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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冒雨走到小区大门口时, 肖逢来电话,问她们有事没事,可能也是听说停车场出事了。
小莱说看见了, 没事,拿出小时候去山上偷萝卜玉米开溜的本事带着方简逃出来的。
还能开玩笑,那是真没事, 肖逢让她们赶紧回去, 别在外面瞎晃悠, 最近不太平。
夜场酒吧这种地方, 一年四季都没有太平的时候,喝点酒,任何微末都会被无限放大, 几句争执就能演变成流血事件。
作为朋友, 肖逢的关心是很正常的。
小莱挂了电话带方简上楼, 刚跑回来的,她真就小火炉一样,头顶还冒白气,手心潮乎乎热烘烘。
方简抱住她胳膊, 紧贴着她,“我们真的还要在这里上班吗?”
小莱仰脸看她一眼,把她两只手举到嘴巴哈气,又贴在脸颊暖暖,“别怕, 回去洗个澡, 睡一觉, 明天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考虑。”
这时电梯轿箱里的她脊背挺直, 眼神坚定, 不害怕不退缩,比男人还要可靠的一对平直的肩,好像这世上就没有她担不住的事。
力量通过体温传递,方简紧依偎在她身边,一颗飘忽的心也慢慢落了定。
屋里人都睡下了,她们轻手轻脚拿上干净衣服进浴室洗澡,热水熨帖每一个毛孔,停车场里的霉味儿血味儿都洗干净了,人舒服得打抖。
方简看她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就不害怕吗?”
低头给沐浴球搓泡泡的小莱抬起头,疑惑地挑了挑眉,方简说:“就刚才,你不害怕吗?”
叹了口气,小莱说:“害怕啊,不害怕我会拉着你跑,万一那些人又打起来,误伤我们怎么办。”
她站到一边给方简腾地方淋水,嘟着嘴巴,兴致不高,但要说难过也没到那份上。
方简小声:“你胆子真大,你都没哭,感觉都不怎么害怕。”
小莱说:“是有点吓人,但还不至于被吓哭,我又不认识他。再说,你都怕成那样了,走路左脚绊右脚的,我要跟你一样,我俩今晚都趴车底下别出来,有机会跑当然要赶紧跑了,还想那么多。”
方简学她的样子,站到水淋不到的地方开始涂泡泡,小莱说:“不过你也很棒啊,你没有大喊大叫,就很棒,很多人受到惊吓,就会大喊大叫,生怕坏人注意不到她似的。”
方简说:“你电视看多了吧,电视里的人遇见危险才会大喊大叫,编剧为了走剧情。”
小莱偏头想一下,笑着说:“就算不喊不叫的,必然得端个杯子。”
方简接道:“女主角半夜起来倒水喝,却不小心撞见杀人现场,瞳孔放大,杯子咔嚓落地,坏人满脸血回过头,女主角惊恐地捂住嘴巴,然后逃跑。”
小莱哈哈哈笑起来,“逃跑的时候左脚绊右脚摔倒,给流血的膝盖一个镜头,然后开始帕金森,报警的手,微微颤抖。”
方简:“好不容易拨通电话,却老是报不出地址。”
小莱:“坏人破门而入,女主角嗷嗷乱叫,求他饶命,染血的刀尖落下,突然——”
她故弄玄虚地转一圈黑眼珠,似乎在警惕着坏人从马桶里伸出一只手来。
“突然什么?!”方简追问。
小莱神秘一笑,“突然插播广告。”
方简:“哈哈哈哈哈哈——”
小莱也不是不怕,她只是脑子里没方简那么多弯弯绕,或许是成长环境使然,言语动作间有一种天生的莽勇无畏。
在没有女性长辈的家庭长大,到底是缺乏一点女性的敏感脆弱。
小身体里有大力量,方简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
姜小莱真不是凡人,还小她两岁呢,个头也小小,又软又乖的模样,却有一颗强大的心,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
带着她逃跑,抱着她安慰,嘻嘻哈哈开玩笑哄她,她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呢。
方简说:“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一个人在南洲上学,寒暑假自己找地方打工,会唱歌,走哪都招人喜欢,有很可靠的朋友,还是个小网红……”
比她优秀比她厉害的当然大有人在,但她身上那股满不在乎劲儿才是最特别的,不稀得经营自己的豪放气派,却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得体。
有能力把事情做好,但不会牺牲太多的个人时间,吃喝玩乐一样不落,精力旺盛、勇敢、耐心、细致……
她的好真是数也数不完。
小莱身上哪件单拎出来都是方简望尘莫及的,得病这几年她除了吃喝睡啥也没干。
