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小姐在牙保行做买卖时,可有与李氏父子立双头契约?亦或者是,你们做买卖时,可有旁人在场?”
崔小姐忖了忖,道:“李四李五没提双头契约这件事,我们这一桩买卖,是在牙保行内一座幽室,室内只有我们三人,说是为了保护卖主的身份,幽室内除了卖主和牙倌,便不许其他人在了。”
温廷安垂眸,厘清了一下线索,崔元昭与李氏父子协同交易时,既没书面契约,亦是未有证人,也难怪李氏父子的行径可以如此猖獗,窃走铺契,转赁他人,他们肯定是一口咬死了崔元昭寻不出与他们交易过的牒文。
她又问了一下崔元昭是否有保管金银饰器的守券字据,但她亦是迷惘地说了声没有。
温廷安问完了崔小姐,便行至了李氏父子近前,将适才问过崔元昭的话辞重新问了他们,父子俩一直否认崔元昭将铺契交托之事,更是说没替她典当过任何物什。
温廷安笑了笑,倏然对李五道:“看你有些渴了,随我去茶棚子说会儿话。”
李四心中惕凛,“你单独带着我儿子,是要去做什么?”
温廷安摇了摇折扇,笑得开怀:“没听着么?喝茶啊。”
李四暗自拨刀,眼看要拦,下一瞬,一道白色衣影如鹰隼般,风驰电掣,戛然端坐在李四近前,李四蓦觉后脊一疼,身体僵立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甚至也不能说话。
崔校尉本欲拿刀架住李四,但眼前人的动作实在是太疾,势若雁过无痕,他甚至都没看清楚这个白襟绣银的儒袍少年,是何时从远处的马车,一霎地出现在了此处。
温廷舜怡然端方地摩挲拇指,目送着温廷安的纤细背影,淡到毫无起伏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雪光之中,掠起了一丝涟漪,他薄唇牵起了一丝勾弧:“他是打算用那种法子么?”
温廷安表面说是茶棚,实质上,是将李五带至茶馆内的一座雅间里,先是斟了两碗茶,摆放在他近前,李五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温廷安眉眼弯弯,道:“不妨做个抉择,右边是招,左边是不招。”
李五扫了茶盏一眼,看向温廷安,慧黠的面容上带着笑意:“温公子何出此言?我都说了,我干得是堂堂正正的营生,绝不烧杀掠夺,是那崔小姐蓄意污蔑咱们,您怎么就不信呢?”
温廷安浅笑:“倘或你识相些,把犯下的事儿都招了,到时候,我拟折子一封,送去三院一统下查,让你免难,唯一披罪的,就是你爹李四。”
李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半晌,笑意渐深,但口吻森寒:“想挑拨我和我爹?”
温廷安不紧不慢地道:“人贵在能审时度势,李五,我是看你年轻,根正苗红的,才打算从歧路上捞你一把,但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那也罢,横竖崔小姐手头上甸着你们俩的证据,你不想活命,那我去救你爹好了。”
“你说什么?”李五怔然,脸色生疑,“崔小姐手头上有咱们交易的证据?”
“你不信?”
李五倏而冷笑一声,面目圆滑奸诈:“你诓我做什么呢,崔小姐手头上若真有证据,何至于在街衢上,让她那大老粗的哥寻咱们闹事?若是真有证据,就拿出来给咱们看看?”
温廷安道:“崔小姐是故意不拿出来,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不想让场面收拾得太难看。”
李五嘁了一声,怒目圆瞪:“你当我傻得么?”
温廷安凝声道:“李五,我看你懂法,绝非等闲之辈,也不怕告知于你,前几日我去了一趟三院递送验状,旁听了那些詹事学士太保尚书之流共纂刑统的事儿,大学士跟我说了,自那日伊始,新添了一种护捍嫌犯的新法,逢证据尽数消亡,唯剩嫌犯才能自证的情势之下,嫌犯招供一切罪咎,将能免罪获赦,反之,那些抵死不供之徒,则会遭致重惩。”
李五听得渐露骇色,事态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了,嗫嚅着嘴唇,话辞略显吞吐:“不,不太可能罢,温公子您诓我呢这是,我和我爹手头皆未留下证据,若是讳认,我们怎的可能遭罪?”
