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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奇不敢轻易点头,只道:“微臣和曹大人蒙尘殿下和大公子的厚爱,得以摆脱孟家的控制,此番微臣前来,除了跪谢殿下和大公子外,便唯有此事”
“不准辞。”赵或打断他的话,抬手把他面前的文书取来,打开后放在面前,仔细看完才抬眼朝他投去目光,“兵将分离,错不在你。”
冯奇意外地朝他看去,不明所以。
赵或续道:“兵将分离的问题,不止官州存在,就连越州也存在,只是此事如今时机未到,不宜和大人多说。”
冯奇惊讶说道:“可是当初殿下带着五千精锐入京,微臣以为越州并不会出现如此困境”
赵或道:“所以我才让这五千精锐驻守在了皇城。”而不在自己的手中。
他的兵,他的将,哪怕不在自己的管辖,不仅要守得住黄沙雪山边线,还要护得住红墙绿瓦的京都。
屋内的暖炉偶尔传来噼啪响声,迎来初冬,湿冷的寒风将人刮得昏昏欲睡。
沈凭坐在一侧沉默不语,对于他们口中所言,他以历史的角度去看时了然于心。
府兵制的弊端逐现,官州则最为明显。
秋季招兵买马之际,因为孟家将良田占据,导致兵房没有田去招新兵,又因兵将分离的原因,冯奇无法操控府兵为己所用,令孟连峰得了孟悦恒被抓的消息后,迅速鼓动百姓闹事企图将儿子救下,不想却因教育弊端的缘故出现悲剧。
虽然目前能把新兵的问题慢慢缓解,但冯奇曾被孟家逼迫勾结而失了军心,眼下在兵房中举步维艰,只怕想重拾军心绝非短期可实现的事情。
在他们两人又是一番交谈过后,冯奇决定听取赵或的建议留下,若实在不行,他会考虑用杀鸡儆猴的方式去处理。
只是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若要彻底解决,绝非是他区区一个州府官员所能及。
冯奇离开了厢房,沈凭也起身欲跟着离去,但将踏出门之际又驻停了脚步。
他站在门口回身,蓦然和赵或对视而上,刹那心头颤动了下,犹疑间却听见赵或率先问道:“若你对用兵之道有想法,也不必因我而有所忌言。”
沈凭望着他片刻,最后扬起笑意,问道:“用些许拙见,不知能否还债?”
赵或冷酷地哼了声道:“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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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打赏
商人的争端愈演愈烈, 在半月之后,官署的冤案已累得如拳头般厚。
就在众人还在为各自得利益吵得沸沸扬扬之时,官州突然颁发一份公文, 张贴在各城门之前, 引得百姓纷纷围观。
而那告示一出, 商行之间的争端渐少,不仅如此,原本居心叵测想步孟家后尘, 重蹈覆辙欲攀高位者,都被这张告示劝退。
因为告示中提及对商行的牵制, 而提出这一点的人, 正是沈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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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高纳税, 对于官州而言难免会引起众怒, 即使是商人也好百姓也罢。但沈凭的做法却能让大部分人心服口服。
在新颁布的规定中,只明令新崛起的行业需要上缴指定的赋税。
官州传统行业, 其实早被苏氏和孟家所占据极大部分, 剩下的也不过是小作坊,掀不起浪花, 孟家如今倒台, 其产业目前都在官署的手中。
而苏氏, 在丝绸之路的推动下,又逢孟家彻底没落, 即使要吃红利,也不敢在此时明目张胆生事端, 且苏尝玉清楚新产业带来的利润巨大, 为表诚意, 避免官署将来盯着他们不放, 便提出自愿按照新规行事。
官州如今处于复苏的状态,想发财之人绝不会因新规受阻,自然不敢轻而易举闹事。
至此,纳税一事,终于在立冬完美落幕。
官州历年下雪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在立冬的数日后,迎来了一场早雪,后来百姓称为丰年瑞雪,而这场雪,不久后也落在了复苏的启州。
曹光见和冯奇主动提议为赵或等人践行,他们趁着这场瑞雪办了一场送行宴,众人在苏氏的酒楼中煮酒畅饮直至深夜。
李冠将众官员陆续送回府,最后席上便剩赵或和沈凭两人。
他们喝了几个时辰,即便沈凭酒量极好也经不住灌,但好在这些官员都不是贪杯之人,喝得差不多时便会停杯。
有些人不愿接着喝,便壮胆向赵或请辞,原以为会被迫留下,但赵或都挥手让他们离开了,这场宴席称得上随心所欲,也不再让官员们倍感压力。
沈凭搀着赵或下了楼,马车停在驿站偏门,苏氏的酒楼占地极为宽敞,给客人专门辟了一处停放马车的地方,此刻门前堆积起薄薄的一层雪,但他们走出来时却不见马车。
直到赵或在他脚边醉醺醺嘟囔了句:“马车,给他们送人了。”
沈凭恍然间记起此事,他看了看飘着鹅绒的天色,又见蹲在一侧托腮之人,轻声叹了句,思索着如何离开。
“大公子。”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道妙音。
赵或虽然喝得有些醺醉,但还是能循声辨别方向,待他们转身看去时,只见一位红衣女子出现在眼前,女子容貌倾城,正是常驻酒楼舞剑的女子。
沈凭意外道:“薛姑娘?”
