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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魇灵 ◇
石壁烛照, 灯火通明。
一行人在地底下走,这条散发着淡淡异香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走过百来级石阶, 足尖落在宽阔的平台上,才初初有踏实的感觉, 却见濯春尘一个转身,又领着几人继续向下, 又是百来级石阶。
不说这周遭景致单调乏味, 抬脚, 落地,再抬脚,再落地……重复不断地下楼,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不认识一般, 她们的腿脚渐渐变得不听使唤, 脑子也陷入一种时间仿佛停顿了的混沌中。
贺媞心心念念地想着蓍草汁, 反倒不受影响。
看着前方贺媞的身影, 余光却涌入一级接一级的石阶,眼前不由有些发晕, 李怀疏又一次沿阶而下时左右脚互绊了一记,眼见要结结实实地跌倒,红色发带飘过眼前, 易泠及时将她扶住。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身子歪歪晃晃,但反应很快地撑住了身旁石壁,于是只能顺着这股力道将李怀疏也带了过去。
濯春尘听见动静, 在近前停下, 举着雕刻了地狱莲纹样的灯盏朝她们一望, 淡蓝色幽光中却是先出现了贺媞,她披一件厚实的淡黄狐裘,一颗插满珠钗篦子的脑袋稍稍歪向右,人又闲适地抱着双臂,显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蓍草汁的消息似乎使她振奋了不少。
银白剑鞘直直磕过壁间,握剑的手背随之一阵锐痛,易泠微一抿唇,抬眸时望进了一双瞳色稍浅的眼中。她的另一只手揽在对方腰际,指尖下意识向内蜷了蜷,像是想要更紧地拥住这个人,却止于半途,不痛不痒地将衣料轻轻拢进掌心。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始料未及,易泠不遮不掩的眼神被递到眼前。
面具之下一双长睫细密的眼,旁的什么也瞧不见,脑海中却立时描摹出了另一副面容,李怀疏忽地有了一股将她面具掀起的冲动,但手一挨着便被握住了。
“李三娘这般举止,便不失礼了?”易泠一抹讥诮的笑意浮在沙哑的声线中,叫人听了自觉羞惭。
李怀疏一时忘了挣脱,怔怔看着她,又觉得她不是那个人了。
也对,怎么可能。
易泠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幼时相貌尚可,但不幸遭了一场火灾,面容尽毁,声音也哑了。拥有过再失去,还不如呱呱坠地时便长得丑,旁人怜悯我的遭遇,却叫我自卑得很,后来戴上这面具才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既是点头之交,又何必刨根究底?还是说……”易泠顿一顿,轻轻瞄她一眼,“你也有个妻子,也与我相似,也来到了这无尽墟?”
濯春尘掩唇笑出声,听她二人妻子来妻子去的,贺媞却似若有所思般背过了身。
发觉被人围观,李怀疏身上着火般从易泠怀中跳开,理了理衣服,又看了看她,多谢先碾过舌尖,但半日不到已说了太多次,略一顿,正正经经地道歉:“对不住,我并不知情,适才那样的举动不会再有。”
“无妨。”易泠貌似宽和。
李怀疏点一下头,犹有疑虑地深深看一眼她的狐狸面具,这才回过身。
接着前行,易泠走在李怀疏身后,目光点过她在灯下泛红的耳朵,面具遮住的一双薄唇弯了弯,又上下碰了碰,依稀是“好骗”二字。
“这鬼市竟没有其他来客么?”
