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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范至诚

    在农场住足两日,第三天按理是回门之时。

    向北安排好农场工作,一群人都拍着胸脯打包票:“场长你安心休婚假,好好陪陶科长,我们保证把农场管理得妥妥贴贴。”

    于是,向北与陶南风开始休婚假。

    带着向爸、向妈一起回到江城,一大家子人都住进院后村的新屋。

    陶守信先前舍不得女儿结婚,是因为害怕分离。现在陶南风结婚之后就住在院后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亲家一日三餐安排得周周到到,他渐渐也就适应。

    陶守信写了一副字,挂在自己的卧室,大大的三个字“陶然居”,铁划银钩、苍劲有力。

    散发着松木香味的地板,一张架子床居中,北面书桌对着竹林、东南墙面一张罗汉榻可坐可躺,一水的黄花梨家具,童年时光仿佛在这里交叠。

    正好是暑假,陶守信索性把书稿、资料都搬过来,准备安心编撰《鄂西北民居实录》。

    陶南风与向北住的是东屋,与三位长辈隔着间堂屋,自在逍遥,柔情蜜意,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

    两人闲时在江城四处晃悠。

    江城夏天热,可是小两口手牵手坐长辫子的电车,在扬子江畔散步,在不复热闹的民众乐园里看表演、喝冰绿豆汤,在深巷小楼的老里弄寻访最正宗的热干面、炸面窝。

    向北感觉自己像进入一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这是一个与乡村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才不会走错路。

    ——原来,大城市是这么繁华。原来,陶南风的童年是如此热闹。

    不同文化背景、家庭背景下的两个人,结为最亲密的夫妻,要达到灵魂的真正契合,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一天,两人在外游玩一天,并肩从西门进入校园。

    顺着香樟路往前走,清悠的树荫之下,陶南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叹了一口气:“真热。”

    夕阳西下,漫天彩霞。落日还在挣扎着那点余热,从树缝里钻出,从陶南山的肩头斜斜向下洒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向北低头看一眼地面,挡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将陶南风笼罩住。

    陶南风若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你不热吗?还找太阳晒。”

    向北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从小干农活,当兵之后顶着大太阳训练,我不怕晒。”

    一股心疼的情绪涌上来,陶南风主动伸出手与他相牵,轻轻握了握。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眸色渐深。如果不是在外面,真想狠狠吻下去,一直吻到两人无法呼吸。

    两人正值新婚燕尔情浓之时,脉脉对视,忽然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那个……请问你就是陶南风吗?”

    陶南风循声望去。

    夕阳星星点点自树缝洒下,落在眼前这个年青男子身上。穿着卡其色短袖衬衫的他,短发刘海垂到眉间,桃花眼水波荡漾、一张微长的脸庞绮丽无比,让人眼前一亮。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向北微微皱眉,站在陶南风身边问:“你是谁?”

    男子满头满脸都是汗,但即使是这样,汗水流过的脸庞更显别样的风情。

    他看向陶南风:“我是范至诚,有一些资料想要送给陶守信教授。可是我来学校几趟,陶教授家里总没有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你是陶南风对不对?”

    范至诚?

    这个名字她印象深刻,就是那个扎根鄂西北农场十二年的知青、高一没读完大学没考上,可是敢于向黄家发教授自荐考研的范至诚嘛。

    陶南风点了点头:“我是陶南风。”

    范至诚一听终于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

    陶南风为他的笑容晃花了眼,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向北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男人,阳刚气不足,有一种中性美,温柔中带着坚韧的那种美。

    范至诚从斜背着的书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陶南风面前。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如果没有陶教授的推荐,我根本不可能回到江城读研。听说陶教授正在编撰鄂西北民居的书,这里是我在农场的一些线描画,希望能够对陶教授有用,请你转交。”

    陶南风接过包裹,思索片刻,对范至诚说:“你在我家院子门口等一会吧,我爸等下就会回家。”

    范至诚高兴地应了。

    陶南风与向北回到院后村,把包裹递给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父亲:“爸,这是那个范至诚送给你的,说是鄂西北的民居资料。”

    陶守信打开来看,装订成册的小画册,制作得如同大号的连环画一般。画面空白处用毛笔写着注解。

    “鄂西土家吊脚楼,依山伴水而建,坐西朝东,半干栏式建筑,外形极美。”

