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与各县的壮丁自发在决堤处搭起厚厚的人墙,灾情最严重的几个地方, 路上遍地浮尸,吃的喝的都紧缺, 更遑论药物, 伤处得不到及时的医治, 泡在死了人的污水里几日,疫病就是这么来的。
裴逐站在惠和县的一处高坡上, 往下望是被冲垮了的大坝, 雨水前一日停了, 现在县里正在进行的是疏通工作,底下工匠正在清理淤泥。
他的官袍下摆处沾了污渍,双腿在污水里泡久了而有些发胀,走了两步不得不停下来揉了揉腿,一旁的下级官员见状担忧道:“裴大人,您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下官看着。”
“不用。”
裴逐摆了摆手, 沿路检查河道,过去的堤坝早就被冲得没影了, 户部硬是挤出了一批新的款项, 用来重建堤坝, 如今日子过得当真是捉襟见肘, 这些钱,哪里够用。
五年前修坝时用了好多银子,当时抗洪的官员还让人在中州外修了水道分流至黄河,谁知道今年的大雨把水道也冲垮了,积水决堤,将中州的田地淹了个干净,朝廷又减免了中州这几个县的税收,户部将很长一段时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能吃到几时。
他正在想事情,难免走神,一个没注意差点滑倒,旁边就是湍急的水流,刚刚那个跟他说话的官员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急道:“大人小心!”
裴逐连忙站稳,后怕地瞄了一眼水流,那个官员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叹了声气道:“大人在这块地方巡视的时候可要多加小心,从前有个户部的官员就是在夜里巡视堤防时不慎掉入水里淹死的,尸体都没找到。”
裴逐刚想道谢,便忽觉得这几句话听着有些熟悉,脱口而出道:“你说的是谁?”
“好像姓戚?”那个官员挠了挠头思索道:“记不清了,二十出头吧,嗐,听说还是探花出身呢,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
裴逐神色一顿,听出他说的是戚相野的兄长戚拾菁,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戚拾菁是前来抗洪赈灾的官员之一,只不过他把自己熬死在了抗灾线上,戚阁老也因此病倒,自那之后戚家就大不如前了。
他和戚相野相熟,但也是季时傿在中间作桥梁的原因,他们俩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同自己却不是。
裴逐心里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戚相野,他不像他父兄一般文采斐然,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如果不是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爹,戚阁老又和沈先生是好友,就凭他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哪有资格到泓峥书院读书。
“裴大人,裴大人!”
裴逐回过神,向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来人小厮打扮,见到他后点头哈腰道:“裴大人,我家老爷今夜办酒席,让小的来喊您一声。”
此人口中的老爷是中州知府卢济宗,朝廷下派官员来灾区时是他接待的,卢济宗为人圆滑世故,官生上马马虎虎,没什么建树,裴逐不太瞧得起这人。
他温声道:“还有谁会到?”
“几个大人都在。”
裴逐点了点头,“稍等片刻,容我去换身干净衣裳,随后便来。”
“小人明白。”
卢济宗的府邸位于中州地势较高的一条街坊内,四周又加固了围墙,中州水患时他倒是一点事也没有,日子仍旧过得风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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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知府府门前狮子像的脑袋被擦得油光锃亮。
往里走才知府内暗藏玄机,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假山重叠,流水横波,小池子里早荷含苞待放,锦鲤摆尾,抬头雕甍绣槛,如临诗画间。
同行的下级官员被绕晕了头,忍不住低声惊叹道:“乖乖,知府老爷的宅子也忒大了。”
裴逐笑了笑,并不出声。
罗衣飘香的侍女在前方领路,穿过长长的走廊,再过了两个精致的角门,才到了宴席所在的花厅,卢济宗已经坐着了,身后还立着一个娇俏可人的美姬,芙蓉玉面,柔荑软骨,正倚在卢济宗的肩侧侍酒。
“你们来啦,快快快都坐都坐!”
卢济宗见着众人到来,招呼着官员们坐下,花厅后依次走进来几个貌美的婢女,端着酒立在众人身后侍奉。
这次来中州治水的官员里有几个还是当年的那些人,与卢济宗是旧相识,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卢济宗让人拿来戏折子,指了指花厅对面的戏台,笑道:“今天点哪一出?”
