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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4-3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拂了一身满》24-30

    第24章

    宋疏妍的马正在林间横冲直撞。

    她本不善骑、原先在江南随着几位表兄学马也不过为了强身, 今日未料娄家姐姐的鞭子那般厉害,几下便让她和二姐姐的马受惊疾走;她无力控马,只可勉强紧拽缰绳不至于摔下马背, 疾行间骊山腊月的寒风便如刀锋割过她的脸颊,剧烈的颠簸更几乎要让人散了架。

    几位同行的姐姐大抵也没料到会闹出这种事, 娄桐鹿也不追了、一路赶着要来救她, 只是惊马狂奔非同一般、跑出几里也不见消停,后来更冲出二围之地的木栅闷头向林深处而去,后头追着的女眷分明已听得狼嚎之声,便连忙将娄桐扯住了, 道:“再向前去便是五围之地, 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可怎么是好?你且莫追, 去寻你家哥哥过来救人才是正理——”

    这些琐言碎语宋疏妍早已听不见了,身下坐骑听到狼嚎越发惊悸难平狂性大发, 她几要拽不住缰绳, 细嫩的掌心更被勒出道道血痕,比疼痛更强烈的却是入骨的恐惧,原来死生大事竟是如此儿戏, 一时不慎便要撞入穷巷。

    她已有些绝望,心知家中随行的仆役必然已先去救了二姐姐, 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纵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也无人在意——外祖母呢?她自会为她一哭,大抵也是这世上最真心念着她的人了……

    恍惚之时寒风又起,耳中再闻惊马哀叫,它不知何故于狂奔中骤停、前蹄高高扬起, 巨大的冲力令她措手不及,眨眼间便被狠狠摔下了马背——

    她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

    于众矢所向处孤立, 于狂澜既倒间静观,回回都是险象环生命在旦夕,却总有一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接住她,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免她忧苦、目窕心与。

    ……那便是第二次。

    她坠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惊马的哀啼似乎一刹那便离得远了,抬目之时撞进一双鸷鸟般的眼,她只见他右眼下那颗漂亮的黑痣像眼泪般优柔又多情。

    ……方献亭。

    一颗心狂乱地跳动,耳畔风声亦呼啸不止,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否是一场幻梦,竟会在她从未寄望之时倏然而至。

    “四小姐。”

    他已在叫她,声音就落在她耳边,她的神思却还有些飘渺,直直地看着他发愣。

    “受伤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声音低沉有力。

    这光景实在有些熟悉,便与他们月前在商州官道上初遇时如出一辙,被寒风吹到僵冷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她感到自己的口舌也跟着变得不灵便,只含糊答了一句:“……没、没有。”

    他没说什么,眼却微微垂下扫过她血迹斑斑的手心,下一刻她便听到玉帛碎裂之声,是他随手扯下了自己衣角的布条。

    “伤处还需做些处置,”他神情淡淡的,语气安稳守礼,“请四小姐稍坐。”

    深林之中寒气逼人,她方才惊魂未定尚且不觉,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竟还被眼前的男子半环在怀里,他有力的手正扶在她腰上,若非如此她定早已跌坐在地。

    “有劳世子……”

    她低低应着,心跳变得更乱,原本要从人家怀里退出来,可实际一离开那点支撑便腿软得又要摔倒;他皱了皱眉,眼疾手快地重新将人扶住,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告了一声罪、随即便打横将自己抱了起来,行云流水毫不费力。

    她一直知道他是武官,此刻被人抱在怀里才越发感到他的高大有力,将要及笄的少女殊色初露,原本苍白已极的脸颊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便如枝头含苞待放的冷蕊一般引人遐思。

    他却并未多看,只避着目光将她抱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稍坐,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俯下身子半蹲在她面前了。

    “手。”

    他对她示意。

    众人皆道晋国公世子风骨清正,今日两两相对才知所谓“青霜玉楼”“琼英雪风”的传言不虚,宋疏妍默默看他一眼,慢慢将右手递到他手上,他的掌心宽大又温热,一手接住她一手又极娴熟地用布条在伤口处擦拭血迹,速度很快、力道却不甚得当,她疼得脸色发白,但也忍着一声不吭。

    “六围之地异常凶险,冬狩首日素来无人出入,”他却当先开了口,低垂的眼睛并不看她,声音十分冷清,“四小姐又是因何涉险?”