    “茅草或杉树皮覆盖屋顶,装饰向天飞檐,廊洞雕龙画凤,精美绝仑。”

    “木柱撑起上下两层,上层住人,房间通风、干燥、防潮;下层用来关牲口或者堆放杂物。”

    陶守信越看越欢喜,一边拍桌子一边赞叹:“资料收集齐全,插画精致,直接放进书里就成。范至诚这个小伙子不错,看来是个喜欢画画的。”

    陶南风提醒了一句:“爸,我让他在家门口等,你要不要去见见他?如果你不想见,我就让他回去。”

    陶守信站起身:“见。我去见见他。”

    梁银珍见陶守信往外走,忙招呼一声:“老陶,回来吃晚饭吗?”

    陶守信一下午都在整理资料,现在闻到灶房飘出来的饭香感觉肚子有点饿,也没有讲客气:“吃,给我留点。”

    梁银珍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温柔地点头:“好,等你回家吃饭。”

    陶守信很喜欢这个家的氛围,拿着一本画册便出了门。陶南风追出来问:“爸,要不要我陪你去?”

    陶守信摆摆手:“等开学再见吧,你先安心陪着向北。我和他说两句话就回来,范至诚是黄家发的研究生,不归我带。”

    陶南风洗脸洗手,坐在堂屋吹风。

    堂屋后门那片竹林非常清悠,穿堂风吹过,带走夏日炎热。

    向永福习惯性地蹲在檐廊之下抽旱烟,看着院子里刚刚冒出绿芽的菜地,叹了一口气:“这里好是好,就是太热。秀峰山上凉快的哟”

    向北换了件舒服的棉背心,露出精壮的肩膀与胳膊。他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说:“爸,这不是新屋得有人住嘛。以后南风和岳父放暑假,我们就都回山上去住。”

    梁银珍从灶房拿出一把长刀交到向北手里:“井里凉了个西瓜,你去把瓜拿上来切给南风吃。你们这么热的天往外跑,可别上火了。到时候脸上长火疖子,看你怎么办。”

    这口井是修整院子时发现的,请人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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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腐叶枯枝之后,打上水发现井水清冽甘甜,是口甜水井!

    在村里不通市政水电的情况下,这口井显得十分珍贵。

    西瓜是从村里买来的,梁银珍将西瓜放到竹篮子里面,用一个带钩子的长绳吊着浸泡到水井里,这里夏天吃着冰凉可口,十分解暑。

    陶南风咬一口西瓜,五脏六腑都凉沁了,眉眼弯弯:“唔……好吃!”

    梁银珍一边吃一边说:“咱们村里的六大爷会种西瓜,悄悄拿出去卖,我回头啊多买几个放在床底下。我估着你爸还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先吃点瓜垫垫底。”

    陶南风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妈,你怎么知道我爸要等一阵才能回?”

    梁银珍最喜欢听她喊自己“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你爸走的时候带了一个本子,里头又是字又是画的,一时半会哪里看得完?肯定得花不少时间。”

    陶南风扑哧一笑,两颗黑色的西瓜籽喷了出来。

    梁银珍忙递给她一个浅盆子:“瓜子吐这里,回头我晒干了炒着吃,香得很。”

    与温柔贤惠的梁银珍住在一起,陶南风感觉缺失的那一份母爱被补齐,内心暖暖的。

    她接过浅盆子,将嘴里的瓜子吐在盆中。西瓜汁水多,真甜。

    梁银珍没有说错,陶守信离开之前说一会就回来,可实际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晚了他才回到村里。

    好在现在天黑得晚,不然向北得打着手电筒去接人。

    陶守信一回来,梁银珍忙着摆饭菜。反正天气热,做好的菜没那么快凉。

    腊八豆荷包蛋、蒜蓉空心菜、凉拌黄瓜、辣椒炒豆腐干,再加一个丝瓜肉末汤,就是农家夏日常吃的晚饭。

    陶守信接过女儿盛的新米饭,眉眼间还带着兴奋。

    “南风,范至诚以后就是你师兄,虽说他归黄家发带,但与我的研究课题有交集,这段时间会过来帮我整理书稿,我让他去我办公室干活。”