有人答道:“《精忠旗》吧。”
“这个好,就唱《若水效节》那一出!”
“停停停!”
卢济宗捏着戏折子,抬头看向裴逐的方向,笑眯眯道:“怀远第一次来,新面孔,让他点!”
众人遂起哄,裴逐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站起来笑着拱手道:“晚辈就是个凑热闹的,哪有大人们懂这些,就点方大人刚刚说的‘若水什么’……”
“《若水效节》!”
“是是是。”裴逐讪笑道:“晚辈知之甚少,还望大人们多指点呀。”
“诶无妨。”卢济宗摆了摆手,将戏折子递给旁边的侍从,“就唱《若水效节》,让怀远长长见识哈哈哈。”
裴逐含笑坐下。
《精忠旗》讲的是南宋的岳飞,第三折 《若水效节》正好唱到“江山锦绣且休提,可怜生死浑如蚁”时,卢济宗抹了抹眼角,又到“看苍生直恁苦流离,被驱来无异犬和鸡”时忍不住叹道:“惨啊,惨啊。”
裴逐也顺势落下悲痛之色,劝慰道:“卢大人两次为中州水患操劳,居功甚伟,晚辈敬您。”
“哎呀。”卢济宗喜笑颜开,“你这孩子,真是个会说话的。”
他转头朝身旁的人道:“是吧。”
“是是是。”
裴逐将酒喝下。
待这出戏唱完,几个官员也醉了酒,兴致正高,人一醉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胡乱说,裴逐走至卢济宗身旁,扶着醉醺醺的卢济宗站起来,旁边的官员看到了,嬉笑一声道:“嘿,裴大人是个心细的。”
卢济宗拍了拍裴逐的胳膊。
“同样的人,裴大人就是比那个谁知事啊。”
“你懂什么,人家可有一个当阁老的爹呢!”
“哈哈是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嘛,要不是死得早,不然我们今天我们就不能在这儿听戏咯。”
说罢朝裴逐的方向歪歪扭扭地作了个揖,笑嘻嘻道:“裴大人,你前途无量啊,我等日后说不定还需要你照拂呢。”
裴逐面色一白,慌张地回了个礼,一时手忙脚乱地扶起醉倒的卢济宗,“大人折煞晚辈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错,这些人说的应该是戚拾菁,字里行间的意思……难道戚拾菁当年不是意外溺水身亡的吗?
————
六更天的时候尚未日出,天色青灰,隐隐地在屋内地面上投下一截窗棂的影子。
季时傿习惯这个时候醒来,她难得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得这么安稳,休息了一会儿后头也不疼了,从一根焉不拉叽的小黄菜摇身一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喇叭花。
只是大喇叭花现在正被人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季时傿一掀起眼皮,入眼的便是梁齐因的下颚,再往上看人还没醒,睫毛低垂,像两片鹤羽。
他和衣侧躺着,只盖了被子一角,身上还有季时傿睡着后翘腿留下的褶皱,一只手搭在她胳膊上,季时傿只要稍微一动,梁齐因便会轻轻拍拍她的背,眼睛都没睁开,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
季时傿心头一热,从他怀里探出头,盯着梁齐因苍白的下颚瞧,他睡得不安稳,眉头时不时地皱一下,睡梦中都握着拳,是一种防备的姿态。
季时傿一点一点地撬开梁齐因扣紧的手,把自己的指头镶进去,等每根手指都能严丝合缝地相触时,她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真奇怪,好像梁齐因在,疼痛和烦躁都被隔绝在外了。
季时傿心想,她是第一次和别人共枕而眠,为什么却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什么时候也有人像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她一样。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应该不可能,反正她爹做不出来这么肉麻的事,太后娘娘也不会,那就只能是做梦了。
季时傿盯着梁齐因睡着的脸看了会儿,她喜欢这种膝盖对着膝盖,脚对着脚的感觉,有点热,但这种热却很让人沉迷,很像小时候嬷嬷在冬日里给她晾晒的棉被,暖烘烘的,一呼吸就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过了会儿熹微初现,季时傿轻手轻脚地从床榻里侧爬出来,中途一不小心动作大了点,惊动了梁齐因,他下意识拢了拢手臂,半睁开眼轻声道:“阿傿……”