此时只见薛娇娇手中捧着一把素色油纸伞,双眼带笑看着他们说道:“小小心意。”
沈凭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朝她问道:“你呢?”
赵或左右盯着两人,端倪了片刻,忽地发觉有些不妥。
这俩相识?
然而很快他又记起一事,似乎李冠曾向他禀报过沈凭在官州有艳遇。
思及此,他忽感心头涌上一阵不快。
薛娇娇轻摇头说:“民女暂住附近,大公子收下吧,就当是民女为你践行。”
沈凭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浅浅一笑,双手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随后温声道:“谢谢薛姑娘这数月的指教。”
薛娇娇朝他缓缓屈膝行礼,“枉不敢称师,相识一场,今后还请大公子保重。”
沈凭作揖回礼,互相道了别。
“哗——”随着油纸伞打开,将雪花隔绝在伞外。
沈凭伸手把赵或扯起,将手中的油纸伞抬高了些,撑着他往驿站的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上默不作声,街道两侧的石灯长明,照得雪地的人影虚幻。
“薛姑娘。”赵或夹着嗓音嗫嚅道。
沈凭听着这模仿的语调挑眉,但一言未发。
赵或似是不满,又拔高了些声音道:“唉哟薛姑娘。”
那语气,听着赖皮死了,还夹着一股酸味儿,让沈凭闻言忍不住一笑,“幼稚鬼。”
但他话落之后,身边却没有听见回应。
直到两人又走出小段距离,忽地察觉动静,只是相比方才截然不同。
“沈幸仁。”赵或沉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沈凭奇怪地看去,刚一转头,就看见赵或把他手中的油纸伞接过,撑在两人之间。
他朝赵或笑道:“看来殿下还算清醒。”
“废话,我酒量好着呢。”赵或扬起脑袋应了声,但想到深夜冒着寒风回驿站又顿感不悦,“还不是你把马车借与旁人,眼下让我与你散步,才被这冷风把酒吹醒了。”
沈凭见他开始胡搅蛮缠,回想今夜痛快索性懒得和他计较,只道:“起码我还做了一件好事。”
赵或哼道:“少强词夺理了。”
沈凭说:“若殿下不醒来,明日赶路落了马可不好。”
“不用你操心。”赵或嗤声,“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沈凭闻言脚步顿了下,偏头看他,发现他的脾性愈发喜怒无常,“殿下觉得我哪里没管好?”
赵或闷闷不乐,但就是不开口,反倒刻意走快两步,嘴里还不停催促道:“你能不能走快点。”
但沈凭偏不如他所愿,越走越慢,视线打量着他满脸的烦躁,慈心大发问道:“殿下若是遇到了难事,不如说出来让我为其解忧可好?”
赵或见他站在伞外,眉头一皱,后退两步将人遮挡住,别扭说道:“少管我。”
两人站在原地,初冬的寒风拂过他们之间,将醉意吹散,却又将人染了一层迷惘。
沈凭和他对视,站在雪地中浅笑,白雪皑皑衬得他那笑意极其温柔,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将人看得无地自容。
赵或每每就是这么陷进去的。
他移开目光道:“若你喜欢方才那姑娘,本王便将他赎下赐予你。”
话落,沈凭神色惊诧,“什么?”
赵或不耐烦地把伞塞给他,语无伦次道:“本王说伞,说那女子,问你可欢喜!”
