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光明,而窦婴,说难听点,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他何必非要跟窦婴计较?”
窦婴今天表现得确实很嚣张,先前在清凉殿时他就已经开始嚣张了,哪怕是当着刘彻的面,他也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话辱骂田蚡。
可窦婴嚣张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无论他曾经和窦太皇太后有过怎样的冲突,他都是窦家人,是窦氏的外戚。
刘彻不喜欢田蚡,可刘彻更不喜欢窦家人,此时窦婴赋闲在家,这辈子窦婴也没有任何再起复的希望。
刘彻不可能再任用他,而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只剩下了旧日的名声,可那些名声也将随着他的沉寂而静静地从他身上被剥离。
到了这样的境地,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他此来廷议,凛然上殿,穿着最正式的朝服。他来争取他门客的命,可此时列席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如愿以偿。
他会失败,而那个门客会死。
时人曾评议说窦婴有春秋遗风,尚游侠,好养士。在他最风光的时日里,他门下有上千门客,那些人簇拥着他,那时他的风仪比起百年前的春申君也不遑多让。
可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窦太皇太后死后,他的门客大半离散。愚蠢的人总是少数,狡诈的人才是多数,此时长安城中,街头巷尾,多少人都在等这一场廷议的结果,更有多少人早已猜到了这场廷议的结果。
他会失败,而他为数不多的门客也都将弃他而去,就像是虫鸟离开一颗已经长不出果实的老树。
宣室殿上,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田蚡粗重的呼吸,他握在剑上的手越来越紧。
窦婴看着他,以轻蔑的眼神,脊背挺直。他手无寸铁,可他在田蚡的剑前无惧无畏。天光照在他身上,他披在身上的那身凛然的朝服仿佛在发光。
这大约是他年轻时披的朝服,现在穿在他身上已经不合尺寸了,空落落的,显得他越加地干瘦。
他斑白的鬓发在天光下发着凄惨的光。
“我觉得,窦婴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悲。”系统声音嘶哑了,“这场朝议为什么还不结束,田蚡明明知道,只要他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刘彻就会宣布朝议结束,然后旁听的人会说窦婴的门客罪不可赦,然后他就赢了。可他为什么——”
“这样就足够了吗?这样是不能打垮窦婴的。”林久冷淡地说。
系统混乱地说,“可是他其实没必要打垮窦婴吧?刘彻最多用窦婴恶心他一下,警告他一下,仅此而已了。那条堤坝的事情,窦太皇太后可以压住刘彻不准查,王太后一样可以啊。”
“不一样的。”林久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跟系统说,“你听说过苏秦吗?”
“啊?”系统愣了一下,“什么苏秦?跟苏秦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知道苏秦,那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天才,或者说鬼才,起于微贱,以合纵连横之术成名,佩上了六国的相印。
可现在不是在说田蚡和窦婴吗?
“苏秦说过一句话,”林久缓缓说,“使我有一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他是这样说的。”
系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因为年轻的时候没能在洛阳有两亩田地,所以不甘心,所以要求取,所以头悬梁锥刺股,揪住头发几乎要把头皮都掀起来,用锥子把大腿刺得鲜血淋漓,这样也无所谓,只是要求取。”
林久的声音冷静而稳定,冷静得几乎可以说得上冷酷了,“就这样心里的越来越扭曲,曾经只想要洛阳一亩田地,到最后只有六国相印,才能填平他扭曲的。”
林久没有再说下去,但系统已经听懂了。
田蚡和苏秦是一样的。
同样地起于微贱,同样地半生求取。
田蚡曾经是什么人?街上的一个混混,因为姐姐而显贵,一个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
窦太皇太后还活着时,窦婴是长安城一等的显贵,田蚡那时虽然是刘彻的舅舅,在窦婴面前却也什么都不算。
为了让窦婴帮刘彻,为了让窦婴说刘彻的好话,田蚡追随窦婴,巴结窦婴,侍奉着窦婴。
窦婴讥讽田蚡从前不过是他脚底下的狗,没错啊,那时田蚡就是窦婴脚底下的狗,他做了窦婴的狗那么多年!
使我有洛阳一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苏秦心里的要用六国相印来填,武安侯田蚡心里的,要以窦婴的人头来填!
系统开口,声音嘶哑,说,“他不能,田蚡不能。”
此时毕竟是在宣室殿,刘彻正坐在高位,就算刘彻没说话,可田蚡也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杀了窦婴,除非他想给窦婴陪葬!
“他能。”林久说,声音冷静。
系统茫然了,林久的话不会出错,他不会怀疑林久的话,可是这跟他推论出的结果不同,问题出在哪里,在哪里?
“王娡呢!”系统忽然意识到了,这场廷议,刘彻在,林久在,可是王太后不在,她怎么可能缺席——
她给林久交了一笔保护费,做生意的人才交保护费,为是在生意进行时,买一份恶霸的不干涉。
那她的这一笔生意,将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太后驾到——”宦官尖细的喝道声远远地传来。
系统的思维停顿了,他的内核在此刻变成了一片空茫的雪原。
他看见田蚡脸上露出了一个恶毒的笑,他缓缓放开了压在剑柄上的手。
他看见华丽的裙裾踏入宣室殿,王太后走入宫室之中。
他听见王太后的声音,她走进来,谁也不看,只向刘彻说,“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
如今我还活着,都已经有人在欺负我弟弟了,那我百岁身死之后,这些人岂不是要将我弟弟当做鱼肉一样任意宰割!
这话说得极重,重到刘彻不得不站起来,走下去。天子降阶,弯腰低头,说,“儿臣惶恐。”
田蚡在笑,王太后也在笑,窦婴挺直着脊背,王太后站在他和门之间,阻断了照在他身上的天光,于是他的朝服和他的鬓发都黯淡下去,像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说得没错,王娡可以撒泼打滚地压住刘彻不准查那条堤坝。所以那她为什么不做得更多一点呢?她同样可以撒泼打滚地让刘彻杀了窦婴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