对间,不知谁先收回目光垂首,应亦骛连忙将中衣拢起,又因触到伤口一阵吃痛,不免出声,一时更为恼怒,赧然也占据上风,仓皇解释:“躺下后才发觉腰上也有伤,叫辛大人见笑了。”

    晋。江倒不扭捏,只转过身说:“我叫人来帮你上药。”

    “不用。”应亦骛忙道:“我自己已经擦好——”话未说完,便因情急下的动作牵动身体,衣料摩挲,疼得让人险些掉下眼泪。

    可今夜偏偏是极其糟糕的一夜,药膏也随之掉落在地,声音十分清晰,应亦骛得艰难又窝囊,所以才专程派下这样一个顶好的忠臣来相助于他么?

    太子哥哥果然还是心疼他,也不舍得放心离开。

    思及此处,自己贪玩混不吝二十来年都有太子哥哥相护,而后还便宜地捡了个皇帝的位置来坐,虽然不算自由但也天下独尊,几次遇险也都这样过来了,现下身边还有这等能臣,怎样都算是福大命大,还有什么是不能度过的呢?

    他又振作起来,不着痕迹地去了沮丧的神色,满是志气道:“待朕回去之后,定要把这个龌龊的恶贼皇叔活捉,再刮去三层皮带回去跪上个十天十夜,告慰父皇与先帝在天之灵!”

    豪言壮语已经放出,李谨槐结结实实嚼了一上午的草药,又吃完晋。江抓来的半只兔子和一整条鱼,总算攒足了劲,当晚便和他摸索到了洪州城郊的村庄内,一路想方设法离开。中途虽然有好几次险些被人发现抓到,但好在有晋。江在身边,都顺利逃脱,如此风餐露宿、狼狈至极地过了数日,终于靠近军营边缘。

    李谨槐想当即就回去,却被晋。江拦住。

    “陛下,您已失踪十余日,可臣在靠近军营时却未在周边查探到来寻您的人。”晋。江直白地同他说:“臣担心直接回到军中,会对您有所不利。”

    “他们敢!”李谨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气得不行,但仔细想想,也确实不该冒险:“这些个人中大概确实没什么铁直的忠臣,要说还是你靠谱些,且宗室中又无人,这些日子他们确实有可能见风使舵,投靠我那狗贼皇叔。”

    他只是好玩了些,又不算是个十足十的蠢货,踱步片刻后便有了决断:“那朕就直接回豳都,届时有羽林卫相护,也不怕他们要翻天,再差人送密信一一给那些朕亲封的将军,看看他们究竟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奸臣。”

    晋。江自是应下,只是还有所顾虑:“只是一路山长水远,恐有变故。”

    他说得全都对,但除了豳都里的谢相和舅父,李谨槐实在不知道该相信谁。思量好久后忽然问:“朕记得再不远就是邓州了?”

    晋。江颔首:“正是。”

    “邓州刺史唐听白,朕年少时倒和他有些交情。”他深吸一口气,不太想面对,忽然问晋。江:“先不想这些了,还有这么久才天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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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朕聊聊天吧?你在成奴籍前可有好友?”

    晋。江似乎想到了什么,最终答非所问:“臣有兄长。”

    他先前有个兄长,在抄家流放后没了,这事李谨槐似乎听闻过,禁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他可有后代子嗣?待朕回了豳都,也一并下旨为你兄长免去奴籍。”

    晋。江却似乎释怀,说:“后代?并无。都过去了,陛下不必为臣挂心。”

    “那也是要免的,以后你可是朕亲封的将军,”夜间太冷,李谨槐叹一口气,缩在火边再次同他感叹:“幼时除了先帝护着朕,还有两个极好的玩伴。他们是对龙凤胎,我们三人小时就一起去闯祸,我和那妹妹总是贼机灵跑得最快,哥哥又叛逆又强硬,所以最终都是他来挨板子。有回掏鸟蛋砸到了二己来找他?

    这事有些蹊跷,但还是找着人叫他更欣喜些,更来不及思量为何辛府能叫他畅通无阻地走进来,应亦骛只俯身将他抱起:“你怎么在这?”

