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停了一会儿,猜测他大约是睡着了,于是慢吞吞地翻过身来,朝他的方向望去,想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她倏地一惊。
星光里,这个人全身都在无声地哆嗦着。他紧紧阖着眼睑,面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声脆弱得几乎要消失不见。
“喂……你怎么了?”她低呼一声,探身过去。
他在打寒颤。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仿佛在打仗一般,拼尽全力地战栗着,以对抗无边无际的寒意。
姜葵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禁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的体温极低,低到了惊人的地步,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已经是一个死人。
感受到她的触摸,谢无恙竭力睁开眼睛。
他的手上还捧着那个暖炉,但是炭火已经熄灭了,铜鎏银的质感摸起来像冰,无法带给他丝毫热意。而她指尖的温度像炉火,一瞬间为他注入了些许力气。
“没事……”他轻声说,连声音都在颤,“别管我……我缓一下就好了……”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有事。”姜葵低哼一声,又担忧地问,“谢无恙……你到底怎么了?”
谢无恙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近乎消散在风里。到最后,他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静静阖着眼睛,他的脸庞在星光下似是一团行将消融的冰雪。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他寒疾发作的样子。她以为他真的只是咳嗽、嗜睡、以及畏寒,却从未想过他以前曾在无数个夜晚像这样备受寒冷的折磨。无止境的寒意像潮水那样覆盖他、冻结他。他冷得如坠炼狱。
“你……很冷吗?”姜葵低低地问。
她伸出手,抵在他的额头上。肌肤接触的瞬间,他稍稍动了一下,低垂的睫羽颤抖着,嘴唇轻轻翕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刹那的迟疑过后,她伸出双手,把他抱在怀里。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察觉到有人抱着他坐起来,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拥入温暖的怀中。他虚弱地靠在她的肩头,低低咳嗽了一声,苍白的唇上渐渐浮现出一点血色。
姜葵意识到这种方式有用。
她运了内力,把体温提高,整个人热得像是炭火。她强忍着哆嗦的冲动,坐到他的背后,扶起他的双肩,让他仰倒在自己的身上,任凭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她的怀里。
他又微微战栗起来,这一次是因为过分的温暖。
“谢无恙,”姜葵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欠我的,记下了。”
她抱着他坐在漫天星辰下。他在她的怀里沉沉入眠,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耳边是少女低而温热的呼吸声,以及一缕缥缈的幽香。
星光如纱幔般垂落,悄然覆盖了相拥的二人-
翌日清晨,天光乍泻于云间,落了漫山遍野的金黄。
姜葵从睡梦中醒来时,忽然看见了白鹿。
那是一头精灵般的鹿,浑身莹白如玉石,白皙的鹿角宛若一座皇冠,明亮的眼眸低垂,面庞华美而高贵,有如一位山林间的帝王。
白鹿从天光中走出来,踏过粼粼的波光,灿烂的光芒笼在它的周身。它的眸光如水,一步一止,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谢无恙!”姜葵摇醒了沉睡在身边的人。
谢无恙茫然地睁开眼睛,望见美丽的白鹿踏着光走到面前。
无数纷纷扬扬的光芒中,它倏忽弯膝跪地,朝着二人低头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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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有兽,名曰白泽。白泽见于野,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作者有话说:
加更完毕!七夕快乐哇大家!贴贴!
注:《山海经》:“东望山有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这里是化用,有改编的)
第44章 同乘
◎……我都记得。◎
白鹿跪地行礼, 仿佛有一种神性。
在无边的山风里,谢无恙徐徐起身,朝它还了一礼。
一人一鹿在昭昭天光下彼此对望, 一时天地间俱静了。恍然有流水声响在桃源之外, 长尾的鸟雀在树冠上起落啼鸣, 风穿过吱吱呀呀的林叶,流遍了无垠的旷野。
谢无恙的身形稍稍晃了一下,姜葵在他身后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姜葵轻声说:“让它走吧。”
谢无恙轻声答:“好。”
于是那头白鹿缓缓转身, 踏过潺潺的溪流, 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处。那一瞬间的静谧褪去了, 满座山林的声响再次漫上来,草木沙沙而响,风吹一地叶落。
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有些疲倦地坐下来, 抬头望着姜葵:“昨晚的事……多谢。”
“不用谢。”姜葵轻哼一声, 不去看他, “我不是为了你。将军府与太子党如今荣辱一体, 我是为了我的家人。”
顿了一下,她好奇地问:“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会忘事?”