李怀疏抬手摸了摸石壁,照常理来说,越到地下越潮,但她掌心触及之处却很干燥。
甬道乍现,自己也确实听见了人声熙攘,易泠心中怀揣着同样疑问。
濯春尘道:“以幻术置景并非难事,但就好比造茅草屋与平地起高楼,这其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能在能人异士齐聚的无尽墟中独占鳌头,这衡度司诸人岂是等闲之辈?在咱们走到地下,裂缝合上的刹那间,压阵的阵眼已完成了移位,是以客人走的通道各不相同,又怎会见到旁的来客呢?”濯春尘替易泠解惑道,“至于你说的吵嚷声,约莫是前一批客人刚好进了鬼市。”
她步下石阶,衣角拂过地面。
甬道中无风,一切灯烛却在同一时间无故熄灭,黑暗未按预想中到来,硕大的地狱莲在几人足下一朵接一朵盛放,真真是步步生莲,幽蓝色淡光如浪汹涌,将濯春尘两鬓间的白发映照得熠熠生辉。
她在那刺目的光中抬指向前:“到了——”
水墨画中,四道剪影已攀至俯瞰众生小的云霄处,来客的消息也由手下交到了衡度司副司长的手里。
同样的鼻烟壶云楼绘在水墨盘的绢面上,随着最后一点墨渍消失,客人的来历立时吞吐于薄薄玉片。
“左等右等,青鸾等的那只眼总算出现了。”副司长玄镜阅过玉片后,问那手下道,“司长大人呢?”
手下道:“昨日便只身去了孽海台。”
玄镜懒洋洋躺在榻上,眉心红钿画得似另一只眼,颇具神性,她敛眸道:“那青鸾必是晓得的,如此,不必管了,任那几人来去罢。”
“青鸾年幼时为人所救,以身上一片眼翎聊以馈赠,虽设了诸多咒禁加以限制,但这等神力凡人岂可消受,日子久了便飘飘然忘了规矩。”
手下迟疑道:“可人间太平似乎不是件坏事。”
玄镜遽然睁眼,那红钿瞬时杀气腾腾,悲悯众生的神性反过来亦是睥睨众生的倨傲,她抬腕一甩,从袖中卷出一道气劲,将手下狠狠掼在地上,使他吐血不止。
她冷声道:“天界凌驾六界之上,人间是兵连祸结,或是太平久安,即便最后殊途同归,天命仍归于同一人,但天道伦常,其中过程轮得到她一介凡人开天眼来干预么?”
手下捂胸跪地,胸前俱是血迹,咳着嗽,将头垂得低低的,再不敢言。
青鸾与玄镜俱是天界上仙,凡间诸事皆有籍在册,中原皇权更迭时却乱了套,五年兵祸没了,新登基的女帝也并未在阶前斩下侄儿首级。
这事查下来与青鸾有关,她被贬到无尽墟伴着冥气苦修,玄镜怜其寂寞无依,也跟着来。
因与冥君颇有些交情,两位上仙假以衡度司名义开市做生意,其实是在为冥府源源不断地输送银钱,顺便替那贪财的冥君揽一身骂名。
神仙不沾铜臭,她二仙不过偶尔出出力,譬如轻轻松松造了鬼斧神工的鬼市,多数时候是冥君派遣的亲信在管理事务。
“天眼在人间传承了这么多年,唯独传到她出了差错,我不信她未听祖训不知后果,明知却仍要以凡人之躯妄为,简直是蔑视天界!”
玄镜想到自己与青鸾被牵累得无法回到天界,气得胸脯频颤,全然失了神仙气度。
一入鬼市,濯春尘便说自己要先去登记,给了可以传音的符咒,叫三人四处逛逛,待会儿再汇合。
符咒入怀放好,易泠望一眼李怀疏离去方向——说来奇怪,她既决意去孽海台领受天罚,也晓得自己恐怕连一缕游魂都无法苟存,应是了无生意,对鬼市也无甚兴趣才对,但她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摊前驻留的时间亦不算短,还与那店家慢慢攀谈起来。
像是在精挑细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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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想她不会走远,想来也遇不到什么危险,易泠扶了扶面具,握剑西行。
即便没有濯春尘带路,这鬼市她也是要来的,无尽墟之行不全是为了李怀疏。
就像她初入城时照井所见。
水面微兴,杏花漫天,身着粉白衣裙的女子立于树下,背对着她,发髻高挽,露出一双雪白耳垂,易泠被黄泉水中幻象迷惑,张口唤这女子,再是高声也唤不得她回头,伸手去碰,那女子随即便被巍峨宫阙取代。
足以照心的黄泉井仿佛在告诉她,登临九重天,坐拥山川月,才是她真正执念所在。
“贵客?”店家的呼唤使易泠回了神。
她倏然将剑握紧,另一只手转了转玻璃瓶身,那里头盛放的墨绿液体在鬼市特有的鬼火灯笼中呈现出奇异的颜色,抬眸问道:“你方才说这洗髓液有何用处?”