“我出去办点事,用不了多久,你再睡会儿嗯?等我回来的时候叫你。”
梁齐因正是将醒未醒的时候,说什么便是什么,闻言松了抓着她袖子的手,侧身往季时傿刚刚躺着的地方挪了挪,得沾着她的气息和体温才能睡着。
季时傿被他的小动作可爱到了,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直起身的时候看见梁齐因蜷着腿,才意识到客栈这狭小的床榻有多为难他。
侯府的主子就剩她一个,床铺自然也是按照她的身形做的,不过可能以后就不是她一个人了,季时傿帮梁齐因拉好被子,寻思着是不是得请人重新打一个大点的床铺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这是标题
季时傿刚走, 梁齐因便醒了,他躺在季时傿之前睡着的地方,被褥里尚有她留下的气味与体温, 只是很快便散去了,直至彻底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后梁齐因才睁开眼。
他披着外袍打开门,喊了一声道:“陶叁。”
走廊尽头很快走过来一个人影,端着水盆, “怎么了公子?”
梁齐因淡淡道:“你让大家都回去吧。”
陶叁愣了愣,“不用守着大渝使团了?”
“不用了, 一会儿楚王会来。”
“啊?”陶叁没听明白楚王怎么一会儿就要来了, “公子, 那你呢?”
梁齐因接过他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我不走。”
陶叁脱口而出道:“为啥?”
梁齐因瞥了他一眼, “不要话多, 带着人赶紧散了。”
“好吧好吧。”
他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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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是想和季将军一起回家,赶他们这群碍眼的跟屁虫走呢。
陶叁耸了耸肩,待梁齐因洗漱完后转过身,又听得他道:“陶叁,给大家的工钱翻个倍吧,往后打打杀杀的避免不了。”
“加钱!?”陶叁顿时眼睛亮了亮,后半句都没入耳, “公子你早说嘛,我们马上就收拾东西麻溜地滚了!等您什么时候需要我们的时候喊小的一声就行了!”
说罢不等梁齐因再说什么, 端着盆脚底抹油道:“我这就撤!”
梁齐因:“……”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伴着客栈后院的鸡鸣, 听到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意识到是季时傿带着楚王他们回来了。
梁齐因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退回房间,合上了门。
————
五月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季时傿下楼时,客栈的掌柜娘子正在浆洗衣物,门口的街市已经有人开始走动,喧嚣声模糊传过来。
一般王公贵族往来京城走的是官道,如果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私事则会走小路,楚王是奉旨进京完婚,那走的便只能是官道。
季时傿溜着马等在官道附近,算了算时间,楚王从封地赶来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入京,果不其然,等到辰时,远处山关尽头便有一队人马井然有序地往她这个方向快速前行。
为首的青年横眉冷目,算不得相貌多么出众,但胜在气质不同一般,一眼便能看出并非池中之物,季时傿眯了眯眼,隐隐能从对方身上找出几点儿时的影子,确认他是赵嘉晏后,打马上前拦在官道中间。
同赵嘉晏随行的有许多都是他在封地交好的谋士,还有一批是护卫,见忽然有人拦在官道上,率先开口厉声道:“阁下何人!”
季时傿翻身下马,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殿下。”
赵嘉晏勒紧缰绳,微微打量了她一番,反应过来是谁后,也跳下马回礼道:“季将军。”
他一动作,身后的那些人虽不明就里,但也跟着他作揖,待听到赵嘉晏点名对方身份后无不惊愕,原来那就是北境统帅季时傿,传说中的女阎罗。
赵嘉晏牵着缰绳,道:“将军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季时傿道:“殿下来时路过青峡关了吗?”