    这个院后村的房子,陶守信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自然也不会把人往这里带。

    “我和范至诚聊过之后才知道,他爷爷是江城著名画家范大江,父亲是江城美院的连环画家范道新,他从小修习书法,最爱画连环画,功底深厚,画建筑线描稿信手拈来,是个好苗子啊!黄家发为他争取来一个免试指标,值得。”

    “南风啊,你虽然建筑设计水平高、实践经济丰富,但艺术功底还是差了一些。最近你和向北整日在外面闲逛,爸给你布置一个任务,背上画夹子去江北老居民楼里转转,画一组江城老宅线描图吧。”

    陶守信滔滔不绝地赞美着范至诚,陶南风与向北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第102章 里分

    吃完饭,向北拉陶南风出去散步。

    两人顺着小径往前走,乡村宁静,晚上很少有人外出,只听到草丛里有蟋蟀鸣叫的声响。

    向北看陶南风的嘴巴微微撅着,知道她被范至诚打击到了,抬手抚了抚她头顶,笑着安慰。

    “你已经很优秀了,你爸是你的研究生导师,肯定是要把你打磨得更加出色,批评与布置任务是正常的。”

    陶南风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郁色渐消。

    “范至诚的线描民居画册我也看过,的确不错。但也不用拿旁人的长处来和我比吧?还布置绘画作业……这么热的天!”

    夜色下夫妻俩做任何亲密的举止都不怕被人看到,向北搂着陶南风的肩膀,左手从她圆润的肩头渐渐下滑,滑腻的肌肤触感令他沉醉。

    不过现在陶南风显然心情不太好,向北将手停在她小臂,将她往怀里一带,俯身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你也有范至诚没有的长处。天生敏锐的结构安全判断、砌砖开槽天生神力,再加上你把他多读了高中、大专,基础知识绝对比他牢固。他从小跟着父亲、爷爷学绘画,线描水平比你高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向北的温柔劝慰让陶南风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哼,那个范至诚……我本来还同情他在山区农场当了十二年知青,没想到他一来就让我爸给我布置任务,可恶!”

    向北听陶南风说完关于范至诚的信息,若有所思。

    “他考大学没录取,考研倒是成功了?真是奇事!的确是有才,也有心。”

    陶南风看着向北:“真的是有心人。他给黄主任写信自荐,这招简直太厉害了!当然……他的建筑民居图的确是画得不错。”

    向北社会经验丰富,看陶南风因为范至诚的出现被父亲拿来做对比,便慢慢替她分析。

    “从他的长相来看,并不像吃了很多苦的模样。农场艰苦你是感受过的,常年在田间劳作,哪来那么多时间绘画、采风?而且你留意到没有,他手脚无厚茧、皮肤细腻、没有一丝晒黑的迹象。”

    听到这里,陶南风“啊”了一声。

    “对啊,我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先前看他写的信、他介绍的情况,应该是一个朴实、勤奋、坚毅的下乡知青。可是真的见到,他却干净清爽得像坐办公室的干部,所以觉得诧异。”

    漂亮,倒是真漂亮。陶南风这句话不敢说,怕向北吃醋。

    向北说:“你爸是大学教授,所以才对学校考研的消息非常清楚。范至诚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江城建筑大学招生、系主任是黄家发,并进一步想出寄作品自荐的方法呢?”

    陶南风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第一届研究生招生,他可能是从收音机、报纸上得到消息,系主任的联系方式估计是家里人打听来的。这个倒是解释得通,但寄作品自荐这一点,我真的非常佩服。有胆识、有魄力、有思想,当时看到他给黄主任寄的信,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等向北说话,陶南风很快便给了答案。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年青穿着打着补丁的衬衫,坐在破旧的桌子前,将自己多年以来的绘画习作细心包裹好,眼中闪动着对未来的憧憬。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土墙之上,他望着这个住了十二年的土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闭塞的山村,一定要回江城读书,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

    向北长叹一声,将她抱住:“你说得真好。”

    陶南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就是因为他这份对建筑的热爱与执着,所以哪怕他考研成绩很差,黄主任与我爸却力推录取,把原本属于我的免试指标让了出来。黄主任与我爸不是为了私利,他们是真的爱惜人才,想要好好培养人才。”