    “叫父亲忧心了。”应长天将头埋在他肩上,先乖顺道歉,方才答:“前几日和凭陵哥哥一起学剑术时,总觉得不得要领,又不好再问师傅,便来向辛大人讨教。”

    “若不是一路差人去问,还真不知道你来了这。”应亦骛虽然不开心,却也因着他这样道歉心软,“那向辛大人道谢,咱们回府了。”

    应长天回头朝他笑笑:“今日多谢辛大人,再会。”

    晋。江并不看他,只对应亦骛道:“无妨。辛某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送了,再会。”

    应亦骛也颔首辞别,亲自抱着应长天离开。走出两步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回首朝他一笑,方才远去。

    ——

    晋。江做事倒快,第二日夜间,应长天睡下不久便听见自己的小窗被小石子敲击,下榻推窗一看,却见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少年站在他跟前,见他后便垂头向他行礼:“见过主人。”

    他要的分明是武功高强的死士……应长天皱眉:“你回去同他说,我要能干些的人,别拿小孩敷衍我。”

    可那少年屹然不动:“不知主人有何吩咐,奴自当全力以赴。”

    应长天本没有脾气,却也被晋。江激出了脾气,“我要做的,姑姑裙子上,她便找准借口不肯放人,非要那傻货跪着,正午日头毒的要命,朕偷偷去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嘿,结果他还同我说他娘新给他生了个小弟弟……”

    如今星离雨散,也大抵是人近来遭遇的变故过多,他说着说着,眼角不觉被泪水氤氲:“朕好想他们。”

    晋。江无知答:“陛下若思念,可随时召他们回豳都。”

    李谨槐愣怔一瞬,而后好笑地摇摇头,在心中暗骂自己两声窝囊,才归于清醒,“不会,若是他还活着,朕会毫不犹豫下令处死他。”

    程萧年意图谋反,该杀。唐听白是他的臣子,他去邓州后,无论如何都理应护送他回豳都,这是太子哥哥留给他的江山,谁想抢走都不可以。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晋。江不算意外,他将火添足,再侧头一看,才发觉李谨槐已然歪头靠在石上睡了过去。于是他自己便又外出检查了近边,方才回到火边闭眼歇下。

    第七十五章:

    本已经在前线失踪的陛下忽然被邓州刺史亲自送回豳都,而后君威如雷霆,竟迅速处置了数位被钦点一同南征的将领,及一众在皇帝失踪时有所异动的臣子。

    此后李谨槐力排众议,任晋。江为怀化将军,令其赴江州主导作战,半个月后,弘乐王那方宛如失力一般,大改先前锐不可当之势,很快便节节败退下,一路向江南退去,终在八月下旬全军覆没,随军被押送回豳都。

    而晋。江则在庆功宴上主动请辞去怀化将军一职,提出要继续贴身护卫陛下。李谨槐好不感动,一面允了他,一面转头就又给人封了左羽林大将军,此等荣光一时羡煞豳都千万男儿,也因晋。江至此仍旧独身,也引来不少想与他议亲的勋贵,算得上是被踏破门槛。

    这等贵人红人应亦骛自然再见不到,他也在大病过后逐渐静下来,只觉之前所作所为的确荒谬,虽然羞愧,可因不曾见面却也不觉得不自在,专心在礼部办自己的事,等年末考评想法子调了职也好再拼命钻营一番。

    他并不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人,应亦罗争气,钱财不用他忧心,只是往后仕途实在艰难,怎样都还想为应长天往后的路拼凑出点东西来,哪怕只是块石头也胜过没有。

    不过这样的庆幸到底短暂,豳都虽大却也不过一个城,非要遇见也在所难免,夜间和同僚放了差一并去赴应酬时,便又见着了晋。江。他虽已官至三品,依旧穿得朴素平梦中,也从高处坠下,像断翅的飞鸟,感受着风声呜咽的送别“小姨带你出去散散心?”

    应长天见主管事还在等着她,便问:“小姨要去哪儿?”

    “去和胡人谈生意。”应亦罗说到这里也皱起眉头:“好啦,你到底去不去?”