这半爿铺面开在极偏僻处,外面以一家平平无奇的法器店加以掩饰,向杂役报了暗号之后才被悄然引入。
店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声音也干净好听,但在鬼市开店的俱是山精鬼怪,哪有正常人?兴许真身奇丑无比,才化作这般模样。
“贵客第一次来?”店家显得警惕。
两名高比梁柱的怪人立时向她张嘴露出獠牙,小舟似的大脚向前跨出一步,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易泠倒也不怵,淡淡瞥那两人一眼,走到店家身侧,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自觉落座,又沏一杯茶,茶盏置于唇边,轻吹了吹,优雅地啜了一口,真将自己当做了贵客。
那店家见她底气颇足,举止间又贵气得令人不敢侧目,暗自忍了忍,心头更涌出几分奇怪,咳嗽一声,道:“你既找得到地方,也对得上暗号,便不该是第一次来,竟不知洗髓液用处?”
“洗髓液名为洗髓,服下后可以疏通身上奇经八脉,没有武艺之人或是力大无穷或是身形矫健,假若身负武艺更是会蜕变得如铜皮铁骨般刀枪不入,披创流血是小事,缺胳膊少腿也能活,唯有斩断头颅才会断气。”
易泠呵呵一笑,眼中笑意清清淡淡,店家却被她看得脊背生寒,听她问道:“我说的对么?”
“大人是……”
店家态度大变,仔细端详过这戴面具的女子,又不知想到什么及时收住嘴,掩唇后松了手,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潦草写个崔字,见易泠点了头,才接着道:“此前一直是姓何的那位大人与我们交涉,却不想今日是另一位大人前来,适才唐突了。”
这精怪学人学得像,变脸快,文绉绉的不说,仪态也要捏足,语罢,还起身鞠了个躬。
易泠强忍住笑,既然这店家已将她当作崔庸的人,她正好将计就计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横竖自己戴着面具,声音也是假的,即便之后被识破,他又能向崔庸提供什么方便寻人的特征呢?
在鬼市中逛了一会儿,李怀疏已将濯春尘给她的骨券用得差不多了,乾坤袋太贵,她买不起,好在符咒店的店家将她买的几十张符纸都装在了一个包袱里,其他杂七杂八的也正好装进去。想想自己前世生在名门,从小衣食富足,几时为银钱发愁过,她不禁苦笑。
正欲以传音符询问大家去哪里汇合,身旁忽而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姑娘,老朽前次卖给你的毒药好用么?”
李怀疏侧头去看,是个背上生了一坨大肉球的老伯,他的摊子左右俱是富丽堂皇的店铺,衬得中间的小地摊很不起眼,难怪自己会略过。
眼下定睛再瞧,地上铺的油毡布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用来张伞的竹竿也缠绕着五彩布,悬着大大小小的铜铃,那铜铃似乎没有铃舌,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整个摊面,连带着盯着她咯咯笑的老伯,越看越觉得诡异。
说不定是认错人了,李怀疏抬脚要走,忽地想起什么,又倒了回去,在摊子前蹲下,问道:“什么毒药?”
那老伯双眼浑浊,覆着一层厚厚的眼翳,浑然像个瞎子,却笃定初次造访无尽墟的李怀疏便是前次光顾生意之人,手撑在蛇头拐杖上,偏着头,阴邪笑道:“姑娘忘性真大,竟不记得自己买了拢香……”
另一头,濯春尘离开前向贺媞指明了卖蓍草汁的店铺如何去,贺媞毫不犹豫,直奔向那儿。
濯春尘说蓍草虽然一年一生,但黄泉九大支流岸边都有,储存草汁的方法也很成熟了,卖蓍草汁的店铺就像人间的茶肆一般随处都有,贺媞去的是离自己最近那处,却不想店铺前人山人海,轮到她时都不晓得还有没有了。
她心急,仗着一张好面容不断跟前头的顾客调换位置,也有不愿换的,但一转头看她两眼噙泪,说不出的可怜,竟都心软了。
一来二去,约莫半盏茶功夫,便轮到了贺媞。
“要几杯?”店铺里人人统一着装,站在柜台边的是一年轻女子,抬头望一眼贺媞,又低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贺媞将自己没用过的骨券往柜台上一搁,水汪汪的眼睛放着光,道:“有多少要多少!”