    这话问得宋疏妍一愣。

    她生来际遇艰难,平生最懂察言观色,虽则同这位世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却照旧能感到他眼下的语气与平素颇有几分不同——似乎更威严一些,也似乎更冷厉一些。

    她暗暗提起一口气,即便刚经历过生死之危也还是逼着自己尽快平稳心绪,仔细地答:“本是同二姐姐一道在外围打兔子,可惜骑艺不精拖了他人后腿,娄家姐姐有心相帮、抽了马几鞭子,不想马却受了惊,一路跑进林深处来了……”

    这话答得老实、字字句句皆是可考,与此同时她的眼风又暗暗向四周扫去,终在他身后几十丈处远远看见一座未成的道观,心中莫名一紧,已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应了一声、没再问别的,空旷的深林一时只有寒风簌簌之声,片刻之前此起彼伏的狼嚎竟也再听不见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按理本应反问一句“世子为何也出现在此地”,可直觉却告诉她绝不可这样开口,于是索性也一言不发,只默默看着他为她包扎伤口。

    他却偏偏在此刻倏然抬头,锐利的眼撞上她的,她尚未及将眼底的猜疑收拾干净,那一刻已感到被他看穿;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他越发冷清的声音却还是一一落进耳里,说:“我与子邱颇为相熟,他曾说家中幼妹最是聪敏懂事,只不知四小姐是否知晓何为真正的‘聪敏’。”

    她心一跳,自然听出他言语间的震慑之意,忌惮之余对这位世子孤身至此的猜测却又变得更多——他是来见什么人的么?骊山冬狩众目睽睽,却偏偏要在这无人处密会,想来其中牵涉的缘由必然深重,一旦揭破便会扯出纷争无数……

    ——那么她呢?

    若他以为她撞破了什么……会杀了她么?

    惊悸之感陡然加重,那一刻她才晓得眼前这个人同那夜为她抬起车辕、改日又赠她以春山绘屏的男子并不是同一个,他是天子近臣东宫嫡系、身上牵扯着无数并不为她所知的天大干系,她绝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则此刻便要坠下渊底。

    “二哥哥就只同世子说了这些么?”

    她斟酌着回答,在寒风萧索中勉力直视他的眼睛。

    “……我还自幼寡言少语,更无缘久留于长安,开岁之后便要回江南去了。”

    话说得体面平静、像是无所畏惧,可其实他已感到她放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正在微微发抖——宋二的确有个机敏过人的妹妹,而且……颇懂分寸。

    他又审视她片刻,少顷方才移开目光,她立时感到肩上一松,后背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冷汗,恰此时他已将她右手的伤口包扎妥当,最后打了一个利落的结——那一下的力道最重,她终是没忍住、疼得叫了一声,眼眶也微微红了。

    不是有什么情绪……就是单纯疼哭了……

    他却未料她会有如此反应,也的确不是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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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欺负一个女孩儿,只是他自幼随父亲在军中摸爬滚打、身旁往来的尽是些孔武粗鄙的军汉,方才其实已刻意放轻了力道,却不想还是……

    她却以为对方这又是在威胁她,暗道近来所发之事竟是桩桩件件都不凑巧——谁说不是呢?甚至就连前几日她在葳蕤堂上被罚的那一顿跪也是因这位世子而起,今日更糟,被一匹受惊的疯马折腾掉半条命不说、好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他这般恫疑虚喝,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

    如此一想无奈更甚,可又不敢再落什么泪——她都知晓的,世上除了外祖父母再也无人会给自己庇佑,即便疼她如二哥也不能当真护她周全——倘若今日她在这深林里惹了眼前这位世子不快、被他一剑杀了,二哥会为她申辩不平、为她讨回公道么?

    父亲呢?

    继母呢?

    ——谁会呢?