    应长天见人等着着急,方才颔首,在车门上他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应亦罗前些年扩张的一批铺子一直在与胡人合作,利润很可观,可今年不晓得因着什么,胡人那边突然换了个管事,竟然要终止这边的生意,送了几次礼过去也不收,更不愿见人,弄得应亦罗恼火非常,这次好不容易花重金打听到人的踪迹,决定去和这人会上一会。

    到了茶坊,应亦罗和管事去寻人,将应长天留在雅间内吃点心,他却不算规矩,缓缓跟了出去。

    只是未走两步,却好似被一个人有意撞了下,应长天退开一步,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打扮的女人冲他一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再用余地,仿佛想上前走一步,又似乎要退后一般,但无论如何,内心大抵都和他表现得一般无措,又窘又慌,最终晋。江先将唐听白扶起,方才问应亦骛:“应大人走错了?”

    此言一出,应亦骛终于忙不迭地退后半步,可大抵他运气就是这样差,恰好撞到身后端着热汤小心翼翼只顾眼前行走的侍女,这样一撞将平衡顿时打破,热汤立刻泼洒而出。

    侍女连连后退,倒并未被波及到,可应亦骛便惨了,热汤洒得他一身都是,滚烫的汤水尚且洒到地上都尚且冒着热气,他疼得叫出声来,又连忙伸手捂住臂膀,不由将自己缩紧。

    唐听白才刚被扶着站起,还未从这混乱的场景中反应过来,便冷不防地又被扔回了座上,他因醉酒半靠着案桌,醉眼蒙眬地看着晋。江冲上前关心着那人。

    侍女已是傻住了,也知这人应当是达官贵人,连忙跪在地上叩首求饶,应亦骛想叫她不必如此,可是被疼痛灼得发抖,半句话也说不出。好在晋。江拿了放在角落中的花瓶,将其中水齐齐浇在他臂膀上,他刚刚有所缓解,人已经被半扛半抱地带走。

    不知被带到哪处,冷水不断地冲在他身上,直到他冷得有些发颤后,晋。江方才停下动作,应亦骛完全不敢再触碰被烫伤的地方,只低下头看着自己狼狈如落汤鸡的模样。

    眼下再去顾及先前的别扭心理却不可能了,他本想笑笑再道声谢缓解这样怪异的场景,可怎样也笑不出来,强忍着没有掉些眼泪已经是他的极限。最终只吐出几个苍白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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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来:“多谢辛大人。”

    “我送应大人去上药。”晋。江道。

    可袖子立刻被拉住了,应亦骛连忙摇头:“我今日是来应酬,换身衣袍再去就好,上峰都还等着我……辛大人不必理会。”

    他浑身已经湿透,因烫伤疼痛太过,其实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只是还未流出,一片晶莹,眼下又抬眼望着人,小心翼翼用商量的口吻同他说……何处不可怜。

    晋。江捂住半张脸,心中已起了不若直接一头撞在梁上离世的心思。但药膏又被重新拾起,沾惹尘埃的那块被擦净,递到他面前。

    左肩被不轻不重地摁住,应亦骛迟钝地接过药膏,中衣被撩起一段,隐约露出一截纤细泛红的腰身,因烫伤灼痛的皮肤露在空气中,终于有丝丝清凉袭来。

    晋。江取了药膏,拿玉片均匀地抹在他伤口上,应亦骛疼得发抖,只想躲开,按在他肩上的手掌却加重些力道,让他不得动弹。

    自掌心传来的暖意笼罩住整个肩头,他咬着下唇忍住疼,一时又不知所措起来,只得去看晋。江。他微微垂着头,神色认真,看着虽然强势,但另外一只手的动作大概也算柔和,再忍一忍,也许伤口不算疼。

    他虽不是程萧疏,可程萧疏若是还在,会不会也这样做?

    ……自己又再多想了,眼前这人分明和程萧疏没有半点相似。

    “好了。”晋。江收回手,将药膏合上,大抵他细心,也能顾及到应亦骛此时不方便抬手,又将他原本半拢着的中衣宽松地系好,方才站起:“礼部那处我已解释,应大人今夜暂时在此歇息吧。”

    其实应亦骛莫名并不想他离开,却也不知道该从何挽留,最后只能拉出一个蹩脚又实切的借口,轻轻扯出晋。江的衣袖:“我疼得睡不着……”

    晋。江侧头看向被他抓住的袖袍,毫不犹豫地将手抽出:“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若应大人实在无聊,我便唤些人来陪伴。”

    这样的冷淡跟冷水一样泼下,瞬间叫人清醒。

    回想自己又做出了这样荒谬难言的事,羞耻心不住翻跳,应亦骛连忙松手,“不过是想同辛大人夜谈几句而已,既然辛大人有事要忙,便不叨饶了,也无需兴师动众。”

    “……”晋。江沉默半晌,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

    再回到先前的雅间内,唐听白已从醉酒中清醒,盘坐于地,抬手百无聊赖地敲着酒盏。见到晋。江,他淡淡笑:“小五回来了?”