年轻女子:“……”
似被她的豪横噎到,那女子无语了半天,从旁取来一支狼毫,咬着笔杆问道:“姓名?生卒年?生前是何方人士……”
贺媞逐一回答,女子将纸上记录交给另一人,另一人走向后头忙碌一阵,很快去而复返,却没端来蓍草汁,而是对眼前眼圈通红的妇人道:“你可是有位旧友叫郑毓?她曾为你寄存了一只魇灵,你的蓍草汁里要加上这味魇灵么?”
喉头似被郑毓二字堵住,贺媞说不出话,却听周围有人惊讶道:“魇灵?千金难易之物,看你岁数也不大,能与你结交之人也没多少骨券罢?竟舍得为你买下魇灵?”
“魇灵……有什么用?”贺媞不懂。
那人欸了一声,道:“寻常的蓍草汁只能借河灯烛火见到虚幻景象,魇灵可以助你入梦啊!那梦简直有如实境,进去以后闻得到花香,掬得了清水,也能拥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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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痴念 ◇
冥府黄泉有支流九条, 人之七情对应七条水脉,余下两条一为痴念水,一为忘川河。
流经无尽墟的这条便是痴念水, 非是幻术所变,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前, 痴念水便已自沧浪山奔腾流下,孜孜不倦地灌溉出沿途生机。
只是遭受一场无妄之灾后, 地表皲裂, 河道大变, 分出数十道水流,白云苍狗,这些水流或是枯竭或是改道汇流,如今最宽阔的一条水流也被称为痴念水。每逢子夜时分, 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生灵, 拥挤在痴念水边, 吞饮蓍草汁, 痴痴拾起一盏又一盏河灯。
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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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贺媞又一刻都等不得, 几人汇合,濯春尘知道情况后,抬腕将她从纸马身上带了下来, 瞥一眼那匹黄纸作皮竹篾为骨的小马驹, 扶额笑道:“痴念水远得很,它只是一匹小马,可驮不了你多久。”
小纸马竟具灵性, 配合地舞了舞马头, 舞得纸带鬃毛乱飞, 似赞成她的话,鬼市冷如冰窟,它纸裁的鼻孔里喷出缕缕热气。
贺媞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成年的马驹太贵,我就这么点钱了……”
又侧头看一眼神思不属的李怀疏,道:“原本还差六七骨魂,还是找她借的。”
李怀疏初初回过神,捏了捏指尖,也很不好意思:“抱歉,濯姐姐,我将你给的骨券用完了。”
她薄薄的肩上挎着一个淡蓝包袱,这包袱模样普通,元宝的纹样俗不可耐,极不衬她,活像是死皮赖脸要挂她身上蹭一蹭仙气似的。
一人生前是太后,一人生前是权臣,难能知米贵。这会儿两人的捉襟见肘全写在脸上,就像神仙下凡,捧着馒头都觉稀奇,沾了俗世的烟火气,显得有些稚拙,有些可爱。
“无妨,挣钱本就是拿来用的,还能带进棺材里不成?”濯春尘哈哈一笑,又向两手空空只是仍旧执剑的易泠问道,“你什么也没买?”
易泠淡声道:“没有合心意的。”
见她盯着李怀疏的包袱看,濯春尘点了点头,阔步走出去,甩袖收了那纸马进乾坤袋,道:“怀疏买了什么我也很好奇,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去痴念水边。”
“你的骨券是否已化作了灰?”她站到贺媞面前。
似乎话里有话,贺媞迟疑道:“适才买那匹马,银货两讫,骨券便在店家的貔貅石上消失了。”
李怀疏想起初进城时见到那个买了见风消,落肚后便魂归孽海台的孩子,脸色倏然凝重。她的骨券是濯春尘用人间的金银在佐店兑来的,贺媞入城时走了渡魂道,骨券被递上一滴心头血,便相当于入了鬼籍,骨券用尽,买来的东西也用尽,她该投胎了。
但她心愿未了,痴念水又远,要是不能在投胎前赶至岸边……
她将拢香的事暂搁一旁,忍不住道:“可殿下买的是纸马,岂会用尽?”
