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在星辰的光里,安静而明亮。
姜葵心里极轻地疼了一下,就像被小针一扎。
“喂,你……”她小声说,“你还好么?”
她俯身向前,想探他的鼻息,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于是那个人的身体在颠簸里前倾,慢慢靠过来,倒在她的身上,脑袋恰好搁在她的肩头。他似乎昏睡了过去,肌肤冰凉,轻微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响着。
她的手抬起到一半,忽然不动了。
有种情绪像山泉乍涌,水光跃出石缝。
泠泠作响。
作者有话说:
掏空存稿箱(累晕倒地)
感恩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小天使,爱你们qwq
明天继续零点见!希望你们喜欢~
注:
《易传》:“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象曰:山下出泉。”
第26章 晨鼓
◎沉睡着她的少年。◎
一线天光亮起在东方尽头。
一声晨鼓自太极宫前悠悠响起, 唤醒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
从宫城、皇城、至外郭城,晨鼓渐次敲响,街鼓相继传递。鼓声隆隆, 穿越南北大街与东西角楼, 在天地之间回荡, 足足响了三千下。
直到群星沉落,东方渐白。
那座青幔白马的车内,姜葵听着鼓声,手足无措, 任祝子安靠在肩头。
三千声晨鼓里, 沉睡着她的少年。
“喂……”她小声在他耳边喊, “祝子安,你是睡着了吗?”
祝子安没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轻轻地拂动她的发丝,有一点湿润, 一点温热。
她忧心忡忡:“你理理我……你不会睡不醒了吧?”
祝子安依然一动不动。姜葵犹豫了一下, 轻轻扶起他, 托着他的脑袋, 小心地将他的身体靠在车厢壁上,然后坐到他那一侧陪他。
马车一颠簸,他倾倒过来, 她就赶紧扶住他。
在这样大的动作里他也没醒, 垂着脑袋,半个身子倚在姜葵的身上。
朦胧的天光如绸缎般斜落,堆积在他清隽的脸上。他紧紧阖着眼睑, 唇线抿起来, 唇色很淡, 长而弯曲的睫羽轻颤着,似是在睡梦里仍旧很不好过。
姜葵又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以内力试探一下他体内的情况。
她俯身下去,双指并拢,运气在指尖,抬手要去摸一摸他的脉搏。
一低头,柔软的发丝扫过祝子安的鼻尖。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嗅到少女的体香,忽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她。
“祝子安?”姜葵一怔。
他仍阖着眼,却低低地说:“……别碰我。”
这句话嗓音温沉,含着一丝沙哑,轻得像一阵晚间的凉风。
姜葵心里又疼了一下,这次像被小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没用力,她明明只要稍稍一动就能挣脱他的手,可是她没有动弹。
而他渐渐又昏睡过去了,攥住她的手松开,垂落下去,搭在她的身边。
微弱的晨光里,姜葵偏头望着他的脸。
于是,那种涌动的情绪,乍现了一瞬间,复又平息下去-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住着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派烟火气息。
一声接一声的晨鼓里,坊市次第打开,人潮涌动,车马喧嚣。打铁铺子响起了咣咣铛铛的声音,胡饼铺前小贩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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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叫卖早点,各式佳肴的香味飘在小巷里,赶早市的人络绎不绝。
一座青幔白马的车停在小巷尽头。微醺的晨风一过,吹起车前的玉饰叮咚作响。
赶车的人还在勒马,车里的少女已经扶着昏睡的少年匆匆下来。她半拖半拉地带着他穿过小巷,站定在一扇乌木小门前,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响,木门上开了一个小窗。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星目剑眉,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她望见站在面前的人,一愣:“江少侠?”
“阿蓉,沈药师在吗?”姜葵急切地问,“蒲柳先生一直昏睡不醒……”
小窗飞快地合上,紧接着木门打开。阿蓉望了门口的两人一眼,看见祝子安靠在姜葵的身上,垂着一张苍白的少年的脸,有些吃惊:“这位是蒲柳先生……?”