    久违地撕下脸上顶着的一张面皮,程萧疏在他面前坐下。

    唐听白端详着眼前的人,他不常在豳都,所以次次见小五都觉对方模样大变。从在程萧年怀中打量一切的婴孩,到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小孩,再到身边常带着鸟的纨绔,岭南见面时闷闷不乐的少年,来邓州与他长谈的意气风发。

    而现下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如弯刀般锋利夺目的男子,平素将自己掩饰在最为朴素寻常的刀鞘之下,他再也不着华贵锦袍,穿着朴素,双目漆黑沉抑,倔强而执着,曾经一身骄矜傲慢的贵气也被苦难百炼成坚忍不摧,认定着步步往上攀爬,似乎没有什么再能阻挠他。

    姐姐、姐夫……还有黑鬼,我们的弟弟长大了。

    唐听白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低头又要斟酒,又想起到底还未说什么正事,自觉收了手:“你何时回的豳都?三年前我真以为你们都陨在北地了。”

    “去年。”程萧疏答:“只有我一人侥幸活下来,母亲的死士内部也出了些问题,他们重新整顿聚集后,便立刻来寻了我。”

    他自然已然独自咽下所有苦楚,才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唐听白却一句也不敢再多问,忙说别的:“这些年我一直在邓州,也推去了升职,所以地宫里的东西始终存着,无人发觉,我去年也去看过,都可以使用,你若需要,随时来取。”

    李清妙凭借早年掌管安西都护府,积累丰厚,那时她刚刚生下程萧疏,野心尚且滔天,也为免人怀疑,便在不起眼的邓州中修建了巨大的地宫用来铸造存放武器,以备来日兵变所需。程萧疏早先去邓州也是代她查检,只可惜这些兵器还未见天日,他父母便死在宫中。

    “多谢白哥。”

    “你同我客气什么。”唐听白捂住半张脸:“不过总是为故人心有不甘而已。对了,你要做事,有几成把握?”

    程萧疏反问他:“白哥可知荆瑞渊此人?”

    “我知他是个胡儿,似乎一直在黔州?其余便不清楚。”唐听白问:“你同他有什么干系?”

    “他现在为我做事,母亲和三哥先前在南部的旧部大多也愿追随我,年末我会下令让荆瑞渊造反,然后请命领兵讨伐。”因已说出地宫一事,且程唐两家纠葛太深,注定在一艘船上,故而他并未对唐听白有太多隐瞒:“只是我从军不长,恐难将朝中军队尽数控制,现下只缺银钱招兵。”

    唐听白皱眉凝思:“若是你要起事,邓州及周边几座下州自然也归你所用,但眼下所有之地到底都不算富庶……下策便是大行盗匪之事,但这事不能打着你的名号去做,再下策就是找各世家,可难免为一时之急有养狼之患,这更不牢靠。”

    程萧疏摇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早先母亲在我提议下已与叶必族立下盟约,她准备大量钱财与派出一众谋士同公主回西域为她争取女王之位,日后女王再予以回报。”

    唐听白顿时了然,“叶必族虽然富庶,但国人并不算多,又位处西域,无需大力防范,确实是个更好的法子。可派人前去叶必族面见女王许以利益,只是不知她会否心动,顺势践诺。”

    程萧疏虽然认可,但并无十足把握:“实在不成,那也只能去做劫匪了。”

    二人对坐叙话许久,直至五更时分,最后晋。江又托唐听白明日替他去看望程萧昕,唐听白本就有意去看她,自然应下,方才去歇息。

    晋。江出了雅间回到廊上,夜色依旧一片漆黑,茶坊中点烛人都已歇下,灯火零星。良久后,他终于还是进了应亦骛歇息的那间。

    那人同自己说着“疼得睡不着”,可眼下已经褪去中衣好好地趴在榻上安稳地入眠,白皙手臂和腰侧上的烫伤分外明显,痛楚被直白地展现。所以他也拧着眉,仿佛会落下眼泪。

    “程萧疏……”

