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白在北城那圈公子哥里不算最出名。
但品性是最好的一个。
他算不得赵晟相识最久、感情最好的朋友。
但肯定是最有益的那个。
衣裳再华贵, 底下的虱子也不少。
各家的破事恶心事都一箩筐,但周家的故事也挺有说头。
那时候大家都笑梁凤鸣傻,哪家董事长夫人带着刚两岁的儿子去美国一住数年, 对家里不闻不问, 平白把好处都拱手让给一个三儿。
赵晟认识周聿白是在他七岁那年。
他妈带着他去隔壁堪崇巷玩,说是去见周老爷子刚从美国回来的儿媳和孙子, 顺便大人们有正事儿要谈。
赵家做房地产起家,最看重人情和门道两字,有些事儿还要求到周家头上。
赵晟那会还是个上天入地的泼皮猴子,周聿白站在周老爷子身边就已经有芝兰玉树的感觉。
脸上的安静神情让人凑上去说话都要提前打两句腹稿。
后来周聿白就在北城常住下来。
虽然不是从小认识的玩伴,见面次数也不多,但周聿白脾气随和, 性格也不刺,赵晟有什么事儿也愿意喊上他,慢慢一帮人就玩到了一块。
没过几年,周聿白又去了美国念书。
这其中也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儿,凤姨自己的事业有底气了,周聿白也订婚了, 后来听说周家又有个小儿子出生, 聿白的未婚妻去世, 他父母俩的离婚搞得暗流涌动。
最后周聿白回国了。
赵晟他们那会还拿着家里的钱开始跟风玩投资。
周聿白已经进了天恒董事会,接手了临江的分公司。
他隔一阵会回北城小住,每次回来也抽空见见年少时候的那帮朋友。
赵晟朋友不少, 但最看重的周聿白。
只要周聿白回北城, 总是屁颠屁颠地放下手边事儿赶过去。
当时张三还嘲讽过他:“一个电话就眼巴巴地跑过去,知道的晓得你是赵家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周家的跟班呢。”
赵晟嗤了一声, 扭头就走。
就凭他赵家三个叔伯两个姑妈,十几个堂兄姐妹妹,加上旁的那些亲戚,多少双眼睛盯着家里那点根基,到时候他爷爷一走,能分到他手上的还剩多少?
周聿白呢。
他妈手上的公司,他美国那个未婚妻叶家也是大名鼎鼎,眼下只要把他那不争气的爹和那几个私生子给搞定,后面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赵晟拿什么去跟周聿白比。
何况人家真有两把刷子,不走歪门邪道,也不使什么恶心人的手段。
他赵晟又不是个傻子。
*
那天周聿白从临江回来。
赵晟想着家里老爷子建在南郊那园子现在修整得不错,想着北城该玩该逛的地方也呆得差不多,不如请朋友们去喝茶。
他那天本来有事。
“最近有个投标项目,我进公司去看看。”
“那不是有周叔叔在吗,犯不着你操心。我都跟大家说好了,今天都去我家喝茶,少了谁都行,唯独少了你可不行,没意思。”赵晟在电话里笑道,“你多久没回北城了,咱俩多久没见了,我可派车去接你了啊……”
禁不住赵晟软磨硬泡,最后周聿白还是跟着去了南郊的赵园。
园子是好园子。
完全仿古的园林建筑,春景秾艳,园景幽然,不见人影人声,只听见一片啁啾鸟声。
一行人跟着赵晟往里头去。
只是转过曲廊,迎面撞见一片旖旎春景,飞瀑如练,小桥流水,姹紫嫣红。
有长长的素色裙裾拖曳在落英缤纷。
一行人都愣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梳乌髻的女孩子蹲在地上,捞着裙子捡地上的花瓣。
林间的片片金色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雪肌乌发,发间插着摇曳的珠钗,戴着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晃动,颜色轻俏的薄纱衣掩不住纤瘦的肩膀和玲珑锁骨,以及那一抹盈手可握的纤腰。
那一瞬周聿白突然怔住,错觉自己误入了地方。
戏文中的后花园,才子佳人故事里的春闺女子,诗词歌赋里的窈窕淑女。
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
附近树下还坐着几个人,有扛着摄影的摄像师,也有熨烫衣服的化妆师和戴着眼镜穿着文化衫的导演。
看样子是拍戏的。
凉亭里那一壶茶,人人都喝得几分心不在焉。
可以正大光明地盯着看,也可以毫无想法地掠过视线。
不是古代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是不知道哪儿找的廉价小演员。
曼妙身姿包裹的层层叠叠的轻纱软绸是租借的脏戏服,点缀的珠翠耳环是不值钱的塑料首饰,就连笛子和手握的团扇也是一次性的道具。
可漂亮得像真的一样。
女孩子有张皎洁又楚楚动人的面孔,捻起的花瓣和她的肌肤一样柔软鲜活,裙摆生动摇曳,唇上的胭脂,发间的珠钗都带着阳光的光芒。
她拎着裙角,蹦蹦跳跳跑到导演身边:“王博士,我刚才那条可以过吗?还是换到下面水边比较好?”