说着他还踢了一脚地上的雪,嫌弃地看了眼他怔愣的神色,二话不说转头走人。
沈凭在他走出几步之后,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引得赵或疑惑回身看他。
他看着沈凭从低笑到放声大笑,最后连伞都握不住,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赵或感觉脸颊发烫,好似被人揭短,恼羞成怒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油纸伞气道:“你不走,本王走!”
但是在他抬脚之时,衣袖突然被拽住,他不得不回头看一眼,只见沈凭缓缓抬头,一双湿润的美眸将他看得怔了下。
沈凭直起腰轻咳了两声,笑道:“你怎会以为,我对女子有心思?”
赵或脱口而出说:“那你方才还当着我面前眉目传情!”
沈凭有一瞬间讶然,突然觉得他这模样有趣,便松开他的衣袖往前靠近。
只见他修长的指尖压在赵或身上,慢慢游走着说道:“我啊,其实是向她请教了剑舞。”
他手指沿着臂膀的线条勾勒,朝着伞骨处而去,用柔情似水的声音续道:“殿下难道忘了,我失忆后都不懂如何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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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吗?”
话落间,他覆上赵或的手,两人同时握着那油纸伞。
赵或只觉呼吸停滞,因他时不时整一出勾人的戏,感觉自己迟早要被他玩死在手里。
他凝视着沈凭少顷,眉眼挑了挑,随后把手中的伞折回交给对方,提议道:“既然如此,那便在这雪中给本王舞一段如何?”
沈凭愣了下,未料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脸上乍现几分难为情。
他轻咳了两声说:“算了,我那一招半式,就不要拎出来丢人现眼了。”
可是赵或岂会轻易放过他,平日两人针锋相对,一旦发现能让对方难堪的事,必定抓着不放,何况方才提起时,难得瞧见沈凭红了脸。
如此罕见之景,他更不会善罢甘休。
见沈凭想逃,他反手一把将人拽了回来,用命令的口吻道:“本王要看。”
沈凭甩开他说:“你醉了,快回去。”
“我没有!”赵或按着他在原地不放,直勾勾看着他,“一招半式本王也要看,否则今夜谁也别想走,都冷死在这罢。”
沈凭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打趣说道:“想看也无妨,但我要打赏。”
赵或下意识摸索着身上,准备找些值钱的东西,却不料被沈凭上手挑起了脸颊。
“不要俗物。”沈凭那撩人的眉眼带笑,说话间呵出白雾,朝他贴近些许,“糙话听多了,不如打赏两句胡话。”
闻言,赵或眸光蹙闪,沉默须臾道:“大公子人间第一流。”
长道的寒风迎着雪花飘过,一阵呼啸的风声如催促落在沈凭的耳边。
他难忘自己红着脸,站在赵或面前挥动手中的伞,从时刻留意赵或是否取笑,到渐入佳境,在记忆中忘我地跃舞。
油纸伞被他当作长剑,他仔细回想学过的一招一式,慢慢地,开始享受起挥剑起舞的这一刻。
赵或自问起初是打算嘲笑一番,毕竟自己看过他从前在百花街的剑舞,知晓他落水后将从前种种忘得一干二净。
他以为,沈凭最多会表演一段贪生怕死剑,不想竟超乎意料。
当沈凭在他面前挥舞时,他脑海里那些嘲讽的话烟消云散,让他心中渐起了疑惑。
因为眼前舞剑的沈凭,相比数年前百花街那场剑舞,简直判若两人!