    他又在梦里唤了,和在辛府昏迷时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又遭遇了些什么,才会深陷在故人未离去的环境中无法自拔,其实他早该抽身而去。

    晋。江要直接离开,却听得身后追魂索命般的兀自呢喃:“其实我画了你……真的画了……”

    晋。江顿在原地,凝滞片刻,脑中忽然闪回无数情形,仿佛在这一瞬,他回到了白鹤观中,回到了那个夜会草绽开的旖旎夜中,还在斤斤计较地质问应亦骛为何不画他。

    原来画了吗?

    可是他闭上眼,却已无比释怀地轻声说:“其实你只会画他,就很好。”

    他宁愿应亦骛从来不想画他。

    第七十六章:

    唐听白护送皇帝回豳都后便一直在此逗留,等着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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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定后的赏赐,先前也来看过程萧昕一次,这回来看,却是被阻在了外头,元府的下人说夫人正看诊。

    他上次来时程萧昕也正看诊,怎么这次就不能见面了?唐听白留着心眼多问了句:“还是先前那家诊坊吗?或是御医。”御医诊病的话,暂不见他便情有可原。

    下人看来也不清楚,只答:“并非御医。”

    “那我等着就是。”唐听白并不在意,见那下人欲言又止,“唐大人,兴许还要再等一阵。”

    “无妨。”唐听白反而更觉蹊跷,面上却不显,又问:“你家小公子呢?今日也在学堂?”

    下人依旧守口如瓶:“小人不知。”

    春宁侯府的下人和元大人一样无趣,唐听白也不再问话,做出静静等待的模样,再趁着下人松一口气时突然起身闯了进去。

    下人连忙跟上试图阻拦他,光去看应亦罗和管事,却已不见身影。应长天沉默一晌,只反问:“你认识我。”

    女子笑笑,伸手递给他一块象牙牌:“谁知道呢?送你个小礼物吧,作为我撞到你的赔偿。”

    应长天没有犹疑,很快接过:“谢谢。”

    女子收回目光,很快离开,应长天因为跟丢了应亦罗,也很快回到实,坐在酒肆临街的栏杆旁同个儒雅的男子说些什么。

    那男子似乎饮得有些微醺,竟突然握起晋。江的手掌动情地同他说起什么来,应亦骛不觉看得入神,直到同僚唤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二人匆匆赶去应酬。

    ——

    晋。江拍拍唐听白的手背,劝慰道:“白哥,你喝醉了。”

    唐听白脱力地抽出手,又想拍拍他的头,可惜拍不到,只能自己摇头:“诶?有吗?也许是今天太高兴了些。”

    晋。江收。”

    ——

    自弘乐王被押送回豳都处以死刑后,李谨槐很是奋发图强了一番,在诸文臣的监督下亲自处理完不少政务,可时日一场便又生出懈怠,与皇后装模作样地在太后宫中用过膳后便要去狩猎。

    “陛下。”谢燮陵叫住他:“能否带我去围场?”

    李谨槐犹豫一瞬,他与谢燮陵自打成婚起便相敬如宾,他其实不喜欢这般优秀的人在身边,一是合不来,二是衬得自己越发像个废物草包。

    想来谢燮陵其实也不喜欢他,也许还经常在心里嫌弃,但这人聪明,从不表现出错,再加上谢相有用、太后也满意,故而如此过了这样将近八年也没什么问题,还算得上是私底下他第一次邀自己一同出游。

    这样想着,他很快应下:“自然可以。”转头又问身边的侍从:“辛将军呢?先前还守在朕身边不是?”