她的神情惊讶得过分,也许是因为没想到蒲柳先生竟然这么年轻。
“来不及解释了,沈药师呢?”姜葵打断她的话,“这家伙挨了很厉害的一掌,很可能伤及了肺腑,得赶紧看大夫。”
“沈药师出去问诊了,我这就去寻他回来。”阿蓉应了句,转头朝门后喊了一声,“小尘!出来搭把手!”
门后钻出来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一张清瘦的小脸,一身清爽的灰麻布衫。他的脸上透着点病相,神情却很有活力,动作麻利地帮着姜葵将昏睡的祝子安送入屋内。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庭院中央种了一棵白梅树。
清晨,院子里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味,几株草药伸展枝叶,迎接着甘甜的露水。
院落小而静,只住了阿蓉母子和沈药师两户人家。过去十年间,姜葵常常来此处拜访,后来有时候打架受了伤,便会向沈药师寻医问药。
沈药师算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异士。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沈,是一位药师。此人医术高明,性格古怪,有时一单药方要价奇高,有时却四处医人、不取分文,一切全看心情。
传闻里说,八年前的一个冬夜,屠苏酒香气未散,新雪覆盖屋檐,沈药师来到长乐坊时,只身一人,穿一件落拓道袍,背一个破旧的黄梨木药箱。
他看上了这座僻静的小院,想要买下。院落的原主人本来急于出手,却因一时看不顺眼此人神情间的傲慢,狮子张大口要了一个高价。
沈药师没有足够的银子,便在坊间支起一张布幡,摆了一个小摊,一连三天为人看病。第一日免费,第二日半价,第三日才开始正常收费。
他看过的病人,人人好转,所开的药方,药到病除。那三日他赚得盆满钵满,提着响当当的银袋子,买下了这座院子。
阿蓉母子本是院子里的租户,按规矩,院子换了主人,他们是要搬走的。可是沈药师看到小尘,竟然眼睛一亮,高呼要为他治病,请阿蓉母子留了下来。
就这样,一晃八年,沈药师成了长乐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夫。无论贩夫走卒、江湖侠客,生了病受了伤的,都常去找他医治。
沈药师的脾气时好时坏,姜葵与他的关系算不上好,不过确实佩服他那一手医术。因此,祝子安一受伤,姜葵的第一反应便是去长乐坊找沈药师。
此时,小尘帮着姜葵,扶祝子安入屋内躺下,又去隔壁厨房烧热了炉灶,以备沈药师回来后煮药。隔壁的烧水声咕噜噜地传进来,姜葵托着腮坐在床边,望着面前沉睡的少年。
他阖眸静躺在那里,歪着脑袋,露出下颌的漂亮曲线,好似任她摆弄的布娃娃,又似是寻常人家里未及冠的少年,干净清爽,不沾尘事,眉眼间有雪中白梅一样的沉静。
“江少侠,”阿蓉在门外喊,“沈药师回来了。”
沈药师推门进来,洛十一跟在他身后,想来是已经告诉了他有关祝子安的情况。沈药师先是放下药箱,从一格抽屉里取出一把银针,这才转过身来探望病人。
望见祝子安苍白的脸,他的神色微微变了些。
“江少侠,请你先出去,”沈药师说,“洛十一留下。”
门在姜葵身后关上,沈药师开始为祝子安施银针。这位大夫的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缝,施完针,过了片刻,才低声开口:“我不是说过入秋后少出宫,殿下又不遵医嘱了么?”
洛十一低着头:“是。”
“你怎么不劝劝他?”
“我劝不住。”
沈药师冷哼一声:“那就用强!”
“我怎么敢?”洛十一摇摇头,“他毕竟是我的殿下。”
沈药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当真是不怕死么?”
“一个知道自己命数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屋内静了一瞬,只有天光坠落在石砖上,溅起一层光晕。隔壁厨房的水已经烧开了许久,咕噜噜的气泡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许是有人往壶里添了凉水。
沈药师闭了下眼睛,沉住情绪,才问道:“这伤是何人所为?”
