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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0-5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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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回忆结束

    梁齐因察觉到她转过身, 顿时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说起来,自去年的中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大概快半年了吧, 梁齐因最后一次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还是中元节前,她在嵩鹿山上问自己要不要和她一起坐车回京的时候。

    那个时候季时傿是带笑的,梁齐因垂了垂目光,他向来恪守礼教, 从不逾矩,此刻却连行礼都忘了, 他甚至想再往前走几步, 想看清她的脸, 想问问她的腿还疼不疼。

    雪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下的,成元二十年时战争不断, 天灾连绵, 大概是上天为了惩戒, 这一年的整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司天监的官员无时无刻不在祈福祷告,冬天就要过去了,原本以为无望,谁知道大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季时傿转过身,隔着簌簌而落的雪幕往对面望去,来人很高,穿着浅蓝色的长衫, 腰间的玉带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形销骨立。季时傿视线往上移,瞥见他苍白而清冷的下颚, 对上他幽深而悲伤的目光, 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

    良久良久, 她才从记忆里缓缓将属于这个人的一部分剖开, 原来他就是这些时日外界都在传的梁齐因,瞎了眼再也无法入仕的梁齐因。

    季时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父亲生前曾为她定下的婚约,她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梁齐因方才看向她时那般深的目光,为什么要那么看她,太烫了又太小心翼翼了。

    转而又想到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他看人看物时的眼神大概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是什么样,也许他就是那样的眉眼。怪不得呢,季时傿重新抬起头,觉得他的气质就像是疏星淡月,太脆弱,好像一碰就碎了。

    季时傿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睛,想着从亭子的另一边离开,迈了两步又想,梁齐因身边好像没人跟着,莫不是迷了路?外面还在下大雪,他自己走得回席上吗?

    于是又停下来,神情纠结,犹豫道:“你、你是不是迷路了?”

    梁齐因一愣,低垂的目光微颤,雪花落在他眼睫上,凉得他瑟缩了一下,哑声道:“没有……”

    “哦哦、好。”

    闻言季时傿扯了扯衣摆,干笑了两声。她抬头望了望天,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连裹着氅衣都觉得有些冷。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朝着梁齐因的方向微微颔了颔首,便匆匆从廊下离开了。

    而这时梁齐因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季时傿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的眼前逐渐被大雪覆盖。他的自卑与胆怯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提醒他,他们的人生从此以后走的是两条毫不相干的路,成元二十年的短暂同窗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交集,从此以后他都不可以再纠缠她。

    不应该,也不配。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的许多年梁齐因都在后悔,如果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成元二十一年的上元夜他一定会追上季时傿,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不 ,或许更早,在中秋夜,在春蒐,在嵩鹿山,如果能重来一次,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上元的宫宴刚结束,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去年因鼠疫死在牢里的季瑞的前妻,忽然进京报官,状告季瑞污蔑陷害镇北侯一事,此后又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镇北侯通敌叛国的案件。

    圣上震怒,命三司着手共审此案,只是涉及此案的主要人员都已经离世,蒋搏山甚至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了,查起来就极为费劲。

    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居然还会出现转机,她后来亲自去询问过季瑞的前妻崔氏,只知道她是青河人士,东海战争开始前正好在临县探亲,幸运地躲过一劫,因为不愿看到忠良被构陷,才想到进京诉状。

    这件事情查了快大半年,直到成元二十一的年底,刑部侍郎张简在抄没蒋家家产时,意外发现蒋搏山在家中密室里行巫蛊之术,中间摆着的就是写着季暮生辰八字的小人。

    拷打逼问之下蒋搏山的爱妾才承认,蒋搏山生前确实嫉妒镇北侯厥功甚伟,甚至某次床上乱语,扬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除了季暮,自己才有出头的机会。

    这事一出,满京哗然,闹得沸沸扬扬,镇北侯通敌的传言自然也不攻而破。原本崔氏口中给季瑞钱财,让他修建别庄的幕后主使没有找到,这下干脆全都按在了蒋搏山的头上。

    通敌叛国,污蔑忠良,弃城畏敌等数罪并罚,若非蒋搏山整个人都被炸没了,愤怒的民众大概会将他的尸首从地底下扒出来狠狠鞭笞一顿。

    父亲洗脱了罪名,侯府又变回了原样,他的尸身也得以按照侯爵之位重新下葬,成元帝还给他追谥“武毅”,并差人在重建的青河县为季暮修建了祠堂。

    不过季时傿对此仍旧存疑,蒋搏山临死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什么叫“君要臣死”,他真的有能力策划这两件事吗?还有崔氏,被丈夫抛弃,靠纳鞋垫与帮人浣洗衣服为生,东海战事一起,家园被毁,她孤身一人,没有钱财,怎么来的京城。