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谢无恙每次苏醒时, 神情中的那种茫然, 并不是假装,他确实忘了睡前发生的事。有时候他会很久都不说话,观察着姜葵的脸色, 或者试探着问她几句话, 企图在她察觉之前弄清楚当时的状况。
“不是每次。”谢无恙低声说, “昨夜的事……我都记得。”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后,谢无恙无声地笑了:“好。”
“走吧,上马。”姜葵俯身提起两副马鞍,干脆利落地装好了马具,挽着缰绳牵马走到谢无恙的面前,扬起脸看他,“你现下这副样子,哪里都别去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东宫,把你扔进药池里去。”
谢无恙倔强地摇头:“去找如珩。”
他接过缰绳,抬步欲踏上马镫,忽地身体一晃,直直地跌下来。
姜葵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着,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再次挽住缰绳,用力地攥紧了,然后再次踏上马镫。
他又跌下来。
谢无恙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
姜葵叹了一口气,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安慰道:“罢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里的缰绳,他却死死地抓紧了,再一次试图踏上马镫:“我……可以……”
姜葵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谢无恙……你不会还在意裴玥说的那句你不能骑马的话吧?”
她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她是说来气我的,不是气你的好吧?”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姜葵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上了她骑的那匹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坐在他的前面。谢无恙耷拉着脑袋,全程都没有再说过话。
“驾!”她夹紧马腹。
姜葵带着谢无恙骑马在前,那匹无人乘坐的空马则灵性地紧跟在后。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间奔驰,马蹄带起滚动的砂砾,激起飞扬的尘土,留下一道长长的草痕。
两人越过密林,前方是广阔的原野。姜葵猛地勒了马,回身问谢无恙:“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吗?”
她愣了一下。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勒马的那一刹那,马蹄骤然顿住,马背剧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几乎要笔直地从马上跌落。
“喂!”姜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谢无恙勉强睁开眼睛,低咳了一阵,竭力在马背上坐稳。他缓了缓,慢慢道:“往东。如珩在那边。”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紧蹙着眉:“你现下应当立即回东宫歇息。”
谢无恙摇头:“如珩。”
他如此执着地要去见温亲王,想来那边确有可能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姜葵咬了下唇,只好应了他,再次策马飞奔起来。
风鼓鼓地灌进耳里,身后的人又没了声响。她犹豫片刻,在马上回头,望见他疲倦的神色。
她的声音有些别扭:“你……实在撑不住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谢无恙轻声说:“好。”
浩荡天风里,两匹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滚滚的尘土在草叶间起舞。
谢无恙闭上眼睛,靠在前方少女的身上。她的发香随风扑面而来,幽而淡,连同晨间草木的气味和露水的清甜,温暖且宁静。
他在风里睡着了-
“撕拉——”
谢瑗撕下一块干净的袍角,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谢珩身上包扎。
“沉璧,我没事。”谢珩笑了一声,推开她的手,“真的没事。”
四周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他们已经在此处鏖战了大半夜。
温亲王的队列是在傍晚时分遇袭的。谢珩似乎对于遇袭之事有所预料,但是来袭的人数远远超出他的估算。一队人马且战且退,在谢珩的指挥下,逐渐退入了密林间,借助高大树木的掩映与敌人作战。
撤退之时,谢珩为了护住谢瑗,替她挡了一箭。箭矢几乎是擦肩而过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略微出了点血,但是谢瑗依旧慌乱得厉害。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沉璧,别怕。”谢珩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是公主,要学会临危不乱。”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谢瑗定了定心神,露出镇静的神色。
包围圈收得越来越紧,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袭,中箭倒地的人越来越多。谢瑗起初认为,他们若能坚持半个时辰左右,便会有一支金吾卫的巡逻小队来到此处,从而寻来援军……可是此时已过半夜,并没有任何人来。
谢珩渐渐蹙起了眉:“我没有在等金吾卫,但是我在等谢无恙。”
他对谢瑗解释道:“这里已出围猎场较远,不会有金吾卫来此。我与无恙早已怀疑有人可能会在秋狩时对我动手,因此提前约定,以我作饵,一旦遇袭,便退到此地,他在此设伏。我们计划引出敌人,一网打尽,并尝试抓几个活口,盘问背后的指使之人。”
“但是他没来……”谢珩思忖着,心中隐隐不安,“难道敌人竟如此大胆,且有如此势力,敢同时袭击我和他?”