    乏人爱怜的孩子总要少些眼泪,便是有了什么委屈也要自己仔细忍着,此刻她便不吭声了,低垂着眉目自己用手背擦擦眼睛,立刻什么眼泪都没了。

    他都看到了,眼前又掠过前些日子在浮璧阁的光景,那时这位四小姐也是一般低眉敛目,在她活泼的二姐姐身边安静得像个漂亮的假人;明明经过那些镶贝母饰珠翠的漆屏时也曾流连侧目,可最终还是要买一张最低廉素净的绘屏,他便知晓她在宋府的日子过得殊为不易,小小年纪便磨出了一副克己善忍的好心性。

    子邱多疼她几分……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轻咳一声放开她的右手,等再执起左手时力道便放得更柔,她却依然垂着眼睛不肯看他,眼角的微红像淡淡的花色,不知是在怕他还是在记恨他;而实际她还在等着他更厉害的下马威,却没想到后面再未出什么事,他处置好她的伤口后即回身吹了一声指哨,过不多时便闻马蹄飞扬之声,是他的坐骑濯缨自林深处奔来。

    “此地凶险,四小姐不宜久留,”他已重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我且送你回猎场,此后再由你家中人为你请宫中医官诊治。”

    说完,又低头看向她,问:“还能骑马么?”

    她还坐在石头上腿软得站不起来,一听他这样问就又沉默了,一旁的濯缨威风凛凛,比方才那匹险些把她折腾死的棕马还要高大许多,她其实十分畏惧,但还是一边艰难地扶着石头试图站起来一边答:“……能。”

    他看她一眼,暗暗叹了一口气,下一刻她便感到他又走近了,低沉的声音比方才稍暖些,说:“我扶小姐上马。”

    这语气便同过去有些像了,实则比起“青霜雪风”一般的凛冽、她还是更喜融融的“红泥火炉”,只是今日既见识了这位世子冷厉肃杀的冰山一角,便也不再指望能凑到近前沾到几分暖——幸而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轻轻放下也不是多难的事。

    她半低着头对他道谢,被抱上马时更有些不自在,濯缨的脾气却比她还别扭、像是十分不满被方献亭以外的人骑在背上,她还没坐稳它就烦躁地原地踱步、头一直甩来甩去像要把她摔下去;她吓得赶紧抓住缰绳,掌心刚被包扎好的伤口便又殷出血迹,还未上马的方献亭见状皱着眉不轻不重在濯缨脸上拍了一下,它立刻便不乱动了,只是还一直烦躁地打鼻响,像是在闹小脾气。

    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从她身后半环着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又在她耳后说:“……抱歉。”

    这是在替个畜牲跟她道歉?

    倒不必了,可不如他方才在她伤口上打结来得疼呢。

    “世子客气。”

    她的声音也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同他说了句客气话。

    他似顿了一下,终归没再说别的,掉转马头向深林外围而去,驭马之术果然比她高明得多,一路巨树林立也不曾磕碰,甚至都没让低矮的树枝刮坏她本已狼狈散乱的鬓发。

    她的脑子则还在转,猜测此刻他或许已没有要杀她的念头——依她的揣度,眼下声名煊赫的颍川方氏在朝中面临的情势也未必就是多么顺遂,今日观台之上陛下当众下了东宫脸面、算是将废嫡立庶的架势摆了个十足十,方氏既为太子一党自然难免要拂逆圣意与天子作对,长此以往必然会引得雷霆落下,甚至说不准……一切都已经离得不远。

    所以近来方氏子弟才频频对宋氏示好,本质是拉拢她父兄为东宫正统效力,她既姓宋、他便不能轻易断她的生死,甚至要将她好生送回去,以此换得她父亲的感激。

    她心中一笑,多少感到几分酸辛,既觉得这个此刻在身后环着自己的男子实际离自己很远,又觉得自己与家族之间的关系委实有几分可笑——明明彼此无甚干系,可某些时候又偏偏紧紧绑在一起。

    正飘飘渺渺神游天外,忽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濯缨扬蹄而立长声嘶鸣,突发的变故令她立刻又要仰身坠下马去,可这回在她身后的是他,巍峻的男子一手持缰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刚劲的力道令人微微疼痛又稍稍安心。

    “怎、怎么了……?”