贺媞被蒙在鼓里,半懂不懂,易泠比她较早些接触濯春尘,关于无尽墟的一切已被普及得七七八八,低眸猜测道:“纸马不会用尽,会用尽的是支撑它堪比活物的灵力?”
“正是。”濯春尘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出发。”
顾不得礼节,她握起贺媞的手腕,叫另外二人跟上,飞快地在鬼市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却听贺媞思考道:“也不太对,我买了蓍草汁,还没喝,就算纸马的灵力没了,就这么判我入轮回,未免太不严谨。”
濯春尘瞥一眼她提的一大杯蓍草汁,叹息道:“骨券相当于你在无尽墟的一条命,买了什么,用了什么,命便会相应地短上一截。这蓍草汁饮下原本只是借烛光生出一片幻象,加了一味魇灵后却需你也跟着入梦,入梦对你来说消耗甚大。”
“倘若纸马灵力散尽,骨券中有了感应,一来,你不一定能入梦,二来,你入梦了也待不久。”
贺媞未料到竟会如此。
她离开蓍草汁店,便以传音符告知几人她要尽快赶去痴念水,符纸燎成一把灰,她抿一抿发白的唇,到处去找车马之类脚程快的工具,浑然忘了濯春尘那袋子里什么都有。
弄巧成拙,莫非又要亲手酿成她与郑毓之间数也数不清的遗憾么?
贺媞恍惚地眨了眨眼,唇角牵起一抹极艰涩的笑:“我兴许又要同她错过了。”
搜肠刮肚,已不知还有什么词能更恰如其分地形容这段总是迟来一步的感情。
错过,简单的平仄,似乎能矫饰藕断丝连了二十几载的痴心妄想,一如她笑过,将唇齿咬得轻轻作响,力图掩饰自己大起大落的心境,但死后这半日,她其实已为郑毓失态多次。
不像立于权力巅峰翻云覆雨的中年妇人,也不似初入无尽墟手足无措的新生艳鬼。
一杯蓍草汁,一只魇灵,被动或主动,郑毓苦心为她续上的一缕心魂眼看就要不保,濯春尘宽慰道:“莫急。”
入鬼市难,出鬼市易,转眼间,几人已回到地面。
夜色更深浓,几颗星子寥落地点缀在苍穹间,无尽墟的天空五彩斑斓,仰头看,飘来的细雪擦过眉眼,只觉自己也身处玉树琼枝的画中,如梦似幻。
“恰好我带了几捆灵草,喂给小马吃,或可延续灵力。再骑鹤过去,应该赶得及。”
濯春尘摸索一番乾坤袋,找来找去也只有两只纸鹤,她的目光点过贺媞与易泠,道:“这趟没想过还会遇到两位,东西备少了,一只纸鹤至多承载两人,咱们挤着坐罢。”
贺媞魂不守舍地点头,易泠笑了一声:“没什么,共骑一鹤互相有个照应。”
说着,足尖挪一挪,不动声色地挨到了李怀疏身旁,这便开始“照应”上了。
李怀疏:“……”
她知自己再躲亦是无用,想起这人又是火灾毁容又是冥府寻妻,这一连串堪称可怜的遭遇,也不好再冷言冷语,便挎着那丑兮兮的元宝包袱,“铁骨铮铮”地杵在原地,被点穴似的,脖子都不敢扭一扭,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濯春尘施法唤出纸鹤,眼前两道白影赫然展翅而出,鹤唳云霄,似涤荡了天地间浮尘秽土,两只纸鹤飞绕云端几个来回,撒了撒精力,乖顺地收翅落在几人足边。
这纸鹤背上用竹篾扎了两张座椅,灵力灌入后,纸鹤瞬间长成正常仙鹤模样,座椅也从巴掌大小撑开得恰好坐人。
就这样,濯春尘与贺媞共一鹤,李怀疏与易泠共一鹤,一行四人齐齐奔向痴念水。
骑鹤果然速度惊人,不一会儿便将阴冷的雪天抛掷在后,周围的天气似乎热了起来,好在濯春尘早有准备,出发前便叫几人将冬装脱了,塞进乾坤袋。
李怀疏抬了抬手,颇为稀奇地看着彩霞穿指而过。来这趟无尽墟,抛开或许会令她痛苦不堪的孽海台不谈,其余时候像是出门游山玩水,一切景象光怪陆离,叫人眼花缭乱不说,她还在贺媞身上看了一出爱恨嗔痴人生如戏,更机缘巧合得到了关于拢香的些微线索。
那老伯仔细听她声音,似乎觉得不像,从旁捞起一片圆形玻璃镜,罩在眼前将她端详,浓痰堆积的喉间奇怪地呼噜一声,要吐不吐的,咽下去后,道:“不对,不是你。”
“但那姑娘着实与你肖似,约莫有个六七成,难怪老朽会认错。”
她想着事,不意身旁人一直盯着她放在膝上的包袱,易泠忽而道:“三娘的包袱里都装了什么?”