    不过这些事她也没法细查了,上元节一过,她便赴北境出任统帅之职,又因为身为女子,无法继承爵位,不过镇北侯府仍是镇北侯府,她仍旧可以在那里居住,成元帝还特赐“定宁”二字,如今就挂在侯府的大堂中。

    她这一去西北就是好几年,那边的战事虽平,但战后的重建与部署却用了许久。又过了一年,北疆传来了哈鲁赤病死的消息,挲摩诃代替他成为了新的可汗,至于哈鲁赤是不是真的病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季时傿狠狠敲打过西域诸国后,又给他们放了个台阶,着手开始在西域建设商路,到了成元二十五年,西域通商路即将建成之际,五皇子赵嘉铎被册封为太子,再加上没有多久又是太后寿诞,时隔四年,季时傿才终于回京。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转变

    前尘如梦。

    回忆如流水一般平静而缓慢地在脑海里淌了一遍, 梁齐因睁开眼,手臂被枕得发麻,他皱了皱眉抬起头, 眼前是熟悉的书房与桌案,无意间从指尖掉落的狼毫笔在书上划了一道墨痕。

    他呆坐在桌子前,还未从刚刚的梦里清醒过来,连神色都是迷茫的。梁齐因垂眼看向面前的纸笔, 旁边还堆放了好几本书,都是游记志异一类的书籍, 他正在给其中一本做批注。

    梁齐因这才迟钝地把自己从前尘旧梦里剥离出来, 想起前几日在书肆遇到季时傿, 而后一起回了国公府,季时傿还问他能不能再借几本书的事。

    所以这几日他便找出了好几本适合她看的, 通俗易懂, 幽默诙谐, 又把里面生僻的词汇做了批注,没想到居然忙得在书房里睡着了。

    梁齐因将掉落在地上的笔拾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前世季时傿死后他总是做梦,有时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宫里见面,他追着季时傿的背影却怎么都追不上,想跟她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有时是在平靳关外的金池, 他在尸山血海中去找季时傿,发现她身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血怎么都止不住。

    这样的梦不间断地做了有好几年, 他病得越来越重, 最后怎么死的连他自己都忘了, 大概是某一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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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后实在受不了,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便自戕了。

    没想到一睁眼回到了二十一岁,重生后的这些天他有时都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事情没有按照过去一样发展,季时傿没有退婚,甚至他们之间又产生了新的交集,这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难道他真的在做梦?

    还是说,这便是他苦求多年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梁齐因手一抖,刚拾起的笔又掉落在地,他随即慌乱地弯下腰去捡,手还没碰到地,书房的门便被人敲响了。

    “六公子,老爷请您过去。”

    梁齐因听出声音是梁弼身边的随从路诃,顿时愣了愣,他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犹豫了一瞬便站起来,应声道:“稍等,我这便来。”

    他将书仔细放好,而后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衣袖,等将这些做完后才打开房门,路诃等在外面,听到动静后抬起头,催促道:“六公子赶紧吧,别让老爷等急了。”

    “嗯。”

    梁齐因关好房门,路诃走得很快,脚下生风,他一边跟上一边飞快地想梁弼找他做什么。

    上辈子根本没这些事,打发了四夫人塞过来的人后他便去了嵩鹿山帮沈先生整理古籍,等再回来季时傿便已经退了婚,伤心之余,他索性从国公府搬了出去,一直住在嵩鹿山上,世子的身份也让给了其他兄弟。直到他死,梁弼也从来没有传唤过自己的,上次是因为季时傿到访,这次呢?