新的一波箭雨落下,又有几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侍卫紧紧围住中央的谢珩与谢瑗,成聚拢防御之势。战斗渐入白刃的阶段,密林中的敌人再次收紧包围圈,拔刀的声音森然响起。
谢珩抽出一柄长剑,手指握住剑柄,立剑刃于前。他学君子六艺,只通御射之术,并不会武功。但此时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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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危机,无论他是否会武功,都必须拔剑而起。
这时,一道战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林间!
一支骑兵队穿林而来,箭雨破空而泻,纷纷地击倒了来袭的敌人。紧接着,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两队人马战在一处,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吁——”一匹黑马如穿云破雨而来,马上的黑甲少年挥刀扫开成排的敌人,勒马停在谢珩的面前。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亲王殿下。”
“洛副率。”谢珩还礼。
“洛副率!”谢瑗惊呼。
谢瑗是东宫常客,常做之事是偷摘莲蓬。她总在试图避开护卫巡逻,因此对东宫护卫均有所了解,常听闻这位洛副率的大名。
太子左右卫率府各置率一人,副率二人,其中最为神秘的便是左卫率府的洛副率。此人的神秘之处,在于他从不露面,甚至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道他姓洛,极有可能出身于青莲洛氏的某个分支。
此刻这位神秘的洛副率出现在了眼前。他年轻得令人吃惊,似乎还是一位少年,眉宇冷淡,鼻梁与下颌的线条锋利,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与过分的不近人情之感。
谢珩环顾四周,皱眉问道:“无恙怎么不在?”
洛十一深深低头:“卑职之过。殿下他……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谢珩神色微变。
“殿下本与我约定,待他秋狩归来后碰面,再一同前来此地。但是……他也遇袭了。”洛十一低声禀报,“我带队赶到时已经入夜,侍卫队死伤严重。据侍卫长称,殿下已经突围出去,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谢珩的神情凝重:“你既比计划来得要迟,我便猜到无恙可能也遇袭了……单凭岐王一人,不能也不敢同时对我和他动手,这背后果然还有别人。”
洛十一垂首:“秋日宴后,殿下一直派我在查……是我无能。”
又一道马嘶声响在林间!
谈话者皆猛然抬首。
来者只有一人。那是一个黑袍人,不着片甲,单手持刀,策马而来。他在马上挥起大刀,刀锋横扫,带起呼啸的劲风!
“亲王殿下!”洛十一拔刀向前,“危险!请退后!”
他认得那个黑袍人。在通化门下,此人仅凭一刀就断了姜葵的枪,连战三人而毫不费力,谢无恙与之对过一掌后寒疾发作、昏迷不醒。
洛十一深深呼吸,握紧手中弧刀,纵马前奔!
密林间,两匹战马彼此对冲!滚滚的蹄声惊起满座山林的鸟雀,呼啦啦的落叶被疾风带起、再被铁蹄碾碎在地上。弧刀与大刀相错,尖锐的刀啸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两人错马而过。
洛十一猝然从马上坠落,长跪于地。他以弧刀驻地,胸口被划开长长一道血痕,血花溅落在纷乱的落叶间。
“亲王殿下!”他嘶声大吼,“跑!”
可是谢珩根本来不及跑。黑袍人竟在飞驰的马上站了起来,长刀高举过头顶。他双手握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劈而下!