    她惊魂不定,在濯缨立稳之后匆忙回头看他,彼时对方离她极近,宽厚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英俊的侧脸宛若刀刻斧凿般深邃,那双鸷鸟般的眼睛却并未看向她,右眼下多情的黑痣也骤然显得危险了。

    她心猛地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向林深处看去,却见巨树掩映之下有一头牙口森森的白虎正目露凶光步步向他们逼近。

    虎……

    宋疏妍一个自幼养在江南的闺阁贵女,哪里见过此等凶悍可怖的场面?便是性情再淡泊也免不了要被骇得脸色煞白,又想莫怪方才的狼嚎之声渐渐遁去了、原是群狼也不敢进犯这猛虎独踞的六围之地。

    它身型硕大,粗壮的四肢显得力量惊人,此刻窄小的瞳仁正一动不动地锁在他们身上,隐然泛着幽幽的绿光;宋疏妍已寒毛倒竖,浑身像被抽掉骨头一般软,腰间那人的手就是唯一的倚仗,坚如磐石定若岩松。

    “不要动。”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沉平稳又轻不可闻。

    她也不敢动,人在猛虎逼视之下早已噤若寒蝉,冷汗浸透她的衣衫,余光则见他持缰的右手微微收紧,对峙片刻后忽而青筋迸发用力一拽,濯缨当即掉转方向一跃而走,竟无一丝畏惧之色。

    她却骇得惊叫出声,又听身后猛虎怒啸惊起林间飞鸟无数,濯缨再次发出响亮的嘶鸣、宛如插翅般在树间疾走,耳侧呼呼的风声令人失去了对位置的判断,她根本睁不开眼睛,须臾之间三魂已去了七魄。

    偏偏这时他一直环在她腰间的手又松开了,恰似山川崩塌般令人惊惶,她拼命睁开眼睛回头去看,又大声叫他:“方献亭——”

    他却并不回头,传闻中曾引诗家挥毫的少年将军正挽弓向后,肃肃如雪风吹琼英,巍巍若玉楼凝青霜,满场红袖只如云烟过眼,世人所赠盛誉其实不过他应得之一二。

    嗖——

    闪瞬之间翎羽飞动,即便是被护在他身前的她也能听到那锋利磅礴的破空之声,下一刻虎啸更为震耳、依稀却又多出几分凄厉,她于混沌间勉力去看,似乎瞧见那羽箭正不偏不倚射入了虎目之中。

    这……

    他……

    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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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及反应,他的左手已再次牢牢圈紧她的腰,片刻前的抽离原来只为引弓射虎,事毕之后便再次回身看顾起她,更在她耳边沉沉道:“不必怕,已无事了。”

    ……那时她不知何故哑口无言。

    实际不该无言,至少该同他道一声谢,可年少之时心防太过脆弱、又偏偏恰巧遇见这世上最好的人,于是堤溃蚁孔气泄针芒,终于还是生出了些许愚妄的念头,那时还想:往后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能同这样的男子过一生?

    神思恍惚之际又闻马蹄阵阵,她如惊弓之鸟般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他说:“是你哥哥。”

    ……哥哥?

    她连忙抬头张望,目力却远不及他,初时只能远远瞧见人影幢幢,等凑近了才看到为首那个满面焦急的是她二哥宋明真;娄家姐姐也在、身边陪着的似乎是她家中的兄弟娄风、娄蔚两位公子,另还有若干宫中禁卫随行,声势十分浩大。

    “疏妍——”

    她二哥头一个高声喊她,更策马疾驰到她身边,一靠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急切问:“你怎么样?可曾磕着碰着?——这、这是流血了?伤到哪里了?”

    ……已有些语无伦次。

    她心头一暖,忽而真正有了想哭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放肆、只能拼命忍了,边摇头边对她二哥说:“没有……没什么事……”

    宋明真听见这话总算长舒一口气,而后才瞧见此刻好端端将他妹妹护在身前的竟是方献亭,愕然叫了一声“三哥”,又恍然道:“五围之内凶险万分,我就说凭她一个小女孩儿怎能自己平安出来,原竟是遇上三哥了……”

    说着连忙下马对方献亭一拜,郑重道:“三哥救命之恩子邱没齿难忘,必禀明父亲重谢于君!”