    向北看着远处天空,那里繁星闪烁。

    “希望他不要辜负教授们一片栽培之心。”向北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很远。

    第二天,陶南风为了完成父亲交代的作业,乖乖地背着画夹,和向北一起坐公交车来到江北。

    里分,是江北独有的传统民居建筑。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租界内,中西文化合壁,联排别墅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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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合院的混合体,两层砖混,红砖红瓦、石柱石门。

    要想了解江城文化,到江北里分转一转就能明白三分。

    陶南风虽然长居江南,但对这里并不陌生。年幼之时父母也曾牵着她的手来这里采风、绘画,和老居民闲聊。

    坐在民主路路口,陶南风将画板放在双腿之上,抽出一张A4白纸夹牢,右手执笔,双目间光芒渐盛,凝神静气,开始认真作画。

    向北在一旁看了一会,见陶南风画得认真,不敢打扰。

    路口梧桐树下有一片绿荫,那里支着一个租小人书的摊子。

    两个扁扁的木匣子打开,变成两扇小小书架,一层一层地摆放着各色连环画,中央一根棉线压住小人书,防止掉落。

    几把小板凳放在一旁,有人来租,便从书架上寻找到自己喜欢看的书,拿到一旁坐在板凳上看。

    租一本书只要一分钱,有两个小孩子跑过来租书看,舍不得花钱就两个人租一本,头碰头、肩挨肩一起看着,一边看一边讨论着。

    小人书摊旁有一个卖凉茶的摊子,一张泛着油光的旧桌子,面前摆着十几杯凉茶,透明玻璃杯,红通通的茶色,面上盖一块玻璃板,免得被蚊虫、灰尘弄脏。

    卖茶的老板穿件破了洞的白色背心、一条大裤衩,摇着把大蒲扇,时不时吆喝两声:“凉茶……卖凉茶……两分钱一杯。”

    向北买了两杯凉茶,递给陶南风一杯。

    民主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送来一片夏日阴凉。陶南风坐在树荫下画得正起劲,看到眼前出现的凉茶,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笑容满面地招徕顾客:“小人书,好看的小人书,爱看打仗谍战的有《英雄虎胆》、《平原枪声》、《林海雪原》、《永不消逝的电波》,爱看古代故事的有《胭脂》、《审妻》、《生死牌》、《孔雀东南飞》……”

    向北听得有意思,大步流星走过去,问道:“大爷,拿本战斗故事我看看。”

    连环画大人、小孩子都爱看,老大爷倒没觉得向北过来租书看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从架子上取下一本《渡江侦察记》递给他。

    向北高中没毕业就去当了兵,在部队也要学文化,看本连环画没有半点压力。接过小人书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哪有孩子不喜欢故事呢?他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没有故事书看,到了部队没有时间看,今天重温儿时梦想,竟看得入了迷。

    一本接一本地看下来,老大爷喜得合不拢嘴。

    “小伙子,你是当兵的吧?我这里还有一些武侠故事,要不要看?”说完,递过来一本《神鞭》。

    陶南风画画,向北看小人书,两个人各做各的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静谧美好。

    一阵尖利的哭声从巷子那头响起,将两个人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惊醒,同时抬起头来。

    陶南风看向北坐在那小小的马扎之上,高大的身形与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形成一种反差盟,长手长脚似乎远处安放,大手掌里捧着本小人书,陡然被惊动时脸上还带着丝茫然,与平时的镇定沉稳完全不一样。

    有一股柔情从内心升起,陶南风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可爱之极。脑中不自觉地冒出一个想法:生个小版的向北,呆萌呆萌的一定很有趣。

    陶南风的目光如此灼热,向北很快反应过来,他放下手中小人书,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看着她:“怎么了?”

    陶南风抿着唇微笑,眼波间水光潋滟。她抬手抚了抚他面庞,悄声道:“爱你。”

    向北与她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住。

    世界万物迅速退去,五光十色瞬间失去颜色,陶南风的身后变得荒芜一片,只剩下她的笑脸、她的唇角,散发着魅惑之光,引得向北心跳加快。

    尖利的哭声再一次响起,刺得人耳朵发疼。

    向北被拉进现实,抬眼看向哭声来源之地,那是一条深深的巷子。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摇摇头:“造孽哦!”