“沉璧!让开!”谢珩一把拉住谢瑗。
谢瑗拼命摇头。她咬着牙,张开双手挡在谢珩的身前,一张昳丽的小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她忽地不慌也不乱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刀风,她镇定得像一座山、一面盾。
“沉璧!”谢珩低喝道。
他第一次用如此凶的语气,却丝毫吓不住她。君子如珩罕见有这样的失态,他几乎是粗暴地摁住她的肩膀,狠狠用力推远了她。她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谢珩仰起头,迎着扑面而来的刀。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没有到来。
“当——”兵刃交接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一名持剑女子越过交战的人流,身姿如鹿般轻盈矫健,一路带起血光无数。她提剑而起,仰面向上,一道剑光嵌入谢珩与黑袍人之间的缝隙里。
她接下了那一刀!
“嗡——”长剑与大刀彼此相抗,发出剧烈的震颤。
持剑女子闷咳一声,足跟一寸寸陷入脚下泥土里。黑袍人冷冷一哼,收刀而起,再次立于马上,与持剑女子相对而望。
持剑女子挡在谢珩身前,长锋凝然如止水。
“敢问姑娘名讳?”谢珩问。
“阿蓉。”持剑女子随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淡淡回答,“名字不重要。”
“多谢相救。”
“不必谢我。”阿蓉连头也不回,“受人所托,为了银子。我原本要杀你的。”
她甩开长发,提剑向前,直视马背上的敌人。发丝沾着血在风中飞扬,衬得她的长剑锋利,眉眼也锋利,如同一道闪烁寒光的刃。
黑袍人注视着她握剑的那只手,忽然低低地开口道:“这种剑法……竟然还在江湖上活着么?”
“不劳你关心。”阿蓉平静道。
她再次提剑而起,纵身向前!一刀一剑在密林间来回交错,两道影子在乱颤的树叶间高速掠过,金属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如同一整套六十五件编钟在奏乐。
阿蓉渐渐落了下风。每一次落地,她陷入泥土的足尖都再深一分。她低喝一声,再次拭去唇边的血迹,握剑的手轻轻一提,冷冽的剑光在指尖旋转,刺出无数飞舞的雪花。
黑袍人挥起大刀迎了上去!他的刀劲劈开狂风暴雪般的剑光,毫不留情地朝着阿蓉的身上斩落!
“太年轻!”他桀桀而叹,“太年轻!可惜此剑要断在我的手里!”
忽然,第三道马嘶声响起!
下一刻,一柄长枪穿透层林!
飞来的长枪撞开了刀身!旋即,枪的主人一跃而起,握住枪柄的末端,盈盈立在一段沉甸甸的枝杈上,抬起一张明艳的脸,巧笑嫣然。
“老头子,你说谁太年轻?”她笑问。
天光泻出云层的那一刻,姜葵同谢无恙赶到了。她甩开缰绳,扔到谢无恙的手里,翩翩然立起在马背上,掷出长枪。
枪尖刺破清晨微凉的空气,如同一道惊雷炸开,荡开了致命的刀风。
谢无恙握紧缰绳,稳稳地策马飞驰,而姜葵在马背上高高跃起,在树木之间飞快移动,转瞬之间就来到了黑袍人的面前,接住扔出的长枪。
“殿下!”洛十一飞身上马,冲过去接住自马背上跌落的谢无恙。
姜葵与他擦肩而过。那个瞬间,她偏了一下头,似乎觉得这位一心护主的黑甲少年有几分面熟。但是她来不及多想,持枪立于枝头,与敌人对视。
“小女娃,”黑袍人通过那杆枪认出了她,笑声沙哑难听,“手下败将,还想再断一次枪吗?”
姜葵也笑:“你试试看?”
狂风翻滚而来!轰然巨响里,一枪一刀彼此相撞!
满座山林都在颤抖。两人错身而过,手中兵刃都被对方的力气震得微动。黑袍人隐隐吃了一惊,上回他一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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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姜葵的枪,短短一月后的今日,他却没能做到。
世上竟有进步如此神速的武者么?
姜葵持枪立定,竭力压下一声咳嗽,微笑着抬头,眼神里满是不屑与挑衅:“老头子,再来!”
两人同时回身、踏步、对撞!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狂风扫荡山林。这一次姜葵没能控制住咳嗽,闷闷地咳了一声,蓦然抬头大喊:“阿蓉!”
剑风如雪落!藏身在林叶间的阿蓉自上方旋转落下,长剑在半空中挥舞成纷纷扬扬的寒芒,直取黑袍人的头顶。
黑袍人忽而一笑,扔下了大刀!