    话说得极恳切,方献亭却只神情淡淡地抬手请他起身,说:“先看看你妹妹吧,伤了手,也受了些惊吓。”

    宋明真感激应是,又很快伸手将妹妹从马上抱下,濯缨如蒙大赦,还通灵般配合地甩了下身子,像是庆幸总算不用继续驮着一个外人了;而宋疏妍甫一回到哥哥身边心底的惊惶委屈便再也压不住,一双殊丽的杏目立刻红了,惹得她哥哥心疼不已、匆匆将人揽进怀里安慰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宋明真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一会儿哥哥就带你回去……”

    这般兄妹相拥的动人场面颇令围观者动容,而两人身后的方献亭亦瞧见了宋疏妍一从自己身边离开便哭红了的眼睛——原来不是不会闹脾气的,只是不会跟外人闹罢了。

    他收回目光下了马,这时娄桐也一并走上了前,脸色苍白地凑到宋疏妍身边探看,十分局促歉疚地道:“四妹妹可是吓着了?——唉,这、这都是我的罪过,好端端做什么要闹那样的玩笑,平白连累你成……”

    “玩笑?”

    未到一半便被宋明真打断了,声音像压着火。

    “娄家小姐好大的排场,竟要用人命做玩笑?难道我家妹妹便是命如草芥、活该要为博你一笑丧命不成!”

    宋二公子为人一向洒脱爽朗,倒少见这般疾言厉色的凛然模样,娄桐闻言脸色更白,支吾道:“我,我并非……”

    宋疏妍自不愿二哥为了自己同他人交恶、何况对方还是门庭显赫的关内娄氏,于是赶忙暗暗拉了他一下,又无声对他摇头;娄家兄弟也是眼尖,年纪稍长的娄风更为机敏,一见宋疏妍有不计较的意思便瞅准机会上前一步同宋明真道:“今日之事皆是桐儿之过,你要打要罚我都代她受,回去也定让父亲严加管教、一归长安便登门致歉——眼下还是先顾着你妹妹,带她回昭应县请医官来看吧……”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更回头对方献亭使起了眼色、央他从中劝和;后者看了看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又扫一眼宋疏妍苍白已极的脸色,终是开口:“林中有一白虎伤而未死,此处恐非说话的地方,便由左千牛卫护送诸君退回昭应县,右威卫随我入林清道。”

    话音刚落、南衙二卫还不及应声领命,众人身后便传来一声笑,有人朗声道:“冬狩首日便入六围而射白虎——贻之,你便这般由不得他人居上么?”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自山林深处走出一行人来,为首那人昂藏七尺、眼瞳黑中带碧,赫然正是二殿下卫铮,身侧除禁卫外另随行一人,自是钟曷之子钟济。

    在场之众向秦王行礼让道,他则携钟济一并慢悠悠地骑马行至方献亭身侧,下马之时挥手免去众人大礼,又笑问:“这是怎么的,好端端都聚在一处?”

    这位殿下颇得他舅父真传、历来皆是耳聪目明绵里藏针,此刻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目光却早已落在了眼生的宋疏妍身上,匆匆扫过她狼狈凌乱的鬓发,又在她那张漂亮得如同罗浮一梦的小脸上停留了半晌。

    “都是舍妹闹出的乱子……”一旁的娄风将军拱手答,“玩闹之时不知分寸,不慎惊了宋小姐的马。”

    “宋小姐?”

    卫铮挑挑眉,目光在宋疏妍身上落得更实。

    “可是尚书左丞宋澹宋公之女?”

    宋疏妍今日已历多番波折、实无心力再同这些长安的贵人们周旋,偏偏眼下又被当众点了名,令她有些心烦意乱;她二哥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递给她一个抚慰的眼神,随即领着她一同向秦王下拜,代她答:“回殿下,正是。”

    卫铮掺杂碧色的眼微微一亮,回身向他兄妹二人走近了几步,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伸手亲自将宋疏妍扶起,令后者在一惊之下微微倒退了一步;一旁的娄风见此不禁皱眉、又暗暗看了站在另一侧的方献亭一眼,他亦脸色微沉,神情颇有几分晦涩。

    “宋公未免将掌珠藏得太深了些,”这厢卫铮见宋疏妍后退一步也不恼,仍是眉眼含笑,“之前一直不曾见过,却不知是哪般缘故?”