要说吃得开心,睡得舒坦,当个人间大废物也不打紧,偏偏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三五不时发发疯。
小莱说:“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比我厉害的多了去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不能说你是真的什么也不会,准确一点说,你只是少了自己做主的机会,表现的机会,这两天你还不是把工作完成得很好。我只是比你多一点自由,如果我爸爸在南洲,肯定也不会同意我在夜场打工的。”
方简盯着她搓头发的两条小细胳膊,将她话里每一个字都拆开细细品咂,贵妇人就着一壶玫瑰花茶能把一块马卡龙吃上一下午,这句话够她琢磨三天。
洗完澡躺到小床上,两个人光溜溜抱在一起,方简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真的不是在捧你,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真的,发自内心的,而且你这种厉害一点都不高高在上,邻家小女孩一样的亲切。”
“那你就是爱上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小莱说。
——那你就是爱上我了。
方简又开始琢磨这句话里包含的一百零八重含义,她真的很爱琢磨。
没那么多心窍的小莱已经睡着了,小嘴微微嘟着,小肚子小胸脯贴着她起起伏伏。
方简轻轻跟她蹭了蹭脸蛋,抱住她的两条胳膊收紧一些。
早上九点,全宿舍的人都被吵醒,领班来,让大家收拾几件衣服准备走,中午坐公司订的大巴去城郊的山庄搞团建。
要大搞特搞,搞上三天三夜。
女人们蒙在被子里,清早被扰了好梦,床板上用力地翻身,嘴里叽里咕噜骂人,领班为了执行上级交待的任务,只得一个个把她们摇起来,不断重复刚才的话。
服务部的宿舍里住了几个佳丽部宿舍装不下的佳丽,她们是最泼最厉害的,顶着鸡窝头和两个大黑眼圈问领班,“晚上不上班了?团个锤子建,没有心情跟你们耍游戏,老子要挣钱!”
领班苦口婆心,“团建团建,知道啥叫团建,底薪照发,你们佳丽部的还有额外补助,赶紧起吧,中午到店里集合。”
工资照发,不用上班,有吃有喝还有得玩,傻子才不去。
方简蹲在卫生间马桶上听见外面一帮女人高兴疯了,甩甩因睡眠不足仍昏沉的脑袋,再去想昨晚停车场脑袋被开瓢的中年男人,已经没有一点感觉了。
看吧,死个人而已,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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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大家都照样快活。
意外、疾病、自然灾害、战争……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亦有新生命诞生。
那些死去的人是否已经进入新的轮回,都无法阻挡他们慢慢被时间遗忘,人固有一死,何必急于当下呢?
该你死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就在这一刻,方简决定不死了,以后再也不想,再也不提。
这时手机唱起歌来,屏幕上那串号码没有备注,但她认得,是方纯的。
电话接起来,外面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知她们说了什么好玩的,方纯的声音在她等得不耐烦快挂断的时候才传过来。
“你在哪?我去奶奶家看过了,奶奶说你出去玩,其实你根本就没在家住对吧?”
外面有人敲门问好了没,方简只能提上裤子出去,小莱还没起,她举着电话去阳台上打,顺手关了玻璃门。
雨后空气潮湿清新,风有点凉,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胳膊。方简脚尖勾了只红色塑料板凳坐下,口气冷冷的,“有事说事。”
方纯应该在她的董事办公室,常年生活在钢铁森林,被水泥钢筋寒意浸透的冷漠语调隔着手机听筒传递。
“上次跟你说的医生,明天下午你过来跟他吃个饭,我觉得你可以换个心理咨询师,他非常合适。”
在挂满女人五颜六色内衣裤的晾衣绳底下,方简笑了,“合适你自己留着呗。”
方纯没听见似的,“他是学心理的,刚回国没多久,很优秀,为了你的病情,我觉得你有必要来……”
方简打断她的自说自话,“我不要你觉得,我不想见,也不需要换医生,我现在很好,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心领,你还有事吗?”