    向北站起身,护住陶南风,这才问大爷:“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卖茶水的胖老板是原住民,摇着蒲扇也跟着说了句:“造孽哦”

    老大爷看向北一脸正气,压低声音指着巷子深处说:“那是美术出版社的宿舍,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农村女人,天天在那里嚎,哭得跟杀猪一样,吓死人的。”

    卖茶水的老板摇了摇头:“听说范家那漂亮小子终于回城了,估计是他招来的烂桃花。唉!我信了他的邪,太漂亮了不是好事哦。”

    美术出版社、范家、漂亮小子。

    ——这三个关键词连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魔幻?莫非是指范至诚?

    正在疑惑间,巷子里一个女子倒退着走出来,看背影个子不高,穿着朴素、体型壮实。

    她手中挎着一个布包,脚下穿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用浓重的口音高声叫骂着。

    陶南风侧耳细听,努力想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只可惜她在校园长大,与父母交流都是普通话,连江城话都不会说,更不用说听懂女子的方言。

    第103章 范至诚

    向北问租小人书的大爷:“她在说什么?”

    大爷走南闯北的,听得懂一些,说:“她在骂人,说什么阿成当知青的时候对她甜言蜜语,他们已经在乡下摆酒结婚,现在考上学了就不认账,她要去擂鸣冤鼓告御状,让包青天铡了他这个陈世美。”

    女子看来是乡下人,没有太多文化。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评书、民间传说之中。

    摇蒲扇的胖老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用地道的江城话说了一句:“唉,奏的么司鬼事哦,良心被狗起(吃)了”

    江城话陶南风虽然不会说,但听得懂。她看着那个挽着包袱卷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听她这一说,是下乡知青在农村娶的媳妇,现在考上大学就不认帐,她现在过来是找丈夫的。”

    向北点点头:“看来是这样,只是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

    陶南风虽然不愿意打听旁人隐私,但因为先前胖老板所说的信息与范至诚有太多重合,不由得她不多想,便给向北使了一个眼色。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走到胖老板跟前,递过去一根秀峰山香烟:“老板,打听一个事。”

    现在烟酒副食店卖的香烟一包两毛多,这一根就是两分多钱,胖老板笑呵呵接过香烟,不舍得抽,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烟以前没见过,闻着倒是很香。”

    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小伙子,有什么事要打听的,只管问。这条街我摆摊摆了两年,什么都知道。”

    向北问道:“你刚才说,估计是范家那漂亮小子招来的烂桃花,哪个范家?”

    一支香烟到手,胖老板心满意足。

    他一脸神秘地说着八卦:“江城美术出版社的老范,名字我不晓得,是社里有名的连环画画师,人蛮老实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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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有两个孩子。66年上山下乡政策出来,范家两个必须去一个。老大读高三,是个女孩,就让老二去了乡下。”

    陶南风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两姐弟……这个信息与范至诚越发接近。

    胖老板继续说:“范家老二长得像妈妈,漂亮得很,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乡下估计是熬不过去,就和这个乡下女人做了夫妻。

    今年好不容易返乡,说是考上了学……那个什么生?反正比大学生还厉害那种。”

    陶南风忍住笑,接了一句:“研究生?”

    胖老板手中蒲扇呼地向下,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声响,嘴里不忘记喊一句:“对!就是那个研究生。”

    他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啧啧啧,研究生,好厉害哟。范家老二当时上山下乡的时候才高一,当了这么多年知青,一回来就是考上研究生!听范画家说,全国只录了一万个!比大学生好金贵,万里挑一的高级人才。”

    陶南风索性单刀直入:“这个范家老二,是不是叫范至诚?”

    胖老板犹豫了一下:“我不晓得,平时就听他们家喊二毛、二毛。”

    他警觉地看一眼陶南风:“怎么,你认得他?”