    宋疏妍偎在哥哥身后半低着头,仍由哥哥代答曰:“舍妹因故自幼养在江南,近来方归长安还不曾外出见过世面。”

    “那便难怪了,”卫铮点头,看着宋疏妍的眼神越发显出几分深意,“金陵宋氏雅韵天成,江南水土又最是养人——宋公好福气。”

    这话说得颇为高明,无一字盛赞宋氏女的姿容,又偏偏将对她的兴味露了个十足十,宋疏妍在钱塘着实没见过这等孟浪的做派,一时却也口讷起来了。

    “只是娄家小姐也该多当心,”他又折身看向娄桐,神情更微妙了些,“他人性命并非儿戏,若因一时玩闹害了宋小姐终身,他日又当如何同宋氏交代。”

    娄桐做了错事本已十分自责,听了这话更是羞愧难当连连致歉,她家两个兄弟却是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都听出了二殿下的挑拨之意——娄氏历来便属方氏一党,宋氏之人若因小女儿家闹出的这桩意外而同娄氏生了龃龉,那……

    “殿下说的极是,今日也多亏有三哥在,”娄蔚娄小公子年纪不大、人却十分精乖,此时一听话锋转得不对便连忙出来打圆场,“若非三哥箭射白虎护了宋小姐周全,这回恐真要酿成大祸……”

    关内娄氏不愧与颍川方氏亲如同宗,娄蔚一句话不单让二殿下歇了再行挑拨的心思,更否了对方此前说方献亭“由不得他人居上”的调侃,护人护得十分周全。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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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的钟济听了这话却忽而冷冷一笑,侧目看向方献亭,因常年驻守西北边境而被风沙磋磨得十分粗糙的脸显出一种异样的野性,道:“虎狼盘踞五六两围,冬狩首日向来无人出入,方世子今岁怎么这般性急,入林甚至不与方氏几位公子同路,莫非……”

    停一停,神情更危险:“……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么?”

    话音一落场面便是一僵,唯独二殿下卫铮还自在如闲庭信步,悠悠然四处看了一圈,又道:“如此说来你身边的临泽也不在——贻之,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颍川方氏行高于人,长女方冉君与那苏瑾的过往纠缠又怎能被瞒得密不透风?钟党之人早知太子妃与棣州刺史有旧,在苏瑾获罪被召回长安后也一直派人暗中监察,只是方献亭将两边都护得太好、令他们久久未能得手;幸而那苏瑾是个不经事的意气书生,竟暗中甩脱方献亭留在他身边的人私自前往骊山,钟党得讯后便欲捉奸见双、一举将太子妃乃至东宫拉下马,可恨最后关头还是被搅了局,方献亭身边的临泽半个时辰前已带晋国公府私兵将苏瑾截下带回长安,其间还险些扣下秦王府的人,着实令人肝火大动。

    此刻卫铮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中却多有起伏,看着方献亭八风不动的模样尤其恼恨,怨他颍川方氏泥古不化冥顽不灵——他卫铮除了不是皇后嫡出,其余哪点比不上皇兄卫钦?那病秧子优柔寡断筑室道谋,又怎堪坐上那个位子继承大周三百年基业?

    方献亭……若你肯为我之臣,那……

    “臣所言所行既无逾矩,便无需同谁交代,”方献亭目不斜视,极平静地答,“至于左右私臣更与旁人无关,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言辞清寡,清正疏离,方氏之后是普天之下最忠诚的臣子,同时……也是最难驾驭的臣子。

    卫铮眉头皱起、眼中已露出几分怒色,一旁的钟济更是大为光火——颍川方氏实是欺人太甚!前些日子在宋家他已忍让了那方云诲一回,莫非他们便以为他是怕了、可以随意欺侮?他陇右钟氏亦是极贵之门!焉可这般受人折辱!

    “方贻之,你放肆!”

    钟济勃然大怒,“刷”的一声自腰间拔出剑来直指方献亭。

    “秦王殿下问话、孰敢如此顶撞?遑论你孤身入那无人之地,敢说未行鬼祟之事?今日若不将话说个明白,便随我一同去御前分辩!”