之后是沉默,姐们俩举着手机一声不响干架。
大清早不想给自己添晦气,方简没跟她说重话,想到即将到来的团建,和小莱有更多的私人空间,原谅了方纯向来如此的傲慢强势。
挂断电话,回想自己最近与小莱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会耍脾气,打嘴仗,但跟在家里扮演受气包是全然不同的感受,方简和小莱是坐在跷跷板各一端的两个小孩,你一起我一落,有来有往,她们之间是公平的。
方简没忍住给方纯发了条短信。
——管好你自己。
摁灭手机小跑回去,掀开床帐,小莱翻了个身面对她,伸出双手,眼睛困倦得睁不开,举着手到处找她,声音含含糊糊,委屈极了,“你去哪里了嘛——”
方简掀开被子躺进她怀抱,“上厕所。”
小莱舒服跟她蹭蹭脸蛋,“你身上好冰,我给你暖暖。”她把自己当热水袋一样送进她怀里,前胸后背都照顾到,用那双热乎乎的小手帮她暖暖屁月殳蛋,还坏心地捏了两把,说真软。
方简往她身上贴贴,“领导说今天去郊外山庄搞团建,你要去吗。”
小莱说刚才听见了,要去的,很久没好好休息了,人多也好玩一点。
方简问她:“那我没来的时候,你平时多久休息一次。”
小莱说:“除非生病,不休息,但我一般不生病。”
方简问:“你不累吗?”
小莱说:“累啊……可是,我休息也没别的事做,放假学校又不能住,除了肖逢,我的同学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所以其实我都没什么女性朋友。”
兼职的同事也不可能发展为朋友,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离开岗位,关系再难维系。如汪霞,如周佰,都只是路过。
方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也很寂寞呢。
“但认识你之后就好多了,有你陪我,我都不觉得累。”容易满足的小孩幸福地跟她蹭脸蛋,“我可喜欢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方简没有像往常那样含糊应付她,第一次正面回应她的请求,启唇,同时用力地点头,“好。”
“你说真的?”她身体僵住,黑暗里与她四目相对,“真的?”
方简再一次点头,“真的,我们在一起吧。”
习惯被忽视问题的关键,习惯被拒绝,小莱仍不可置信,“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是说真的在一起哦,不是普通朋友,是像男女朋友那样的在一起哦,你要想好啊。”
“我想好了。”我不想死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抓蓬乱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这里都不太好。”
方简说:“没关系的,哪里都没关系的,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有关系的。”小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戳戳戳,查看存款,决定了,“再干半个月,就不干了,我也快开学了,我们去外面租房子住吧,好不好,你愿意跟我住吗?”
方简没什么不愿意的,她心痛极了,如果一直不说那句话,小莱就一直陪着她这样没有结果的耗下去吗?瞧她高兴得,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埋怨,手忙脚乱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
“你别忙了。”方简抱住她,忍着眼泪不让它落下,努力保持声线平稳,“咱们今天要去团建呢,我答应了就不会跑,我们先干着,等你快开学的时候再去找房子,不用急,慢慢来。”
小莱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双手圈住她的脖子,“嗯!我不急,嘿嘿——”
“嘿嘿——”
她马上起床洗漱,卫生间里挤满了人,只好去阳台上的拖把池边站着刷牙,方简隔着玻璃门看她小脑袋左偏一下,右偏一下。
姜小莱怎么能那么好,那么好的姜小莱让她给遇上了,所谓‘老实人’不过如此罢。她不是城市里的孩子,没给城市教坏,有时单纯得可怕,身上某些特质让你觉得她似是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穿越几十年光阴来到现在,像奇幻剧里于荒野苏醒眼神懵懂单纯的非人生物,人家说什么她信什么,让干什么也从来不质疑不反对。
作为索取的一方,方简很难不把自己跟骗身骗心的反派角色联系在一起。
众所周知,反派从来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再适度扮可怜装柔弱。继续保持这种轻松愉快的相处氛围,说不定可以一直瞒下去。
只要不说破,小作小闹不过是情侣间日常调情罢了,任谁也不会联想到她的令人堪忧的、不稳定的精神状况。
除了病院医生护士,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客观认识并理解精神病这个群体,方简也是有过短暂正常生活的,然而仅是一张毫米厚的诊断书,生活彻底翻天覆地。
第一次躁狂发作,方简摔了室友的小提琴,那是大一时候的事,当然到现在方简也不觉得她琴摔得冤枉,谁叫她早上天不亮就在宿舍阳台上拉琴?学校那么大就不能去别处拉?
