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 走廊那些沈家人正准备走。
病房里走出来一位老者,钟弥虽没见过沈弗峥的爷爷,但看其他人簇拥着、诚惶诚恐的态度, 不难猜到对方身份。
沈秉林也瞧见了从电梯那儿走过来的两个年轻人。
小姑娘站在他最爱重的孙子身边, 一双乌瞳不卑不亢望过来, 亲缘之间有一种讲不清的相似, 那股子无声无息的清傲劲儿, 像极了章载年。
一行人要回去,章女士和蒲伯也从病房出来送。
碰了面, 不打招呼是失了礼数。
章女士对钟弥说:“还没见过吧,这位是沈爷爷。”
“沈爷爷好。”
乖巧喊了一声, 钟弥又看向旁边那些中年人, 前前后后七八个人,沈弗峥的母亲没来,但她猜他父亲应该在其中。
她正分辨, 章女士也有欲替她介绍。
沈秉林笑了笑, 很是和蔼地先出了声:“不认得吧?”
钟弥点点头。
“以后慢慢认,不着急,太晚了, 不打扰你外公休息了, 等你外公出院,叫阿峥带你来家里玩。”
一旦无法放松, 久而久之,人就会像拧紧的发条,即使笑也不显松弛,一喜一怒都如齿轮咯哒咯哒的转动声,叫人不寒而栗。
这是沈秉林给钟弥的初感。
这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气场过于压迫, 钟弥即使硬撑着,都难免露了怯。
一时不知分辨,这话该怎么应。
万一只是客套说说呢?欢喜答应显得小家子气,若对方是诚心邀请,她一口回绝也很不礼貌。
正发愣,沈弗峥很自然揽上她肩头,话是对他爷爷说的:“弥弥的外公还需要静养,出院总得吃顿像样的饭,这事由我来安排吧。”
沈秉林满意颔首,说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沈家人走了,只留下沈弗峥。
病房里,淑敏姨支起床边小桌伺候外公吃完饭,外公摆摆手,叫他们也去吃。
沈弗峥去了医生办公室了解外公的情况。
此刻,摆满鲜花果篮的床头前,只剩钟弥爷孙俩。
钟弥拿一只苹果洗净了削皮,心血来潮,她干不来这种细巧的活儿,苹果被削成棱棱角角许多面,削到大半,没拿稳,脱手掉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钟弥气恼一叹。
外公反而开怀笑了,说:“好了好了,就当外公吃到了。”
钟弥抽一张纸,将湿腻腻的水果刀两面擦一擦,刀刃折回去,喃喃说:“果篮里就不能配一个刨子吗?诚心难为人。”
外公伸出手,摸了摸她低垂着折刀的脑袋,温声说:“难为我们弥弥了。”
话里有话的心疼。
钟弥抬起来的眼眶里,忽的一刺一刺地泛酸,她看着外公,摇摇头说:“我没有觉得难,万事再难,不过情愿二字,这话是外公教的,我做的事,都是我情愿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和妈妈担心。”
她还记着章女士说的话,不要在外公面前自责。
可钟弥忍不住。
外公说:“不关我们弥弥的事,这一趟,是外公自己想来的。”
钟弥眼睛一红,泪眼朦胧更像个小孩子:“骗人!”
“真的。”
外公把钟弥拉到跟前,一边给她擦掉下的眼泪,一边说,“外公担心陵阳山的菩萨不灵。”
钟弥愣住。
只听外公说着,“你从小跟着你妈妈拜佛就没诚心,蒲团都被你烧出过三个洞,你过生日许愿望还要求菩萨,菩萨哪能把你这小混蛋的事儿放在心上?外公等你的好消息要等到猴年马月,外公当然要来看看你,我们弥弥哪能吃苦,外公可舍不得。”
钟弥靠着外公,眼泪一道道从鼻梁上横淌过去,心里酸得要命,嘴里却要说俏皮话:“我知道了,陵阳山的菩萨不灵,外公才是活菩萨。”
外公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拍着她。
钟弥把戴戒指那只手五指伸开:“你看,你一来,我真的就有好消息了。”
外公看了那银戒指,欣慰道:“只要你喜欢就好。”
妈妈也这么说。
甚至都不多问关于沈弗峥的事,好似真如去年初冬钟弥去机场送她,章女士说的,恋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和你外公不需要参与,只是希望你开心。
“外公,你都不问问他怎么样吗?”