    陶南风怕他不肯说实话,便摇头否认:“听我同学提过这个名字,以为是他呢。”

    都是街坊,胖老板下意识地有些围护范家人。听到陶南风的回话,这才安心些,继续八卦。

    “范家老二刚回江城不久,这个女人就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一双鞋子都走烂了,硬是打听到了地方,天天守在巷子里。

    范家老二躲着她,她就天天守在这里哭闹。也是可怜,身上没得钱、又没有介绍信,住不得招待所,听说天天睡桥洞,唉!造孽哦……”

    说话间,那个女人又哭又骂了一阵,估计也是累了,踉跄着走出来。

    看到胖老板桌上的凉茶,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急急奔过来,不停地作揖,嘴里哀求着什么。

    看她那意思,是口渴了想求杯茶喝,胖老板哪里舍得,挥舞着蒲扇驱赶她:“走!走走!莫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

    陶南风看她女人一副的憔悴,头发披散着也没有认真整理,原本就非常普通的容貌此刻因为眼泪鼻涕糊一脸而显得丑陋起来。

    根本没办法将她与漂亮得眩目的范至诚联系在一起。

    终归是女人同情女人,陶南风从口袋里取出一毛钱递给胖老板:“让她喝吧。”

    胖老板接过钱,掀开玻璃板,取出一杯茶放在那女人面前:“你遇到了好心人,喝吧。”

    女人看到钱,眼睛一亮,拿起茶就往嘴里猛灌。

    没歇气地喝了两杯,这才用手背一抹嘴,转头看向陶南风,咧嘴一笑:“多谢!”

    这句多谢,陶南风听懂了。

    胖老板找出一个五分、一个一分硬币放在桌上,女人一把夺过,讨好地看向陶南风,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陶南风猜测应该是想找她讨钱。

    陶南风不愿与她纠缠,点点头没有吭声。

    女人满脸的喜色,双手合什连声道谢。她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多亏有这些好心人施以援手,不然早就饿死了。

    胖老板看着陶南风,叹了一句:“你是个好心人,好人有好报。”

    陶南风听到胖老板这句话,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希望这女人和范至诚没有关系,不然恐怕父亲要失望了。

    知青在乡村条件艰苦、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和当地女人结婚生子不在少数,但始乱终弃、不处理好这段关系,那就是人品问题。

    父亲带学生,品德排第一位。

    陶南风看那女人要离开,便叫住了她,将她带到租人小书的老大爷那里,打算问问具体情况。

    向北知道她的打算,给那大爷递了一支烟:“劳烦您传个话,我爱人也是知青,听到这样的事情心里难过,想问问清楚。”

    大爷虽然不抽烟,但现在香烟是硬通货,便高高兴兴收起烟,当起了临时翻译。

    女人喝了茶、拿了钱,对陶南风印象不错,便对着大爷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厉顺美,是鄂西北高川县泉山镇红花坪人氏,那里交通闭塞、地处偏僻,不过好在土地肥沃,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吃饱喝足没问题。

    村子靠近泉山农场,每年都会有知青分配到那里。厉顺美性格活泼,羡慕知青有文化、谈吐文雅,经常跑去和他们玩,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范至诚。

    范至诚的漂亮、高冷远近闻名,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向他表白,都被他拒绝。别的女孩子被他拒绝之后都温柔退下,只有厉顺美一直坚持着。

    厉顺美怜惜范至诚体弱,主动帮他干活、为他洗衣、送他吃食,坚持四、五年,是块石头也能捂热,偏偏范至诚一点也不动心。

    他常常坐在山腰大石块上发呆,他说他一定要回江城去。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农场场长,探亲假一直扣着不给,一直没办法回家。

    后来,有一天范至诚终于松了口,说愿意和厉顺美摆酒结婚,但不领证、不同房。厉顺美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就成,莫说只是这两个条件,再来一万个条件她都同意。

    听到这里,陶南风与向北双手相牵,内心十分复杂。范至诚回城的决心之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后来的事情,厉顺美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陶南风却非常清楚。

    大学没考上,研究生录取书却寄到了农场,这件事令整个泉山农场都轰动了。连镇领导、县领导都跑来看望、问候,场长再想干涉、阻止也没有办法。

    范至诚办好手续顺利返城,却将厉顺美丢在村里,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厉顺美边说边哭:“他考上学是好事,他能回城也是好事,可是不能丢下我啊。我和他是夫妻,在村里摆过酒、请过客,农场、村里人都知道我厉顺美是范至诚的老婆,他不能丢下我,我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就算是养条狗,也没养了几年一脚把它踹开的道理!”