    重生之后发生了太多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许因为重生这件事本来就匪夷所思,无异于是一个荒诞的悖论,它所带来的一系列反应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了。

    很快便到了梁弼的院子,路诃在门口停下,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梁齐因定了定神,微微颔首走进去。依稀可以看得见前厅内站着几个人,他由声音辨别出其中一个是四夫人,她身边还跟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应是她的儿子,排行第九,叫做梁齐瞻。

    梁齐瞻年纪不大,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不过已经完美地继承了他爹娘蛮横无理的脾性,甚至青出于蓝,连坐个椅子都得踩着下人的背上去。

    在这里遇上他们,怕是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梁弼抬起头,招了招手道:“岸微啊,你过来,爹有话同你说。”

    梁齐因神情淡淡,垂首行礼后走上前。

    梁弼指了指一旁大张着腿靠在椅子上的梁齐瞻道:“小九如今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外面的那些夫子啊都教不好,你四姨娘呢就跟我提议,让你带着他去嵩鹿山学点东西啊。那个沈……沈什么和的不是你老师吗,你就让他教。”

    梁齐因还没来得及开口,梁齐瞻便踹了踹旁边的桌子,嚷嚷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梁齐因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冷笑了一声,别人都求之不得要沈先生当老师,他却避之如同蛇蝎,还有梁弼,言语里对沈先生全无半分尊重,谁给他的自信觉得曾经的太子太傅会理他那登不上台面的儿子。

    梁齐因道:“沈先生年事已高,近来并不授课。”

    梁弼一愣,“那谁来?”

    梁齐因道:“我。”

    “那算了。”梁弼摆了摆手,嘀嘀咕咕道:“你能教啥。”

    话音刚落,一旁的四夫人便缴了缴手帕,投来波光滟滟的一眼,若秋水芙蓉,泫然欲泣。梁弼没什么定力,登时腿就软了,立马改口道:“还是你教吧,你让小九跟着你去嵩鹿山,你俩是兄弟,你得带着他。”

    梁齐瞻又踹了踹桌子,“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学!”

    被吵了半天的梁弼终于发怒,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把你宠坏了!再嚷嚷,腿给你打断都要抬过去!”

    梁齐瞻再胡闹毕竟也是小孩子,听到要被打断腿顿时瑟缩了一下,往四夫人怀里躲了躲。

    “行了。”梁弼坐回去平复了下心情,掀了掀眼皮,便做好了决定,“岸微,你以后就带着他,你先看几天,等什么沈先生回来了,你再让他教去。”

    梁弼一向如此,惯常会自作主张,连他的意愿都未曾询问,便做好了决定。

    梁齐因没兴致与他扯皮,遂点了点头。四夫人推着不情不愿的梁齐瞻往他这个方向来。他微微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四夫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地怵了一下,胆怯地低下了头。

    真奇怪啊,梁齐因明明是温和内敛的性格,怎么会有那么渗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可待她再看,他又恢复成最常见的浅淡微笑,好像刚刚是她的错觉一般。

    梁齐因道:“齐瞻,后日我会去嵩鹿山帮先生整理古籍,卯时的时候陶叁会来喊你。”

    梁齐瞻“哼”了一声,低着头踹了踹脚边的石子。

    被无视了梁齐因也不恼,他淡淡一笑,而后朝四夫人微微颔首。

    四夫人心虚地低下头,扯出了一个很僵硬的笑容。

    梁齐因刚转过身嘴角便沉了下去,上辈子四夫人处心积虑要往他屋里塞人,失败后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他因为退婚的事身心俱疲,没多久便去了嵩鹿山,一心扑在整理古籍上,至于后来谁当了世子,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这次他没去嵩鹿山,四夫人便会想其他方法,她想梁齐瞻学好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不知道憋的什么坏。

    暂且任她折腾吧,总之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来,花心思考虑这些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再挑几本书。

    从梁弼的院子里走出来,梁齐因刚准备回书房,便被火急火燎冲过来的陶叁喊住。

    陶叁一脸憨笑,背着手,神神叨叨道“公子,你猜我手里拿的啥?”

    梁齐因心里想着其他事,随口回答:“吃的?”

    “哎呀不是!”陶叁将手伸出来,晃了晃道:“是帖子,镇北侯府的下人送来的,门房刚呈过来。”

    话音落下,梁齐因脚下一顿,愣愣道:“什么?”

    陶叁将帖子递给他,“镇北侯府,那不就是季将军让人送来的嘛,公子你快拆开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梁齐因手颤了颤,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紧张,他将帖子打开,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大字,好像深怕别人会看不清一样,每一笔都写得格外清楚,一点也不像季时傿的风格,但署名却是她。

    梁齐因意识到季时傿这么写是为了方便他看,心里倏地像是被什么按了一下,软绵绵的。

    陶叁往前凑了凑,好奇道:“写的什么啊公子?”