被摔琴的女生有一副引人同情心泛滥的悲苦脸貌,私下看方简时却毫不掩饰眼里的恨意和妒忌,妒她在钢琴课上收获的掌声和褒赞,恨她摔琴时那份果决——又不是赔不起。
之后她制造的各种意外、巧合,坐实方简‘校园凌霸’罪名,一纸诊断书并不能为她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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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雪上加霜,学校领导去医院看望她时,建议父母让她退学,言明她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学校。
主治医生与他们据理力争,希望大家不要戴有色眼镜看待精神病患,但医生有什么办法呢?监护人这三个字太有分量了,勤勉与天赋并重的优等生再不能重返校园。
方简记得她的名字——赵怜。
恨倒是没有,更多是佩服,如果能学到赵怜身上一半的心机手段,她也不至于混成这幅德行。
就算没有赵怜,将来或许也会出现张怜王怜刘怜,追本溯源,摔琴的方简才是问题的根本。
她就早不相信这个世界了。
姜小莱或许是不同的,但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新生活就在眼前,属于她们的一间小房子,一张不用拉帐的床,像这天底下大多数情侣和夫妻,过自己平常的小日子,为柴米油盐奔劳。
或许还有机会养上一只小狗,小莱家里有许多动物,她一定是喜欢动物的。
周末听着落雨的声音窝在床上看电影,天气好出去散散步,攒钱驾车带她出去兜风,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等待她们体会……
掌根慢慢搓着膝盖,想到以后,方简不自觉心跳加快,正常人的生活啊,这诱惑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三更,太多了,为避免熬夜,等天亮再发二更三更。
感谢在2022-05-14 14:37:17~2022-05-16 13: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 2个;Tkooy、EV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韵子木 28瓶;曾好 11瓶;脑壳没得包 10瓶;KKK、55852953、3517、33088735 5瓶;吃饱了好干活 2瓶;念初凉、S、半路打劫的橘猫、太太更文吧~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窗外的天灰白一片, 又下起小雨了,幸亏小莱给带了厚外套,换上舒适的衣物, 穿好袜子,方简乖乖坐在床边等,卫生间方向小莱挤在女人堆里抢着接洗脸水, 大家你不让我, 我不让你, 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没关系, 她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到时谁也不用跟谁抢,马桶坐穿也没人敲门催。
方简也很珍惜住集体宿舍的这段日子, 人多有人多的好玩, 听她们骂人是最有意思的, 攻击对象大多是场子里的客人或男同事,开喷第一句:昨天晚上我遇见的那傻逼男的……
女人之间的友谊很单纯,一起骂过人,有了共同敌人, 大家就都是好姐妹。
骂人的话方简这两天学了不少,比小莱教的野多了,想骂就骂,什么难听什么恶毒骂什么,不像小莱专门照顾她这个‘文明人’, 骂人还得找上一堆借口。
爹不能骂, 妈不能骂, 恶毒诅咒只能用在死去多年的先人和并不存在的二大爷身上。
方简很能理解她们, 情绪发泄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身处这样的环境。
否则人要憋坏的。
汪霞蹲在床边往上眼皮撒亮片,方简打了个响舌叫她,她头也没抬,“干嘛。”
方简说:“我第一次来罗马假日,那天晚上吓坏你了吧。”
汪霞没出声,对着镜子眨眨眼,小包里翻眼线笔,半天才说:“你想要拿酒瓶子砸我那时候啊?那算个屁,我跟你讲,我遇见的精神病太多了,你那次都算轻的,你还跟我打招呼了,给我时间让我逃跑。我跟你说,真的想干坏事的人,干之前是不会跟你打招呼的,他怎么可能跟你打招呼啊!就像警察要抓坏蛋之前,会打电话让他提前逃跑吗?”