洛十一答道:“不知是何人,但是武功远胜过我,甚至还在江少侠之上。”
“我曾在市坊之间,听过一个传闻,说是有一种邪门的功夫,叫罗刹掌,可以震碎人的五脏六腑。”沈药师沉吟着说,“殿下受的这一掌,像是来自这种功夫。”
“殿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他接下了这一掌,没有伤及肺腑,但是引发了寒疾,因此昏睡不醒。”沈药师缓缓道,“现下须由内力深厚之人为他运气。凌伯阳那个老家伙不在,你练的功夫又偏阴。十一,你去喊江少侠进来吧。”
洛十一低着头,没有动静。
“又怎么了?”沈药师的火气上来了。
“殿下他不让江少侠碰。”
沈药师怒斥道:“性命攸关!他闹什么脾气不让人家碰?”
“殿下他……不想让她知道。”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这副样子。
沈药师压下火气,冷冷地说:“你们的脾气真是一个比一个犟过水牛!那我不管了,教他自生自灭去吧!”
他推门欲走,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口,低低地说:“我去看着小尘煮药。等殿下喝过药后,及时送他回去入药池养着,这些天别出宫了……另外,请凌伯阳尽快去一趟。”
“多谢沈御医。”洛十一低声回答。
“你倒还记得我曾是个御医!”沈药师哼了下。
沈药师前脚刚走,姜葵后脚便进了门。她探身过来,望了望祝子安,觉得他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可是还在沉沉地睡着。她问洛十一:“他怎么还不醒?”
她的声音很小,又像是怕吵醒了他。
“江少侠,你陪他一会吧。”洛十一轻声说。
他转身出去,静静地把门掩上。
隔壁的烧水声又响了,一连串地传到这间屋里。姜葵拉了一把木凳子,坐在祝子安的身边,支起脑袋,默默地端详着他。
她的眸光从他低垂的额发、微颤的睫羽、紧抿的唇线、一直落到他搭在床边的手上。方才沈药师来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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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起了他的衣袖,于是露出了他的一截手腕。
姜葵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的手腕上系着一根艳丽的红绳,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皓白。
——那是她系在酒葫芦上的红绳,上回在书坊里,祝子安拿它当利息讨了去。
——那也是她束发的红绳。
晨鼓声停了,她的心跳声响起。
第27章 长乐
◎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
“咚。”
一个低低的叩击声从门外传来。
“药煮好了, ”洛十一站在门口,“江少侠,我进来了。”
木门推开, 朦胧的晨光漫过幽暗的室内。他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望见床前的少女托腮而坐, 低垂眼眸,长发遮住脸颊,掩盖了神情。她的睫羽长而秾丽,似乎藏着一点难过。
天光斜落在两人身上, 浮尘在光柱里起舞, 有一种金沙金海般的沉静。
姜葵重新整理过床上的被子, 把被子角折了起来,盖住祝子安的半个身子。她还帮他解了束发,让他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散乱的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搭在她的手肘边。他睡得很沉, 呼吸平稳, 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显得不再那么苍白。
“江少侠, 你来喂药吗?”洛十一问。
“你来吧。”姜葵回答,“我不擅长给人喂药。”
“那请江少侠帮我扶他一下。”
姜葵起身,坐到床沿, 伸手扶住祝子安的双肩, 慢慢推他坐起来。他垂着头,她一只手轻轻抵了一下他的胸口,令他稍稍后仰, 靠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脑袋, 他的发丝嵌入她的指缝间。
她觉得自己好似在摆弄一个易碎的人偶,稍不留心,他就摔坏了。
洛十一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默默地往祝子安的口中送药。即便在沉睡中,他喝药的样子也是安静温顺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乖巧。每喂一口,他即刻就咽下去,简直熟练得叫人惊诧。
只不过每喝一口,他的眉头就锁起来一点,最后几乎拧作了一团。在马车上昏睡时始终很平静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很难受么?”姜葵有些担心。
“没事,先生就是这个样子。”洛十一低声回答,“药太苦了,他不爱吃。”
姜葵怔了下,想起那天在陵寝里,祝子安喂给她的药丸上裹了一层糖衣。
原来他爱吃糖么?
喂过药后,洛十一起身送回药碗,姜葵扶着祝子安躺下。他在睡梦里低咳了一阵,身体剧烈颤抖着,咳嗽声却压得极轻,哑哑地闷在喉咙里,似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笨蛋祝子安。”姜葵小声说,“你难受就咳出声啊,我又不怕你吵……你平时不是很爱吵我吗?”