曾经的剑舞步步紧逼,不可一世,长剑所到之处仿佛寸草不生。
但此时此刻的剑舞,虽带有几分生疏,可刚柔并济,潇洒风流,让人目不转睛,天地万物在他游走的剑下黯然失色。
寒风从四周吹过,卷起天地间飞舞的雪花,剑气袭风,被沈凭反拨起一阵又一阵的旋涡。
他的青丝和风雪纠缠不清,但他的剑身却不染风尘,那眼角的笑意浓浓,每个旋转,他的脚边都会旋起积雪,而天空的鹅绒则绕在他的身侧,和他起舞,不偏不倚迎着他的油纸伞游走。
直至最后一刻,他后退数尺,一个利落的回身,剑气骤然刺碎风雪。
然而他带着微醺舞剑,最后停留之际只觉眩目,不慎踉跄,手中油纸伞脱落,整个人朝着身后倒去。
那一刻,他感觉到身边有一束疾风迎来,最终轻松将他托住,稳稳接在了手中。
沈凭喘着气,带着眩晕倒在赵或怀里,不忘朝他笑道:“献丑了。”
赵或揽着他不曾松手,双眸失神地看着他的眉眼。
刹那间,他的脑袋一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翻涌的思绪,捏住沈凭的后颈,迫不及待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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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松柏
次日天未亮, 孟家账房的大门被敲门声打开,白发苍苍的女掌事仔细瞧着对方,来人一袭雪色圆领长袍, 青丝被随意挽起, 手提灯笼, 许是早起一路赶来,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低垂着,带了些慵懒。
“公子”掌事正欲发话询问来意, 只见对方取出一张契书,转眼正色接过, 面色凝重将人迎了进屋, “大公子里边请。”
账房里点了暖炉, 四周整齐摆放着几个博古架, 上方皆是各类卷轴契书,角落可见一张狭窄的小床, 看着像有居住的迹象。
沈凭没有坐下, 揖了下道:“不知掌事如何称呼?”
掌事回礼道:“老奴名唤孙作棠。”
沈凭道:“孙娘。”
孙作棠为他端了一杯热茶递到手中,随后拿起契书转身, 走到那张陈年的书案前坐下,
之后见她左手放着契书, 右手波动珠算,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响彻账房。
那是沈凭和孟悦恒曾签订的契书, 当初签订时,孟悦恒为了取得苏氏手中的南诏商旅, 对他的要求几乎言听计从。
孟悦恒在魏都算计他来官州, 他便以此讨还, 因为心知势在必得, 才特意在契书中加了一项“违约金”。
当时孟悦恒被钱财鬼迷心窍,不慎把自己的钱库说漏嘴,后来孟家被抄,他特意去看了对账,发现和南诏人的交易流水不见,回想起孟家人的嘴脸时,他便笃定孟悦恒有私房钱。
片刻后,带敲打的珠算声停下瞬间,孙作棠把算盘转过来给沈凭看,“契书违约三百万两,孟家出事后老奴稽查过少爷的账房,变卖掉手中的铺子凑够这笔钱,官衙抄走的是孟家钱庄,与这里无关,所以沈公子可放心取走。”
说着,她将上方的木匣打开后取出一块银牌,“这是越州钱庄的令牌。”
“越州?”沈凭不解。
孙作棠叹道:“大公子有所不知,少爷虽然打理孟家,但时常身不由己,他争到了表面光鲜亮丽,但实际却如履薄冰。夫人走得早,他在孟家不易,唯有钱庄能让他心安。只是官州毕竟在老爷手中,他这些年只敢把属于自己的钱都放在越州。”
沈凭问道:“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孙作棠思忖道:“应该是没有的。”
沈凭却皱眉,他知道孟悦恒或许没有安全感才如此,但为何要放这么远?
在他思索间,孙作棠又续道:“为他守着瞒着的这些年提心吊胆,不想意外横生把人带走,如今也算有人接手,老奴便也放心了。”
沈凭回想方才她敲打算盘的动作,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孙娘可愿为在下谋事,今后必保孙娘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孙作棠有些诧异道:“公子可是想老奴去越州?”