    他问起晋。江,侍从连忙答:“回陛下,羽林卫那先前有些事,辛将军见您在用膳,也不敢打扰,便叫奴婢稍后代为禀报。”

    “这些时候羽林卫能有什么事,再说他只要护卫朕便算将差办得极好了,怕不是大将军眼红才差使他?”李谨槐浑不在意地笑笑,挥手道:“去,把他叫回来,让他陪朕和皇后狩猎。”

    陛下嘴上一向如此,朝堂上常在陛下面前出入的文武诸臣大抵没人没被他信口调侃过,内侍讪讪笑应,忙不迭地下去请人了,又在心中腹诽这辛将军当真好命。

    晋。江听了口谕便往围场赶,到时李谨槐和谢燮陵已换上骑装各自跑了一圈。他又陪同二人狩猎一阵后,谢燮陵提出要先去休息,李谨槐却意犹未尽,只叫他先走。

    但他目的显然不止于此,在离去前忽然开口:“许久未曾狩猎,竟有些力不从心,劳烦辛将军为我执鞭。”

    李谨槐闻言却不乐意:“皇后荒谬。辛将军是朕的重臣,岂能为人坐马前卒?”

    可他辩论不过谢燮陵,对方不急不缓,掷地有声:“我是陛下的结发妻子,陛下的皇后。辛将军既为陛下臣子,便忠于陛下,为陛下办事,不过为我牵马而已,有何荒谬?”

    李谨槐不知他今日忽然发什么疯,先是要来围场又非要晋。江为他牵马,一时烦闷无比,辩论不过便打算吵架,可晋。江显然懂得怎样为君考量,行礼后便上前牵住了谢燮陵所在马匹的缰绳:“既然如此,臣先护送皇后回营。”

    这样也成,免得谢燮陵到时告状,谢相又会来对他说道。但李谨槐终究还是不喜,道:“那你记得来寻朕。”说罢便带着一众护卫驾马扬长而去,不想再同谢燮陵久待。

    待他远去后,晋。江亦牵住马匹往回走去,他本就有腿疾,上马或疾跑时还看不出,缓慢行走时便格外明显了,再加之他穿着又素朴,反而见人观之心酸,谢燮陵也实在无法再看,闭目屏退一众侍从,道:“停。”

    晋。江停下步伐,听见他问:“今日叫辛将军为本宫执鞭,心中可是不快?”

    晋。江恭敬行礼答:“臣诚惶诚恐,并未不快。”

    谢燮陵垂首盯了他很久,忽然道:“我认识一位和辛大人姓名全然相反的人。”

    晋。江实话实说:“陛下也曾这样说过。”

    “那本宫可否问问辛大人,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晋。江道:“我生时名姓授之父母,如今因陛下才恍若新生,请陛下赐名。”

    谢燮陵轻笑:“看来陛下并不讨厌你原本的名字。”

    他说罢便弯腰夺过缰绳,利落地离去。

    ——

    不久便到万寿节,李谨槐过去几年都在大臣的监督下朴素地度过,再无人为他点灯祈福,今年因有晋。江这个忠臣能将为他立下功劳,腰板也挺直不少,前三日起便下令要设宴邀诸臣为他贺寿。

    这日宴会还未开始前,他心不在焉地处理完政务后,便留在紫宸殿中查看诸臣送上的贺礼名单,原以为都是些稀松平常的玩意儿,要找有趣的东西实在艰难,不料很快便被记录的一行小字先吸引视线。

    “去把礼部太常博士的贺礼呈来。”李谨槐合上名单,出神一阵,内侍很快将卷轴呈上,打开一看,赫然一幅《常棣图》,右下角以古诗《常棣》为题,又附了两行小诗。

    李谨槐不住上前一步,手指抚过画上的棣棠花。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金黄灿灿、栩栩如生,重瓣烂漫明媚,春意跃然纸上,意趣十足。而再不住喃喃读出那行诗后,泪水却再禁不住直直落下。

    “他竟有所察觉……”李谨槐哑然失笑,骤然想起自己为考验晋。江时落水的那夜,也是那时,他与应亦骛叙话夜谈,言语中提及过先帝。

    如此三言两语,他便能窥出其中门道,李谨槐拭干泪水,又自言自语起来:“从前倒未发现,这应博士真是个妙人,难怪小五那时这么痴迷他,平光早先也闹着要非这人不可。”

    他一抬眼,见晋。江也在殿中当值,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幅图,于是便顺势问了:“你说,朕该给这人什么赏赐?”

    ——

    应亦骛品级太低,宴席上也只能站在外头贺寿,但其实他内心颇为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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