她很不放心,运气抬手,想探一下他的脉搏,可是耳边又响起他在马车上那句下意识的“别碰我”。
他都睡得那么沉了,哪怕在梦里也不愿意她碰他。
于是,她的手抬到一半,却停住了,再放下去。她望着他静谧的睡颜,望见明亮的天光落到他的脸上,望见他紧蹙的眉、一点一点、渐渐舒平下去。
他再次陷入了深而沉的睡梦里。
良久,她终于还是没去探,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掌心。
他在睡梦里似乎察觉她的动作,忽地握住了那根手指。
天光倾泻如雪落,她安静地闭上眼睛。在满室寂静里,她闻到他身上的白梅香,清淡而冷冽,像是初冬凝结在树梢上的霜华。
又一声叩击声从门外传来。
“江少侠,我进来了。”洛十一的声音响起。
“多谢江少侠陪他。”他从门外进来,对姜葵行了个礼,“先生服过了药,我带他回去休息,就不送你了。”
“好。”姜葵睁开眼睛。
她一寸一寸地把手指从祝子安的掌心抽出来。
其实他根本没有用力,可是她花了很久,才慢慢地抽离出来。
等到洛十一扶着祝子安离开了,姜葵才从屋内慢慢地迈出来。她心里很乱,许多不安分的情绪在乱糟糟地涌动着。
阿蓉迎面走来,神色担忧地询问道:“祝公子怎么样了?”
姜葵摇了摇头:“还是昏睡不醒,但是气色恢复了些——”她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他姓什么?”
阿蓉迟疑了一下:“我认得他……我们都叫他祝公子,却不知道他就是蒲柳先生。”
原来她看到祝子安时那么惊讶,不是因为他太年轻,而是因为她认得他的脸,却并不知晓他在江湖上的身份。
“你们……都叫他祝公子?”
“这里的人——”阿蓉答了半句,收了口,“算了,你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同你说。”
“好。”姜葵低声说。
她欠身从门口拾起断成两截的长枪,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层层地裹成一个包裹,然后把它绑在身后。
之前用来裹枪的白麻布,连同祝子安的面具一起,都留在了通化门下。她不能去取,因为她可能再次撞见那位黑袍人,而她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现在想来,祝子安收到的那个情报其实很是诡异……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接头的消息,要引他们去查。
他们在找对方,而对方也在找他们。
姜葵很想同人讨论这件事情,然而祝子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呢?
姜葵借来一顶斗笠,掩盖了容颜,谢过阿蓉母子和沈药师,迈步出了小院。
隔绝在院外的喧闹声如沸水般响了起来。马车声、脚步声、吆喝声、打铁声,热热闹闹的声音汇集在人流汹涌的长乐坊里,如潮起潮落、一波接着一波。
香喷喷的胡麻饼味混合着打铁铺的热气,一路飘进姜葵的鼻间,她的心情渐渐好了几分。
素衣少女悄然穿行在小巷之间,此间的烟火气掩盖了她的身形。
十年以前,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长安城的格局,以西北为贵,以东南为贱。
宫城在正北,往南是皇城,两城附近是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再向外排列,西北边坐落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宅院,而东南边则是平民百姓的住所。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曾是最为肮脏、最为贫贱的罪恶之地。
长安城里的这片江湖上,有两个丐帮,人称南乞北丐。上回在东角楼下追赶姜葵的是北丐帮,势力覆盖在相对富裕的北边。还有一伙势力被称为南乞帮,常年活动在贫困而混乱的南方。
十年以前,长乐坊地处南乞北丐的势力交界处,帮派冲突、团伙械斗无数,时常有人横尸当场、血溅长街。那段日子,路过长乐坊时,若稍不留神,就会脑袋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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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姜葵还是个小女娃,跟着师父行走于江湖,来到了这处百鬼夜行的所在。
她的师父以一杆长枪,在长乐坊血战三日,屠尽了暴戾之徒、杀遍了罪恶之人,最后在此处立下了一个规矩:长乐坊内,再也不许流血杀人。
十年过去,师父的威压犹在。长乐坊成为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南乞北丐都默默绕开此处,留下了一片平和宁静的乐园。
姜葵已经不再是那个很小的女孩,提得动长枪、也曾杀过人。师父隐退后,她一直在守护这座街坊。上一回北丐追赶她,主要是因为她从他们手中夺了一片地界,并入了长乐坊的范围内。
长乐坊便如同姜葵的另一个家,她在这里的日子更像是生活。
她常年在将军府里装病,入夜了提枪在江湖上大杀四方,次日清晨在街鼓声中走入人间烟火,一身青绢箭衣,一顶竹编斗笠。
十年以来,她无数次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穿行而过,偶尔买一个胡饼,讨一口醇酒,听街坊笑语、闻打铁声当当而响。
今日阿蓉说,这里的人认得祝子安,他们都叫他祝公子。
祝子安,也常来长乐坊吗?