    一番厉喝掷地有声,却将两党之间虚假的和平撕了个粉碎,原本还打算息事宁人的娄氏兄弟一见钟济胆敢对方献亭不敬、立刻便也拔剑相向,朝堂之上文臣激辩尚还有所节制,他们这些武官若是压不住火气恐就真要动起刀兵了。

    一旁的宋明真见此情状实是万分为难,虽则心下同他三哥更亲、可宋氏一向中立此刻也不好偏帮,除他之外南衙诸卫更是进退维谷,也不知该护秦王殿下的驾还是该助他们上将军的阵。

    “元景元希,”方献亭于此时开了口,依旧不怒不动,却对娄风娄蔚两兄弟摇了摇头,“把剑放下。”

    娄氏兄弟颇为游移,娄蔚更皱眉叫了一声“三哥”,钟济见此冷笑一声,谅他方献亭也不敢对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儿子动手,且即便他此时劝阻也已于事无补,今日争端他必会上达天听。

    “殿下宽厚,并无意与谁为难,”钟济又上前一步,冷锐的刀锋离方献亭越来越近,“方世子只要将事情讲清了,你我各自散去,自然对谁都好。”

    ……仍未放弃抓太子妃把柄的念想。

    方献亭负手而立,一双冷沉的眼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向钟济——借裙带上位的无餍之门怎配在颍川方氏面前逞凶斗狠?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对方,遗憾的只是二殿下不能与东宫并肩偕行。

    如此傲岸的姿态却更激怒了钟济,鱼死网破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偏偏却在挥剑之际听见一道文弱的女声——

    “此事原是臣女的过错……”

    众人皆回头看去,才见是那位眼生的宋家小姐开了口,她站在哥哥身边低眉敛目,一张秀美如画的小脸已经苍白如纸。

    “……马匹受惊、臣女无力自救,途中约在四围之地意外遇上方世子,世子悯我孤弱、追至六围代为制住惊马,归程之中又遇白虎阻道,颇费了一番周折方才脱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气氛有种微妙的僵凝;方献亭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由自己衣角扯下的布条尚缠在她的手心、此刻已被斑驳的血迹殷透。

    她确已累极了……却还是为他说了谎。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忽然有些想看她的眼睛,她却始终低着头未能让他遂愿;卫铮则又一次向她走近,看看她又看看她哥哥,神情显得高深莫测。

    “哦……是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

    第25章

    “什么?”

    雕梁绣柱的汤泉宫内水气缭绕, 天子卫峋正在温泉池沐浴。

    “今日方贻之敢当众拔剑对着铮儿?他这是要造反吗!”

    震怒之声惊得殿中宫娥纷纷跪地垂首,唯独那衣衫半解的钟贵妃胆敢手捧银盘依偎在陛下左右,保养得宜的玉指还同少女般白皙纤细, 拈起一颗冬枣送到对方嘴边,声音柔柔道:“晋国公世子历来恭谨谦和, 怎会行如此悖逆之事?听说是娄家那两个孩子同铮儿起了些争执——少年人么, 一时意气失了分寸也是常有的事……”

    “意气?常有?”卫峋眉头紧锁,一张年老下垂的脸沟壑纵横,“铮儿是朕亲封的秦王!是皇亲贵胄!他们拔剑相向便是藐视天威,是不敬朕这个君主!”

    说着一掌便将贵妃手中的银盘打翻在地, 色泽鲜亮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 跪伏的宫娥们个个骇得浑身发抖。

    钟贵妃叹了一口气, 挥挥手示意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去,自己则徐徐解下外衫一并入了汤泉, 玉手在天子松弛肥硕的后背上轻轻捏着, 轻唤:“陛下……”

    这一声是五分怯并五分嗔,可要将男人的心肝儿都掏去了,卫峋身上一热心下一软, 终是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声音缓了些, 道:“朕也不是冲着你……只叹那关内娄氏当初碧血丹心忠义无双, 如今却竟沦落成了颍川方氏的走狗伥鬼——娄啸那两个儿子都是软骨头、成日被晋国公府使唤得团团转,今日这般放肆敢说没有方贻之授意?朕能看错才是怪事!”