他运气于丹田,双掌抬起,一手朝阿蓉,一手朝姜葵,缓缓推出。
洛十一扶着谢无恙,在远处猛地抬头。
“江……”他顿了一下,“小心!那是……罗刹掌!”
这时,第四道马嘶声响起……但不是一匹马,而是三百匹马!
三百骑兵从密林间缓缓涌出,逐渐包围了在其中作战的人群。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里,一张又一张的硬弓张开,森冷的箭尖闪烁着可怖的光芒。
一架凤鸾玉辂破开人潮而出,静静停在众人的面前。
五彩流苏掀开,一身华服的女人徐徐走下,在风中扶了扶摇曳的金簪。
谢珩站在人群之中,朝她行礼:“永嘉,好久不见。”
第45章 牵手
◎冷的话,可以牵着我的手。◎
林叶间有一霎的寂静, 两人彼此对视。
永嘉长公主淡淡笑了笑:“如珩,你清减了。”
她的身后,一名女官高声宣令:“一切人等, 放下兵刃!不听令者, 格杀勿论!”
骑兵队即刻前进一步, 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冰冷的箭矢直指包围圈内的杀手们,弓弦绷紧的声音森然可怖。
这支骑兵队来自永嘉长公主谢琅的府兵。长安的皇亲贵胄里,惟有长公主府上养兵, 而且足足蓄有三千府兵。贵族皆不得蓄私兵, 但是唯独长公主可以破例, 因为她的兵早在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是一支真正只属于长公主的军队。
长公主骑兵队一出,黑袍人掩在兜帽下的神情微变。他往前方交战人群的方向低喝一声:“撤!”而后,他朝着姜葵与阿蓉猛然推出双掌!
掌风带起剧烈的呼啸声。姜葵与阿蓉各自以兵刃挡在面前,被庞大的气流推开数尺, 同时咳嗽一声, 重重朝地面倾倒!
“驾!”两匹马一前一后自林间奔驰而来。
来人是姜葵的长兄姜峦与次兄姜风。将军府的队列与长公主的骑兵队在原野上相遇, 此后两队合到一处, 一路同行至此。
两名兄长纵马从背后冲出,一人扶住姜葵,一人扶住阿蓉, 将她们救起在马上, 随即同时拔出刀剑,围住了中央的黑袍人。
“妹妹,你没事吧?”姜风的吼声依旧震耳欲聋。
姜葵抵着额角, 摇了摇头:“我没事……但是谢无恙……”
“你去寻他!此人由我们来对付!”姜风放她下了马。
姜葵飞身往后方去找谢无恙, 姜峦与姜风策马缓缓与黑袍人周旋, 却见黑袍人劈出两道掌风,震退了两匹战马!紧接着,他纵马跃出,在树叶的掩映下飞速离去。
“追吗?”姜风大声问。
“不追。”姜峦摇头,“此人能一掌击倒妹妹,我们两人必不是他的对手。”
其他杀手却并无此等武功。长公主的骑兵队加入了作战双方,战局瞬间逆转。一波箭雨过后,一名女将领把一名黑衣刀客押在长公主玉辂前,抱拳行礼:“殿下,此人大约是首领。”
“取了面罩。”长公主平静道。
女官一把扯开刀客脸上的面罩,却见他忽然闷哼倒地,身体抽搐一阵,口中鲜血流淌,很快没有了声息。
“是死士。”长公主蹙眉。
战局已定。有的杀手逃离了包围,而更多杀手在逃离无望时也选择了自尽。长公主的骑兵队很快收拾了残局,护送着谢珩与谢瑗来到长公主的面前。
“如珩。” 长公主朝自己的幼弟颔首。
她又伸手揽过小侄女的肩膀:“沉璧,可受惊了?”
“皇姑母,我没事。”谢瑗摇摇头,“如珩受伤了。”
“竟有人敢在此处袭击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么?”长公主冷声道。她伸手理了理谢瑗的衣领,再抬头示意谢珩过来。
她查看过谢珩的伤势,黛染的眉蹙得更紧:“如珩,我今日必要同你一道在御前重提整顿江湖一事。这些江湖人士实在胆大包天,居然在天子脚下动起手来了。”
她又问:“无恙在何处,可受伤了?”