    听到这里,陶南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范至诚他见过,的确是个爱好建筑的人才,他费尽心机才回到江城,现在如果因为品德瑕疵取消他入学资格,那过于残忍。

    但是……从厉顺美的哭诉来看,范至诚又真做得很不地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与厉顺美结合,哪怕没领证、没同房,但在农村人眼里摆过酒就是夫妻关系。

    范至诚在农场这么多年,得厉顺美付出、关照,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哪怕是分手,也要清楚明白地提出。

    向北悄悄捏了捏陶南风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

    陶南风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向北问厉顺美:“你平时住在哪里?身上还有没有吃的?”

    厉顺美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早上起来发现他跑不见了,满村子找人,问遍了农场,听说他是回江城了,收拾了两间衣裳就跟着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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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身上带了两块钱早就用光了,当时跑得急没在村里开介绍信,差点没被抓起来。幸好我身上带了一封范至诚和家里人通的信,顺着地址找过来,可是他们都不肯见我!”

    厉顺美咬着牙,气愤愤地骂道:“我和范至诚结婚这么多年,公公婆婆大姑子没问过我一句。现在我第一次上门,他们竟然说我是不要脸的乡下婆子,死赖着范至诚不放手,想要毁他前程。”

    她抬眼看向陶南风,眼中爱意无限:“我没有想毁他前程,我只是想陪着他。他读书,我做饭;他画画,我洗衣。哪怕做一辈子无名无实的夫妻,我也愿意!”

    第104章 小人书

    这样的爱,令陶南风动容。

    无怨无悔、执着勇敢……眼前的厉顺美虽然长得普通,但却有一颗极其坚韧的心。

    说句玩笑话,如果不是她的坚韧,恐怕拿不下范至诚这朵高岭之花。

    可是,光听她的一面之辞,依然有很多疑惑。

    第一,范至诚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罪了场长,竟然当知青十二年里一次探亲假都不给批?

    第二,范至诚坚持了那么久不谈恋爱、不结婚,既然决定与厉顺美在一起,为什么又不肯领证、不同房?

    第三,范至诚为什么悄悄离开农场,不与厉顺美打招呼?

    那张漂亮得自带光芒的脸庞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陶南风内心充满了好奇。

    向北继续问厉顺美:“你找不到范至诚怎么办?”

    厉顺美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先在这附近守着,他总要回家的吧?等他回家了问问清楚,到时候再说。”

    陶南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外地探亲、住宿、购买车票都要介绍信,你没从村里开这个出来,如果有人报警,公安会把你遣送回去。”

    厉顺美的天地只在泉山镇,根本不知道外出需要开介绍信。

    租小人书的老头一边问一边充当翻译,听到这里忍不住说:“你没介绍信,怎么坐的车?”

    厉顺美将布包往怀里一抱:“我从镇上坐拖拉机去的县里,求旁人帮我买的车票,长途汽车没有查介绍信。就是出来得急,没有带多少钱,到了江城只能伸手讨饭、睡大桥底下。好在天气热,桥底下晚上凉快。”

    “唉……”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声。

    向北问她:“你还是打算天天来这巷子哭闹?”

    厉顺美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都说城里人要面子,我一个乡下女人,不怕丢脸。我天天来闹,闹得他们受不了,范至诚肯定会来见我的。”

    听到这里,陶南风拉了向北一把。

    向北转头看她,陶南风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向北站起身,对厉顺美说:“我们现在也帮不了你什么,抱歉。”

    厉顺美听他们问了半天,以为能有范至诚的消息。听向北说抱歉,有些失望。她面色有些僵硬,半天祈求地看着陶南风:“你如果看到范至诚,一定要告诉他,我来找他了。”

    陶南风点了点头。

    等厉顺美离开,租小人书的老大爷对向北说:“坐在那里看看小人书不好吗?干嘛管这些闲事?”

    向北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书架上的连环画:“明天,明天再来看。”

    刚才被范至诚、厉胜美的事情搞得心情不太好,现在看到向北那眷恋的眼神,陶南风的郁闷一扫而光,收拾好画夹递给向北,道:“我们去买小人书。”

    向北顺手将画夹背在身后,问她:“哪里有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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