“路过了。”
“可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赵嘉晏不解地抬起头,“未曾见得。”
“那便好。”季时傿笑了笑,在赵嘉晏疑惑的目光中方解释道:“原本大渝公主应该会比殿下您早一日入京,但大渝使团却在路过青峡关的时候遭了伏击,行程便耽搁了。”
“什么?”赵嘉晏皱了皱眉,“她人呢?可有受伤?”
“请殿下放心,臣恰巧郊游路过,公主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现在使团都在这附近的一家客栈内,青峡关也被我们清理干净了。”
“那便好。”赵嘉晏松了一口气,后退一步行礼道:“我替我妻拜谢将军。”
季时傿躬身道:“殿下折煞臣了,这都是臣应该的,只是臣有件事情需要殿下帮忙,还望殿下能略施援手。”
“将军请说。”
“是这样的,殿下聪敏明断,应该清楚臣现在在朝中的处境。”季时傿顿了顿道:“虽清者自清,我自认不涉浊流,仍恐积销毁骨。”
赵嘉晏愣住,“将军的意思是……”
“殿下能否护送大渝使团入京?”
“我明白了,将军是希望我回禀父皇,公主是我救下的吗?”
“是。”
闻言赵嘉晏笑了笑,“原来只是这般的小事,还是我占了将军的功劳。”说罢回头走到坐骑身旁,望向季时傿道:“客栈在何处?将军带个路吧。”
季时傿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看来梁齐因说的是真的,楚王是个性格很不错的人,至少说话时是让人听着舒服的,目前来看好像真是个如意郎君?
“微臣这便为殿下带路。”
从官道回客栈的这条路上季时傿便与赵嘉晏商量好了回京后的说辞,成元帝要是问起来刺杀公主的是谁,赵嘉晏就说是青峡关附近的山匪,见使团队列看着富奢起了歹心,恰好他回京路过便救下了公主。
正好青峡关附近确实有一批山匪作乱,还能借机打压震慑一把,楚王与大渝公主本就是未婚夫妻,如此英雄救美,甚至可以说是一段佳话,别人想不信都不行。
总之不管怎样,那些死士到底是不是北蛮派来的还不确定,便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了。
回了客栈,赵嘉晏先去见大渝公主和使臣,季时傿完成了任务,功成身退,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天已经亮了,楚王他们来的时候外面还那么吵,不知道梁齐因有没有醒。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借着半开的门缝往里张望,还没看出什么呢便被里面伸出来的手拉了进去,蓦地撞上对方的肩膀,紧接着身后的门便“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刚醒?”
“嗯……”梁齐因衣领有些乱,头发也散着,低垂着目光,闷闷道:“醒来看不见你。”
季时傿笑眯眯地理了理他衣服上的褶皱,“我不是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嘛,外面天刚亮没多久,我可没骗你。”
“你骗了。”梁齐因闷声反驳道:“你说你回来叫我的。”
“我现在就是想来叫你的啊。”
“不算。”梁齐因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颈侧,“是外面太吵了,我睡不着,睁开眼的时候你还不在……”
季时傿蹭了蹭他颓塌的肩膀,顺毛一般摸着他的头发,闻言道:“这么可怜啊。”
“是啊。”梁齐因眼巴巴地盯着她,“可以要补偿吗?”
季时傿扬了扬眉,“嚯,讹我呢。”
梁齐因明明是俯视的角度看她,眉尖却是微微耸起的弧度,眼尾下压,弄得季时傿都要觉得自己是负心女了,连忙妥协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行了吧?”
“不行。”
季时傿又只好仰起脸,与他唇舌碰到一处,含糊道:“行了吧?”
梁齐因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得逞地笑了一下,“行了。”
“小心眼儿。”季时傿咂了咂嘴,舌尖有些麻,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骂完才忽然觉得不对劲,上手揪住梁齐因的头发道:“不对啊,你不是说你刚醒吗,嘴里怎么有牙粉的味道?”
“明明骗人的是你!”
梁齐因吃痛地歪下头,发丝都被揪下来几根,还有闲情逸致道:“那阿傿你要补偿吗?”
“……”
季时傿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这个月都别亲了!”