“皇姑母,我在。”谢无恙在姜葵的搀扶下慢慢走来。
洛十一已经离去,带了一支小队追敌。姜葵找到谢无恙的时候,他倚坐在一棵杉木下,低垂着头,身边两匹马温顺地舔着他的手心。
听见她的脚步,他慢慢仰首,望向她的眼睛:“夫人。”
他的神情虚弱,脸色苍白得厉害,眸光里溢满了倦意。
这个月里他的病似乎在转好,直到昨日他都显得气色不错,可是仅仅一夜过去,他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已经糟糕到他无从掩饰的地步。
“你……可有受伤?”他见她身上有血迹,蹙紧了眉。
姜葵摇了摇头,俯身扶他:“我没受伤。你还好吗?”
谢无恙扣住她伸来的手,两指按在她的腕间。她愣了一下,没有挣脱。他冰凉的指腹碰到她的肌肤,极轻且快地掠过去。他仔细探了一探,确定她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好。”他轻声说。
于是姜葵扶起他,朝着长公主玉辂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力气支撑自己,半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姜葵的身上。
谢无恙还未走到面前,谢珩便神色担忧地望着他,谢瑗更是急得跟姜葵一道去扶他。他这才勉强站住,向长公主行礼。
“无恙,不必行礼。”长公主托起他的双肩,“天冷了,你一向畏寒,上马车里暖一暖吧。”
谢无恙已经疲倦到无法说话,姜葵替他谢过了长公主,扶着他往马车里走。
马车里放着许多床毛毯。姜葵先把一床毛毯铺到车座上,再托起谢无恙的脑袋,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又往他的身上盖了一床毛毯。
他闭着眼睛任她摆弄,直到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在纷乱的绒毛里低垂着。
姜葵托着腮看他,发觉这个人又在轻轻地哆嗦着。
她眨眨眼睛:他盖得这么厚,还会冷吗?
直到此刻,面对着他暴露无遗的脆弱,她忽然意识到……他也许真的病得很重,也许真的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也许他真的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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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是两人都在下意识避开谈论的话题。
“谢无恙,你冷吗?”她问。
“没事。”他闭着眼睛答,“我不冷。”
然而他的声音犹在颤抖,连同微卷的睫羽一齐,像在寒风中折落的翼。
“你……冷的话,”她忽地心软,“可以牵着我的手。”
那双眼眸在毛茸茸的厚毯下睁开,静静凝望着她。
有一瞬间,他无法拒绝这个过分温柔的邀约。
可是他重复说:“我不冷。”
她难得的善意像被他浇了一盆冷水。她登时恼火了,抱起双臂背过身去。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雀啼鸣传进来。
“谢无恙——”良久,她放弃了跟他对峙,转头喊他。
他又不回话。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毛毯下,连脸也埋进了绒毛里,只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顶。他整个人捂成一团,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姜葵咬着下唇,运起内力,把掌心的温度提高,一言不发地把手伸进那团毛毯里,摸索了一阵,最后牵住了他的手。
冷与暖的温度撞在一起,两个人的呼吸一滞。
“我不冷。”一个闷闷的声音从毛毯下面传来。
“你闭嘴。”她哼了一声。
轱辘辘的车轮声依然沉闷地响着,车里的两人都不再说话。
温度在湿热空气里一寸寸上升-
永嘉长公主的骑兵队护送着一行人回到了御帐。
温亲王与长公主商议过后,决定不对外声张遇袭之事,而是进入御帐与敬文帝进行了一番密谈。
这三位都是本朝最尊贵的人物。长公主谢琅年纪最长,敬文帝谢焱次之,温亲王谢珩最为年轻。
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发生过一场夺嫡血战,三人是仅存的先帝子嗣,彼此既是亲密手足又互存芥蒂。谢琅常年礼佛,谢珩久居江南,两人皆是在近月来才回到长安。
如今他们同处一室,是极为罕见的场面。
三人在御帐里长谈,其余人等则在帐外静候。
谢无恙披了一件狐裘,从马车上慢步走下来,姜葵一路陪在他身边。经过岐王夫妻时,两人一同停下,温文地朝他们行礼。
谢玦一面与谢无恙寒暄,一面悄然观察他的情况,却发现他除了神色有几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昨日离开时无异,仿佛真的只是在野外狩猎了一日后归来、略微有些疲惫罢了。
岐王夫妻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一丝惊疑。
“妹妹狩猎归来,可有什么收获?”裴玥一脸亲热地去拉姜葵的手,试图探出一点她的话来。
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于是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只见她身子一歪,巧妙避开裴玥伸来的手,往谢无恙那边一倚,挽住自己夫君的臂弯,仿佛不堪风寒一般地咳嗽起来。
谢无恙轻轻扶着她,朝岐王夫妻作揖,温声道歉:“天气寒冷,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先行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玥的神情渐渐冷下来,转头低声问谢玦:“你不是设了伏?现在看来,谢无恙倒是好得很!”