沈凭颔首道:“我相信没有人比孙娘更熟悉这个钱庄。”
只见孙作棠垂眸沉思良久,她抬起指尖拉回算盘在手,道:“老奴有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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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凭道:“孙娘请讲。”
孙作棠抬头看向他道:“老奴不想睡在账房。”
冬日的朝阳来得晚,马车回到驿站时天边才渐起了亮。
沈凭从马车下来后,打算往厢房回去,准备收拾东西启程回京,不过他前脚才下马车,后脚就听见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
“若不派人盯着,可是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是赵或。
沈凭迎着风转身朝他看去,道:“殿下不如睡我塌边,省得整日惦记着我。”
赵或走近一些,视线落在他唇角上的伤处,眸色闪动了下,“欠下的债早晚要还,暖床这等事,大公子还是少痴心妄想。”
沈凭朝着驿站进去,垂落的青丝在路过他面前时扫过指尖,让人想抓却又抓不住。
两人一并进了驿站,只见李冠拎着包袱前来,朝他们行礼后道:“殿下,大公子,马车一炷香后抵达。”
闻言两人同时颔首,沈凭回房整理包袱便离开了。
冯奇和曹光见前来相送他们,随着第一缕朝阳洒向官州,马车起步往魏都的方向而去。
回京的路上途经江州,他们再次去见了钱观仲,原本钱观仲想为两人设宴招待,但是被赵或婉拒,之后便提出想去游江。
当时钱观仲一听,顿时明白赵或此举的目的,为此不仅给两人准备了游江,还特意嘱咐两人需常服出巡。
有了他的安排,赵或等人游江之行很顺利,他们在悄无声息中以水路抵达中州,按照当初皇帝微服出巡的路径前去,但却并未发现异常。
这一趟从初冬走到大雪纷飞,因官道被雪封了路,他们在清河城停留,沈凭意外收到来自璟王府的书信。
赵抑想在他进宫禀报前见他一面,而相见之地,是在京城外的一处园林。
沈凭心想关于兵制一事有意和赵抑探讨,便回信应了这件事情下来。
不久后,官道大雪在预计的前一日消融,至此他们便把行程提前安排。
他和赵或这一路虽未有争端,但斗嘴从未停止过,李冠从劝阻渐渐到无视,最后甚至装傻,不为他那总是落于下风的主子做主。
回到城外后,他们并未赶进京城,赵或得知沈凭要见皇兄,便早早敲开沈凭的房门,打着为他带路的理由,实则和攀越出去放风。
松柏园,是京中才子神往之地,但此地如今唯有王公贵族方可入内。至于为何说这是才子所盼,是以这园子,是前朝太子赠与师长方重德,后被赵渊民取回,送给了赵抑。
园子并无士兵把守,但能看见零星仆人打理,入园需携带帖子或是令牌,沈凭那日收到书信时,里面装着的正是令牌,有此令牌,无需通报皆可入内。
或者长着一张皇子的脸也可以,不过沈凭没有机会利用赵或,因为赵或把他送到附近后,转眼和攀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柏园占地十分大,有两座小院落在其中,眼下满园的松柏落了雪,便又是一片胜景。自古松柏有着傲骨峥嵘的象征,且庄重肃穆,四季长青,能赠与他人,必定是带着欣赏的寓意在其中。
引路的仆人将沈凭送到院落附近,随后停下脚步道:“大公子往前直走便能瞧见一盔顶亭,王爷若在,尔等下人不可入内,奴婢听闻今日王爷在外亭议事,大公子移步前去即可。”
沈凭看了眼前方空无一人的园子,梭巡后问道:“可是有贵客在其中?”
对方回道:“一刻前徐大人前来拜访王爷。”
沈凭忽地记起自己提前到达,恐怕扰了赵抑的安排,遂不作声,朝仆人颔首道谢,随后抬脚朝着院落里去。
京中的贵族讲究隐私,一般到了议事的附近,都是由近卫领路前去,以避人耳目。
但沈凭在院子中站了片刻,四周仍不见姜挽他们的身影,无奈只好自己摸索着找人。
今日他前来,除了带着官州的功劳而来,更有一事,便是想给心中深埋的怀疑找一丝解答。
孟悦恒临死前的话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止,而赵抑的书信在他入城前来到,难免叫他颇生疑虑。
他沿着石子路一直前行,来到长廊后,远远瞧见一处挂着“自省”二字匾额的房门。
天空飘着小雪,他到了此处时,方才院落外扫雪声早已隐匿消失,他越是靠近那房门,竖耳细听,越能听见煮茶声和交谈声。
为了避嫌,他选择在外站着,和那房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若不济,微臣便故技重施,让他沈幸仁吃些苦头。”徐泽海忽然拔高的声音传了出来。
沈凭眉头一蹙,在听见这句话后,他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朝前走去,听着屋内渐渐清晰的交谈声。
关于纳税的状书公文,早在沈凭离开官州前便送往了魏都,他的文书会率先来到徐泽海的手中。
回想当时启州的功劳,也正因如此,才会被徐泽海拿去孝敬清流派。
其实纳税一事功劳在谁,所有人有目共睹,但是朝中总有人故意装疯卖傻,去赌皇帝对事情是否看重,借此玩弄人心权术。
随着棋子落盘,赵抑抬眼朝徐泽海看去,温和道:“若陛下重赏他,吏部可还有徐大人的地位?”