得不偿失的梁齐因顿时垮了脸,急忙认错,“我知错了……”
季时傿充耳未闻,转身就走,梁齐因吓得连忙跟上她,亦步亦趋,“阿傿,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我去拿梳子给你梳头!一会儿楚王要是来找我们,你准备这样子去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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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轻笑了一下,“阿傿,这里都是你睡出来的印子。”
他指了指昨夜季时傿睡得四仰八叉时,把腿翘到他身上后压出来的褶皱。
季时傿深知自己睡觉时的德行,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又出其不意地揪了下梁齐因的头发,阴恻恻道:“不准说!”
梁齐因歪着头,“疼……”
“我没用力啊,真的疼吗?”季时傿瞥见他皱眉的表情,顿时松了手,探头要去检查他是不是真的被扯疼了。
谁知刚靠过去,梁齐因便趁机亲了亲她的脸,眼底含笑道:“骗你的。”
季时傿翻了个白眼,气笑了,“你哪学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梁齐因避而不谈,从柜子里找来梳子,“阿傿,不是说要梳头的吗?”
季时傿伸手接过,让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下手前沉声道:“我先说好啊,我不会给别人梳头,不好看可别怪我。”
梁齐因道:“没关系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在这声肯定中迷失了自我,哼哧哼哧地捣鼓出了一个奇特的造型。
梁齐因是真相信她,镜子也不照,顶着这样的发型就敢跟着她去拜见楚王了。
刚安排好众人与回京部署的赵嘉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扭头一看,目光落在梁齐因脑后束得歪七扭八的头发上,有点不敢认道:“这位是……”
季时傿介绍道:“殿下,这是梁齐因,梁岸微。”
赵嘉晏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外界不是说庆国公府的世子只是眼睛不好吗,原来脑子也不好啊……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哦豁
第66章 绵雨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裴逐行在河道旁,还未来得及躲到棚子下,便被淋了一身的雨。
“裴大人!”
随行的侍从递来干净的方帕, 裴逐接过,擦了擦沾了雨水的脸,一面擦一面转头对棚子里的其他人道:“流民所修得怎么样了?”
躲雨的工人道:“快了,马上就能住人。”
说罢望了望天色, “等这雨停,估计得好一会儿了, 裴大人用过餐了吗?”
裴逐将湿透的帕子递给随从, 闻声回道:“还没。”
“眼见着过了晌午了, 这么饿着可不行啊。”其他官员道:“让下人去带份食盒回来。”
“算了。”裴逐摇了摇头,“这么大的雨, 一会儿流民所是不是会放粥, 我去讨一碗便罢了。”
另一个官员道:“诶, 那可不行,那种地方的粥喝不得!”
裴逐一愣,“为什么?”
“那些粥里啊都掺了石沙,寡淡无米,哪是人喝的啊!”
裴逐拧了一把袍袖上的雨水,“那流民喝什么?”
“就喝这些啊,还能喝什么?”
裴逐皱了皱眉, 语气里有些错愕,“拿掺了石沙的粥给流民喝?前段时日粮仓里不是下放了一批米粮吗?”
方才开口的官员回答道:“不够啊!”
“那也不能……”裴逐止住话音, 只露了几个音节便抿住了双唇。
这些话不能在外面乱说。
棚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河道还没修建好的堤坝暴露在雨水中, 泡得软塌塌的。
“雨停了。”
棚子里的工匠说, “这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了得咱们继续去上工了。”
“裴大人啊,您也赶紧去吃个饭吧,一会儿日头大起来,热得很。”
裴逐颔首道:“好。”
说完转过身,随从跟上来,“大人,回衙门吗?”
“不回,去流民所。”
“啊,不吃饭吗?”