如果他常来长乐坊,为什么她从未见过他?-
水花扑地一响,谢无恙睁开眼睛。
袅袅白烟盘旋而上,他在一池热水里醒来,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博山炉里熏着檀香,与药池里的草药气味一齐灌进口鼻。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一种幽香萦绕,微凉的发丝拂过眼睑,他牵住了什么人的手。
那是他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只有在梦里,他才敢伸出手。
“我睡了多久?”谢无恙低声问。
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他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放于膝间,身侧放了一张木案,案上奉以一壶清茶、一只瓷盏。
“这次还好,不到半日。”洛十一回答,“伯阳先生已经来过了,他帮你运了气,现下在正殿等你醒来。”
“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谢无恙又问。
“约莫五更二点。”
“发生了什么?”
“从通化门离开后,江少侠同我一齐送你去了长乐坊,见过了沈药师。沈药师施过针,朝我发了一通脾气,才去给你煮药。江少侠陪了你一阵,没说什么,便回去了。”
“她没有……”
“她没有发现。”洛十一接道,“殿下,你放心。”
“那就好。”谢无恙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你以后别这样了。”洛十一低着头说,“沈药师今日发了很大的火。伯阳先生知道了,也很生气。”
这句话说完,屏风后很久都没有了动静。只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热气从药池里成团地流出来,化作奔涌的白雾。
洛十一又等了很久,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回话。他紧张了一下,蓦地抬起头,高声喊了句:“殿下!”
谢无恙模糊地听到声音,勉强抬了一下眼睑。
“没事。”他疲倦地回答,“稍微,想再想睡一下。”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他在混着草药与檀香的气味里囫囵睡去,梦里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个人小声喊他:“笨蛋,祝子安……”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小号的马甲快掉完了!(为什么这个人连小号都有马甲…)
第28章 秋雨
◎她想见他了。◎
午后天阴, 一缕凉风吹拂,送来几分秋意。
姜葵抱着笔墨纸砚,一路打着呵欠, 从崇文馆回到蓬莱殿。
她自子夜时分起就没睡过。先是在通化门打了一架, 又照顾了昏睡的祝子安许久, 最后才从长乐坊一路溜进蓬莱殿,收拾好书具即去崇文馆上课。
长盈夫子的课照旧很难,她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觉间便如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 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夫子大约是放弃了这个学生, 她上课犯困, 夫子也不管,只是在讲堂前认真讲课,时不时点谢瑗起来作答。
姜葵向谢瑗道过别后,上了回蓬莱殿的小轿, 宋司赞立即跟了上来。令姜葵有些讶异的是, 宋司赞看见她停不下来的呵欠后, 竟然罕见地没有令她端正坐姿, 而是任由她靠在车厢壁上犯困。
这个从六品的小女官倒也没有那么坏。
也许是之前抄了十日佛经的缘故,姜葵今日的运气格外好。她最害怕的两人都没有为难她,反而任她小憩了一阵。
蓬莱殿里熏着沉香, 棠贵妃从兴庆宫请过安回来, 正由郑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阴天光线淡淡,殿内幽香沉沉,棠贵妃的神色似乎不太好。她支起一只手, 半倚在榻上, 遣退了宫人, 只留了几名心腹宫女太监在侧。
望见姜葵进来,她指了一下门口,低声说:“小满,掩上门。”
姜葵依言掩上了木门,坐在她身边。此时请过脉的郑太医起身,在榻前跪拜,神情严肃:“娘娘……”
“直说无妨。”棠贵妃揉着眉心。
郑太医深深一拜:“娘娘……有喜了。”
“当咣”一声!窗外有人失手摔碎了一只花盆。
“谁在外面偷听?”掌事宫女厉声问。