徐泽海不满道:“如何没有?微臣绝不信此子有撼动吏部这群人的本事。”
朝中六部,以吏部为首,藏着两派京贵挤破脑袋塞进的老油条,岂是区区身负功劳就能轻易镇得住。
赵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淡淡道:“秋闱里,徐大人的表现似乎平平。”
他虽然温文儒雅,但有些话却让人听得背脊发凉,此时的徐泽海正是如此。
徐泽海对此面露难色,也不敢和赵抑继续对弈,看着一盘必输的棋局垂下了头,“宰相大人乃天下学子标榜,张岷大人赫赫有名,微臣不过是打杂的罢了”
赵抑拿起他的棋子自我对弈起来,“沈幸仁如何委派去的官州,徐大人心知肚明,一朝落棋不可悔,本王对徐大人十分信任,可莫要因一己私欲失了前程。”
他无视徐泽海的叩首,续道:“毕竟,尚书省令人望尘莫及的位置屈指可数。”
又是一声响头,徐泽海喊道:“王爷息怒,微臣断不敢辜负。”
“起来吧。”赵抑平静说道,随后将手中的棋子搁置两边,“你可知本王为何非沈家不可?”
徐泽海看着自己反败为胜的棋局,屏着呼吸摇头。
赵抑道:“沈怀建的门生虽不及方重德,但却是不可轻易忽视的存在。本王唯有将沈子放在身边,给沈怀建一个警醒,才能免去重蹈覆辙当年之事。”
徐泽海在他的一番话中有所醒悟,“王爷所指,方重德先生当年的学子大闹”
直到他看见赵抑轻轻颔首,顿时觉得明白这局棋的作用。
当年方重德一离京,不久后造就了如今的孔伐和张昌钦,以及朝中数不胜数的官员,这些人多少都曾追随过方重德。
在天下太平之时,门生是朝中栋梁。但在天下动乱之际,门生便会成为破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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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利刃。
沈家屹立不倒,来自的是祖上的恩荫,而这些恩荫,皆来自沈家的门生。沈怀建虽然淡出了官场,遭受多年欺压和排斥,但他的身份仍旧是能在这群门生中呼风唤雨。
前有方重德,后不能有沈怀建。
松柏园外,一抹身影冒雪朝外慢慢离去,扫雪的仆人匆匆收拾好东西避雪,随后看见两人往院落的方向走来,令仆人面色略带惊讶。
姜挽路过仆人好奇问道:“何事这副神情?”
仆人道:“方才大公子前来拜见王爷,您二人不在里头吗?”
姜挽和杨礼相视一眼,随后各自摇头,杨礼问道:“大公子人呢?”
仆人指着空无一人的大门方向,“走了。”
雪花纷纷扬扬,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而下,四周的树林如白色帐篷,大地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沈凭远离松柏园后,在树林中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将他的沉思打断。
他循声朝着远处看去,只见赵或凌驾攀越,勒着缰绳在手,潇洒恣意朝着自己策马跑来,带着少年独有的热烈,那满脸的意气风发,总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赵或跑痛快了,见到人便大喊了声:“沈幸仁!”
便是这铿锵有力的一声,打散了沈凭满怀的愁绪,让人感觉春风和煦的朝阳扑面而来。
是清爽的,是自由的,是难以抗拒的。
沈凭没有回应他,而是目不转睛和他相望,选择站在原地等着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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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对质
攀越急停在沈凭的面前, 赵或利落地翻身下马,两人站在树下,躲过了不少雪花, 但还是能见到他们的肩头和青丝被打湿了些。
赵或看了看天色尚早, 好奇问道:“这才不过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沈凭垂了下眼帘, 轻声回道:“王爷在议事,来早了,择日再来吧。”
说着他的手臂被拱了拱, 转眼看去发现是攀越在蹭着自己,他抬手回应了攀越, 眼中好不容易扬起一丝笑意。
赵或见怪不怪了, 遂道:“既然如此, 我也不去打扰了, 回去吧。”他边说边把缰绳丢给沈凭,“牵着, 省得老缠着你不放。”
沈凭闻言失笑了一声, “官州兵将分离一事,殿下考虑得如何?”