    梁齐因抿了抿唇,眸光微动,轻声道:“她邀请我明日去定阳街的‘水云涧’喝茶……”

    那日来借书,她临走时喊住自己说的话,原本以为只是客套,没想到是真的。

    陶叁一听顿时张大了嘴巴,忽然“噢”的猴叫了一声,兴奋地伸出手道:“真的吗公子?快给我看看!”

    谁知梁齐因猛地合上请帖,避开他伸来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啧啧——”见状陶叁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咋舌道:“好嘛,我这便识趣地滚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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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去给公子备明日的马车!”说罢便真的麻溜地跑远了。

    他一走,梁齐因便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他这时心乱如麻,已经确定重生之后与前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想清楚这些后顿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

    人生际遇总是这般无常,以为一头砸到了底,再往前走两步却又柳暗花明。他那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一朝见了太阳,消散得让他猝不及防。

    既然这般,他不要再放手了,梁齐因想,他不甘心在季时傿心里只做一个几面之缘的过路人,他想让她重新记住自己。

    作者有话说:

    啊大家点开这一章会乱码吗,我自己点开是乱的……

    第43章 喝茶

    由于京城的人口越来越多, 从前人烟稀少的定阳街也因为租金便宜逐渐热闹起来,但相比较于京南那种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定阳街的人口组成则更为复杂, 除了有几处坐落于此的官员府邸外,更多的是贩夫走卒与普通百姓会在这居住。

    人多了起来,商铺也会增多,定阳街陆陆续续地出现了酒楼小馆, 铁器铺,成衣铺, 胭脂铺等店面, 虽然没有禄廷街那种“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繁华, 但也算有种别样的热闹。

    “水云涧”就是定阳街人多了起来后出现的一家新茶楼,季时傿原本没打算来这里, 对于她来说, 战场上刀剑无眼, 脑袋别在腰上,战士往往喝酒壮行,二两黄汤下肚便上阵杀敌,哪来的闲情品茶。

    不过她估摸着梁齐因那样斯斯文文的人,大概会喜欢来这种地方吧,所以才会想到邀请他来这儿。

    季时傿从候府出来时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定阳街的商贩都已经早早打开了店面, 铁器铺的铁匠赤着膊正在“哐哐”地打铁,火星四溅, 从旁边走过就能感受到一股喷薄的热气。

    “水云涧”就在侯府不远处, 两边是矮小的民居, 对面是一家三层的酒楼, 从外面看上去,装潢很气派豪华,店前迎客的小二穿得也不普通,这样的酒楼在朴素的定阳街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季时傿只是瞄了一眼便转身走进了茶楼,侯府的下人先前来打点过,她一进去便有人领着自己上了二楼的雅间。从大堂穿过的时候,季时傿发现这里的生意很冷清,进来的只有喝口麦茶就走的贩夫走卒,最不过的也就是几个粗布麻衣的穷书生了。

    真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

    她走近雅间,店家先给她上了热茶,季时傿兀自坐了一会儿,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响起了落雨声。

    春日的雨总是来得这般突然,季时傿放下茶杯,侧目往半开的窗户看去,檐下趟过一串雨珠,被窗棂撞碎,而后四散开,溅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雨来得又急又迅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季时傿想这种天气梁齐因大概是不会来了,然而这个想法才在心头冒了个尖,紧闭的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敲响,继而有个清润舒朗的声音传进来,在瓢泼的大雨中有几分模糊不清,“季将军,你还在吗?”

    季时傿一惊,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忙不迭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跑过去伸手拉开雅间的门,一边道:“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还过来。”

    梁齐因站在门外,肩膀上有一片晕开的水渍,发间湿蒙蒙的,睫羽上挂着一滴水珠,看到她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眉眼弯了弯,水珠便落了下来,亮晶晶的,“没关系,我不想失你的约。”

    季时傿一愣,眸光动了动,轻声道:“淋雨了?”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急着过来,忘了打伞。”

    说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怕靠得太近季时傿会沾上他身上带来的雨水汽。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后季时傿难免的心头一热,回想起前世他那总是沉默不语,什么都憋得死死的行事作风,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一向坚忍惯了,风浪直面于前也能咬牙迎上,久而久之连身边的部下都觉得她是个无坚不摧的铁人,着了风寒灌两碗药照样生龙活虎,什么时候有人这么细致入微地待她了。