这个比喻很妙,方简瞬间洗白,成了块软豆腐,一边举着刀要杀人一边嚷嚷“我要杀人啦,大家快跑呀,快快躲起来呀。”
“可我真是精神病。”
汪霞摇摇头,“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方简很好奇,她撒谎的时候没人表示过怀疑,说真话反倒没人信了。
汪霞给她一个‘真无语,你没看见我在忙吗’的表情,“不是就不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不要跟我讲话啦!我要画眼线了!”
没有原因,不需要摆事实讲道理,当时已经不重要,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朋友之间的纵容是没有底线的,尽管只是暂时的朋友。
“那你私底下有没有骂过我。”方简问。
眼线画歪了,汪霞用棉签蘸点口水擦掉,“骂了呀,我那天不是就骂你精神病了。”
方简:“后来有骂过吗?”
汪霞:“后来?你就来了啊,我咋可能当着你面骂。”
方简:“在我来之前呢?”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转脸问方简,“好看不。”
方简飞快说一句“好看”,不依不饶:“我问你呢,你骂没骂我。”
汪霞一下就火了,“你都没细看你就说好看!我觉得你现在就有精神病,你以为你是谁啊,一点破事还让人惦记那么久,你要不跟小莱回宿舍谁还记得你啊……算了,我问小莱去,你只会敷衍我……”
“小霞。”方简叫住她,笑得很傻,“我只是想跟你道歉,对不起。”
小姑娘十八岁,高中毕业考了本地师专,暑假打工挣点小钱钱,她很受不了恶心地打了个寒噤,吐舌“呕”一声,跑出老远才说:“没关系啦,我早都不记得了。”
方简笑笑,掌根习惯性搓搓膝盖,小孩一定很早就出来接受社会毒打了,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手机在裤兜里很不懂事的“叮”一声,方简手下意识按上去,有很不好的预感,还是没忍住掏出来看。
方纯阴魂不散。
——我知道你的车在哪里,你可以不见医生,你来见我一面。
“操!”方简真忍不住想骂娘了。
——你在我车上装定位了?
方纯没有回答,直接发了公司楼下咖啡厅地址过来,要求她两点前赶到。
方简火气腾一下上来:你有病吧?你叫我过去我就得撇下我所有的事过去,你凭什么啊?你不是我妈,你凭什么管我?
——你能有什么事,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做服务生?一个月挣多少钱,还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合在一起。
方简无力为朋友和小莱辩解,告诉方纯她们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没有能力去改变谁,改变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争执毫无用处,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得。
——你调查我?
——我是你姐。
方简好笑回呛: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我妈。
——长兄如父,说是你妈也不过分,现在爸妈不管你,我来管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还不引起注意,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方简冷笑连连,瞧瞧她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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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姐们吵架有一点不好,平时脱口而出的国骂用在这里就不太合适,片刻犹豫,气势就大大减弱,但也没关系,还有别的。
方简:我草你大爷。
方纯:??
——很好,出去几天,还学会说脏话了。
方简:日你先人板板,你个砍脑壳的,瑞金大厦二十二层失大火了,你还不快跑?
手机那头的方纯沉默了很久,方简得意洋洋:怕了吧。
过了两分钟,那边似乎已经消气,无视她的不敬,继续下达命令:两点前,楼下咖啡厅,我们谈谈。
谈谈这次词很玄妙,方简想,确实得谈谈,她不能再当遥控小汽车了,要把手柄操作权从方纯手里夺回来,要彻底独立。
小莱抱着晾干的衣服走过来,衣服一件一件拆下衣架,再一件一件叠成四方块,她兴致勃勃说起团建的安排,“她们说那个山庄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湖,叫红叶湖,湖岸种满红枫,秋天特别好看,现在不是秋天,但我们也可以钓鱼游泳,你会游泳吗?”
方简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小莱上床换衣服,“问你会不会游泳。”
隔着床帐,方简双手攥紧,指尖几乎掐进肉里去,鼓起勇气,“小莱,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必须得马上回去一趟。”
床帐掀开,挤出一张焦急的小脸,“出什么事了?爷爷奶奶吗?还是别的人?”