迎面穿过一团厚厚云雾,里头云气湿漉漉的,濡湿了睫毛,李怀疏眼睫慢慢一颤,才想起似的将元宝包袱拎起,直接递给易泠,抿唇捏指,低咳一声,道:“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
易泠有些意外,接过包袱后,指尖勾了勾活结,却听李怀疏制止道:“里面有许多符纸,这会儿风太大,落地再开来瞧罢。”
“净衣符、洁身符、火符、水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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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可以解闷的纸戏班,要是走投无路,听说纸猪吃下去也有饱腹感。唔,还有一些是店家硬塞的,我不会还价,也不懂推辞,一道买了下来,但究竟有什么已记不清了。你说你要寻妻,路途漫漫,说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掌心覆在包袱上,里头的火符仿佛起效了似的,熨得心里暖融融的。
易泠想象她木愣愣立于摊前,本来只买一两样,却被店家塞得怀里满满当当,张了张嘴,又一个难听字眼也蹦不出的窘迫模样,实在忍不住笑,摸了摸鼻子,牙疼般以手支颐,遮住弯起的唇,忍着不要笑太大声,问道:“怎么想着给我买的?”
“面具的事是我无礼,买来赔罪。”李怀疏在竹篾椅子上正襟危坐,眼神诚恳得使人无从指摘。
大风卷起云浪,海潮似的从纸鹤身后追扑过来,两人发丝在风中纠缠,又一同与云海相拥,风云自然,无意间促成她们几分亲密,这一刻的对视都莫名显得有些黏腻,竟无一人移开目光。
易泠伸手,在李怀疏注视下拂了拂她颊边乱糟糟的头发,手背擦过面颊,被她这具冰凉的魂魄激得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便只能眼睁睁地看她魂归冥府了。
“那个也戴着面具,也骗了你的人,在你心中究竟有多重要呢?”
她手背上有几道擦痕,微微渗着血,不当回事似的还未处理,是在甬道中搀扶自己受的伤。
她撩过乱发,指腹在自己颊边留下了有些粗粝有些熟悉的感觉。
但她一路走来都握着剑,既是习武之人,手上生些薄茧不是也很正常?