温廷安笑了笑,一面从容地为自己添了盏茶,一面道:“你爹手上的证据,便是你,同理,你手上的证据,便是你爹,你们互为自证。若你爹否认罪咎,你招了一切,那么你爹将披罪,而你将免于罪咎。”
李五面如土色,视线不安地四处摇摆,双手搅缠在膝面上,掌腹处尽是冷虚之汗:“我,我不信崔小姐手头有咱们藏铺契的证据,有种儿你叫她拿出来!”
温廷安轻哂道:“你忘了我适才同你说过什么了?我问过崔小姐,她手上有你与李四的把柄,只消她拿出来,你们的遭际,不仅是杖罚这般简单。”
她眉眸轻敛,话辞如沐春风,“李五,你当崔小姐在牙保行真无两手准备么?你们想方设法藏铺契,却忘了她亦是暗中遣人去你们典当了金器细软的钱庄,取得守券字据。今次寻你们,她故意不说自己取得字据,明显在示弱引虚,先教你们占据了优势,实则是想将事情闹大,尔后,一鼓作气去衙门报官,到时候守券字据当递呈给师爷,字据确凿,且邻里街坊俱是人证,你们觉得,自己会落入何种下场?”
李五脸上的慧黠与精明之色,少顷,褪散得一干二净,眼中愁云惨雾,额庭处虚汗密布,神思千回百转,委实纠结不已,他垂眸看着近前两盏茶杯,天青色瓷碗上冒着腾腾热气,他猝然抽出手掌,捻起了左侧的茶盏,一口酌尽:“好,我招,我招!——”
出了茶馆,一路回至街衢,李五见着腰悬金错刀的崔元乾,又见着那辆闺家马车,李四中了定身穴,身体动不了,只能动嘴,他忙不迭对儿子狐疑地说道:“那个沈生员,他对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李五愁肠百结,拳心拧紧,眼色如飘萍般飘忽不定,心中回荡着温廷安对他说过的话,若自己招了,就不会中了崔小姐的示弱引虚之策,更不会身陷囹圄——若真要锒铛入狱的话,那个人一定不可能是自己。
李五看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仍旧风雅地扇着玉扇,温和地看着他,隐微地点了点头。
李五罔顾李四的话,大步走至崔元乾近前,弓着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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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校尉大人,崔小姐那几件铺子的宅契,是咱们窃藏起来了,是咱们合谋,诓欺了崔小姐!”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声沸腾,李四震悚地盯着儿子李五,眼仁狰突如虬结,容色阴沉生霾。
崔元乾怔忪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提溜住了李五的衣襟:“果真是你们这帮贼子干的!说,你们把我妹的东西藏哪儿了!”
李五老实交代道:“就在东廊坊铺面后院的榆钱树埋着。”语罢,从衣袂内侧处摸出了一份地契递呈上去。
“李四你他姥姥的癫了?!”李四又是惊悚,又是愤岔,欲要阻住他,奈何定身穴未解,他根本动不了身躯。
“我李五招了,把一切都招了,我向崔小姐认罪!”
李四却恶狠狠地呸了一口:“窃走铺契这事儿彻头彻尾是你一个人干的,你自己造来的孽,别让老子来替你擦屁-股!”
温廷安折扇一拢,浅笑道:“这可不由你说的算,你儿子已然招了一切,你难逃罪咎。”
李四难掩悚然,盯着李五一眼,面露狞色,“你这狗娘养的孽障,你以为告发了老子,你就能逍遥自在,将老子那一份钱财也中饱私囊是不是?老子告诉你,你做梦!”
李五惶恐地看了李四一眼,仿佛在看着一位即将把自己拖拽入深渊的黑白无常。
李四大嚷道:“是李五这个杂崽子,仗着自己平素看得书多,有模有样地教唆老子以减免课税之名,忽悠崔小姐交四百文铜板和金软饰器,到时候崔小姐报官的话,咱们都一致咬死没做买卖,且抵死不认。这般一来,老子觉有大利可图,这才信了他的鬼话!”
他继续道:“这个法子,是经他一手筹谋,老子专于与那些商贾卖方斡旋,专拣几个好骗的、头脑简单的的闺门小姐下手,比如军户小姐崔元昭。”
李四破罐子破摔,盯着李五看:“老子讲得没错罢?你读的书再多,也不及老子吃过的盐巴多,你还妄想阴老子,你他姥姥的做梦!”
李五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想要堵住老父的嘴,当下心急火燎地,头脑一发热,上前把人扭打在地。
父子俩缠打在一处,掀起了巨大哄乱,须臾,王冕回来了,身后是衙门的一群捕快,捕头凝肃道:“听说御街有人寻衅滋事,来人呐,速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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