心砰砰乱跳,方简表情扭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难看,“刚刚,接了我姐姐的电话……电话里说不清,反正不太好,是……爸爸,摔倒了。”
爸爸身体好,壮得像头牛,真的摔倒应该也会没事的吧。爸爸,对不起了,真的非常对不起,女儿大不孝。
“那你快回去吧,反正不用上班,我向领班帮你告假,没事的。”小莱快速穿好衣服出来,连拖带拽把她送出去门去,比她还着急,“赶紧回去看看,别耽搁。”
方简握住她的手,满心的愧疚,真相几番忍不住脱口而出,话到嘴巴,打了几个转又咽回去。
“可是你怎么办?团建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该问你自己吗,为什么又把问题抛给别人。
小莱狂按电梯键,快速给出解决方案:“我不去了,我在宿舍等你吧,你要能早点回来,我们还有时间玩,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方简站在电梯轿厢里,一动不动,小莱贴心帮她按了楼层键,等待电梯门合拢的那几秒钟,明明那么近,却似相隔山海。
“如果我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方简听见小莱这样说。
我想陪你啊,可我们是同性恋嘛,还没怎么好好在一起呢,万一跟你去了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怎么办?我还不想和你分开呢……就算以后真的要分开,至少得有过一段在一起的时光吧。
多体贴多周到啊,这些问题小莱都帮她想到了,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更多的时间能待在一起。
事实呢?都是骗你的呀,方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从小撒谎成性,渴望得到父母的偏爱故意泡冷水澡把自己弄生病;不想当兵在被窝里打手电看漫画毁掉眼睛;饭桌上吃很多东西私下却催吐,为了得到一副瘦弱的会得到更多关心的柔弱身躯……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完。
谎言被揭穿后会怎么样,方简从来没想过,所有细节她都考虑到了,不会被发现的,撒谎是她最擅长的事。
再说发现就发现呗,反正也是家里的透明人,没人在乎的。
父母也慢慢知道,她只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到最后都会原谅她的。
没关系的。
跌跌撞撞走在仲夏清晨的小雨里,行走间体温渐渐升高,外套穿不住了,方简脱了外衣在雨中狂奔,不知怎么得跑到了停车场。
凶案现场已经被处理干净,只余地面大块斑驳残红,死人、小斧、受伤的保安早就没有了。
不明情况的人们走过鲜血蜿蜒的水泥路面,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里几个小时前死过一个人。
四十分钟后,方简在瑞金大厦楼下停车场放好车,熟门熟路乘电梯抵达跟方纯约好的咖啡厅。
隔着玻璃门,她看见方纯坐在沙发上冲着她笑,这笑有几分无奈的宠溺,更多是自得——看吧,再怎么跟我吵架,你还是得赶来见我,我是你姐姐。
“我帮你点了一杯摩卡,你看起来需要补充一些糖分,再来个小蛋糕?”