“去流民所。”
随从悻悻然低下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定,但只能依言拿好他的东西,紧跟上前。
流民所建于南郊,大概能容纳三百多人,中州水患之后,大部分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被毁,房屋也不再能住人,南郊便建造了一个流民所,其实也就是临时用砖瓦搭建出来的平房而已,虽然不如正常房屋住着舒服,但至少不会有破风漏雨之忧。
每日流民所附近都会有专门的人来施放粥食,每个人都能领一碗热粥与白馒头,几个临县的的粮仓还特地捐了一批米粮过来,按理说至少能撑上个十天半月的。
裴逐行走在灾后破败的街道上,雨天积滑,一步一个水坑,他的鞋子已经在水里泡透了,便也顾不得会沾上污泥,大步往南郊走去,只是尚未靠近流民所,便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
路边躺着几具青灰僵硬的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几个官兵正在抬人。
裴逐快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抬尸体的官兵听到他的声音后转过头,“裴大人,这都是些死了的流民。”
“死了,怎么死的?”
“这……小的们哪里晓得啊,最近死的人那么多。”
裴逐抿了抿唇,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双颊凹陷,单薄的衣服下肋骨突出,身后的随从嘀咕了一句道:“这是饿死的吧,脸都青了。”
裴逐脸色一顿,急步往流民所走去,前面正在施粥,排着队的流民们各个骨瘦如柴,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裴逐扫了一眼,里面的粥哪里算得上是粥啊,浅淡如水,一碗里没几粒米,还掺着沙石。
“怎么回事,粮仓发的米呢?不是还有馒头吗?”
他冲到施粥的棚子里一看,哪有馒头,炖粥的大锅里一眼可以看到头,都是些沉底的泥沙。
怎么会这样,如果那些流民每天都吃这些东西的话,怎么可能不饿死人!
“大人,大人您去哪儿!”
随从见裴逐来了流民所后一句话也不说,冲击棚子里看了两眼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回走,“大人,您去哪儿啊,您还没吃饭呢!”
“我去找知府大人。”
他急匆匆地赶到卢济宗的府邸,下人通传的时候卢济宗正在用餐,妻妾儿女也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怀远啊,你怎么来了?”
裴逐站在廊下一顿,目光落在这家人的饭桌上,美食珍馐,色香俱全,光是荤菜就摆了十数道,有些还是工艺复杂的名品,光是炖汤的鸡就要用掉十只。
“怀远,吃饭了没有?”卢济宗笑眯眯道:“来人啊,给裴大人拿双筷子。”
裴逐喉间一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为什么赈灾的米粮流民们没有吃到,为什么钱款拨下来了还会饿死人。
可是他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戚拾菁怎么死的,前几日他还在对这些人笑脸奉承,他还得靠这些人铺他的前程路,他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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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拾菁有个做阁老的父亲都能不声不响地死在中州,他呢?
“怀远。”
卢济宗眯了眯眼,置下碗筷,看向裴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大人从哪里来?”
“我们大人从流民所来的。”
裴逐垂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流民所啊,那肯定是没吃过饭了?怀远。”
“坐啊。”
裴逐抬起头,对上卢济宗意味深长的目光,刚刚一路上赶来时胸腔内沸腾的火苗渐渐被扑灭了。
他还想往上爬——
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像戚拾菁一样死在中州。
从卢宅出来后已经是傍晚,下午又下了场雨,地面潮湿,青苔遍生。
裴逐往流民所的方向去,他在知府的府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行走时刻意避开路面上的水坑。
前面又抬着几个尸体往郊区的荒地去了。
洪水过后,中州被淹死的人很多,又逢夏季,尸体没法长久的保存,需得赶紧下葬,但棺椁很少,到最后草席也不够了,只能就地掩埋,有些还来不及挖坑埋进去的,就只能暂时堆放在流民所旁边的草棚里,时常有亲属跑去草棚里哭天喊地,整个流民所到最后都散发着潮湿闷臭的尸味。
瘟疫就是这么突然席卷而来的,起初是流民所的一个小儿开始发热,母亲哭求着官差去请大夫,不过天灾未尽,洪水来的时候死了一堆人,哪还有大夫给人治病,最后小儿病死了,没多久她母亲也开始发热,渐渐地流民所内病了一堆人,负责这快地方的差役才开始慌张地请大夫。
但已经来不及了。
裴逐用帕子掩住口鼻,不顾其他人的拉扯想要进去。
“裴大人,不可啊!”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大夫呢,到底什么病,能不能治?”
