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腾高山
夏夜的云雾是会跑会飘的仙女,她们从腰到顶,纠缠着位于荷塘左侧的腾高山,让它的身影在暮色中隐隐绰绰,似镶有金边,又泛起蓝光,愈发神秘。
电动车从荷塘小屋出发后,赵多娣忍不住朝它望去,这座傍水县境内最高大的山,由三个山头连成,离城区不远,密林深重,风景优美,有不少珍稀的花鸟林木,甚至兽类,但地形复杂,有的区域石陡嶙峋,有的地方坑洞深不可测,还有多条河流小溪,纵向的,横来的,湍急的、和缓的,七交八错,最终都汇流进傍水的母亲河——腾弯河。
本地人度假、孩子们春游、情侣们约会,都爱往山里钻,可大多就在近年开发后修了栈道的几个景点停留,再深处,一般人不会,也不敢轻易涉足,因为前些年游人迷路受伤的事件没少发生。
小电驴的轮胎在石头碎铺就的乡间小路上突突地滚动,跟两旁田野中的蛙鸣虫叫交相应和。拐上公路,前方就是灯火稠密的傍水县城了,丈夫的荷塘留在了身后,腾高山则矗立于身后的再后,渐渐拉远。
赵多娣暂且搁置了关于那座山、那个夜、一身血的疑问,靠风力把一番话捎给后座上的儿子:“小宽,我和你爸文化是不高,可你爸比我强多了,他啥都会,以前在老机械厂的汽修班,差点做班长了,现在虽然卖莲藕,你看他不是还常看书学习,还接了很多其它的活吗,傍水县......”
“行啦行啦,烦死了。”李宽撅起厚嘴唇,在她后脖颈那砸回这么一句。他知道母亲对父亲有着近乎痴迷的崇拜,老觉得父亲啥都好,可自己可不是小时候那个好哄的奶娃子了,越说教越反感。
同学们的父母啥样?人家要么当官,要么做老板,住大房子、开小汽车,自家呢?还能看不出对比吗?不管她咋夸,反正自己就是瞧不起他俩。
赵多娣不再吭声,也不觉得气恼,小弟赵多宝在儿子这年岁时,更讨厌,可以说过分一百倍,父母还不是像块宝似的捧手心里......唉,当然,如今小弟已30出头了,还是不成器,游手好闲,基本就靠年迈的父母早起晚睡地卖米糕养活着,可一样米养百样人,啥人都有,各活各的罢。
只是父母那个阴暗逼仄的家,能不去就不去了,只要他们别老来找自己和李见川要钱,自个这一家三口能安安静静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回到家,赵多娣烧了盆热水,把儿子床上的凉席用热毛巾仔细地擦拭了两遍,祛掉了汗腻,再跟他叮嘱明天一定要注意安全。收拾妥当后,她也躺上了自己的席子,风扇在脚那端的凳子上左右扭着头,像在对自己说,别想了,别想了......
可那骷颅头到底是谁?跟丈夫真的毫无关系?她的脑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又绕进了这俩问题,那一夜的情形,再次重现。
1993年,傍水县木器厂的赵多娣,虽然只得19岁,却因初中毕业就进厂工作,如今已是名熟练的油漆工了。
她其貌不扬,资质平庸,家境普通,不,应当划入贫寒的范畴,却让厂子里以及县城很多姑娘都咬牙嫉妒,因为她在跟城郊机械厂长得最帅的汽修工人李见川谈恋爱!
李见川也是初中毕业就进了厂,但他高大俊朗,好学肯干,从学徒到临时工,再到转正成正式职工、升组长、副班长,仅仅用了五年。还吹得一口好口琴,90年代的港台流行歌曲,听上一两遍,就没他不会吹的。
多少女孩子朝他明里暗里地大送秋波,他都跟完全没收到似的,不为所动,哪知道谈了个上不得台面的“矮穷挫”,这搁谁能想得通?