    越说越恼,气喘声都跟着变得越发粗重了。

    钟贵妃眼中划过一抹笑,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一边伸手抚在卫峋胸前为其顺气、一边又假意劝:“方家世子年纪尚轻,偶尔轻狂些也是难免, 陛下莫要为了一介臣子气坏了龙体……”

    “朕哪里是气他……”

    卫峋摇头而叹。

    “那孩子自幼出入宫闱、也算是在御前长大,朕自然知晓他的性情,是个襟怀坦白的好孩子……”

    “只是方氏……”

    他顿住不再说,也许那一刻也感到难以启齿——颍川方氏如何呢?芒寒色正谠言直声,正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忠烈清正的门庭,数代以来不知多少儿郎埋骨沙场为国捐躯,即便是如今最令卫峋恼恨憎恶的晋国公方贺也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数十年来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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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战不辞辛苦,屡屡将胡虏挡在边疆之外,终使大周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可他们实在太过恃功自专。

    坐拥高官厚禄不够,手握兵戎大权也不够,朝堂之上诸事万端他们都要横插一手,甚至连最为君主所惮的立储之事也干预得毫无顾忌——群臣百官皆知他更爱重次子卫铮、早有废嫡立庶之念,偏偏他颍川方氏要出头露角襄助东宫、甚至不惜在朝结党直接与他这个天子为敌!

    党争之事何等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贻害国家,历朝历代哪个君主可以容忍?只有他卫峋百般忍让不与他们计较!可方贺呢?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硬是要逼他将皇位传与东宫!

    且不说钦儿是否是帝王之才,单说他那个身子……如何能坐得住这江山!

    卫峋懊丧不已,神情更是烦躁,钟贵妃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斟酌道:“颍川方氏甚有人望,当年若非晋国公击退突厥,而今恐也难免国家破碎……陛下便多宽宥他们一些吧……”

    天子一听这话更是恼火,又不禁回想起若干陈年旧事,彼时他方登大位、突厥王阿史那却骤然兴兵扬言要攻下长安,他御驾亲征率众抗敌,却不幸于怀远身陷重围不得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是晋国公方贺带神略军千里奔袭力挽狂澜,不单救了天子性命更一举稳定边疆局势。

    那是臣子最大的功勋荣耀……同时也是君主最大的伤痛耻辱。

    卫峋闭了闭眼,心下对方贺的态度更为复杂,此时又听贵妃在身边道:“陛下也知道,臣妾一向敬重晋国公,当他是护国安民的英雄、从不敢有一丝怠慢……只是国公对臣妾却似偏见极深,连带着对铮儿和臣妾的兄长也不假辞色十分敌视……臣妾恐、恐……”

    她顿住不说了、眼泪却脱出眼眶一滴滴坠下来,瑟缩的模样那般惹人怜爱,真将天子一颗心揪得百般紧——他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怕他百年之后太子继位、方党之人会对钟氏一族大加屠戮,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堪受此椎心泣血之痛?

    “惠儿……”

    卫峋心疼地揽过爱妃的香肩,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美丽的脸颊,低声道:“你与铮儿是朕至亲至爱之人,朕自然万事都会以你们为先……”

    “至于那些胆敢伤害你们的人……”

    卫峋微微眯起眼,脸上的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朕必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殿阁之内热气蒸腾,禁苑之外却在入夜时又下起了雪。

    昭应县本不过供朝中文武暂住歇脚,自不会处处舒适如豪族大宅,备的炭火并不足量,如此落雪之夜难免苦寒;宋三小姐宋疏浅本就住得不甚如意,在听闻自家四妹妹今日竟在秦王殿下跟前露了脸、甚至还与她贻之哥哥同乘一骑后便更是肝火大动,用晚膳时当着长辈们的面也不肯消停,处处都要出言嘲讽挤兑一番。

    “四妹妹好大的本事,今日猎场内外尽传你的事去了……”

    她哼笑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娄家姐姐历来为人飒爽心思单纯,恐怕还不知自己这回帮了别人多大的忙,四妹妹若是心好合该去娄家探望一番,再备上厚厚一份谢礼才最妥当……”

    一番话说得真要酸倒人的牙,以至于连叔父宋泊家的几位堂兄弟姐妹在饭桌上听了都忍不住要暗自憋笑;宋澹同样已然知晓今日林中所发之事的原委,一时也无暇理会三女儿的拧巴脾气,只看着坐在下首默默用膳的幺女宋疏妍,微皱起眉问:“可请医官看过了?伤口还疼么?”

    申时末刻宋疏妍就被她二哥亲自送回了住处,也早请医官来上过了药,此时便放下筷子恭敬地对父亲点头,答:“看过了,劳父亲惦念。”

    她说完便微微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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