方简点点头,她确实需要补充能量,不然待会儿怎么有力气吵架。
“你为什么在我车上装定位。”落座后方简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我不放心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方纯双手交握平放在桌面,领导派头十足。
方简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方纯摇头,面上是她惯常的不计较,摊上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很无奈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偏偏她还不领情。没错,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当个姐姐可太不容易了。
小蛋糕上桌,方简张嘴就啃,黑森林三口下肚,方纯从皮包里翻出纸巾,方简跟她作对的方式是手背在嘴巴上滚一圈,右手五根手指分别刮过上下嘴唇,这才接过纸巾慢条斯理擦去手背上的巧克力酱和奶油渍。
这是她吃罗马假日员工食堂学来的,佳丽部的主管就是这么擦嘴的,完整版还得再擤一把鼻涕,擤鼻涕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身后自建房的粗糙墙面上抹一把,就哪里都干干净净了。
哦对了,揩在手背上的辣椒片和油渍最后是直接蹭在裤子上,反正黑裤子也看不出来。
方简想,她还是欠点火候,下次注意,最好是在年夜饭上当着全家人面表演一次完整版。
方纯已经傻了,送咖啡过来的店员也傻了。
午休时间,咖啡厅挤满写字楼里的社畜,公司几个实习生小跑上前跟老板打招呼,方纯礼貌微笑,唤来服务生,把她们的账一起结了。
方简端起咖啡杯就开始嗦,“嘘嘘嘘”地嗦,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方纯脸上纵容宠溺的笑逐渐崩塌,方简知道她和方正的弱点在哪里,要面子,相当的要面子。
“稍微小声一点。”方纯低声警告她。
方简意味不明一声哼笑,腾地站起来,逼近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恶魔般阴沉低语,“我的事你少管,你再管东管西,小心我死给你看。”
她解开左手腕上的彩虹手链,腕内白色刀疤深浅不一,那次她一共切了十四刀,留下了一半的疤痕,除了诊所缝针的大夫,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份绝望和深红。
手腕怼到方纯面前,一字一句从牙根里挤出来:“我的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像你这样好命,你可以瞧不起她们,你心里怎么想我真管不着,但我希望你嘴巴放尊重点。还有,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了,以后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也别给发短信,也不要把切好的苹果喂到我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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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苹果,我牙龈不好,每次啃苹果都是一嘴血!你既然是我亲姐,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次又一次让我吃苹果,无时无刻不安排我,我从来不爱吃苹果,我讨厌苹果!我恨苹果!我也讨厌你的安排”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吼出口,情难自控,眼泪汹涌而下,吼完端起桌上咖啡一饮而尽,大步冲出,薄瘦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天地间灰白的雨雾里,与这城市的森冷融为一体。
咖啡厅在这场不管不顾的情绪宣泄里沉默了五秒,时间好像也暂停了五秒,店员和客人们两三秒的匆忙侧目,一切又恢复原样。
方纯跌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镜片,几个实习生围在她身边,保持着递纸巾的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这是方简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对家人,反对她的安排,像公司年会上控掀翻饭桌那样掀翻了她。
方纯确信,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可她还是觉得脸好痛,像被狠狠扇了两巴掌。
她脑子里乱糟糟,人的牙龈怎么会脆弱到啃苹果也会啃出满嘴的血呢?她明明已经把苹果切成很小块了……
还有家里炖的汤,进口鱼油补药,全家人无微不至的爱,怎么就一点也养不胖她?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方简带着一身的潮湿水汽绕路跑回停车场,躺在车后座那晚匆匆离去来不及收拾的小窝里。
被褥和枕头还残留着小莱身上的味道,这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稍微使她好受一些,可泪水仍难以止歇,她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太阳穴青筋每一次跳动都牵扯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事情完美解决了,方纯的样子多受伤啊,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过问她,可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每一次给身边人带来伤害都使她痛不欲生,可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试着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为什么这也成了一种罪恶。
不想被管着,想自由自在,想自食其力,连十八岁的小霞都完成得很好,为什么二十四岁的方简做起来就这么难呢?
二十四岁,不论男女都已经超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为什么家人还总拿她当未成年,剪掉向上攀爬的藤枝,不准她长大。
好累好疲惫,这场情绪宣泄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脑海里不断回闪的片段是黑色小斧落在那颗头颅的一瞬,黏稠炙热的鲜血淹没了她,头好痛……
方简在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像黑色的海水包裹,她努力向上游,好不容易破水而出,极目之处,却无所依托,唯有沉没。
她警告自己,不可以再哭了,不要再发病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深呼吸,慢慢地吐气,平复心绪,什么也别想,放空……她平放身体,扯了被子掩住自己,体温渐渐回暖,在睡眠中修复一地零碎的自己。
停车场不分昼夜,这一觉睡得很深很很沉,罕见无梦,她惊醒时慌忙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看,已经是下午六点。
方简爬到前座,掌心搓一搓被泪泡发的肿痛的脸,发动车子驶到大路上,雨还没停,把天都下黑了,可又没有完全黑,路灯也没亮,目之所及尽是冷冷一片灰白,如她心底那片苍凉。
她穿行在这片茂盛的钢铁森林,寻找藏在其中某一枝丫上的,用茅草河泥筑成的小小巢,那是她的家。
晚高峰整整堵了两个小时才赶到宿舍楼下,期间方简还去汽车修理厂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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