关于二人之间那不止一星半点的差距,赵多娣心里清楚得很,更明白他俩的相识相处,并不像普通情侣那么简单——别人要么两两相看对上了眼,要么经人拉媒介绍,要么其中一个先起了心,发动追求——他俩的开始却是建立在另一个失败的爱情故事之上。
至于那个故事曾经多么感天动地,多么刻骨铭心,以至于会给她的生活烙下怎样的痕迹、带来怎样的后劲,她不是很了解,也不在意,只要她是既得利益者,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她,就够了。
矮小的赵多娣,下了班动辄就不回家了,见天往男友宿舍跑,工资也捏着,不给父母。
自打一年前跟李见川好上那天起,她脑子就像突然开了窍,清醒得跟要筑巢孵蛋的母鸡一样,把造个自己的窝,定为了此生最大的目标,而这个目标的第一步,就是抓住李见川。然后余生无论发生什么,都得跟这个男人度过,工资奖金一分一厘都得跟他的凑一起,为他们未来的小家做积淀,不管父母骂得多难听、多恶毒、多不留情面。
9月的一天夜里,两人并排挤在宿舍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李见川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小虫飞舞的天花板,突然说:“赵多娣,明天中秋节了,厂里发了一筒月饼,还有一条带鱼,给你爸妈拿去吧,再买些水果,拿一百块钱,晚上跟他们过个节。”
窗外下起了秋雨,叮叮咚咚敲着床头一侧的窗玻璃,尘土被扑起的气味似乎也挤了进来。
手摇蒲扇,给男友送凉的赵多娣心中浮起一层灰凉,撇了撇嘴,把头紧靠上他的肩膀,嘟囔道:“不想去.....”
“去吧,过节都不回去,以后我哪有脸见他们。”男友认真地劝她。
“上个月你大哥来那天,我回家过得太痛苦了......再说,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过中秋。”赵多娣这话,并不是为了劝他一同前往,她知道如果李见川也去了,父母的表现将令她和他都异常难堪,她就是不想回,就是不想离开男友,哪怕一天,哪怕一夜。
“我知道。后年,我满22了,咱们就领证,分个一室一厅,或者大点的宿舍,我哥来,你也不用回家住了。”男友如平常一样,慢悠悠地回答她。
赵多娣抬眼看了看他棱角分明、不带表情的五官,看不出,也听不出他现在这番话是出于疼惜怜爱的安慰,还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以后必然发生的事实。
不论出发点是什么,这个回应还是加固了赵多娣对未来无比美好的期待,上一次也是在这张小床,他们初次相拥而眠的那晚,当时的她泪流满面,每一滴都是她内心溢出的幸福和归属感。
所以,此时她再不情愿,也不好再拗着他的意思来了,只好说:“嗯,好吧,那你呢?”
“楼上楼下都是些单身汉,跟他们过,或者去师傅那,明天他说不定会叫我上家去。”李见川还是平静地回她。
话已至此,赵多娣便不再说什么,闭上了双眼,带着一丝不愿和不安。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中秋夜,再次让赵多娣见识了“团圆”的多重含义,以及所谓的亲情竟可以到达多么“讽刺”的程度。
在厂里给几把椅子刷过清漆后,赵多娣拎上月饼、干带鱼,买了个柚子,再带上些蔬菜,朝老城区走去,天色越来越暗,脚步渐行渐沉。
这一片接近傍水县的老城门,居住着各种行当的底层民众,扎花圈、扣纸钱的,缝补衣物、做拨浪鼓的,铁匠、碗匠.....还有煎面饼、摔牛皮糖,以及赵多娣父母这样蒸米糕的小生意人。
如果时代倒回几百上千年,外人进城来率先见到的也就是他们,他们的多寡几乎可以最直观地反映出这座城镇的繁华程度,可到了1993年的今天,这类简单商品经济的存在只能说是一地经济的小小组成部分,并将在此后的社会发展中,被产业化的批量生产残酷替代,甚至彻底抛弃。
可对于这些个体手工业者,早起晚睡,一手一脚的劳动,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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