“一个人棋风磊落,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话刚说完,病房门被敲,两秒后沈弗峥推门进来,先是低头看着拦在脚边的一颗氧化苹果,是钟弥刚刚忘了捡的。
他捡起来看了眼,皮也没削完,扔进垃圾桶里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弥如实说:“我不会用刀子削苹果。”
能者多劳,于是这活儿就落到沈弗峥头上。
钟弥坐在外公床边,看他修长的手指一边拿着通红苹果,一边别着锋利刀刃,一圈圈削出一条薄薄果皮。
灯影照美人,贤惠的美人更是加分。
外公瞧着自己的外孙女,心情如水底轻轻浮动的细沙,面庞又微微带笑,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他的弥弥是真长大了。
沈弗峥将苹果切下,分两半递给外公和钟弥,对外公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算好,但最好在京市多待一阵子再修养修养。
“之后住的地方我已经帮您和阿姨都安排好了,刚刚听弥弥那位淑敏姨说现在住的酒店不能做饭,不大方便,我那里有厨房,也有人照料,您跟阿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好了。”
外公点了点头说:“劳烦你上心了。”
沈弗峥看了眼身边的弥弥,对外公愈加恭敬:“应该的,爱屋及乌,您对我是,我对您也是。”
话不殷勤,倒是十足真心。
外公再点头,神情里多了些放心的意思。
章载年这趟来京住院,不仅叫沈家一众人看清楚了在这件事上沈秉林的态度,也看清楚了沈弗峥要跟钟弥在一起的决心。
老先生出院养好身体后,去了舞团看外孙女的剧目表演,沈家人通通出席作陪。
沈秉林和章载年坐一排,各自身边是沈弗峥和章女士,其余人坐在后面一排。
那也是钟弥第一次担任主舞位置,国风水墨的意境,从天拖垂的软绸上是笔走龙蛇的书法,一重一重,光影照出黑白。
到高潮尾声,她破开重重桎梏,如蝶破茧。
腾空一跃,双臂似挽风,一身飘逸素裙,在四面八方涌起的大风里舒展旋转,仿佛化作一张风中的韧纸,单薄不屈地舞动。
直到所有追光收回,缄暗。
最后,独独一束光落在她身上,舞蹈结束,时间也如静止一般。
稍停了几秒,台下由零星掌声牵引,继而掌声如雷。
钟弥看向台下,远远地看到沈弗峥、外公妈妈、淑敏姨蒲伯,还有靳月小鱼她们,都在台下为她鼓掌。
她大学期间无数次登台表演,每次妈妈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家里人过去,她都很懂事地说不用了,自己一个人可以。
靳月和小鱼今天是沈弗峥安排来的,钟弥事先都不知道,他好像明白她那些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舞台灯光里,看着下台一人不识的落寞,于是将缺憾一次性弥补。
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此刻都在。
表演结束,沈弗峥到后台,捧着一束鲜花过来拥抱钟弥,在她耳边说她好美。
钟弥说:“我刚刚看你了。”
他第一次看钟弥在舞台上跳舞,是在京舞的旧礼堂,多少隆重场合亲自登门相邀也请不来沈先生到场,那场毕业汇演,他盛装出席,为台上的钟弥鼓掌。
那时候虽然同他恋爱,但总患得患失没安全感,仿佛这人是镜花水月一样只可看不可得的稀罕物。
那时钟弥说,她不敢往台下看他,怕自己会心慌忘了动作。
现在被他抱着,他问,现在不怕忘了动作?
她摇摇头:“看到你,我才觉得好安心。”
察觉她的依赖,沈弗峥弯起唇角,轻轻抚她的背,对她说:“我二叔今天也特意过来了,晚点可能要一起吃个饭,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
“很多人吗?”
他声音淡,话里却有一股激将:“怎么,害怕啊?”
钟弥一副不上心的样子,说没什么好怕的,我记着呢。
“会说就说,不会说就看着你笑。”
等他来说。
沈弗峥叫她不用担心:“爷爷和外公都在,没人敢为难你。”
“那要是他们不在呢?”
“那不还有我吗?”
钟弥笑起来:“我的救兵这么多吗?”
沈弗峥捏捏她的脸,眼含淡淡笑意望着她说,这不就是她想要的,是谁之前嚷着要当宠儿,现在满意了吗?
钟弥傲娇抬起下巴,慢吞吞吐出三个字。
“还不赖。”
她是天生适合当宠儿的人,旁人无论对她再好,好似都是她应得的,是玲珑剔透的容器,装得下世间所有盛情。
如果非要去细究这不合理,会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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