    温和得像是涓涓细流一般,若非她现在心境与往日不同,换做前世的自己,哪里察觉得出这些。

    季时傿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叹气,转过身,待梁齐因进来后拉上门,轻笑道:“傻吗?急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梁齐因含笑不语,见她伸手指了指里面的桌子道:“快去喝杯热茶,驱寒。”

    “好。”

    两人在屏风后坐下,茶几中间摆着一个精致的细口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玉兰,芳香四溢,枝梗碧绿,花瓣上甚至还挂着几滴澄澈的露珠。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停了,外面又开始放晴,艳阳透过窗棂投进来一片光影,将玉兰花上的露珠照得莹莹生辉。

    季时傿往窗户看了看,“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是啊。”

    梁齐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隐隐可见对面繁华的酒楼,碧瓦红墙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些刺眼。不过一街之隔,这间茶坊门可罗雀,对面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怪不得陶叁在门口会嘀咕道掌柜的怎么摆着一张臭脸。

    从雅间的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店铺的二楼,人影交错,来来往往的有许多人,婉转悠扬的歌声从对面传来,伴着悦耳的琵琶曲,季时傿眯了眯眼道:“对面生意还挺好的样子,我还以为和这家茶坊一样没什么人呢。”

    梁齐因收回目光,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大概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季时傿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刚想说要不下次一起去看看,琵琶与歌声便忽然戛然而止,随即二楼一个紧闭的窗户便被人从里推开。

    不,应该是撞开,窗棂上的木头顿时四分五裂,有一个紫色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极速下坠,季时傿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楼下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窗后有人一闪而过,季时傿一顿,倏地站起来奔至窗前往下一看,果然,街道上散开的人群中间躺着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穿着紫色的罗裙,怀抱的琵琶碎成好几截,地上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人显然已经没了。

    “怎么了?”

    梁齐因见她脸色一僵,担忧地跑过来,季时傿蓦地回过头拦住他,急道:“等等,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有点吓人你别过来。”

    “好……”

    梁齐因堪堪停下脚步,只站在她身旁,其实他本来也就看不清楚,再者上辈子在金池什么样的尸体没有看过,他其实并不怕这些,但季时傿让他不要看,他就真的不再往前了。

    季时傿定了定神,见楼下的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有些胆大的会凑上前瞄两眼,然后她便听到有人道:“这不是丽娘吗?她怎么会在这儿啊?”

    旁边又有其他人嚷道:“管她谁啊,赶紧报官,这这……放在这儿吓死人啊!”

    “对对对,报官报官!”

    紧接着便有人跑出去,京兆尹离这儿不远,要是报官肯定先去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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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时傿定了定神,忽然听到身旁的梁齐因有些疑惑道:“丽娘?”

    季时傿道:“你认识?”

    “不认识,但听说过。”梁齐因顿了顿,轻声道:“京中有名的琵琶手,千金难求一曲。”

    说罢微微皱了皱眉,凝眸望向对面的鹤鸣楼,盛京第一琵琶手,跑定阳街卖艺?

    季时傿捕捉到他神情一瞬间的变化,询问道:“六公子察觉出哪里有异了?”

    梁齐因一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好像自己被季时傿看透了一般,他愣愣道:“什么……有异?”

    看出他在扮猪吃老虎,想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季时傿有些想笑,嘴角动了动又压下去,“刚刚丽娘从楼上摔下来的一瞬间,我在窗户后面看到了一个人。”

    梁齐因惊讶于她毫不隐瞒地将所见告诉自己,张了张嘴,一时哑然道:“谁?”

    “刑部尚书孙琮孙大人府上的暗卫。”

    梁齐因顿时愕然,孙琮可是端王赵嘉礼那头的,他的人跑鹤鸣楼把琵琶女推下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要干什么?

    季时傿目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嘴角带笑,意味不明。

    梁齐因对上她的视线,眼睫一颤低下头去,知道她就是把自己看透了,顿时耳根就开始发烫。

    梁齐因神情犹豫,沉默了片刻,才认命道:“定阳街地处京北,来时我看到这里有许多矮小的民居,所以我觉得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普通百姓。”

    “将军之前说为什么茶楼很冷清,对面却很热闹,实际上,像水云涧这样无人光顾的情况才是正常的。住在定阳街的百姓并不富裕,渴了粗茶一杯即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品茶,水云涧开不了多久。”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但鹤鸣楼却很热闹……”她一顿,“原来你说它有特别之处是意有所指?”