话音未落,两名太监已经推门而出,押着一个小宫女回到了殿内。小宫女吓得花枝乱颤,双目泛红,一进到殿内就一个劲地磕头:“娘娘,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方才在我窗外做什么?”棠贵妃温和地问。
“奴婢……只是在窗外修剪花草……不小心,摔碎了一只花盆……”小宫女边磕头边说。
“你当真什么也没有听见?”棠贵妃又问。
“奴婢没有!奴婢什么也没听见!”小宫女拼命摇头。
棠贵妃微笑颔首:“你出去吧。”
小宫女吃了一惊,似乎没料到棠贵妃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她瑟瑟缩缩地往后退,从门外退出去,押她的两个小太监跟了出去。
片刻后,一声惊叫低低地响起,又很快地消失了。
“她……死了么?”姜葵低声问。
“嗯。”棠贵妃神色疲倦,摁着额角,“我窗外那些花草今晨才剪过,哪里需要她再修?那婢子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我叫人盯了很久了。想来她是有人送入我宫里来偷听的,不知此人是否是在避子汤里动手脚之人。问定是问不出来,留也留不住,只能杀了。”
“有人在避子汤里动了手脚?”
“我不能有孩子,这是我与圣上心照不宣的约定。”棠贵妃的声音含着倦意,“这么多年了,我每日都在喝避子汤,怎么会可能会有孕?一定是我宫里有人做了什么。”
“现下想来,裴太后放宋司赞到我宫里,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动手脚的另有其人。我这几日会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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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蓬莱殿,你大婚在即,自己也要多当心。”
“小满,”她执起姜葵的手,“近日朝上已经有多人在计划弹劾将军府有结党谋逆之心……我有孕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姜葵认真点头,又担忧地问:“小姑……将军府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不会的,有小姑在呢。”棠贵妃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好好准备接下来的大婚,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嗯。”姜葵低着头。
“刚刚亲眼看见我下令杀人,害怕了么?”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你以后要学会,遇到当杀之人,不可心软,不可犹豫,当杀便杀。若是你不动手,对方就动手了。”
“不怕。”姜葵摇头,“小姑……我亲手杀过人。”
“是么?”棠贵妃轻声说,“原来小满早就长大了啊。”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棠贵妃看姜葵呵欠连天,也不留她。她静静地望着小侄女从殿门出去的背影,眼底流动着复杂的光影。
良久,宫里只剩下棠贵妃与掌事宫女二人。她叹息一声,转头问身边的宫女:“季英,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吗?”
“有了,” 季英垂首回答,“长公主说,已经在准备了。”
“好。”棠贵妃在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我本没有想过这么早动手,至少还要再筹划一年。可再不动手,将军府就要倒了……哎,白陵姜氏手握兵权,多少人觊觎这块肥肉?”
“要是阿莲还活着就好了……我这个兄长是个笨的,为官太直,不懂得迂回,给人抓了把柄。他一个不结党的,倒是被人污成了结党的。我一个结党的,为了他还要提前动手。”
“是啊,要是将军夫人还在就好了,娘娘就不用一个人扛了。”季英轻轻地说,“要是夫人在,也许长公主也不只会是长公主吧?”
“噤声,你这话不能乱说。”棠贵妃按住她的唇,“陈年旧事,不要再提。”
季英默默闭了嘴。
棠贵妃收了手,又道:“你回头帮我准备一份厚礼,送到东宫去,算是我谢过谢无恙了……太子党与岐王党之争是圣上默许的党争,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是想把白陵姜氏拉到太子党的羽翼下,以此来保护我们家小满吧?”