嗓音如新叶,清嫩好听。
后来她站到了凉亭的水畔。
周聿白那个位置正好侧身对她,看不见她的姿势全貌。
只是抬眼就看见张三那张□□熏心的面孔。
不用想,也不是没见过——张三就喜欢这款,主动凑上来的或者合适的价钱,不出两天就会带去哪家酒店的床上。
只是这个女孩子说话不太机灵。
这个年龄和行业的女孩子,大多数说话都俏皮机敏,可她说话不够取巧,也不够迂回,木桩子似的听不懂人话。
张三明显是有点火气,再加上赵晟在旁帮腔。
周聿白也知道接下来的情节。
不确定是惋惜这张清澈的面容还是成全她闪躲的话语。
周聿白起身要走。
其余人也只能把茶杯撇下,跟着一道离开了园子。
后来赵晟和周聿白一道回了市区。
赵晟低头看着手机,摇头笑道:“张三这渣,心里还惦记着白天那小演员呢,问我要人家的联系方式。”
他们一圈人在屋里打了一晚上的牌,人早走了。
这事也不难办。
只要问一声管家就知道的事情。
打个电话的事儿,既然张三看上了眼,赵晟也没打算拦他。
只是周聿白掀了掀黑睫。
唇角有些似是而非的笑意。
“聿白,怎么了?你有话直说。”
“你什么时候给张三做起拉皮条的生意来了?人家女孩要是愿意,早凑上来倒茶捶背,要是不愿意,出事是算在张三头上还是算在你赵家头上?他听说你家新封顶的那个楼盘,那个跳楼的员工好不容易才劝下来,对家派的新闻记者还在虎视端端盯着,你倒好,亲自给老爷子送新闻。”
赵晟脸色有些讪讪的,挠挠头:“我也没想这么多……”
“张三身上烂事一堆,你少成全他。”周聿白垂眼,不以为然,“别糟蹋人。”
“行行行,我就当不知道呗。”
过了半晌,赵晟回味了半天,又凑上来:“聿白,你对那姑娘挺好啊……又帮她解围又帮她挡枪,我可从来没见你对别的女的那样,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周聿白轻笑了声。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他能有什么想法。
只是别拽她出来。
那种样子,本该就是诗情画意中冰肌玉骨的窈窕佳人,别被蛇鼠玷污了。
过了几日。
周聿白住在酒店的套房,无意间瞥见房间的花瓶里插着的鲜花,娇嫩花瓣幽然绽放。
他心念一动。
突然回想起那日她坐在水边,低头冲着自己的倒影嫣然一笑,低头把飘落在发间花瓣拂进水里。
这一幕被他无意捕捉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毫不褪色地记在了心里。
周聿白下意识地扯下一片花瓣。
在指尖搓揉了几下,嗅到微甜微涩的汁液气息。
后来时隔数月,记忆渐淡。
他送杨韵诗回学校——一场应酬过后,还要单独对着一张面孔继续虚伪的应付,却又不得不按捺着耐心跟人温声周旋。
心里有些轻视和乏味之意。
只是车子开进校园。
旁边有惊呼声响起,他瞥眼看见张陌生脸庞。
炎热夏日里那一双清澈如山涧的眸眼和花瓣色的嘴唇。
让人突然惊觉。
赵家园子里那个裙裾飘扬的洛神。
那个小演员。
不是洛神的模样。
齐耳短发,露出小小雪白的一张脸,衬得她年龄很小,是校园里阳光明媚的青春少女。
她眼神闪躲一下,旋即垂眸走开。
明显是认出了他。
车子掉头离开学校。
周聿白扭头望了车后——那人身影已然走远。
司机问:“周总,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周聿白回头,淡声道,“你继续开。”
也许有下一次见面,也许没有。
如果有的话……他很期待。
第三次见面是在一次晚宴上。
两人隔着半个晚宴会场,周聿白远远地就看见了钟意。
她穿着时髦鲜亮,穿露肤度颇高的裙子,妆容无懈可击,明艳动人,笑意盈盈地游走在人群里。
眉眼更艳丽,气质更圆融。
她对闲杂人等视而不见,目光只有在掠过那些制片人投资人时才会发亮。
却又矜持着自己不缠上去。
周聿白站在屏风后听她和同伴讲话。
初出茅庐又还未完全游刃有余的娱乐圈新人——经纪人的叮嘱,同学的恩怨,前男友的伤情,还有新的工作机会。
周聿白微哂。
就凭她这种行事和性格,什么时候才能在娱乐圈出头?