“我的人从昨夜起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谢玦低低回答。
这里两人还在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那边御帐已经重新拉开,敬文帝缓步走出,身后是温亲王与长公主。三人的神情间都并无任何异常。
两名小官照例在御帐前宣告各方献上的狩猎所得,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按制列于两侧。
一名小官高声念出:“东宫,麋鹿二十。”
敬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轻轻拍了拍谢无恙的肩:“无恙,你身体不好,本不必参与围猎,能有这样的收获,已是十分难得。”
又一名小官高声念道:“岐王府,白兔十八,麋鹿十八,白鹿一。”
听到“白鹿”二字,姜葵心中讶异,悄悄与谢无恙对了一下眼神。
敬文帝转头,朝谢玦微笑颔首:“我儿竟猎到了白鹿?呈上来。”
两名岐王府侍卫自帐外阔步走来,献上了岐王所猎的白鹿。
那确是一头白色的鹿,但并非姜葵与谢无恙所见的白鹿。鹿身孱弱,毛发泛白,犄角瘦小而嶙峋,似是一头白色的伤鹿。
姜葵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们遇见的那头白鹿是自由的。
看见岐王猎得的白鹿,敬文帝大悦,击掌赞道:“好!好!当大赏!赐岐王食邑三百户!”
他接着笑道:“今日有所获者皆有赏。无恙,你今日也有所得,”他顿了一下,“赐任雍正牧!”
裴玥在衣袍下掐住了掌心。谢玦垂下眼帘,掩藏住一缕难辨的情绪,整理袖袍,与谢无恙一齐起身,在敬文帝面前长拜行礼:“谢父皇。”
等到一切赏赐完毕,谢无恙在姜葵的陪同下回到马车里。
车帘一落,人声如潮水退下,所有的伪装顷刻卸去。他跌跌撞撞地倒在车厢内,像一只人偶忽地断了线,几乎要碎在地上。
姜葵拉住他的手,扶着他坐下,不停地把自己的热量传递到他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不管用了。
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奔涌而来的倦意,但那种疲惫的感觉几乎扑天盖地。他的神思渐渐混乱,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被黑暗吞没。
他竭力攥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发病了……”
“否则……”
他没能说完。
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沉沉垂落在她的身侧。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轻轻阖上眼睛,脑袋歪到一侧,安静地倒下去。
他还是睡过去了。
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第46章 喂药
◎我来。◎
姜葵忽然预感, 这一次谢无恙会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谢无恙扶起,帮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为他盖上一床毛毯, 然后往毛毯下塞了一个暖炉。他的呼吸声很浅, 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靠近他时甚至会感到一丝寒意。
她第一次见到谢无恙的这种状态。他以前也时不时就睡着,可是似乎只是浅眠,休息一阵便会醒过来。她怀疑他有时候是故意睡着的——她十分确定他经常装睡。
在那种时真时假的情况下,她根本分不清这个人的病到底有几分为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她亲眼见到了他挣扎着拒绝入眠的样子。他往常总是说睡就睡,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 但凡困了就倒头一躺, 如同闹着玩一样,叫人探不出他的虚实。
可是这一次,他竭尽所能地抗拒着翻涌而来的倦意,近乎耗费了每一分力气来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试图抓住什么, 然而最后仍旧深深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知道了, 这一次她要很久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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