    “是。”梁齐因抿了抿唇,又开口道:“城南繁华,城北却都是贩夫走卒,京中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来这儿的。像这样豪华的酒楼,只靠那些铁匠过来喝两口烧刀子怎么经营得下去?”

    一个地方出现了并不属于它的繁华,就必然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完,梁齐因转头看向了对面鹤鸣楼闪烁的碧瓦,轻声道:“快了。”

    季时傿愣愣道:“什……”

    话音未落,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声,季时傿往下一瞥,原来是京兆尹的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升温

    京兆的官吏及时疏散了现场, 正在处理丽娘的尸体,这条街上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有些胆子大的还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抬起尸体的官吏皱了皱眉, 声音传到雅间:“这楼也不高,本来摔不死人的,她估计头先着的地,脖子都断了!”

    鹤鸣楼的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有些还没离开的都被京兆的官吏拦了下来询问情况,先前看见的那个店小二一脸惊慌, 头摇得都要冒烟了似的, “我不知道啊, 她自己摔下去的,我们鹤鸣楼从来没有发生过寻衅滋事的事, 大老爷饶命啊, 我就一跑堂的我知道啥啊!”

    季时傿看了一眼被抬走的尸体, 道:“孙琮为什么要让人把丽娘推下来?”

    梁齐因道:“为了把动静闹大,丽娘在京中很有名气,围着她转的公子哥儿不少,她突然死了,这些人必然会闹起不小的风波。再加上这里距离京兆衙门很近,从报官到官吏赶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鹤鸣楼如果真藏了什么, 来不及掩盖。”

    闻言季时傿转过头看向他,询问道:“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梁齐因思量一番, 如实道:“大差不差。”

    季时傿神情认真起来, 甚至抱了抱拳, “愿闻其详。”

    梁齐因弯了弯嘴角, 隔着衣袖用手腕轻轻压下她的动作,低笑道:“将军不用这么严肃,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被绵软的布料擦过的手背有些痒,季时傿一时愣住,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一下,含糊道:“嗯。”

    “鹤鸣楼开在定阳街,这里的住民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单靠他们的酒水钱是撑不起这么大的门面的,然而它却开得风生水起,里面必然藏了其他的经营方式。”

    “比如?”

    “赌场,或者妓院。”

    梁齐因抬手指了指鹤鸣楼,“定阳街人口复杂,街道四通八达,因为外来进京人员甚多,近两年这里便出现了大批未经批准建造的房屋,街道拥挤,违建丛生,人在其间眼花缭乱,便很难发现鹤鸣楼所处之地的特殊。”

    “其实从这儿看并不明显,倘若我们所在的位置再高些,便能看到鹤鸣楼背靠的是东坊的兰香院。”

    那是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杂乱的民居间确实隐隐可见兰香院那标志的红楼。

    梁齐因淡淡道:“自古嫖/赌不分家,鹤鸣楼与兰香院乍一看在不同的坊市,实际上却背靠背,不过一墙之隔。我朝虽无明文规定不可狎妓,但却严令禁止赌博,一经发现,轻者笞刑,重则绞候,设赌之人再罪加一等。”

    季时傿恍然大悟,“所以鹤鸣楼是在给地下赌坊打掩护?”

    梁齐因微微一笑,“将军一点就通。”

    丽娘被人从楼上推下来,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引起关注,招来京兆尹将鹤鸣楼底下的地下赌坊打得措手不及。平时衙役查赌时,若及时撤退便能安然无恙,像这样紧急的情况,又有幕后之人刻意引导,只怕赌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要被人赃并获了。

    “兰香院与鹤鸣楼中间一定是打通的。”梁齐因沉声道:“将军知道兰香院是由谁经营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她久不在京,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梁齐因道:“李贵妃的胞弟,李寅元。”

    闻言季时傿神情微凝,沉了沉脸,面色不豫道:“他好大的胆子。”

    五皇子赵铎被封为太子后不久,生母李贤妃也被晋升为贵妃,她还有个弟弟,承蒙贵妃荫蔽,捞了个不上不下的京官当当,平时执掌的就是巡视稽查一类的职责,谁知道居然带头设赌,这般州官放火的行径,简直是在挑战律法的底线。

    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孙琮是端王的人?”