她轻轻叹息:“若是我未能成事……他要从倾覆之巢下,取一枚完卵。”
“谢无恙这孩子,打小总是安安静静的,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对我们家小满,大约是真的用了情。”
“生在帝王家,能有一分真心,已是很不容易。他那些举动,算是有十分真情了。”
“但我不想让小满知道。”棠贵妃又揉起眉心,“知道一个人对她用情至深,是一种太重的负担。”
“娘娘和小姐都是温柔的人啊。”季英轻声应道。
香炉里的火光忽忽闪闪,偶尔有火星突地一跳、又沉寂下去-
自正殿回来后,姜葵在榻上补眠,一直睡到暮色四合。
晚间下起秋雨,天气渐渐转凉。她醒来的时候,听着窗外的淅沥雨声,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对话。
也许是因为今日棠贵妃向她说起了杀人之事,她想起几年前,在书坊二楼的雅室里,作为江小满的她与祝子安也有过一段关于杀人的对话。
那时候她刚经历过一场江湖乱战,心情很糟糕,喝不下他的茶。
她闷坐了许久,望着那扇紫竹屏风,似是在对他说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我杀过一百七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是罪恶满盈,每杀一个人都是为了救人。”
“可是……我毕竟杀了人。”她低低地说,“如果杀人有天谴,那就降在我头上好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很久,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话了,他却忽然开了口。
“不,”他轻声说,“降在我头上。”
姜葵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个人笑起来,说:“因为我比你高。”
她立即恼了,跳起来拍了一下屏风:“祝子安!”
“江小满。”他笑着说。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句反驳他的话:“难道你比我高很多么?”
“嗯……”他似是思忖了一阵才回答,“蛮多的。”
于是她在气得跺脚的同时,逐渐忘记了当时烦闷的心情。
如今听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她在榻上睁开眼睛,望着雕满鸟雀的天花板,又想起了那日祝子安的话语。
她突然开始意识到,也许在过去那些年里,他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她却听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她明白么?
她想起不久前他在槐树下抱住她、他在马车里望着她笑、他咳嗽时总在趁她转过头看不见时、他沉睡的时候、蹙起来的眉、紧抿着的唇、还有他握住她的手……
她想见他了。
可是,用什么理由呢?
姜葵从榻上起身,拉开黄梨木抽屉,在里面翻出一叠纸卷。那是祝子安替她写的文章,上面密密麻麻地批注了夫子的修改建议。
也许她可以带着这叠纸卷去书坊,跟祝子安说她有东西要还给他,顺便看看他醒了没有、气色有没有更好一些。
这么想着,她折好那叠纸卷,换了一身素衣,抓起一个小斗笠戴在头上,悄悄地溜出了宫城。
夜里下着雨,东角楼街巷里人烟稀少。书坊今日没有开门,说书先生正坐在案前,支着胳膊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
“清河先生,”窗外探出一个少女的脑袋,“蒲柳先生在吗?”
柳清河从瞌睡里醒过来,望见窗外的少女抬起斗笠,在屋檐下露出一张昳丽的脸。她的鼻尖沾了点雨水,亮晶晶的,眉眼明艳,又含着点英气。
“江少侠啊……”柳清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去给她开门,“蒲柳先生今日不在。”
“他不在么?”少女的神情里流出了一瞬间的失落,很快又消失了。她恭敬地行了礼,说:“那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有东西要给他,麻烦先生转交一下,顺便和他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江少侠不进来喝口热茶再走吗?”柳清河喊她。
戴斗笠的少女已经在雨中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她没有回头,遥遥地摆了摆手,细雨茫茫掩盖了她的行踪。
柳清河低下头,看见窗沿上放着一叠折好的纸卷。
作者有话说:
马上甜回来了!
第29章 心上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么?◎
秋雨一直下到深夜。
谢无恙披了一件大氅, 盘坐在案前写字,膝间放了一个小暖炉。他醒来后,先在正殿里与太子太师凌聃长谈到深夜, 后又转入偏殿给温亲王谢珩回信, 一直写到此时。
雨声滴滴答答, 落在屋檐上,伴随着药池里的水声,以及时不时的几声低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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