毫无背景的十八线小演员,总有一天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只是她站在风雪中对他微笑,裙裾冲着他的方向飘扬。
如果她再柔弱一点。
他很确信,这阵风会把她吹到他的怀里来。
他会如何?
是顺理成章把她揽入自己怀中?
还是托她一把,扶她好好站稳?
每一个圈子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至少在酒局上第一次见到钟意,周聿白就笃定,这不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只是她可比当初狡猾多了。
在他面前装作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认识,安静乖顺地跟在人后,低头喊一声“小周总”。
要是她坦坦荡荡走到他面前,攀点旧情:“我以前见过您好几次。”
也许周聿白要顾左右而言她:“是么?”
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也如此。
只是酒桌上她最先喝醉。
那一双清亮眸眼里都是叮当乱晃的水光,再多喝一口就要从眼角渗出晶莹清泉来,脸上两团绯红,抿着嘴唇呆呆的。
被人强推着坐到他身边陪酒。
也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两只手指捏着餐桌的流苏穗,垂着眼睛发愣。
满桌飘着乏味低俗的笑话,再差一点就起哄起“一起喝个交杯酒”。
她却在这种时候煞风景地背圆周率和鸡兔同笼的数学题。
周聿白坐在她身边。
饶是面上半点不动声色,心底也要掀起唇角笑。
酒席散场之后,宋总拍着大腿找人:“钟小姐跑哪儿去了?周总要走了,她也不知道来送送。”
摆明了要把钟意往周聿白身边送。
“不必客气。”周聿白松松领带,锐眼半眯,“今天多谢宋总款待。”
至于别的款待,就不必了。
他那时候并无别的想法。
男女关系虽然说起来赤/裸简单,但牵扯又极其多,一旦色授魂与,麻烦事情接踵而来。
他足够冷静而清醒,从来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不过周聿白也在荧幕上看见过她。
拍些周思筠这些小女孩看的粗劣偶像剧,台词画面服装逻辑毫无质感可言。
整部剧里唯一能观赏的就只有她那张脸。
只是在娱乐圈这种染缸里。
这种灵气转瞬即逝,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在临江才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生日蜡烛熄灭的那一瞬,她的发丝如蛛丝一样黏在手背,让周聿白忍不住伸手拂开。
他也的确那么做。
指尖微动,她的发丝微凉,带着橙花的清甜香气。
她开始在他心中有了具体气味。
他直觉她并不讨厌他,第一次轻狂地吐出了那句话:“你是想要一千万,还是想要一百万?”
是周思旻?还是他?
她当时脸上的神情,怔忪又惊讶。
周聿白当即察觉自己的失态,旋即起身就走。
他是开玩笑?
还是自己潜意识在遐想什么?
后来在私人会所遇见她陪人打高尔夫。
当日本来没打算久待,只是看见她身边陪的那个男人。
周聿白应酬过太多这样的人,直觉并不太妙。
他改主意留下。
依然是毫不相识的两人——他其实没想好要做什么,没想好是要出手还是要如何。
也许只是单纯留下多待一会。
只是故事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当中。
钟意直直奔着他而来,一头栽进他怀里,细细袅袅地在他怀中发出求救似的喘气。
“我一直对您念念不忘。”她的话语扑在他的脖颈,带来轻微酥麻的痒。
纤细的手指紧紧揪住了他的衬衫袖口。
她求他帮帮她。
那一瞬周聿白心旌摇荡。
仿佛有什么飘忽的尘埃落在皮肤上。
风终于吹来——把她的裙裾吹到了他怀里。
洛神的娇艳花瓣,少女的柔软碎发,晚宴清艳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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