    “是。”梁齐因点了点头,“端王府新过门的侧妃是他的庶女。”

    那就明了了,大靖虽不禁止民众狎妓,但决不允许官员牵扯皮肉交易,太子的人不仅开妓官,甚至胆大包天挑衅律法,私下经营地下赌场,纵然这些事情非太子亲为,李寅元是他舅舅,这些钱还能进得了其他人的口袋吗?

    孙琮把这件事借机捅出去,京兆尹一查就会发现私设赌坊一事涉及到皇亲国戚,定会将此案移交刑部处理,孙琮身为刑部尚书,又是端王一派,定不会轻易放过李寅元。

    想清楚一切后季时傿神色微怔,忍不住看了梁齐因的侧脸一眼,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他连鹤鸣楼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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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走进去过,便已经能将背后的一切全都推断出来了吗?

    这时京兆衙门的官吏已经查出了鹤鸣楼内暗藏的玄机,地下赌坊的人果真没有来得及撤退,被当场抓住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好几个朝中官员与世家少爷。

    季时傿收回目光,望向梁齐因道:“六公子当真料事如神。”

    梁齐因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闻言朝她拱了拱手,“哪有那么夸张,只是凑巧罢了。”

    季时傿心里正在想其他的事情,她一走神,目光长久地停在梁齐因身上,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怜惜。

    这样的才智,却因为眼盲无法入仕,若他能与常人一样,便可以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兴许有这样的清流在,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般贪污腐化,为官不济的情况。

    梁齐因作完揖,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和季时傿的目光撞了个满怀,顿时呼吸一滞。他们一同站在窗户前,先前只顾着交谈,却未曾注意两个人竟然靠得这般近,肩膀挨着肩膀,不过一拳之隔。

    被他躲闪的目光晃了一下,季时傿猝然回过神来,相挨着的肩膀一瞬间好像有电流涌过,烫得她往旁边挪了一步。

    季时傿顿时尴尬地别过脸,不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鼻子,磕磕绊绊道:“呃……天、天色好像也不早了,这个楼下那么吵,喝茶也没个清静,要不我们呃、那个……”

    完了,她一紧张忘了该说什么了。

    梁齐因自肩膀往下半个人都僵了,听她这么说也只能愣愣地点头,舌头如同打了几个结一般,“好,那、那我们下楼?”

    “下、下下下……”季时傿立刻转过身,往雅间的大门跨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脚下一顿撤回来,与梁齐因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给他领着路。

    楼下之前围聚着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开 ,丽娘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只剩下一滩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鹤鸣楼也空了,二楼丽娘摔下来的那个破窗户口,黑黝黝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口,散发着危险而渗人的气息。

    午后的那场急雨留下的印记还未完全干涸,街边有好几滩积水,季时傿与梁齐因并排走着,刚刚那奇怪的氛围还没散干净,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会儿,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梁齐因才忽然轻声道:“对了,将军怎么认识孙大人府上的暗卫的?”

    季时傿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为难,“嗯这个……”

    天不怕地不怕,嘴上一向口无遮拦的季大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难以启齿 ,“嗯”了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梁齐因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季时傿一抬头便看见他那明亮的瞳孔,立刻败下阵来,拍了拍额头认命道:“我小时候女扮男装跟着戚二他们去打马球,孙琮他儿子也在,这家伙打不过就玩阴的,竟把马球往人脸上打,我气不过就……”

    梁齐因一愣,“就什么”

    “就……”季时傿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脚尖,嘀嘀咕咕道:“趁他某次下学的时候把他套到麻袋里揍了一顿……打得狠了,之后那个暗卫便过来把他救走,我记得他的脸,就是推丽娘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梁齐因牵了牵嘴角,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季时傿急道:“陈年老糗事了,别笑我!”

    “没有。”梁齐因忍俊不禁,“我不是笑你。”

    季时傿生无可恋道:“不是笑我还能是什么?”

    “是觉得你有趣。”

    季时傿一顿,怔道:“有趣?”

    她把刑部尚书的嫡子打伤这件事传出去后,外界的人对她的评价就是蛮横无理,娇纵霸道,还有人说她这般的女子以后谁敢要,连太后娘娘都教导自己要收敛脾性,做个温柔贤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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