李怀疏的心脏不可置信般怦怦直跳,又一点一滴将异想天开的答案给按了回去,忽上忽下的心间起了一道道褶皱,竟抹不平似的,细细密密地泛起了酸涩的泡泡。
她双手置于膝上,无意识地捏紧了衣料,风轻云淡般笑了一声:“她之于我,便如淑妃之于太后。”
“那你之于她……”
“我之于她,有杀母之仇,有篡改人生之恨,她恨我,叫我以皮肉偿债,她囚我,逼我拿自由赎身,又似乎有些舍不得我。”
区区三言两语便很劳神累骨,李怀疏懒怠了,踩着竹椅的横杆,双手曲抱膝盖,头也低下去,苦笑一声:“我不太懂,但后来也不需要我懂了。”
情亦不深,缘分也浅。
提起这个人,她心里是如何欢喜,如何难受,矛盾至极,都具象地体现在快被轻纱衣料淹没的身体弧线中。
不仅她吐露的真言像刺,将从未好透的陈年旧疮扎得脓血横流,就连这堆轻薄柔软的衣料也像刺,易泠眼神暗了暗,想抱她,却根本不知从何着手。
幸而这时前头的濯春尘嚷了句:“痴念水就在下面,扶好座椅,咱们准备落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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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入梦 ◇
痴念水边生灵齐聚, 人满为患,濯春尘差点儿连停纸鹤的地方都找不到,沿河盘桓了许久, 才总算觅得一块还算平坦空旷的河滩,从云端俯瞰, 似乎只停着一辆马车,较之摩肩擦踵的旁处已称得上雅座。
待落下来, 收鹤站稳, 濯春尘看清那辆……鹿车, 脸色倏然一变,算是明白为何此处无人敢来了。
鹿车未停在河边,停在一块嶙峋青石后,只能遥遥望向水面, 但不掀车帘, 又望得见什么?既然不观河灯, 大半夜的又到痴念水作甚?
“这不是衡度司的车么?”
李怀疏记得那两盏泛着幽蓝冷光的地狱莲灯笼, 不远处这辆以麋鹿牵引的两轮车顶盖奢华,车辕涂着繁复彩绘, 比起在闹市见到那辆马车显然要华贵许多。
几人拥着心急如焚的贺媞走近痴念水,濯春尘回头望一眼,那鹿车悄无声息得快没入黑暗中, 车身两侧四名衡度司着装的男子亦目不斜视, 似没看见她们,若是女子卧榻的身影没透过门帘映出来,都要疑心车厢内究竟是否有人。
“是有些奇怪, 但人家也未驱赶咱们, 兴许贵人出门办些要务。”
濯春尘左右看看, 又极目望向对岸,从乾坤袋里摸出纸马与灵草,喂着尾巴乱摆的小马驹,道:“来得晚,位置都快没了,衡度司的车在旁,正好无人搅扰,咱们便在这儿等候罢。”
没人比她更清楚无尽墟诸事,且说得也很有道理,自然听她意见。
蓍草汁装在竹筒中,配了一根方便饮用的空心竹管,贺媞提了一路也不觉得累。
她挨着河边,几乎涉水,年岁古老的痴念水漫退往复,河水冰凉,一点点湿了裙角与鞋边,一颗难得活过来的心却烫得厉害,使她眼眶越来越热。
子夜将近。
没一会儿,两岸生灵纷纷骚动,齐刷刷望着上游方向,贺媞也跟着望,眼前明明水波千倾,没有什么遮挡物,她却绷紧了腿肚,踮着足尖,焦急远眺。
几人感同身受,也紧张起来,禁不住搓着掌心,喉咙等得发干。
终于——当第一只河灯从水面高处冒出时,惊呼声四起!
贺媞张了张唇,生前贵为太后的倨傲使她叫不出这么难听的声来,且这河灯渐近,想到自己快要在梦中与郑毓重逢,竟有些“近乡情怯”,她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慢慢有了湿意。
飘来的河灯成群,顺水流而下,因数量太多,捱得太密,远远望去,仿佛一艘巨大的灯船划浪而行。
烛光聚拢,似长安宵禁解除的元夕佳节,灯轮几十丈,悬花灯上万,辉煌如昼,河灯冲下来后又分散开,似星子纷纷洒落,被岸边苦等的生灵挨个拾去。
痴念水畔,犹如不夜天。
估摸着最近的河灯流到此处的距离,濯春尘按住贺媞肩膀,提醒道:“可以饮下蓍草汁了。”
贺媞怔怔地点头,她弃用了那根竹管,掀开竹筒的盖子,扬起鹅白颈项,咕咚,咕咚,饮尽蓍草汁。眼眶又湿又热,无尽墟绚丽的夜空见证了她强忍不住的第一滴泪——在莲花河灯靠岸时,在她拾起属于自己的一盏灯时,橘黄的烛光奇异地冲进了视线。
痴念水边的吵嚷再听不见,贺媞想起了自己与濯春尘的对话。
“魇灵是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一缕神识幻化而成,常出没于梦境中,汲取梦主人的七情六欲作为养分,可以往来六界。”
“那这魇灵值多少骨魂?”贺媞晓得情意不应用价钱衡量,但还是想问。
一幅郑毓赠以红豆的画卷,一只助人入梦的魇灵,将她惶惶然以为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只脚按在了地上,可另一只脚仍迟迟不敢落地,因最能给予她踏实感的那个人已死无对证。
“魇灵品阶不同,价值不等,但再便宜也得一二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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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魂,更别说一次性收取的寄存费了,这个市价普遍五十,想来,郑毓应是将自己在无尽墟的全部身家都败在这只魇灵上了。”
烛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依稀传来人声。
贺媞一面拨雾向前,一面又想起店里那年轻女子支臂在柜台上,向她解释魇灵的用途:“魇灵窃梦,窃得多了自然也能造梦。兜售魇灵的第一步是驯化魇灵,驯化魇灵后便可塑造梦境,你那旧友既买下了这只魇灵,店家肯定也照她要求造梦储存在其中。”
郑毓,究竟为她留存了怎样一个梦呢?