两人沿着回路走着, 偶尔会把藏在雪里的树枝踩断, 惊起一片积雪。
赵或道:“此事回京后我与皇兄从长计议一番, 恐要到明年夏季缴取赋税之际方可落地执行。”
一旦凿河工期定下,将会是漫漫长路, 抄走的孟家不过是缓解百姓纳税带来的压力,兵制若要改革, 相当于把赋税的钱投入到了征兵里, 绝非是轻易一锤定音之事。
沈凭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凿河在前, 又逢征兵季才过,的确急不来。
他思索道:“既然如此,殿下便无需着急和王爷禀报此事,不如想想将来如何避免藩镇割据。”
赵或偏头打量他,但仍旧看不出端倪来,这虽不是第一次觉得他的变化大到可疑,但次次都没有发现破绽,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沈幸仁,你真的是失忆吗?”赵或不厌其烦地把这个问题重复询问。
沈凭从初次的警惕渐渐到敷衍,“真真假假。”
他都不想找理由去搪塞赵或的话了,如今只要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和原主本质上的区别,他绝不对认真回答这个问题,选择得过且过逃避此事。
赵或看出他百般敷衍,“要我说,你从前就是扮猪吃老虎,挂着羊头卖狗肉,装的。”
沈凭把缰绳握紧在手,把视线从攀越身上转移到身旁,他看着赵或道:“但我现在觉得自己更像为虎作伥。”
赵或瞥他道:“少胡编乱造,小心我”
“怎么?”沈凭打断他的话,“又想严刑拷打我吗?”
赵或神色一顿,撇开头不去看他,“哼,迟早让御史台给你这张嘴参上几笔。”
沈凭失笑两声道:“你舍得吗?”
赵或立刻道:“我为何不舍得!”
沈凭对视上他难以置信的双眼,“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赵或冷哼道:“就算本王助你一把,有没有本事坐得稳还是个问题。”
话落,沈凭转头朝着前路看去,思绪在这一瞬间回到松柏园中,让他想起徐泽海对自己的排斥,“那我也不会给机会让他继续坐着了。”
皇后对沈家追杀的这笔账还没算清,如今又想故技重施,把沈家当作垫脚石,拿着他的一切去邀功。
在功劳中互相算计,在责任中互相推诿。
这就是官场。
赵或闻言皱眉,从他的神情中察觉到异样,问道:“皇兄和谁人议事?”
“徐泽海。”
松柏园,议事毕,长廊见两抹身影前后走着,往院落外离去。
听见脚步声时,站在院外的姜挽和杨礼转头看去,直到赵抑来到面前,两人同时朝他行礼。
赵抑看了眼杨礼,示意对方送客,不过姜挽率先开口说道:“王爷,方才大公子到访。”
话落,只见赵抑幽深的眸光蹙动,缓声问道:“何时离开?”
姜挽算了下时辰道:“半个时辰以前。”
站在身后的徐泽海连忙走出,神色有些慌张说:“王爷,方才所谈之事”
姜挽等人也发现事情不妙,但赵抑仍旧面不改色,只沉吟须臾后道:“无妨。”他看向徐泽海,“纳税一事不必从长计议了,尽快去办吧,明日退朝后去拜见陛下。”
徐泽海应道:“是,微臣明日必定将事情办好。”
目送徐泽海离开之后,赵抑站在寒风中未见动作,他看着门口的方向良久,对身边的姜挽说道:“阿挽。”
姜挽上前:“王爷,可是要见大公子?”
赵抑知晓沈凭不会再来松柏园赴约,回想他们密谈打压之事,遂道:“明日下朝便把人接来王府。”
失约了赵抑之后,沈凭回到驿站便收拾东西,和赵或等人连夜入京。
他回到沈府时,沈怀建还未睡下,父子两人打了照面,言简意赅把事情说完便回了厢房。翌日一早,沈凭把拟好的奏疏拿好,身穿一袭正红的朝服入宫禀报。
孟悦恒死后,有关官州回禀事宜权,自然就落在沈凭的身上,他在朝堂上不卑不亢,面对皇帝和尚书省的问话对答如流,最终博得皇帝的连声夸赞。
在众人以为皇帝会当场行赏,不想夸完之后便没了下文。
而沈凭下朝之后,除了张子航以外,无人上前向他贺喜,直到出了宫门,一辆璟王府的马车来到沈凭的面前。
随着马车停在璟王府后,沈凭跟着姜挽的脚步往听雨楼前去。
冬季的听雨楼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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