流民所外的大夫掩着口鼻,闻声愁眉苦脸道:“是疫病,流传速度极快,这块地方不能待人了。”
裴逐身形一晃,他自请前往中州赈灾,第一次担这么大的担子,结果出现瘟疫了?
同行的官员大惊道:“还能不能控制!?”
方才说话的老大夫摇了摇头,“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才叫大夫来,这边的流民是没法控制住了,但是不能再传染到其他地方。”
“去请知府大人,封城封城!”
“不能封城!”
裴逐忽然大声喝道。
刚刚开口的官员一怔,“裴大人你在说什么呢?若是不封城,疫病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祸事?”
裴逐沉下脸,冷声道:“大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朝廷不会起疑吗?你我是负责赈灾的官员,如今中州起了瘟疫,该怎么向陛下交代,你觉得我们的项上人头保得住吗!”
说话的官员顿时脸色一变。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这是瘟疫啊瘟疫!”
裴逐直起身,望向被围戒的流民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道:“把流民所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跑出去,放火——把这里全部烧、干、净。”
————
大渝公主进京路上受到伏击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成元帝震怒,下令让季时傿带兵去青峡关剿了为非作歹的山匪。
宇文昭华如今住在宫内,她与楚王的婚期初拟定于八月十三,在此之前,宇文昭华都需要在司仪嬷嬷的教导下学习宫廷礼。
季时傿领了旨,打算五月初八再走,楚王与大渝公主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到过她,关于遇刺一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当然,之后还花了好一通功夫给赵嘉晏解释梁齐因并不是真的傻子……
五月初七的晚上。
“嘶,烫烫烫!”
季时傿端着碗从厨房里钻出来,手指被烫得通红,梁齐因听见她的呼痛声后担忧地看向她,“阿傿,有没有烫伤?”
“呼——”
季时傿将汤碗放在桌上,搓着两根通红的手指,见梁齐因担忧地凑过来,坏心眼地将手指按在他的耳垂上捏了捏,“不烫不烫,先吃面。”
梁齐因被她手指的温度刺得耳尖动了动,抓下她的手看了一圈,确认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依言在桌子前坐下,耳朵红通通的。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面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要一口吃完!”
“噢!”
梁齐因乖乖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嘴角的微笑倏地僵了一下,又很快调节回来,慢吞吞地把这碗长寿面吃掉了,一点也没断。
这是季时傿第二次给他做长寿面,也是他这辈子吃的第二碗长寿面,嗯,依旧把糖放成了盐,蛋壳也没去干净。
“好吃吗?”
季时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期待地问道。
“好吃啊。”
“啧,我果然有天赋。”季时傿哼哼了两声,得意道:“等什么时候不用打仗了,我就回老家开个早面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凭我的手艺,那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梁齐因面露为难,迟疑道:“阿傿,你吃过你自己做的面吗?”
季时傿道:“没啊。”
“……”
梁齐因张了张嘴,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你开吧……我觉得挺好的,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笑道:“那我就多谢寿星吉言喽?”
梁齐因腼腆道:“不用谢。”
“吃完面要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阿傿。”
“还要祝你好好的。”
“知道。”
“要开心。”
“知道。”
梁齐因目光柔和,季时傿说一句答一句,他盯着季时傿的侧脸看,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梁齐因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生辰的晚上,当时的他还满心自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季时傿,这个把他从低谷里拉出来的人。
以后的他只想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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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海令实行一个多月后,南洋附近的海盗的确收敛了许多,港口基本全部关闭,普通百姓禁止出海,更有巡防军每日不停地在南海巡视,一切似乎都按照成元帝所预想的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南疆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南疆炎热,瘴气丛生,山林茂密,这样的地方极容易滋生出一种团体,也就是山匪。又因天高皇帝远,官匪常勾结,据点繁多,导致马观同自从接替前任南境统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之后,南疆的匪祸就一直没有彻底解决完。
到了五月下旬,烈日高悬,天气更加炎热,中州的流民渡江南下,大批涌入南境地域,一路上饿殍遍地,两次大型水患将民众的怨气推至最高点,也不知道有没有有心之人挑拨,总而言之这群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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