浓雾遽然散尽,接踵而至的不知是什么,贺媞心慌,扶住了身旁的东西,掌心触及似乎是略显粗糙的树皮,她抬头,垂丝海棠盛放,枝叶扶疏,娇花嫩蕊,将她带回了某一年的曲江池诗会。
曲水流觞,诗酒风流,文人墨客高谈阔论,仕宦名流帘后听赏。
这些人似乎见不到贺媞,一路上的仆从婢子亦无人阻她,她提着裙角在曲廊上飞奔,湖中有一四角檐亭,郑毓立在其中,统筹着诗会各项事务,她微低着头,扼袖提笔,在食单上勾勾画画,轻声细语地向家令嘱咐些什么。
她生着一双柳眉薄唇,鼻线挺拔,沉思时喜欢将唇轻轻抿起,生人勿近得很,乍一眼不太好相与,但她提笔蘸墨,写字落笔,样样动作都放得轻柔,与她谈天都不禁也将声音落得低低的。
她这般的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有脾气。
“郑毓——”
贺媞高呼一声,又生怕自己将梦惊走似的,前进一步,轻声唤了唤:“郑毓。”
她突然委屈起来,哽咽道:“你看看我。”
家令接了指令,拎着那张字迹娟秀的纸疾步而去,走过贺媞时目光未曾旁落,仍看不见她。
贺媞的心慌得很,以为郑毓也看不见她,健步上前,将那背对着她的女子紧紧抱住。
“在找一方干净的绢子,不知怎地,想好了你似乎会哭。”郑毓有些不敢回头,一手握着丝绢,一手回握住贺媞。
她不说还好,说了,贺媞泪如雨下,抽噎着说:“是,你最有本事了,什么都猜得到想得到,也舍得将我一个人留下来。”
从背后拥住她的人哭得厉害,汹涌的热泪将衣服都湿透,郑毓修剪齐整的粉嫩指尖在贺媞手背上轻刮了刮,这碰触微不足道,却久违地满足了贺媞生前所不敢想,无视阴阳,横跨生死,将两人都挠了挠。
“没有,我不舍得的。”郑毓迎风一笑,唇角无声轻勾,将世事弄人的无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不提自己为家族兴荣入宫承宠悔不悔,也不说那几年自己为幽禁冷宫的贺媞奔波御前累不累,高门贵女,后宫宠妃,她在精彩纷呈值得一说的人生中翻来捡去,唯“舍不得”三个字入了眼,以温柔的笑包容了对方抛来的所有抱怨。
贺媞微微瞪大哭红了的眼,穷追不舍:“你舍不得谁?”
“舍不得你。”郑毓仍是在笑。
她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乌头藤,这具身子早在生下女儿时便已百孔千疮,但那些毒液似无法侵入她的精神,梦中未见斑驳伤痕,反而处处美好。
贺媞哭过一阵,察觉郑毓动了动,紧忙道:“你别回头!”
“为何?”郑毓握着丝绢,还待给她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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